希腊化时代终于发展出以纯粹的雕刻技术表现眼睛的方法。从此以后,雕刻家在眼球上切出圆形,藉以表现虹膜,瞳孔中央也以两个小孔表现,而非只有一个。由此产生的影子具有黑色瞳孔的效果,两个小孔周围凸起的部分,则让雕像的双眼生动活泼。现实生活当中,这种光点会因为人类观察角度的不同而有所变化,瞳孔间的隆起呈现经由雕刻家固定视线方向而成。现在读者可以了解,为什么我认为从色彩变化成为雕塑形式,究竟有多复杂了吧。罗马人在某段时期接受希腊化时代的眼睛雕刻方式,其他时期则偏好单纯的希腊人眼球。也就是说,他们放弃多重色彩,留下的眼球并非彩色。
——鲁道夫·维特科尔夫《雕刻——制作过程与原理》
星期四上午,国友玲香从町田来电。之前纶太郎留下电话号码给她,方便联络。其实她来电的目的只是一件琐碎小事:川岛家遗失一把雨伞,而玄关有把陌生的雨伞。
“我们认为可能是法月先生拿错了。”
“真是对不起,我马上送还。我两点钟左右开车过去,方便吗?”
纶太郎探听到南大谷家中目前只有三位女性在,便挂断电话。如此一来,他不须顾虑川岛敦志与宇佐见彰甚,行动更为便利。
他张罗准备出门。中午过后,他从等等力的自宅出发,先到尾山台的糕饼名店买了蛋糕当作礼物,还请店家摆放干冰保鲜。然后他开上东名高速公路,虽然尚未到秋高气爽的季节,但是相较于昨日的闷热,今天的天气仿佛秋天已来临一般。他在町田横滨交流道开下高速公路,北上开往町田街,在原町田五丁目的路口右转,通过芹之谷公园,在下午两点准时抵达南大谷的川岛宅邸。
国友玲香在玄关迎接纶太郎。她穿着针织秋装,搭配长裙,为了不失礼地应对突然来访的吊唁宾客,所以长裙是深蓝色的。纶太郎拿出雨伞与蛋糕,玲香非常不好意思地说:
“真是不好意思,小小东西还让您专程跑一趟,实在是让您费心了。这把雨伞是川岛生前使用的物品,所以我才有点慌张。”
“我也是这么猜想。刚好昨天有些没能澄清的疑点,正好趁机请教,江知佳在吗?”
玲香原本满怀感谢,现在则直瞅着纶太郎瞧。她终于明白纶太郎特地前来归还雨伞,原来是另有目的。
“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以这个是用来贿赂的喽?”
玲香装出戒慎恐惧的模样,接过蛋糕。她走到楼梯口,大声向二楼江知佳的房间喊着:“小江,法月先生到喽。他有话问你,还有Au Bon Vieux Temps的蛋糕喔!快下楼吧。”
“……我马上来。”
过了半晌,二楼才传来模糊不清的回应。玲香将纶太郎引至客厅,自己则走进厨房,与秋山房枝一起准备茶点。纶太郎坐在与昨天相同的沙发上静静等着,之后传来有人下楼的声响。
江知佳走下楼来,黑色牛仔裤搭配希腊风灰色丝质衬衫,可能是打扮较为随意,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她的腋下夹着黄色封面的分类电话簿。
“你好,昨天实在睡得太熟了,真是不好意思。”
江知佳的双眼还有点浮肿。她向纶太郎打过招呼后,随手将分类电话簿放回电话台下。玲香走进客厅,刚好瞧见。
“你在找什么呢?”
“我在找修理中古相机的店家。好一阵子没拍照了,我发现快门无法顺利动作,看来是我太久没保养,相机状况不太对劲。”
“是吗?找到合适的店了吗?”
“没有耶。我再问问同学,我也差不多该回学校上课了。”
江知佳淡淡地说着。她在蓬泉会馆与田代周平交谈后,或许获得不少正面刺激,她能够拾起对摄影的兴趣,也是逐渐恢复正常的徵兆。
玲香打开Au Bon Vieux Temps的蛋糕盒后,江知佳立刻被吸引过去。身穿和式围裙的秋山房枝还来不及为她准备红茶,江知佳就已经先拉开蛋糕外侧的塑胶膜,开始享用。她仿佛昨天一整天都未进食似的,不一会儿功夫就解决三块甜滋滋的蛋糕。玲香没好气地说:“刚才还有人说不想吃午饭呢!”
“别怪她了,既然这么会吃,我的蛋糕分你一半吧。”
房枝太太想把自己那盘递给江知佳,玲香费了一番功夫才制止她。江知佳嘟着小嘴表达不满,房枝太太只好说,另外一半当作小江的晚餐甜点,之后端起盘子回到厨房,盖上保鲜膜放入冰箱。眼前的三人其实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纶太郎只觉得她们在努力扮演一个气氛和谐的家庭。
“……最近都没碰相机吗?”
纶太郎徐徐地开口问道,江知佳调整姿势,点点头。
“是的,这一个半月以来都没碰相机。”
“那么令尊的照片也是?”
江知佳再度点点头,喝了口茶转换心情。
“之前,父亲春天出院后一直到七月之间,我每天不间断地拍摄他的照片。有一天,我忽然觉得自已好像在制作垂死之人的摄影记录集,然后我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按下快门,只觉得非常害怕。不是常有人说拍照会摄取人的灵魂,虽然是迷信,但是被拍摄的人想必也不好受吧。”
“说的也是。明明人还活着,却有在拍摄生前纪念照片的感觉。”
“所以我决定在父亲还健在的时候停止摄影活动,拍摄完成的几十卷底片都没有冲洗,摆在底片盒里,保存于工作室的冰箱中。”
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像个才二十岁的女孩。她一定曾经深切祈求过,希望以停止自己最喜欢的摄影活动,来为父亲延年益寿。
“你打算自己冲洗保存的底片吗?”
面对纶太郎随口丢出的简单问题,江知佳却一时词穷,答不上话来。这时玲香开口答道:“那些底片,宇佐见先生星期三已经全部拿走了。”
“宇佐见先生拿走了?为什么?”
江知佳接着说明:“其实底片必须早点冲洗,避免感光乳剂的品质劣化,但是我的、心情总是无法平静下来,我找宇佐见先生商量后,他表示希望在秋天回顾展时使用我的照片,而且这些底片非常珍贵,所以他想帮我保管尚未冲洗的底片。我随口就答应了。”
纶太郎以茶匙拍打着脸颊。他的脑中浮现宇佐见在一堆底片前窃笑的模样。宇佐见唯一的遗憾,大概是这些底片中,并没有拍到川岛伊作埋头制作最后作品的模样吧。
因此昨天纶太郎正想检视工作室的冰箱时,宇佐见才会出声制止。见机行事实在是宇佐见的拿手好戏。不仅是珍贵的底片,其他的物品,他大概早就以回顾展展示品的名义搜刮殆尽了。
“工作室的钥匙交给宇佐见先生保管,或许失策了。”
纶太郎试探着问,江知佳与玲香一脸不解地对望着。
“可是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呀。当我看到等于自己分身的石膏像没了头部,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要不是玲香扶着我离开,说不定我早就昏倒了,所以……”
江知佳辩解着,玲香接着说:“所以,理所当然地,宇佐见先生便留在现场确认物品损坏的状况。当他提出保管钥匙的要求,以便保持现场状况时,我们都认为那是最妥当的方法。”
“原来如此。那是星期六下午,伊作先生的家祭结束,你们返家之后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前,工作室钥匙是由你保管的?”
江知佳严肃地点点头,证实玲香昨天的说法。彻夜守灵后,江知佳从玲香手中接过钥匙前往工作室。她离开工作室时,确定大门已经上锁,第二天星期六,早上前往殡仪馆时,她也是随身带着钥匙。
“最初,当你看到石膏像时,曾注意到哪些特别的地方吗?尤其是被偷去的头部,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地方?”
“问我什么印象特别深刻,其实当我看到石膏像时,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只想着爸爸终于完成了,爸爸在过世前完成石膏像了。我记得,自己好像在石膏像前待了很久,那时,我已经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了。关于石膏像的具体形状或印象,我的记忆其实非常模糊。宇佐见先生问过我,头部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脸孔和镜中的自己,有些不太一样。脸孔左右两边和镜中的自己相反,可能是因为双眼紧闭的关系吧。”
“就像是将田代周平个展中的照片,倒转过来吗?”
纶太郎追问着,江知佳的头停住不动。她似乎勾起了某些记忆,突然睁大双眼,眼眶盈满泪水。她眨了眨眼,急忙地揉了揉眼睛。
“对不起,我的心情可能有些混乱。”
“没关系,小江,别勉强。”
玲香说着,有点顾虑地悄悄碰触江知佳的肩膀。她似乎希望能够透过手掌的温度,减轻江知佳的悲哀。可是,江知佳没有任何反应。
玲香的手停留了一会儿后又悄悄地离开,手悬在空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弯了弯手指,然后撑住自己的头,垂下眼来。
“……对了,有一件事我有点担心。你爸爸的手机不见了,小江,你知道在哪里吗?”
为了缓和气氛,玲香改变话题。江知佳回答不知道,纶太郎询问是怎么一回事,玲香担心地说:“今天早上,我整理川岛的书房和寝室,顺便找寻他的手机,因为必须办理解约,但是到处都找不着。我问过房枝太太,她说星期五以后,她都没看到。”
“你曾经试着拨手机吗?”
“好像关机了,完全打不通。他可能随手拿到工作室,就丢在那里。他在工作时总是关机。”
“那么,现在到工作室找找,如何?”
纶太郎提出建议,玲香偏着头说:“可是,钥匙由宇佐见先生保管,他不在,我们没办法进入工作室。”
“不过,侵入者已经教我们,不需要钥匙也能够进入工作室,不是吗?”
纶太郎脱下身上的外套,摆在沙发背上。
工作室的窗玻璃有个半圆形的破洞,纶太郎伸手进去,毫不费力地打开锁。昨天,纶太郎只是假装将应急用的胶带重新贴上,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封锁的效果。
纶太郎推开窗户,脱掉鞋子。
“一开始你就已经打好如意算盘了,对吧?”
国友玲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纶太郎先单脚踏上铝窗,双手紧抓着窗框撑起身体,然后再抓住窗框上方,提起另一只脚,使双脚站上窗框。此时纶太郎觉得手指的触感不太对劲。
“我去开门,国友小姐请到大门前等一下。”
纶太郎说完后,玲香无奈地耸耸肩离开窗边。他看着玲香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后,手指摸遍窗框上方,指尖并未沾染任何灰尘,看来最近有人曾经仔细擦拭过窗户周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撑起百叶窗,钻进工作室。他走到入口处,穿上拖鞋,打开电灯和冷气。他打开房门后,玲香沉着脸走进工作室。
“难怪小江不想跟着过来。”
江知佳好像一口气吃了太多蛋糕,身体觉得不舒服。玲香答应陪纶太郎搜寻工作室后,江知佳像是松了口气般,躲回二楼房间。虽然纶太郎知道江知佳是藉故推托,不过勉强她一同前来,未免太过残酷。
“赶快动手寻找吧。”
两人分工合作,开始搜寻室内。四处寻找了约三十分钟以后,却遍寻不着川岛手机的踪影。纶太郎摇摇头,关上冰箱门,像是宣示搜索行动结束。
玲香拿着毛巾擦拭肮脏的双手,那条毛巾皱巴巴的,却曾沾满往生者的汗水。她靠在工作台边,用毛巾拍掸着裙边的灰尘。
“真是白忙一场,看来手机不在这里。”
“说不定手机原本在这里,只是被侵入者连同石膏像头部一块儿偷走了。”
“的确有这个可能性。如果是侵入者偷走,万一他盗用手机传送威胁简讯给小江,怎么办呢?”
“的确,你的猜测很有可能。此外,也有可能……”
“难道是那个人未经允许擅自带走?!”
玲香皱着眉,从长裙口袋中取出香烟与打火机,她拉过工作台上的玻璃空瓶,点了根烟。
“宇佐见先生说过,工作室内禁烟,不是吗?”
纶太郎提出忠告,玲香故意大口地吐着烟。
“谁甩他,宇佐见彰甚,别管他了。”
纶太郎猜想,遗失的川岛伊作手机当中,或许还留着两人私底下往来的记录。玲香的心情无法平静,或许是担忧通信记录遭第三者窥见。看来,下次如果有机会碰见宇佐见时,得问问手机的下落。
“……既然来到工作室,还有一件事我得顺便弄个清楚。”
纶太郎等玲香抽完烟后提出要求,玲香不再激动,神色自若地问:“又是顺便,接下来你想调查什么?”
“没什么。我希望你回想看看,当你发现伊作先生昏倒时,覆盖着石膏像的帆布是什么模样。”
“我之前已经告诉你了啊,当时我完全慌了手脚,根本无暇顾及石膏像。”
“那种时候呀,很奇妙地,人类对于映入眼底的图像反而记得非常清楚。如果我们重新模拟上周四的过程,或许你就能回想起来。请房枝太太帮忙吧,我就扮演伊作先生。”
玲香盯着纶太郎,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说:“你是认真的吗?重新模拟?你有充分的理由吧?”
“当然。”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我也只能答应了。”
玲香按下工作台上的内线,请在主屋的秋山房枝过来。通话完毕后,她再度掸落裙上的的灰尘,灰尘纷纷掉落在她的脚边。
纶太郎照玲香的指示,搬动室内的摆设,不过,只是搬动铁梯与穿衣镜,并不费事。盖着白布的石膏像,还摆在与上星期四同样的位置。准备完毕后,胖嘟嘟的房枝太太刚好抵达,她的手上提着纶太郎的鞋子,大概是经过窗边时发现的。
“随便乱动,到时候惹恼宇佐见先生,我可不管喔。”
纶太郎向她说明接下来的程序,房枝太太更显得畏缩不前。玲香哄着房技太太,表示到时候若有什么麻烦,她会负责,房枝太太才首肯。纶太郎先请两人到庭院,然后关上工作室大门。
距离白布一角约三十公分处,纶太郎趴在地板上,缩起身子,左手腕伸直,右手蜷曲于左胸下面。他尽力符合玲香记忆中的位置与姿势,现在的时刻也刚好与当天差不多。
“准备OK,请开始吧。”
纶太郎话一说完,大门打开,玲香奔入工作室。她口中喊着伊作先生,然后奔到纶太郎身旁,跪下后看着纶太郎的脸孔。她抓着纶太郎的肩膀,不断摇晃,并在纶太郎的耳边,不断喊着川岛伊作的名字。发现纶太郎没有任何反应后,她赶紧测量纶太郎的左手脉搏,确认还有生命迹象。然后她立刻起身,按下工作台上的内线电话按钮。
“房枝太太,川岛在工作室里昏倒了!!请你立刻叫救护车。”
玲香迅速指示后,离开工作台,又回到纶太郎身边。两手紧紧握住他的左手,不断地祈祷着你不能死,千万不能死。
玲香的演技逼真,但是秋山房枝进入工作室后,她却突然停住了。大概是意识到房技太太的存在,觉得不好意思,她突然放开纶太郎的手,别过脸,提高嗓门说:“我演不下去了,别再逼我。”
“没关系。不好意思,是我无理要求,对不起。”
纶太郎从地板起身,深深一鞠躬。房枝太太站在入口处一脸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玲香别过视线,口气有些粗暴。
“……算了。你应该多少了解当时的情形了,有什么发现吗?”
“现在覆盖在石膏像上的白布和上星期四相比,高度有什么不一样吗?”
“高度?”
玲香一脸困惑,回头看看盖着帆布的石膏像。
“你在说什么啊?少了头部,高度当然变低了。”
“是否真是如此,请仔细回想。根据记忆,你能断言石膏像的高度真的不一样吗?”
纶太郎加强语气,玲香有些被震慑住了,她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白布的模样后,立刻自信地摇摇头。
“绝对没错。顶端没有这么平坦,布垂在地上的部分也短了许多,无论是蹲着或站着看,都觉得少了头部部分的高度。”
“房枝太太呢?”
秋山房枝的答案与玲香相同。她回答,虽然无法说出哪里明显不同,但是相较于上星期四,高度的确有所不同。
纶太郎抚着下巴。玲香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怒火上升。
“等等,你只是为了确定这件事情,便如此大费周章吗?这件事情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因为星期五晚上,小江……”
玲香突然住口,直瞪着纶太郎。
“你……难道……”
“打扰各位了,我就此告辞,请代我向江知佳打个招呼。”
纶太郎迅速告辞,换下拖鞋,穿上自己的鞋子离开工作室。玲香与房枝太太则一脸愕然,任凭纶太郎离去。
纶太郎回到主屋客厅拿取外套,宅邸内鸦雀无声,看来他不须与江知佳道别。他拿起外套正要离开客厅时,瞄见电话台下的分类电话簿。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便取出分类电话簿随便翻着,接着停下动作。页面一角有折过的三角形痕迹。
分类类别写着“诊所。医院——妇产科”。
“……我找到堂本峻的藏身之处了。”
丝太郎一到家,就接到田代周平的电话。
纶太郎遵守与川岛敦志的约定,昨晚就联络田代,请他调查堂本现在人在何处。当然,江知佳的石膏像头部遭到切断一事,他并没有告知田代。他只告诉田代,川岛伊作过世三天后,有人在町田车站前看见貌似堂本的男人,这个理由已经足够拜托田代帮忙。
“说什么藏身之处,那家伙惹了麻烦吗?”
“没错。堂本原本住在池袋,公寓住家兼摄影棚。据说前些日子他都没有回家,我四处查访,才知道他惹了大麻烦,只好藏匿起来。”
“惹了大麻烦?”
“昨天我告诉过你,他拍照片都是用来勒索他人。”
昨天在蓬泉会馆的休息室中,田代确实说过。看来堂本恶名昭彰,其来有自,并非田代为了安慰江知佳而故意夸大的。
“他偷拍当红偶像秘密约会的照片,藉此勒索高额的封口费,惹得对方经纪公司勃然大怒。我无法告诉你是哪位偶像,总之地被帮派份子盯上,有家归不得,现在只好躲在女朋友家里。”
“山之内纱耶加,大概是堂本以前拍摄写真集杂志时在摄影棚认识的吧。那个女人现在在新宿一家变装俱乐部工作,住在四谷四丁目的公寓。我打算明天去看看,学长要不要一块儿去?”
“当然,我们一起去。那家俱乐部的名称是?”
“学长,你有没有搞错啊,我是说白天一起去她家。”
由于工作的关系,田代已经看惯了女性裸体,但是他私底下可是相当保守。纶太郎吐了吐舌头。
“你才是有没有搞错了咧。堂本不是被盯上了吗?我们没头没脑地冲进人家家里,肯定被赶出来,那不就万事休矣。”
“不必担心,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听田代的语气,似乎什么都不必担心。两人约定第二天下午在四谷碰面后,纶太郎挂断了电话。才挂上听筒,电话立刻响起。他以为田代忘了交代什么事,又拨电话过来,没想到并非如此。
“我是美术评论家宇佐见。”
对方报上名后,纶太郎盖住话筒,吹了声口哨。在川岛宅邸时,宇佐见的态度摆明像是在对付一个麻烦制造者,现在竟然拨电话过来,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你好,我是法月。昨天谢谢你告诉我不少事情,令我受益匪浅。”
“不,我才不好意思,昨天说了不少失礼的话。这件事情十分复杂,希望你了解我并无恶意。”
他的语气依旧傲慢无礼,但是对宇佐见来说,或许已经是他最谦逊的态度了,说不定川岛事后曾经跟过他说了什么。纶太郎决定不和他针锋相对,先等他出招。
“请别客气,是我自己孤陋寡闻。我的电话是川岛告诉你的吗?”
“不,我请认识的编辑告诉我的。”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不语,宇佐见故意清了清喉咙。
“其实有些比较敏感的问题,我想直接找你谈谈,我不希望川岛在场。”
“敏感的问题?!”
“是的。就是那件石膏像头部的问题,有些话想找你谈谈,或许你早就已经察觉我要谈的事……”
宇佐见欲言又止,像是在套话,纶太郎“嗯”了一声,宇佐见误以为纶太郎答应了,立刻说:“电话里不方便多谈。明天你有空吗?下午也可以,如果你能到新宿的话那就更好了。”
纶太郎回答如果晚一点应该没问题。宇佐见因为工作,必须待在京王广场饭店。纶太郎打算先看看堂本峻这号人物,便答应宇佐见下午四点,在饭店三楼大厅休息区碰面。
“这件事情,请千万保密,绝对不能告知川岛先生,当然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为了江知佳,这件事情只限你我两人知道,可以吗?”
宇佐见仔细嘱咐了好几次之后,才挂断电话。
翌日下午一点,纶太郎前往四谷三丁目车站,在消防博物馆前的出口处与田代周平碰面。田代穿着马球衫与薄外套,还带着影印的地图。
“山之内纱耶加的家在四谷都市公寓的三○二室。依照地址来看,应该是在四谷保健所的后方。”
依照地图与经验,两人从新宿大道往西移动。天空阴沉沉的,清晨的一场雨消去市中心的暑热。两人在四谷四丁目路口前右转,走进一条狭窄的单行道,往靖国大道前进,不久两人就看到一栋可能是目标的公寓。五层楼的建筑看起来十分封闭,通风不良,一楼则是全新的便利商店。
“前来拜访,两手空空可能不太好意思,买个礼物再去吧。”
纶太郎半开玩笑地问,田代不屑地摇摇头后,抬头看着三楼的窗户。他的表情相较于在车站碰面时,更为严肃僵硬,大概是必须与堂本峻正面遭遇,心情紧张的关系吧。看来不仅是江知佳的事,田代与堂本之间恐怕还牵涉到个人恩怨。
川岛敦志询问田代时,他只是敷衍回答曾经与堂本见过面,但如果两人只有一面之缘,他不需要在江知佳面前如此严词批评。今天他愿意亲自出马,一定是另有隐情。纶太郎总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唯恐节外生枝,因此不敢多问。
相较于楼下的崭新便利商店,“四谷都市公寓”的住家部分非常老旧。稍嫌阴暗的门厅没有任何自动化设备,灰尘满布的信箱内塞满了贷款广告与色情传单。两人确认三零二室的名牌上写着山之内的姓氏后,便登上充满霉味的楼梯。
“你的消息正确吗?堂本真的窝藏在这儿?万一他们已经逃走,只剩下个空壳子,不就没戏唱了。”
“你放心,我已经透过第三者谈妥了。我有个朋友叫做饭田,算是个作家吧,不过他什么工作都干。任何业界里都有像他这样游走四方的人物,人面广、消息灵通是他们唯一可取之处。我对他有恩,所以请他调查堂本的去向,这家伙对这种事情最在行。他和山之内纱耶加也有点渊源,他和那个女人谈妥,让我和堂本见面,藉口昔日好友想找他商量点事情。”
“喔,这种朋友真是派得上用场。”
纶太郎佩服他的安排,或许田代也有过人的侦探天分。
“当然,我并没有提到江知佳的名字,如果讲了就没戏唱了。饭田昨天才通知那个女人,虽然还没获得确定的回答,只是单纯拜访,对方总不会就匆忙地来着尾巴逃跑吧?”
“那就好……三○二室对吧?那就是这闲?”
纶太郎停在三楼走廊,指着斑驳老旧的蓝色铁门,虽然没有写上住户姓氏的门牌,可是房间号码正确无误。
田代抿着唇,点点头,耸了耸肩,缓缓地按了门铃。纶太郎在门前蹲下,躲在窥视窗无法探视的死角。他听到门内传来关瓦斯炉的声音,房内的确有人。门微微地打开,挂着门链,门缝之间传来鼻音沉重的女声。
“……请问是哪位?”
“我是田代,请问您是山之内纱耶加小姐吗?”
“是的,啊,你是饭田先生的朋友,摄影师田代先生?”
田代亲切地点了点头,从口袋掏出名片,递入门缝内。一张薄薄的纸其实无法真正证明身分,不过女方大概事先得知田代的长相,毫不犹疑地拉开门链,打开大门。
“咦?您不是一个人过来啊?这位是?”
山之内纱耶加发现纶太郎的存在,眯着眼,讶异地看着。她的双眼浮肿,可能是刚起床,或是整型手术的后遗症。她身穿褪色的名牌T恤与旧牛仔裤,染着一头明亮栗色的短发。她并非引人注目的美女,倒像是惹人怜爱的啮齿类小动物。现在还是白天一脸素净,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不过当她晚上盛装打扮出现在灯光昏暗的俱乐部时,应该不会像个女高中生吧。
“他是我的学长,法月先生,是位小说作家,他拜托我介绍堂本先生。”
“你好,为了撰写小说,今天特地前来拜访。我们希望采访堂本先生,饭田先生没转告您吗?”
纶太郎随口胡诌,纱耶加很不客气地看着纶太郎说:“小说的采访?饭田先生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算了,反正堂本不在这里,实在不好意思,害你们专程跑一趟。”
“不在这里?”
两人一脸愕然,纶太郎不由得看了看田代。他正想说,你不是很有把握吗?屋中突然响起哔哔哔的电子声响。
“对不起,我正好在煮意大利面。如果两位想详谈,不妨先进屋来吧。”
纱耶加说完,立刻转身奔回屋内。她的个性大概十分开放,对于初次见面的两位男性,竟然毫无警戒心。
“你看吧,果然被堂本溜掉了。”
“真是奇怪,照理说饭田不会出这种差错,怎么办?”
“总之,先听听她怎么说,再做打算吧。”
两人走进纱耶加的屋子,房间加上厨房,标准的隔间,出乎意料地她过着相当朴实的生活,房间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纶太郎四下张望,看来堂本并未藏匿在屋内。纶太郎发现一旁摆着股票投资的指南书与股价波动表,还有《日经新闻》,民族风的餐桌上摆着连结宽频网路的笔记型电脑。
纱耶加将沥干的意大利面装盘,撕开面酱真空包。她移开笔记型电脑,将餐点放在餐桌上。
“地方狭窄,请坐在那边的躺椅吧。我只煮了一人份,两位不介意我用餐吧。要不要喝点冷饮?”
“不,请别客气。”
两个人坐在躺椅上,沙耶加毫不客气地开始用餐。虽然焦急只会坏事,但是双方一直沉默不语,气氛尴尬难耐。纶太郎伺机开口问道:“那台笔记型电脑是用来在网路上买卖股票吗?”
“没错,现在流行的电子交易。”
纱耶加大口吃着意大利面,眼神突然闪闪发亮。
“店里有位客人非常熟悉此道,所以他热心劝我试试看,我还在学习。下个月起,证券交易的手续费用即将开始自由化了。”
“我也听说了。”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一定会觉得很可惜。我虽然不讨厌特种行业,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现在世界乱糟糟的,所以更得认真考虑未来。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存了不少钱呢,只要搭上高科技革命的热潮,拥有成功的人生并非梦想。我朋友的朋友,有人就大赚一笔呢,我还听说……”
纱耶加非常热心地分析网路股票投资的优点,但她还是个新手,缺乏经验,内容空洞乏味。她的意大利面还没吃完,话题已经结束。
“让我们回到正题吧。堂本和经纪公司发生纠纷后,我听说他藏身于此。”
田代开口问道,纱耶加像是从梦幻世界当中被拉回到现实世界。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既然你是饭田先生介绍的,我就老实告诉你,但是请别再告诉其他人。上个月底吧,堂本事先没有任何通知,拎着一只行李就住了进来,他说他被人盯上,只好四处躲藏。”
“你曾经问过他躲藏的理由吗?”
“当然问过。他偷拍到当红波霸偶像K·Y和公关企划公司负责人热情相拥的画面,他想将底片卖给K·Y的经纪公司。以前他也曾经利用同样的手法,陆续捞了一些钱。大概这次他狮子大开口,惹恼了对方。田代先生,身为同业,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很多人都知道K·Y的经纪公司背后有帮派撑腰。”
“是啊,的确如此。”
“对方还得顾及颜面,所以下令教训堂本。堂本先生的摄影技术一流,如果他能够认真工作,就不会惹祸上身,结果现在玩火自焚……他无处可去,跪着哀求我让他在这儿避避锋头。我虽然不想惹上麻烦,但是看在以前的交情,也没办法拒绝他。”
“看在以前的交情啊,所以堂本一直待在这儿?”
“到上个星期为止,一直躲在这里早晚会被找到。”
“上个星期?所以那些帮派份子已经发现堂本了吗?”
“那些人并不是直接找到我家,是堂本总是大剌刺地出入楼下的便利商店,可能因此被正好路过的帮派份子瞧见吧。大概是上星期一,我下班回来时被奇怪的二人组跟踪——我不是指二位啦——幸好我设法甩掉他们。”
对于如何甩掉跟踪,她一定是个经验丰富的好手。纱耶加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
“我告诉堂本这件事情后,他十分慌张,像是火烧屁股似地坐立不安,直嚷嚷不能再造成我的困扰,他也不想明明最初是他来打扰我的呀。后来,他立刻预约隔天飞往台北的班机,星期三早上天还没亮,他就离开这里。他说他在台湾有个老朋友,决定去那里打扰一个月。”
“……他去台湾?”
面对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田代瞪大了双眼,纶太郎倾身向前。
“你说上星期三,就是八日喽?你确定堂本是那天早上离开的吗?”
纱耶加望着墙上的日历,保证自已绝没记错。
“如果是九月八日,正是川岛伊作过世前两天。如果真如纱耶加所说,堂本峻已经逃到台湾,那么房枝太太星期一在町田车站前看见的男子,很可能是认错人……”
“堂本真的逃到台湾了吗?他怎么有护照?”
“他说他早就准备好了,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就可以随时逃到国外。”
“你亲眼看见他搭上前往台湾的班机了吗?还是你送他到成田机场?”
“怎么可能?我没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吧。他住在这里时,都是白吃白喝耶。”
纱耶加毫不保留地说着,然后,突然觉得似乎该为自己辩解。
“对了,为了怕你们误解,我和堂本之间没有任何肉体上的关系喔。我认识他的时候并不是不懂世事的人,他来投奔时,我讲得很清楚,如果他想动什么歪脑筋,我会立刻请他走人。他听完后只是苦笑地说着,除非透过相机镜头,否则他早就无法人道了。他的工作性质让他看尽各种人,看都看腻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职业病吧?”
面对纱耶加别有用意的问题,田代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不会吧,我和堂本不一样。”
“堂本投靠的台湾友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纱耶加回答不知道,她并未询问他在台湾的住处。上星期三以后堂本就音讯全无,她也没有必要特别联络。
“前几天曾有人在国内看见他,堂本有没有可能改变行程,在上周末或本星期一左右提前回到国内呢?”
纱耶加歪着头,有些不耐烦地说:“那一定是看错人了。他离开时,看起来不像是去去就回来的样子。”
“假设,只是假设,如果堂本提前从台湾回国,除了你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可以投靠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她想都没想,立刻回答。
“我想他一定是已经走投无路,才会投靠到我这儿,其实我们好几年没联络了,连通电话也没有。他毫无预警地跑来,应该真是无处可去了吧,我想他应该没有其他可以投靠的地方了……”
“对不起,特地找你一块儿来,却扑了空。”
走出山之内纱耶加的住处后,田代深深地鞠躬表示歉意。这种事情事先无法预料,纶太郎也无法责怪田代。
“不过我们应该再试着追问看看,说不定可以取得堂本去向的线索。”
“不,应该无法问出什么了,她连堂本是否真的前往台湾都搞不清楚。不如拜托学长的父亲确认飞往海外班机的乘客名单,或许比较确实。”
“我也很想这么做,但是恐怕有点困难。”
纶太郎支支吾吾地说着。川岛敦志强烈要求这件事情不能公开,因此他无法找法月警视商量。
“那么我再催促饭田找找看。都是那家伙没搞清楚状况,才导致这样的结果。我会要他好好给我一个交代,让我联络一下。”
田代从上衣口袋中取出手机,拨电话给饭田。铃声响了很久对方才接电话。对方似乎从睡梦中被吵醒,田代对着电话臭骂了许久,最后才抛下一句:“电话里说不清楚,出来见面再说。”
田代蛮横地要求对方出面商量后,收起手机。
“我现在要去饭田家附近,学长等会有事吗?”
“我四点钟约人在在新宿见面,在那之前都没事。”
“那么一块儿去吧,虽然等会儿到新宿有点不顺路。饭田在中野坡道下的复合式大众餐厅等我。”
纶太郎决定与田代同行。他们走回四谷三丁目车站,搭乘丸之内线前往中野坡道上那站,再顺着青梅街往前走,走进神田川附近的复合式餐厅。
约定见面的人大剌剌地坐在四人席位上,正在检查手机简讯。染成黄色的小平头,满脸的扎人胡髭,撇着嘴笑了笑。如果没有那些髭须,他看起来像一个永远无法得知真实年龄的的Q比娃娃。不知是否罹患了结膜炎,他的左眼戴着眼罩,穿着迷你T恤,猎装外套,所有口袋都塞得鼓鼓的,看起来像是穿了一件救生衣。
“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耶,真的能够信赖吗?”
“这点你放心,他虽然看起来是那副德性,却很守江湖道义。即使他是个滑头份子,在我的面前他只敢点头,绝不敢摇头。”
田代严肃的拍胸膛保证,对着饭田招手,看来他的工作让他接触到各式各样的怪人。不过说不定纶太郎也被他列入怪人一族。
饭田起身恭迎两人入座,他语带谄媚地向田代打招呼,然后从口袋中拿出花俏的彩色名片,轻轻地推到纶太郎面前。名片上写着“万能记者饭田才藏”,除了联络方法外,还明载“才藏的纯属可疑纪事”网站网址。
“您就是法月先生吧。平时承蒙田代先生多方关照我了。”
饭田机灵地吹捧田代,田代也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回想起刚才的电话应对,看来他确实亏欠田代。
“真是令人羡慕哇,睡到现在才起床。我们可是大老远跑到四谷,结果白跑一趟。”
“我熬夜更新网站资讯,直到早上才上床睡觉。不过接到田代先生的电话后,我立刻寄了封简讯给山之内纱耶加,以往她都会立刻回复,不过这次还没有回答。”
“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目的了啦。堂本上星期三去台湾了。你和纱耶加约定会面时,她难道都没有提及吗?”
“……堂本到台湾去了?”
饭田才藏撇过头猛眨眼,自信全无地说:“这就奇怪了。如果他有任何动静,应该会传到我的耳里。我以为那家伙还藏匿在纱耶加的屋子里。”
“她告诉你的吗?”
“她并没有正面承认。我拜托她传话给堂本,她回答说虽然没有把握,如果有机会她会代为传达。我当时猜想,她可能不方便公开承认堂本藏匿在她家,所以采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回答。”
餐厅服务生端上饮料,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等服务生离开后,纶太郎才慎重的开口:
“你是如何得知堂本藏匿在纱耶加那儿的?”
“其实是在很偶然的状况下。”
饭田搔着黄色小平头,撇着嘴笑了笑。
“透过特种行业的采访,我认识山之内纱耶加,后来定期以简讯联络。我听说她曾受过堂本的照顾,所以东问问,西问问,她一不小心就说溜了嘴。”
“说的也是,纱耶加曾说过什么以前的交情之类的话。”
“不是什么普通交情喔。两年前,堂本为了帮忙纱耶加差点闹到要坐牢。”
“差点要坐牢?”
听到对方惊异的反应,饭田得意洋洋地点点头,说:“纱耶加高中的时候,母亲再婚的对象是个混帐东西,纱耶加受不了他的猥亵骚扰,高中毕业后就离家出走。过了几年,那个混帐继父竟然找到她的工作场所,不断地跑来勒索。那个男人本来是汽车销售公司的业务,被公司解雇后,纱耶加的母亲也懒得理他,他顿时失去生活依靠。纱耶加断然拒绝继父的要求,对方大概因此恼羞成怒,开始不断骚扰她。当时纱耶加正在拍摄写真杂志,摄影师刚好是堂本,她便请求他帮忙。”
“结果演变成暴力事件?”
“答对了。堂本将那个男人叫到饭店房间痛打一顿,还将他身上的钱财全部洗劫一空,威胁他不准再靠近纱耶加。其实这就是仙人跳之类的伎俩,这种案件即使报警也难以说明申诉。最后那个男人谎称是亲戚之间的纠纷,撤除告诉,堂本才不需要吃牢饭。”
“原来如此。”
纶太郎以吸管搅拌着杯中的冰块。约两年前的事情,将纱耶加继父与堂本的立场加以对调,根本就像是江知佳事件的翻版。堂本痛殴纱耶加的继父,或许是想泄愤,宣泄自己对川岛伊作的愤恨。
“如果纱耶加还感念当时的情义,逃到台湾的说法搞不好只是烟幕弹,为了帮堂本掩饰……还是说,那家伙在台湾真的有可以投靠的朋友?”田代问着。
饭田的大拇指与食指揪着下巴的胡髭玩着。
“或许真的有呢。不久之前,有本骗人的写真投稿杂志《PIXies》,听说堂本经常出入那家杂志的编辑部。杂志不到半年就停刊了,听说是和堂本鬼混的副总编胡乱花光了经费,丢下烂摊子逃到台湾去了。不过,也有一说是堂本才是背后唆使者,如果他真的逃到台湾,应该就是去找那个副总编吧。”
“堂本这家伙四处为非作歹,真是罄竹难书。那你能找到那个副总编的下落吗?”
“应该没有问题。”
“嗯,堂本是否真的逃到国外,你也一并追查。这件事情如果办成功,一定有赏。”
田代稍微给点好脸色,饭田立刻涎着脸说:“我不需要任何奖赏。不过,调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很有兴趣知道。田代先生留意堂本的行踪当然没有任何不妥,可是为什么偏偏这时特别注意这家伙的行踪?还有为什么法月先生也搅和在一起,两位不妨开个金口,偷偷地告诉我吧。”
“无可奉告。”
“别这么见外嘛。多年交情了,我一定不会泄露出去的。莫非和最近过世的那位著名雕刻家的掌上明珠有关?你们看这张照片……”
饭田像是展露才刚学会的魔术一般,从外套口袋中取出以彩色印表机打印的数位彩色照片,照片中是捧着父亲牌位的江知佳。公祭那天,媒体也前来采访,这张照片应该是饭田在网路新闻当中发现的。
“好像叫什么川岛江知佳吧。约在三年前,听说堂本和她有些过节。我还听说前天在町田举行的川岛伊作公祭,田代先生和法月先生都出席……啊!好痛喔!”
饭田突然跳起,他的小腿被踢了一下,田代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咬牙切齿地说:“看来你对自己的立场搞不太清楚喔。关于调查这件事的原因,不准再多问。”
“我知道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提起。”
饭田哭丧着脸趴在桌上谢罪,纶太郎从没看过田代如此蛮横的一面。莫非田代与堂本的牵连颇深?纶太郎很想向饭田才藏问个清楚,但是在田代本人面前毕竟不妥。纶太郎打消念头,想着日后应该还有机会吧。
看看手表,纶太郎与宇佐见的约定时间快到了,他向饭田询问堂本峻的自家兼工作室的住址后,顺手拿起帐单与江知佳的数位相片,先行离开。
饭店大厅休息区的最后方,宇佐见彰甚正与其他客人谈话。他穿着短袖衬衫与棉织裤,一派休闲打扮,看似正与编辑讨论。宇佐见注意到纶太郎到来,作势要他稍等。
宇佐见结束讨论送走编辑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谢谢你特地前来。实在有太多太多媒体请我写川岛先生的追悼文,截稿日期排得紧密,逼得自己只好在这里闭关赶稿。”
“恐怕都是宇佐见先生自己宣传的吧,好为秋天的回顾展铺路。我在公祭中耳闻一些颇为吃味的意见喔,说什么这种宣传手法再好不过了,追悼展如果举行成功,所有功劳都将归在你身上呢。”纶太郎毫不客气地说。
纶太郎想先下手为强,他可不想成为宇佐见手上的一颗棋子,任其摆布。
“今天换您先给我下马威呢。”
宇佐见毫无不悦神情,反而满脸愉快地说:“不过,你多少和事情有所关联,我反而放心,省得我还得多费唇舌说明。到我的房间谈吧,这里人多,隔墙有耳,问题敏感,消息如果走漏恐怕会节外生枝。”
纶太郎觉得对手的演技更胜一筹,只能面无表情地随着宇佐见走向电梯。
宇佐见彰甚的房间是饭店本馆的套房。他预计停留到星期二然后直接从饭店出发前往名古屋。套房卧室的桌上,摆着开机状态的笔记型电脑,向客房服务叫来的咖啡壶已空,床上散着一箱资料,看来他夸耀邀稿密集,并不是吹牛。
宇佐见拨电话向饭店柜台追加咖啡。他请纶太郎坐在餐桌椅上,自己也面对面坐下。他看看手表,像是在暗自决定谈话时间的长短,便毫不拐弯抹角地开口说:“我不愿意趁早报警告知石膏像头部被切断,川岛先生和国友小姐都认为我的态度很可疑吧?”
“那是当然的。两人都觉得作品损害在其次,但是江知佳的人身安全更令人担忧。川岛会恳求我出手帮忙,就是为了保护江知佳。”
纶太郎强调,宇佐见也严肃地点了点头。
“当然,我十分了解。特别是川岛先生很在意堂本峻这位摄影师,因为他以前曾经骚扰过江知佳。川岛大师设法处理并加以隔离,对方大概怀恨在心。因此川岛先生才会怀疑他趁着大师过世,想要重施故伎。”
“堂本峻的事情,江知佳已经亲口告诉我事情的始末。只是,川岛的怀疑可能模糊焦点了。其实在和你见面前,我本来打算亲自见见堂本本人,好好责问他,不过……”
纶太郎简单地叙述在“四谷都市公寓”的经过。宇佐见听到扑空的结果后,一点也不惊讶。
“原来如此。堂本峻在川岛大师过世前就已经逃到台湾了。如果这项消息属实,管家秋山女士在町田车站前看到类似堂本的男子,应该是认错人了。其实,我早就认为是她认错人。”
话说到一半,房门铃响起,宇佐见起身开门。饭店服务生端来两个咖啡杯,以及一壶刚煮好的咖啡。宇佐见在帐单上签名后送走饭店服务生,返回座位上,他突然改变话题。
“前天调查川岛大师的工作室时,你似乎非常在意窗户和大门是否上锁,你是否已经注意到什么了?”
原来他已看出自己的行动目的。纶太郎啜着咖啡,看着宇佐见。
“一进到工作室时,我看见地上还留着扫帚扫过石膏粉的痕迹。那些痕迹不是在窗户或石膏像的周围,而是在大门入口。宇佐见先生指出,那是切断石膏像头部的窃贼为了湮灭自己的足迹才扫的,您不觉得不太符合逻辑吗?”
“什么地方不合逻辑呢?”
“宇佐见先生,在您的说明当中,窃贼是从工作室的窗户侵入的。他使用玻璃切割器切开玻璃,然后打开窗户锁进入室内,切断石膏像头部后再使用同样手法从窗户出去,从玻璃破洞伸手进来上锁……如果窃贼是从窗户进出,他没有必要接近大门。既然如此,窃贼更不可能在大门旁边留下足迹。那么他为什么要清扫大门旁边,消除根本不存在的足迹呢?”
“为了点亮灯光,他得走到大门旁边吧。电灯开关在入口的地方。”
宇佐见随口说着,纶太郎摇摇头。
“窃贼闯入工作室的最佳时机就是星期六中午,因为举行家祭,早上十点至下午四点间,全家人都外出不在。即使放下南面窗户的百叶窗,还有天窗采光,所以那段时间是不需要点灯的。”
“或许正如你所说的,但是这样的推论未免太草率了。窃贼即使不从大门出入,并不证明在那附近不会留下足迹。或许他在工作室中四处寻找道具,以便切断石膏像头部。”
“那个可能性不高吧。就我所见,我认为窃案是熟悉工作室内部的人所为。既然他打算从窗户侵入,而且自行准备玻璃切割器,应该也会准备切断石膏像头部的锯子吧。因为在室内四处寻找工具会浪费时间。假设他没有自行携带工具,或许他一开始就打算使用放在架上的线锯,进行切割作业。换句话说,窃贼事先就知道线锯的存在……所以我才说他熟悉工作室内部。”
宇佐见翻着白眼,头往后仰二副不容侵犯的模样,藉以掩饰自己的无言以对。
“嗯……或许真如你所说的。”
“不仅如此,就我的看法,切割窗户玻璃的玻璃切割器也是工作室中的工具。我们无法在工具箱中找到,是因为有人已经偷偷带走,藏了起来。”
宇佐见推着黑框眼镜,惊讶地皱着眉。
“原本在工作室中的玻璃切割器,被窃贼拿走了?突然听你这么说,实在有点难以接受。假设你的推测准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说窃贼将工具拿走喔。关于这点,我等会儿再做说明……我认为切断石膏像头部并非外人所为,而是能够自由进出的熟人。唯有如此,此人才能够使用工作室内的玻璃切割器,制造外部闯入的迹象。此人先以钥匙从大门进入,完成切断作业后再大大方方地从大门离开。在窗户玻璃上开洞,只是玩弄个小花招,伪装是外人犯案。”
“等等。”
宇佐见的动作越来越不自在,声调也突然粗暴了起来。
“你说是熟人切断石膏像的头部?胡闹也要有个分寸。星期六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间,我、秋山太太与川岛全家人都前往殡仪馆,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根本不可能闯入工作室。”
“如果是熟人,犯案的时间就不限于家祭举行时。在家祭前,也就是星期五晚间,石膏像头部可能已经遭到切断,并从工作室中运出。”
“星期五晚上?所以你的推论是……”
“我的推论和宇佐见先生您的想法一致。”
宇佐见的表情木然。他无法再否定,也无法再做掩饰。纶太郎继续说:“伊作先生昏倒后,能够使用工作室钥匙的只有国友小姐和江知佳。守灵结束前,钥匙是由国友小姐持有,但是从医院运回遗体后,为了准备守灵事宜,还得忙着应付前来吊唁的客人,我认为她没有时间切断石膏像妁头部。可是江知佳在守灵后向国友小姐拿了钥匙,进入工作室,独自一人待在那儿,没有人看到她回到主屋。所以切断石膏像头部,伪装是外人犯案,并且将切断的头部运出工作室,只有江知佳一人办得到。”
宇佐见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紧张的表情逐渐缓和,他的伪善态度也逐渐褪去。
“既然你已经看穿一切,没办法,只好告诉你真相。正如你刚才暗示的,的确是我将玻璃切割器带出工作室。我发现玻璃切割器藏在架上工具箱的底部,才恍然大悟……。星期五下午,国友小姐没有空闲出入工作室,那么破坏窗户的是江知佳。现场如果还留着玻璃切割器,每个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才背着大家偷偷地将玻璃切割器拿走。但我没注意到门前有扫帚扫过的痕迹。”
“看来,擦拭铝窗外框的也是宇佐见先生喽?”
纶太郎穷追猛打地问着,宇佐见吞了口口水。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我再度前往川岛家调查,我试着从窗户进入工作室时,发现铝窗窗框上缘的脏污已经擦拭得一干二净。擦拭干净并非为了消去足迹,而是为了掩饰没有足迹吧。”
“本来我还想你未免太有自信了,不过你真的注意到每个细节。你说的对,我本来想要掩护江知佳,结果所有行动反而导致反效果。”
“并非都导致反效果。你坚持不报警,我认为是明智的判断。那种程度的伪装手法绝对无法逃过警方的鉴识工作。江知佳切断石膏像的举动,一日一消息曝光,无可避免地绝对会成为沸沸扬扬的丑闻吧。”
“……丑闻呀。”
宇佐见喃喃自语着,一口气饮尽咖啡。他的一边嘴角微微牵动,舔着唇,将咖啡杯摆回桌上,郑重地说:“很可惜,你的推理只对了一半。有个很重要的部分我想你误解了,切断石膏像头部的不是江知佳,即使她想切断头部也不可能,因为没有人能够办到。”
“没有人能够办到?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因为川岛大师的遗作本来就没有头部。”
宇佐见骇人的言论却未引起任何反应。宇佐见话说完时,纶太郎啜着冷掉的咖啡,再缓缓地将杯子放回咖啡托盘上。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别只是想故弄玄虚。”
“我真的这么想。”
无法获得预期的反应,宇佐见焦躁地强调:“或许是故弄玄虚,不过故弄玄虚的可不是我,这句话你该对过世的川岛大师说,我纯粹是陈述事实而已。”
“你认为伊作先生故意制成没有头部?可是……”
“你别急着反驳,光等我说完。你还记得石膏像上覆盖着帆布吧?那块布并非后来由他人盖上的,而是川岛大师在昏倒前覆盖的。所以奔跑到工作室的国友小姐等人并没有看到实际的完成作品。那时候她为了照顾病人,已经手忙脚乱了,根本无心顾及作品。况且大师送到医院,一直到翌日的守灵仪式结束,没有任何人进入工作室。”
“这件事情,玲香小姐已经告诉我了。”
纶太郎淡淡地回应着,提起咖啡壶注入热咖啡。宇佐见也藉机示意,纶太郎只好帮他倒杯热咖啡。
“谢谢!说实在的,当时我恨不得马上冲去欣赏川岛大师的遗作。或许你认为我很卑鄙,可是身为回顾展的策展人,我当然挂心石膏像是否已经完成;如果已经完成,作品完成度究竟如何呢?但是我担心太过于强出头会引起遗族的不悦,那自己就前功尽弃了。星期五晚上,我让江知佳独自一人前往工作室,也是尊重她的心情。现在想想,如果那时候和她一起前往工作室,就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骚动了。”
宇佐见摇摇头,迅速地端起咖啡杯啜饮。
“总而言之,除了江知佳以外,没有人看过石膏像的头部。虽然她说看到脸孔,但是现场却找不到头部曾经存在的证据。”
纶太郎嘟起嘴。他早就推想过这个疑点,也能立刻推翻宇佐见的想法,但是再多听听宇佐见的意见也无妨。
“切断的头部是什么模样?你问过江知佳了吗?”
“当然问过了。我们发现工作室一片凌乱,立刻询问江知佳。她回答前晚确实是有头部的,可是她的回答相当暧昧不明。我问她脸部的详细样貌,她的回答总是模糊不清,缺乏具体性。我有所顾虑,不敢再深入追问,但总觉得一定有什么隐情。”
纶太郎询问江知佳时也有同感。不过只因为这个理由,即推论作品本来就没有头部,未免太过武断。纶太郎以此反问宇佐见。
“不,想法太过武断的应该是你。”
宇佐见的双手交握,不容分说地答道:“依照各方状况推测,并无法全盘推翻江知佳切断石膏像头部的可能性。但是请你站在当事人的立场想想:那座石膏像是川岛大师用生命换来的,是他投入全部心力完成的遗作,更何况石膏像的模特儿是江知佳本身,只要稍微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件作品深具意义。这件作品是江知佳和生命如风中残烛的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共同作业。父女两人每天同心齐力,是充满诸多回忆,无可取代的纪念碑,活在人世的女儿怎么可能亲手摧毁?如果你还是认为可能性很高,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解释为什么她会采取如此不合理的行动?!”
“不,理由还没……”
“你看看!既然没有理由,她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毫无道理的行动。”
弱点受到攻击,纶太郎一时词穷,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击。即使他认为切断石膏像的人是江知佳,却完全无法理清江如佳的动机。他原本期待从宇佐见彰甚的口中找出蛛丝马迹,看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为了不浪费时间,结束这场无止境的争论,纶太郎只有说出自己的想法!“我的说法可能会冒犯到您,其实我自己也曾经推测过,也许伊作先生原先就制作没有头部的石膏像。但是我发现这个可能性是零,因为有第三者的证词,证明头部确实曾经存在。”
“第三者的证词?”
“昨天我拜访川岛府上,顺便进行工作室的现场重建,请玲香小姐和房枝太太回想星期四下午时的事情经过。别小看人类的记忆,两人都说进入工作室后,覆盖着白布的石膏像高度比现在还要高一个头。整座雕像的质量感,以及垂及地板的布长,和现在的状态有着明显不同。头部的有无与否,透过布也能得知完全不同。由于有两人以上的证词,我才认为伊作先生完成石膏像时,不可能没有头部。”
出乎意料地,宇佐见丝毫不为所动,看来他似乎早就知道玲香与房枝太太的证词。他搔着后脑勺,一副早就了然于胸的态度。
“现场重建啊,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呢。我早就知道了,我问过她们两人,也获得相同的回答。可是你却遗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们看到的只是盖在外侧的布,里面根本是别的物体。因此,帆布所覆盖的并不是石膏制的人头,只是类似的假人头。”
“假人头?”
“没错。变魔术时不都会盖上一块布吗,所以刚才我说这是川岛大师故弄玄虚。而且不止如此。接下来是我的想象:川岛大师昏倒,被担架抬离工作室后,经过一段时间,被布覆盖的假人头便会自动消失。”
“自动消失?什么意思?”
“你记得工作室里有台大型冰箱吧?我检查时冰箱当中空无一物,刚好可放进一个人头。现在这个季节,只要关掉冷气,关紧窗户,室内便非常闷热。”
宇佐见令人意外的提示,使纶太郎两眼瞪得又围又大。
“……莫非你说伊作先生用冰块制作假人头?”
“不,冰块融化后会留下水渍。可是无论是帆布或是石膏像的颈部以下,都没有任何水渍痕迹。我想,川岛大师可能是使用干冰。他先以干冰凿成头部形状,固定在完成的石膏像头部部分,再盖上白布。干冰也是白色的,万一白布滑落,乍看之下很容易看成是石膏,这是一石二鸟的手法。”
“不会吧,你在开玩笑吧?”
纶太郎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有些愕然。一个即将死去的大男人,会用这种哄骗小孩的手法来愚弄家人吗?但是宇佐见非常严肃地说:“我是认真的。事实比起小说通常更为诡异莫测,川岛大师并非没有那种能耐,其实他曾经使用干冰制作作品。别误会,我并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随便胡乱编造。我手上握有大师为何制作假人头的具体证据。”
“具体证据?莫非和伊作先生的手机有关?”
纶太郎先将一军,但是宇佐见似乎没什么反应,甚至还反问大师的手机怎么了,纶太郎回答玲香曾问起大师手机下落一事。
“……我不知道,手机应该不在工作室里。”
“真的吗?我还以为宇佐见先生偷偷拿走了。”
“不可能,我不会随便乱动大师的私人物品。”
宇佐见断然否认,咳嗽了几声后,重新开口说:“具体证据另有其他物品。原本我还犹豫是否应该告诉你,不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就全部透露给你吧。不过我告诉你的事情,除非我允许,请勿任意泄露,否则会有麻烦。我有权请你保密,虽然具体证据不至于涉及违法,却有着很大的风险。我十分赏识你的洞察力,因此需要你的协助。请你先保证绝对不泄露任何口风。”
纶太郎无法拒绝,只能发誓严守秘密。宇佐见摘下眼镜后揉了探眉间,他从衬衫口袋中取出眼药水,熟练地点了眼药水。眼药水看起来并非是市售,而是眼科医生开的处方。纶太郎发现,宇佐见少了如注册商标般的黑框眼镜后,模样大不相同。
重新戴上眼镜,宇佐见说了声抱歉便走进卧房,然后抱着大信封回座。
“我的证据就在这里,这是取自江知佳脸孔的石膏雌型。在展示前,我先简单介绍川岛大师的石膏直塑技法,也就是内部浇铸技法的步骤。”
“宇佐见的解说并无新意。经由江知佳的教导以及宇佐见撰写的追悼报导,纶太郎已经知道大略的制作程序。首先将浸染石膏液的绷带贴在模特儿身上,石膏凝固后取下绷带,连接各个部位,制作中空的雌模,再灌入以水溶解的石膏,等到充分干燥后再拔出雄模;将自身体各个部位取出的雄模组合,忠实重视模特儿形貌的石膏像即告完成……”
“请注意直塑的雌模。是将雌模接合起来以完成作品,而与之相对的内部浇铸技法在作品完成时,使用完毕的雌模等于是废弃物,因为在拔出内侧的雄模时,必须像剥蛋壳般以槌子和凿子将雌模敲得粉碎。”
“说的也是。工作室的工作台上有分裂的石膏碎片!那是绷带的残骸,那就是雌模的下场?”
“没错。如果石膏像原本就有头部,从江知佳脸上翻模而得的雌模原型,就不可能存在,懂了吗?”
“我懂。”
宇佐见从信封中取出四张大照片,十分仔细地排列在桌子上。第一张照片,是从正面拍摄的石膏面具。由厚厚的石膏绷带取得的凹凸形状上,能够隐约看出江知佳的脸型。由于是刚翻模完成的状态,并无任何凿锉或修复的痕迹。
第二张照片则是拍摄石膏面具内侧,面具内侧完美地拓印了江知佳的表情与肌肤纹路。第三张与第四张照片,则是头部后方的石膏雌型照片,包括了耳朵,分别拍摄正面与反面,同样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
“这些照片的确是江知佳脸孔部分的雌模,你是如何取得这些照片的?”
纶太郎看完照片后,抬起头来询问,宇佐见狡猾地笑着。
“家祭结束后,我在川岛大师的工作室中找到的。我和江知佳谈话后突然灵光乍现,在工作室中四处寻找,便发现这些照片就放在保利龙箱中,摆在架子上。这件事情我对遗族采取保密政策,江知佳本人当然更不知道。”
“换言之,你依旧是未经许可就擅自取走他人物品嘛。照片中的实物放在哪里?”
“我寄放在一位从事石膏技术业的朋友那儿,他非常值得信任,绝对不可能泄密。慎重起见,我商请那位友人比较工作台上残馀的雌模样本,证明是同一时期、同一素材所翻模制造的。而且那位朋友告诉我脸孔部分的石膏面具没有水溶石膏的痕迹,因此,江知佳脸孔部分的雄模从未存在过。”
“依理推论确实是如此,不过,或许脸孔部分的雌模不止一个呢?”
“不可能,关于这点,在川岛大师过世前我已经向江知佳确认过了,脸孔部分的翻模作业只执行过一次。大师因为病痛缠身,体力衰弱,已经无力重做,而且在作品完成前,江知佳也没有理由说谎。脸孔部分的雌模只有一个,再加上没有任何毁损痕迹,由此确实可知石膏像一开始就没有头部。”
证据确凿,纶太郎的推理被一一推翻。宇佐见的说明符合常理,丝毫没有任何得以反驳之处。可是,如果头部从未遭到切断,又有其他疑点产生……
“可是,石膏像的颈部部分清楚留下线锯锯断的痕迹。如果宇佐见先生的推理正确,难道那是为了掩饰没有头部的伪装吗?”
宇佐见了解自己的主张获得认同,微微一笑。
“不愧是法月先生。完成的石膏像上还留有部分头部。如果直接保留成形的石膏像,就会看出原本就没有头部,所以才必须将顶端薄薄地切掉一片,假装切断头部。”
“总而言之,这也是江知佳玩弄的手法?”
“当然,破坏工作室窗户的也是江知佳小姐,所以我才说你的推理只对了一半。星期五晚上,她可能是临时起意,设法将石膏像假装成有头部的模样。”
“最令人不解的就是这点。为什么她要故意破坏父亲的遗作?为什么她要谎称曾经看过从未存在的头部?”
纶太郎偏着头问着,宇佐见用两根手指头敲着膝盖,慎重地回答:“可能她无法领悟父亲真正的寓意,脑中一片混乱吧。我再次强调,那座石膏像是川岛大师以生命换来的遗作,江知佳自己本身是模特儿,更亲眼目睹整个石膏直塑的制作过程。结果完成的作品却没有最重要的头部,她一定受到很大的冲击。她一定想知道没有头部的原因,但是她却无人可问,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可能认为自己受到去世父亲的排斥。”
“因此她不愿意承认这种情形,才设法制造出第三者切断头部的假象吗?”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假人的头部如果不是干冰,而是能够展现形状的其他材质,江知佳应该不会做出如此粗暴的行为。如果有任何代替头部的物体能够了解作者的意图,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可是川岛大师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没有任何制作日志或笔记,众人的面前只有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头石膏像……总之,现在追问江知佳,可能只会招致反效果,所以我打算过一段时间,等她心情平稳后再慢慢问她。”
纶太郎交叉着双臂,宇佐见再度端起咖啡啜饮。对江知佳所表现的过度反应,宇佐见的解释或许是正确的,可是……川岛伊作为什么要让自己最后一件作品牵扯出这么一场天大的骚动?他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实在令人费解。
“为什么伊作先生要瞒着江知佳制作无头石膏像呢?假设他想故弄玄虚,总有个理由吧?假设真如宇佐见先生所推论,伊作先生事先制作干冰假人头瞒骗家人,他总有什么合理的理由吧?”
纶太郎追问着,宇佐见并未立即回答,咖啡杯停在嘴边,眼睛里着远方沉思着。纶太郎看着地疲惫不堪、惨白异常的脸孔,突然觉得宇佐见是打从心底敬畏川岛伊作。
虽然宇佐见工于心计,一心追求名利,但是他的工作态度非常认真。眼前的宇佐见,身为一位美术评论家,正动用自己脑中所有的知识经验,设法理解往生者的遗志,解开往生者制作无头石膏像的理由。
“有个墨镜事件……”宇佐见将咖啡林放回咖啡托盘,一边回想一边开口,“一九八二年的个展,当时川岛大师为了摆脱人体直塑作品的刻板印象,以墨镜掩盖石膏像脸孔,不过被批评得体无完肤。有位评论家向来赞赏大师的作品,甚至连他都将大师贬得一文不值,说是‘一群没有、心肝、没有灵魂的橱窗模特儿’。这个尝试得不到世人的理解,使大师大受打击。过了不久,大师便停止制作石膏直塑作品。”
纶太郎点点头。他初识江知佳的那天,她曾叙说这件事情,并为自己的父亲感到忿忿不平。
“江知佳曾经告诉我,无论姿势如何改变,几经尝试,伊作先生还是只能做出眼睛紧闭的作品,大概因此觉得厌倦无力吧。墨镜事件后,他曾经在脸孔部分的雌型上加工,制作双眼睁开的版本,但是听说他当场就将成品敲得粉碎。”
“嗯,这件事情大师本人也曾经告诉我。据说如此一来,完全破坏原有的肤质触感,整体印象非常糟糕。我在报纸追悼文上也曾经写过,川岛大师对于乔治·席格尔的作风,一直怀抱着冲突矛盾的情感。比起任何人,他更能深刻体会席格尔表现手法所展现的深度和强度;但是他也从未骄傲自大,沉浸于‘日本的席格尔’的美誉当中。所以,为了有别于席格尔的宗教概念,他不断挣扎、尝试,设法确立属于自己的原创风格。他的挣扎尝试,正是来自于雕刻形式上对于如何表现眼睛的矛盾理论。”
“东西方的雕刻史中,如何更立体地表现眼睛,向来是个困难的课题。不必我多做解释,你一定知道眼睛是没有形状的,而是经由虹膜和瞳孔的色彩形成。古希腊使用上色的绘画技法,日本佛像雕刻的手法则是以黑曜石或描绘了瞳孔的水晶镶嵌成玉眼。可是这些折衷主义,在强调立体表现的雕刻手法中,严重破坏雕刻的自主性。一直到希腊化时代以后雕刻家才发现以固定眼神的方法,能够纯粹以雕刻的手法来展现眼睛。但是后世的雕刻家却非完全使用雕刻手法表现眼睛,仍旧继续使用无色彩的单纯凸面眼睛,因为在表现宗教主题时,空白的眼球像是在凝视着虚空,非常符合宗教意涵。以上是一般的雕刻知识,但是这种表现上的限制,连席格尔的人体直塑作品也毫不犹疑地使用这种手法。紧闭双眼的人物脸孔看似冥想的表情,就像是底片上没有视线的空白眼球。”
“那就是伊作先生所厌恶的,所谓的虔诚‘祈祷’印象吗?”
“没错,就是那样。对使用内部浇铸技法的川岛大师来说,如何表现眼睛,简直就是一场和严格制约的战争。法月先生一定清楚知道人体直塑技法的原理,模特儿必须紧闭双眼,才能翻取脸部的模型。墨镜事件后,大师从此不再制作任何石膏直塑作品,就是希望挥别席格尔的紧闭双眼表现,挥别具有宗教意味的风格。本次,大师走出长时间的空窗期,再次着手制作内部浇铸手法的作品,为了消弭表现‘眼睛’时的双重矛盾,他必须提出另一种理论性的解释。”
“另一种理论式的解释?有那种技法吗?”
纶太郎半信半疑地问着,宇佐见得意洋洋地答道:“当然有,方法早已存在,只是大家都不敢尝试。石膏像没有人头就是这个原因,无头石膏像不需要表现紧闭的双眼。”
宇佐见令人错愕的回答,令纶太郎大失所望。
“只为了这个理由?未免太过单纯了吧?说穿了,这种手法只是逃避。”
“或许是吧。如果只是制作无头的石膏像,你可以说是逃避;但是这座石膏像早已超乎你的想象,心思缜密地做了许多设计。大师以江知佳为模特儿,也是他深思熟虑的设计之一。不仅如此,事先制作干冰假头,也是设计环节之一。”
宇佐见的回答话中有话,他微微一笑,展示自己身为美术评论家的自信与尊严。纶太郎大大地吞了口口水,催促宇佐见继续说下去。
“我刚才说大师故弄玄虚,只是我单方面的解释方法,总之,川岛大师一开始就打算制作无头石膏像。纵使没有头部切断的程序,在作品呈现时大师也会强调‘切断头部’的过程;由此推论,再观察成品的状态,自然能发现石膏像中蕴含着神话主题。”
“神话主题?”
“希望你还记得我在工作室中告诉你的话,江知佳石膏像的姿势就是‘母子像’系列作品倒映在镜中的影像,所以那座石膏像本来应该摆设在镜子面前展示。我给你的提示已经够多了,想必你应该已经明白,突然睁开的眼睛、镜子、遭到切断的头部……”
宇佐见停下嘴来,一副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样。纶太郎不禁脱口而出:“……美社莎的头……”
宇佐见满意地点点头,推了推眼镜。
“希腊神话中的怪物美杜莎,她是戈尔贡三姊妹的老幺。她原本拥有绝世美貌,但是她在阿波罗神殿中和海神交合,触怒了阿西娜,将她美丽的秀发变成一条条的蛇。她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生畏惧,只要和她的眼神交会,所有的人都会变成石头。勇士珀尔修斯奉命收拾怪物美杜莎,他手持青铜盾牌,盾牌表面磨得像镜子般光亮。他看着盾牌中的影像慢慢逼近美杜莎,设法让她沉睡,才终于砍下她的头颅。这面光滑如镜的盾牌是阿西娜交给珀尔修斯的。珀尔修斯结束斩妖除魔的冒险之旅后,献上美社莎的头颅给阿西娜,作为约定承诺的礼物。”
纶太郎十分讶异宇佐见的洞察力。他对照美杜莎的传说,将围绕着江知佳石膏像打转的谜团,以十分戏剧化的方式逐渐解密。
透过眼神所造成的石化现象与头部切断。承继了母亲遗传的江知佳裸体,成为隐喻美杜莎的女性象征,以及容易遭受伤害的象征。人体姿态倒映在镜中的瞬间,立刻石化——立刻石膏化,演化为石头,勇士珀尔修斯挥动大镰刀一刀斩落丧失活力的美杜莎头颅,并献给掌管艺术的美神阿西娜。
“献给阿西娜的头颅,嵌在名为埃吉斯的山羊皮盾中央。美杜莎头颅被称为蛇发女妖,拥有除魔护身符的功效。弗洛伊德的短篇草稿《美杜莎的头颅》中,认为切断头颅和去势自卑感有所关联,对蛇发女妖所感到的恐怖感,他解释为少年因为目击母亲的性器而感到恐惧;因为亲眼见到美杜莎而石化的现象,他则解释为勃起。美杜莎头颅的最大特征就是那对恐怖的双眼,石化的恐怖来自于视线的交会,由此观点来探讨,美杜莎神话其实是和邪恶之眼相关的神话类型。”
“邪恶之眼,也就是evil eyes吗?”
“嗯。凯伊瓦的《美杜莎与她的伙伴》一文中,认为这个故事和昆虫的拟态行为以及昆虫身上的眼状花纹有所关联,将美杜莎神话解释为眼状花纹的拟人化。拉康也曾触及凯伊瓦的论调,强烈关切动物和人类之间的镜像理论,也就是拟态的类比性。如果凯伊瓦和拉康的拟态理论也能应用于艺术领域当中,就有可能为原有的镜像理论重新开辟另一新次元的探讨。”
“镜像理论,这个用词很少听见。”
“那是你学识不足,在古代希腊文中这个字就是模仿之意。镜像理论阐述艺术的起源,其实就是来自于想要重现或描写现实自然环境当中的各类事物。可是,蛇发女妖纯粹只是个强力的护身符,作为防备敌人或是夺取敌人力量的象征。虽然说美杜莎的头颅必须使用镜子才得以切断,但是在视觉表现的层次上,美杜莎头颅不仅是镜像的模仿产物。既然作为护身符,就必须有肉眼可见的妖魔鬼怪,才得以发挥咒语般的威吓力量,吓退敌人。所以,与其静态地描写模仿自然,倒不如制作出能够发挥实用效果的强大装置。此处的敌人概念,指的是未知物质、远方物质、深渊,或是黑暗等无法具实表象的领域,如此一来,即可追溯到艺术另一个起源,绝非只是单纯模仿,而是透过拟态行为孕育而生的。蛇发女妖其实是一种虚有其表的恫吓象征。让我们回头看看川岛大师的遗作,如果只是单纯解释为东方的川岛大师对西方的乔治·席格尔的回应,似乎还有不足之处,反而容易陷入席格尔狭隘的紧闭双眼陷阱中。因此,川岛大师必须反制双眼的立体表现手法上所呈现的矛盾,他以美杜莎的头颅作为代表空虚的中心概念,把概念具体化呈现出的新作品,将作为川岛伊作理论崭新的一步——但是在他跨出崭新的一步之前,必须先打好基础。”
“打好基础?”
纶太郎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在他回应的瞬间,宇佐见彰甚学者般的真挚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变为狂热的野心家脸孔。
帆布揭开后石膏像上长出一颗头颅,一根根头发是无数的白蛇,两只睁大的白色眼睛瞪着自己,令人不寒而栗,纶太郎惊惧地连忙挥拳挡开,却感觉自己的拳头像是被大镰刀一刀砍中。“咚”的一声,石膏块被切断,滚落在工作室地板上,蛇发女妖的头颅破裂粉碎,幻化成一片冰冰凉凉的白雾,越来越小,逐渐消失。地板瞬间化为一片血海,血海之间缓缓出现一张空虚漆黑眼神的脸孔,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是双眼被挖空的江知佳。
“这只是一场梦。”
纶太郎被自己的梦话吵醒,时间是星期六早晨。梦的内容简直是依照昨天宇佐见彰甚的说词演出,毫无建设性,醒来之后只是令人觉得不愉快。
纶太郎起床淋浴,洗去恶梦的不快。宇佐见将川岛伊作的遗作比喻为美杜莎神话,纶太郎虽然尊重他的想法,却无法接受干冰一说。关于江知佳故布疑阵的理由,他也认为欠缺说服力。
更糟的是,宇佐见对自己的想法高谈阔论后,还发表了更荒唐的论调,他的论调能否任其发展,纶太郎还必须仰赖川岛敦志的判断。
待解决的问题堆积如山,他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法月警视也起床了。
“今天也起得这么早。最近我看你每天都出门,该不会又插手什么麻烦事吧?”
“爸,没那回事。只是一些简单的小说相关采访。”
“那就好,你这样忙进忙出通常没有什么好事,希望这次真是如此简单。”
纶太郎心中暗想我也希望如此,只是有口难言。
父亲出勤上班后,他拨了通电话给川岛敦志。虽然时间有点早,川岛似乎并不在意。
纶太郎询问下午能否前往拜访。
“和小江的事情有关吧?你找到堂本峻的住处了?”
“除了那件事情外,还有其他的进展。现在暂时不必担心堂本会伤害江知佳,除了他的住处之外,还有一些事情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关于石膏像的处理方式,我问过宇佐见的想法,这些事情太过于敏感,不方便在电话中讨论,直接到你家谈会比较妥当。”
在宇佐见面前,纶太郎一直故作老实,但是他毫无遵守保密约定的意愿。川岛沙哑地叹了口气。
“宇佐见的想法呀,真是伤脑筋。今天中午我得到代代木办点事。虽然不用上课,但是已经和其他讲师约好要讨论事情,我不好意思缺席。你要告诉我的事情,是否非常紧急呢?”
纶太郎回答,如果迫在眉睫,昨晚就联络了。川岛听了,稍微松了口气地说:“那么,能不能约傍晚以后呢?即使会议有所拖延,六点之前应该能够结束。给我点缓冲时间,约七点如何?”
虽然是自由翻译家,川岛敦志还身兼大众传播专科学校的讲师,丧假也有天数限制。虽然仍有许多放心不下的事情,繁琐的日常工作业务却无法敷衍了事。
“我知道了。有件事情我想先问问,你知道各务顺一经营的牙科诊所电话吗?”
“各务的诊所?应该有吧,找找看应该找得到,你有何目的?”
川岛的话中带刺,纶太郎慎重地回答:“江知佳在公祭中的行为,我还是无法理解。宇佐见先生曾经拍胸脯保证,认为石膏像是‘母子像’系列作品的完结篇。所以我想这次的事情,或许江知佳的母亲律子女士多少有些影响性吧。我想问问各务顺一或许能够厘清一些疑点。”
“我能够了解你的出发点,可是我认为律子的事情你最好别插手,以免弄巧成拙反而伤害小江,造成无法收拾的局面,那就太糟糕了。”
“我只是问问,不会追根究底,我无意追问律子女士。况且,我有段时间没检查牙齿了,应该有不少牙结石。我只是想假装成患者,顺便看看各务的反应。”
“假装成患者?所以你才想知道诊所的电话?可是,这种方法真能问出什么吗……”
川岛似乎不太赞成这项计划,但是他表示,各务顺一在公祭上承诺的约定,他并未从侄女江知佳口中听到对方有任何具体的回应。身为江知佳的叔叔,他一定很关心各务夫妇的反应。纶太郎好说歹说才劝动川岛心不甘情不愿地告知各务的诊所电话。
纶太郎郑重道谢,挂断电话后,立刻依照便条纸上记下的号码拨了电话。铃声响了两声,一位女性接起电话。
“‘各务牙科诊所’,请问您需要预约吗?”
纶太郎先询问诊疗时间,星期六只有上午看诊。他估算前往府中所需的时间,然后预约十一点的洗牙门诊。
“各务牙科诊所”靠近京王线的府中车站,从北出口步行五分钟,在甲州街道的一栋大楼的二楼,诊所是租来的。电话中诊所方面告知停车场已经客满,请勿开车前往,纶太郎只好从家里出发后,搭乘东急大井町线,在沟之口转乘田园都市线,至分倍河原转乘JR南武线,再转乘京王线,好不容易才抵达目的地。
看着招牌,除了牙齿美容外,各务牙科诊所也进行一般牙齿治疗,另外,还写着“最新技术的植牙治疗·磁性假牙”。纶太郎知道植牙是植入人工牙齿,却未听过磁性假牙。
纶太郎在柜台确认初诊的预约,递上健保卡。柜台窗口的小姐留意到住处栏。
“您住在世田谷区?距离这里很远呢。”
“朋友向我介绍的,他告诉我,这位医生曾在牙齿美容发源地的美国居住过,技巧非常高超。”
“是吗?”
柜台小姐微微一笑,露出排列整齐的洁白牙齿。
“您的朋友是本诊所的病患吗?”
“……应该是的。他叫堂本峻,是一位摄影师。”
纶太郎猛然报上堂本的姓名。他想,曾经纠缠过江知佳的堂本,说不定曾胆大妄为,假装患者与各务顺一接触。不过,事情并不如纶太郎所预测,柜台小姐偏着头说:“堂本先生?我没有听过这位患者耶?”
“是吗?那么我可能是听别人说的。”
纶太郎随口搪塞,她又再度露出排列整齐的贝齿,说:“如果您的朋友是摄影师的话,说不定您是从模特儿那儿听到本诊所医师的大名吧。本诊所的患者有不少相关行业的人士。”
他填写问诊单,在空无一人的候诊室沙发上坐下。诊疗室中传来一阵实在不算悦耳的机械声响。纶太郎提前抵达诊所,尚须等待十五分钟,但是听到那种声音,令人条件反射性地心跳不断加快。
纶太郎望向候诊室的书柜,除了女性周刊杂志与漫画外,还有美容齿科治疗的基本入门书。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事先学习各务顺一的专业领域或许也是一个方法。纶太郎想着,取出一本看似容易阅读的书。
书籍以问答方式编排,纶太郎寻找有趣的部分,发现“磁性假牙”一词。那是诊所门口招牌上的谜样用词。纶太郎受到字面吸引,开始细读,心中暗想说不定还能作为小说的题材。
Q:部分活动假牙的钢丝外观丑陋,且因食物渣滓会卡在钢丝上,造成不美观,因此无法开心享受美食。是否有不需钢丝的假牙呢?
A:一般部分活动假牙配合缺牙区的牙床形态做树脂床,再于其上装上人工牙,此树脂床连同人工牙,再以挂钩固定在邻牙上。
这项治疗方法常见于牙齿拔除之后。其实有不少病患抱怨,由于在意钢丝,反而不方便进食。再加上因为钢丝施压于健康的牙齿上,咀嚼时容易摇晃,容易造成牙齿疼痛与摇动。且由于不易取下,钢丝周围容易藏污纳垢,造成蛀牙。
为了解除这些问题,最新治疗方法是使用高性能磁石的活动假牙。这是在假牙内侧装设磁石,以磁力增加吸附力。只需要将假牙接近口中,就会吸附在正确位置上。
磁性附着式活动假牙,由于没有复杂的钢丝牙桥等装置,容易拆装,不会造成两旁牙齿的负担。使用的磁石约米粒般大小,最大磁力可达约一公斤,假牙不易摇晃。由于没有钢丝外露,自然又美观。
Q:听说有人工牙根与磁性假牙并用的治疗法,具有哪些优点呢?
A:并用磁性假牙与植牙的治疗法,能够制作更具安定性的优良假牙。尤其是对于下巴骨头量少,无法大量植牙的患者,或是不适合固定式植牙的患者来说,这种配套方法能够达到治疗效果。
举例来说,上颚做全口假牙,为了维持稳定性,假牙会做得比较大,但是如果使用磁性假牙加植牙的方法,不仅能够维持稳定,假牙体积也减少许多。
Q:磁性假牙要如何保养?
A:磁性假牙保养方法与普通假牙相同。由于构造简单,食物渣滓不容易塞住,更容易清洁保养。手脚不灵活者或高龄者也能方便使用。对于现有假牙感觉不便的人,建议您使用这种治疗方法。
“法月先生,请到三号诊疗室。”
护士叫唤纶太郎的姓氏,他起身走向诊疗室。为了保护病患的隐私,每间诊疗室都最独立的房间。与其称是牙科医师的诊疗室,反而像是美容名人所经营的美发沙龙。
坐上像是未来世界里的高科技诊疗椅,女助理为纶太郎戴上围兜。她为了防止药品造成手指龟裂,涂着牙科用的瞬间接着剂。纶太郎虽然知道这项秘诀,但是今天才真正亲眼见到。作为固定蜡或是金属牙髓,瞬间接着剂绝对是不可或缺的用品。等了一会儿,各务顺一开门进入诊疗室。
上次见到各务时他穿着丧服,今天则是一身笔挺的白色上衣。近看他的雪白牙齿,比起光亮的无框眼镜镜片毫不逊色。他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看着病历。
“您姓法月吗?很少见的姓呢。您特地远从世田谷前来看诊,想接受什么治疗呢?”
“牙结石累积了不少,希望能去除干净。”
“洗牙是吗?我知道了。我顺便检查其他地方,看看有没有毛病。麻烦请张开嘴。”
纶太郎突然觉得自己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他想问问题,但张嘴状态让他无法言语。
各务请女助理记录病历,熟练地检查牙齿状态。他说,下排右后方的臼齿,曾治疗过的地方有点蛀牙的徵兆。
“当您食用冰凉食物时,不会觉得酸痛吗?”
“会呀,尤其在季节交替的时候。”
“最好早点治疗,先照张X光,好吗?”
纶太郎有些慌乱,因为若错过这个机会,他又将暂时陷入无法言语的状态。
“嗯……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最近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医生?”
面对纶太郎勉强挤出的台词,各务歪着头:“是吗?我们曾经在哪儿见过面吗?”
“星期三,敬老节那天,您曾经前往町田的殡仪馆吗?”纶太郎单刀直入地问道,各务的表情有点僵硬。
“您说的町田殡仪馆,是雕刻家川岛伊作的公祭吗?”
“是的,我也前往参加了。在众人上香时,我看见您和往生者的千金对话……”
“原来您看见了呀?真是让您见笑了。您会参加川岛伊作的公祭,所以您的工作和美术相关喽?”
“不,我算是个作家,一点也扯不上关系。我刚好和翻译家川岛敦志先生熟识,但是从未见过他已经过世的兄长。”
各务脸色凝重,眼神也似乎变得冷漠:“世界真是小呢。首先,我们先拍摄蛀牙部位的X光照片,再清除牙结石。”
话一说完,各务一副专心准备X光摄影的模样,然后交给女助理冲洗显影,接着准备洗牙作业。
洗牙动作相当仔细,各务依序说明所有程序。他在牙齿脏污处涂上染色剂,以超音波洗牙机仔细剔除深陷于齿肉间的牙结石,再以抛光机喷上水与研磨剂,充分洗净口腔内部。最后再以氯化锌洁牙泥与橡胶片磨亮牙齿表面。
“口腔内干净多了,请再漱漱口。”
漱口后,虽然牙龈有些出血,但是口腔内部有种清爽、舒服的感觉。纶太郎以舌尖确认光滑平顺的牙齿表面,决定再次出击,假装攀谈试探。
“……我听说,医生的再婚对象是伊作先生的妻子,现在冠上夫姓为各务律子。”
各务原本打算摘下口罩,却停住未动,含糊不清地说:“你是从弟弟敦志先生那儿听来的?”
“是的,听说事情非常复杂。”
纶太郎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不过,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巧妙地闪避正面回答。
“那么,想必你已经听到了不少。”
“是的,我听到了不少事情。”
这时,诊疗室的门打开,女助理走了进来。各务接过显影完成的X光片,交代一些事情后将她支开。他盯着X光片瞧,不发一语,然后若无其事地摘下口罩,开始说明蛀牙部位。纶太郎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
“请问你将江知佳的要求转达给律子女士了吗?您在遗照面前曾经答应,回家后要和妻子商量看看。”
一瞬间,各务顺一似乎要发火,但是他又摇头恢复医生的神情,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后,将X光片摆在诊疗台车上。
“这些是是非非我不希望患者过问。我知道川岛一家对我们夫妇从未有过好感……尤其是弟弟敦志先生。你来这儿莫非是受他请托?”
“你只答对了一半。敦志先生向来不喜欢节外生枝,他曾劝阻我别来见你和律子女士。”
“他曾劝阻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越听越糊涂。刚才你说自己也算个作家,莫非你是个自由撰稿者?还是你是位新闻记者?你该不会想采访取材吧?如果是这样,恕我无可奉告。”
“您放心,我不是那一类爱凑热闹的人士。其实伊作先生过世后,川岛家的工作室遭人侵入,详细情形我不多做说明,只是似乎有人想对江知佳不利。敦志先生为此深感忧虑,私下请我调查,如果有任何状况危及江知佳的人身安全,请我防患于未然。”
“有人想对江知佳不利?”
各务惊讶地皱着眉,纶太郎不容许对手有多馀时间思考。
“请问您认识摄影师堂本峻吗?以前他曾经严重骚扰江知佳,最近有人曾在町田住家附近见到他。”
“堂本?不,我不认识。”
各务无辜地偏着头挥手,却像在挥去看不见的飞虫般。
“那家伙纠缠江知佳与我何干?我和她只有在公祭上交谈过,内人也很久没见到自己的女儿了。或许我的说法有些不厚道,但是她们两人现在根本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江知佳有人身危险,我们夫妇俩也无法帮什么忙。”
他的语调已经不是医生对患者,而像是在吐露真心话。纶太郎扯去围兜。
“或许吧。可是这次的事情,或许和江知佳对母亲的复杂感情有关。公祭上,她的言论令人费解,我无法断定和律子女士全然无关。为了澄清这点,我才特地前来找你,除此之外绝无其他用意。”
“你虽然这么说……”各务顺一怒目而视,语带讽刺,“如果只是你的臆测,请您另作打算吧。江知佳的事情,我虽然觉得值得同情,但是我们各有自己的生活。事到如今,再度刨出过去种种,对我们而言根本就是恶意骚扰。我们因为川岛伊作这个男人承受的悲惨遭遇,想必你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是指十六年前,你前妻自杀死亡的事情吗?”
纶太郎像是抛出个手榴弹,惹得各务眼红了脸。理性面对患者的医师面具之下,无法克制的怒涛即将汹涌而出。
“看来你知道每件事情嘛。既然你知道结子的事情,又何必重提当年往事?那个男人抢走我妻子,逼得她走上绝路。对于我现在的内人而言,那是她唯一的妹妹呀。那个男人侵犯自已妻子的妹妹,还远得她自杀,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甚至停颜无耻地活在世上。一个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过,我听到的版本有点不同,伊作先生和结子女士会陷入那种关系,是因为在那之前,双方的配偶……”
“别胡说八道!”
各务的怒吼响彻房内,恐怕连外面都能听见,纶太郎默不作声。
“反正,你已经被川岛伊作的弟弟洗脑了。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那家伙无凭无据地胡乱猜测,恶意中伤我们夫妇,这状况我们早就心知肚明了。我不愿意回应,就是不希望被这些胡言乱语牵着鼻子走,造成律子的困扰。虽然已经经过十六年了,直到现在,内人当时受到冲击的心情从未平复,甚至因而罹患人群恐惧症和意外恐惧症,无法在人群面前出现。结果你们这些人,利用这点胡乱编派罪名,说什么失去母亲资格,也不想想,当初造成律子变成这副模样的真正罪人究竟是谁?你搞清楚,公祭当天碍于情势,我不得不口头承诺让母女见面,其实江知佳根本是强人所难,岂有此理。虽然江知佳是内人怀胎十月、历经阵痛产下的女儿,但是请别忘记,她的体内血液有一半来自川岛伊作。”
他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大概是一下子说得太快,各务擦拭嘴边,仿佛想要拭去胀红的脸色。纶太郎等着对方冷静下来。
“那么,你和江知佳的约定呢?”
“刚才我说过,我那天碍于情势不得不答应。我们这方毫无任何联络的意愿,对方也没有任何音讯。”
突然释出太多感情,各务有点虚脱般地随便回答,但听来确是发自内心。纶太郎正想着接下来应该如何出招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柜台的小姐前来通知各务:“各务医生,您的电话。我说您正在诊疗中,但是对方表示一定要和您通话……”
“电话?没办法,法月先生,说明只进行了一半,请恕我暂时离开。”
各务假装若无其事,一副意外交上好运般的表情,走出诊疗室。
各务离开后就未再返回诊疗室。纶太郎不知道是何方人士来电,只觉得对方的来电时机真是不巧。数分钟后,女助理走进诊疗室,告知纶太郎今天的诊疗结束了。
“各务医生呢?接下来还要治疗蛀牙呀。”
“非常抱歉,接下来还有很多其他病患的预约。不过,医生请我代为转达。”
“转达什么?”
“他将X光片附在诊断书上,麻烦请您前往住家附近的诊所治疗蛀牙。您离开的时候,请到柜台领取诊断书。”
纶太郎在路边守候了三十分钟,却毫无斩获。病患来电应该只是藉故离开,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电话。恐怕他在交代女助理时,曾经指示她若听到房内传出巨大声响时,立刻前来通知假电话。
如果他心中坦荡,毫不内疚,不需要玩弄这种花招。不过话说回来,纶太郎觉得自己的询问方式确实不太妥当。川岛敦志的担忧成为事实,这种乱枪打鸟的方法无法让各务顺一开口说出事实。或许纶太郎还该感谢各务,至少他没在愤怒之馀,趁机泄愤拔掉纶太郎两、三颗臼齿。
纶太郎放弃监视,返回府中车站。看来各务无意促成江知佳与母亲会面,能够确定这点也不枉远道奔波一趟。但是各务的话中有件事令人挂心,他提到各务律子罹患人群恐惧症,无法见人,究竟是真是假?
纶太郎在车站内寻找放置分类电话簿的公共电话。现在这个时代,找寻公共电话就像找寻濒临绝种的动物一般,非常不容易。依照目前公共电话的拆除速度,恐怕只有依据文化财产保护法,将公共电话列为指定的保护对象,才得以拯救日趋减少的公共电话吧。纶太郎一直认为在家使用市内电话,已经能够充分因应日常所需,没有必要携带手机,但是,看来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坚持得被迫改变。
纶太郎费了好一番功夫,找到府中市的分类电话簿,不过,电话簿并无刊载各务顺一的住家住址。
其实他可以拨通电话到町田的川岛宅邸,请国友玲香查查公祭的签名簿,不过他决定放弃。在与各务正面对决后,趁着他不在家,立刻奔往他的住家,恐怕会对川岛敦志造成麻烦。虽然日后必须再度大费周章地奔波到这儿,纶太郎还是决定先回家冷静思考,与川岛慢慢商量后再重新出击。
前往各务的诊所时,搭乘JR南武线的普通车,使纶太郎觉得厌烦,回程他决定试试其他路径。他搭乘京王线抵达涩谷,再搭乘途经自由之丘的东急线,回到等等力后就可搭乘特急与急行电车,车资不仅便宜许多,所需时间也大幅缩短。
纶太郎搭上前往新宿方向的特急电车,本来打算在下一站的明大前,转搭井之头线的急行电车,却不小心坐过头来到新宿。因为他在电车中,埋头专心想着分类电话簿,注意力散漫,不知不觉地坐过站。说到分类电话簿,刚才在府中市查询分类电话簿,纶太郎因此想起前天江知佳查阅的町田市电话簿。
妇产科页面的折角,不一定是江知佳折的,或许在那之前另有他人折起页面。纶太郎尽量不过度看待这件事情,毕竟牵涉过于敏感,自己绝对不能贸然妄下定论……
假设是玲香或秋山房枝必须前往妇产科,她们应该会使用自己家里的分类电话簿吧。川岛兄弟两人或宇佐见彰甚使用的可能性极低,所以江知佳利用的可能性最高。依据时间推算,折角应该是她在自己房间留下的。
难道江知佳怀孕了?或是可能怀孕?如此妄下结论或许有些轻率,但绝对不容忽视的,那就是江知佳的直塑石膏像,与“母子像”系列作品完结篇,一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性。如果她真的怀孕,而且父亲也察觉这项事实,毫无疑问地,石膏像的概念就正如文字所示,这是“母子像”的次世代版本。如此一来,干冰假人头、美杜莎头颅等宛如马戏团杂耍般的解释,就可以抛诸脑后不须理会,江知佳的石膏像将是如假包换的系列作品完结篇,绝对无庸置疑。宇佐见彰甚未曾考虑过这项可能性,恐怕是川岛伊作的意图太过简单明了,反而造成他的盲点。
纶太郎走出JR京王线的联络出口,朝着山手线涩谷方向的月台走去一边继续思考——如果江知佳怀孕了,对方是谁呢?纶太郎的脑中立刻浮现堂本峻这个名字。
纶太郎的想法有其来由。公祭当天,在蓬泉会馆休息室中,田代周平提及堂本峻的近况时,江知佳并不特别惊讶。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并非来自情感上的自然拒绝反应,而是她与堂本之间尚有联系,因此不须田代告知,她早已了若指掌。
高中时代,江知佳迷恋堂本峻,主要源自于父亲意欲再婚。或许,她的恋父情结因而转移到堂本身上。虽然后来她无法忍受堂本异常的偏执行为,进而断绝关系,但是跟踪狂与被害者之间,有时候会产生局外人无法理解的情怀。今年春天,医生宣告川岛伊作罹患复元机会渺茫的癌症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江知佳,为了寻求替代父亲存在的对象,或许与曾经厌恶不已的男人,重新恢复关系。
走上山手线内环线月台台阶的途中,纶太郎停下脚步,他明白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于穿凿附会。但是,脑中一日浮现这层疑问便难以挥去。江知佳这几天的言行实在有太多令人无法释然的疑点,他无法贸然相信山之内纱耶加或宇佐见彰甚的说法,断定堂本峻是清白的。
纶太郎改变目的地,改为搭乘山手线外环线。搭车前他利用通道上的公共电话,拨电话到田代周平的事务所。田代正在与客户讨论案子,纶太郎麻烦女助理代为转达有急事联络,才得以与田代通话。
“昨天辛苦你了。四谷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新发展?”
“没有,我并非要谈这件事情。我现在在新宿车站,正好时间有空档,想前往池袋侦查堂本的住家兼工作室。打算问问你有没有空,邀你一块儿前往……”
田代“嗯”的一声犹疑一会儿,回答今天可能无法奉陪,随即解释他其实非常想去,不过重要客户来访无法抽身。
“没关系,今天我自己去就行了。昨天饭田先生告诉我住址,应该找得到。才相隔一天,可能和昨天一样毫无所获,不过如果有任何进展,我再跟你联络。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
“没那回事,我无法奉陪才不好意思。到那公寓附近请千万小心,说不定那些可怕的帮派大哥在附近徘徊,别太过逞强。”
堂本峻的摄影棚兼住家在“帕尔纳索斯西池袋”公寓,位于西池袋五丁目。饭田曾告诉纶太郎,公寓位于立教大学校区与江户川乱步故居附近。走出池袋车站西口,纶太郎顺着立教街前进,才发现其实目的地需要再往西行,他整整绕了一大圈才走到山手街,其实最近的车站应该是有乐町线的要町车站。
纶太郎找到“帕尔纳索斯西池袋”时,已经过了下午一点。公寓是六层楼建筑,可以俯视谷端川绿道,公寓外围环绕一片高耸的栅栏,装饰繁复无章的公寓入口格外引人注目。纶太郎不自觉地检查起路边的车辆,确认是否有状似帮派份子的人埋伏监视。
虽然是星期六下午,入口处却空无一人。内门是自动上锁系统,天花板也设置监视摄影机。纶太郎曾听说监视摄影机只是吓阻小偷入内的假象,但是自动上锁系统却不是装饰用的,访客必须按铃请住户开门,或是以专用钥匙开门入内。
纶太郎在门厅的信箱区找寻,确认堂本的房号。乍看之下,住户以从事文艺工作的单身者居多。以密码锁锁着的五○二号信箱上,除了堂本峻的全名外,还贴着“峻摄影棚”的贴纸。报纸看来已经通知停止订阅,但是堆积如山的邮件从信箱口满溢出来。
看来堂本似乎有阵子未返家。纶太郎输入房号,按下门铃,试了几次都无人回应。纶太郎尝试用假音,轻声说着我是江知佳,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纶太郎思索着。自己随兴而来,没有任何具体计画,光天化日之下也无法翻墙而入,他把手伸进信箱口,也摸不着像备分钥匙之类的物品。干脆假装是到府访问的推销员,按按看每一家的门铃,或许能够顺利进入。纶太郎站在大厅前,心中正打着如意算盘,眼前的大门忽然刷地打开了,一位手挽着名牌水饺包的女性走了出来……。不,眼前这个人不是女性,脸上的彩妆异常浓厚,鞋跟不高,身形却相当高大。为了隐藏腿部曲线的长裙,俗不可耐的粉红色荷叶边外套,似乎即将被宽厚壮硕的肩膀撑破。
纶太郎点点头假装打招呼。两人擦身而过时,他瞥见对方喉咙上的喉结。他不像是个变性人,反而像故作娇媚的第三性公关。
对方瞄了纶太郎一眼,似乎觉得纶太郎行为可疑,然后推开信箱区的投入口窥看信箱内部。他看的是五○一号的信箱,信箱上写着中本政夫。
房号只差一号,看来是堂本的邻居。纶太郎硬着头皮,出声问道:“不好意思,冒昧请问您……”
“……你要问什么?!”
浑厚粗野的男声。看来,他娇滴滴的声音只在工作时使用。
“摄影师堂本先生是您的邻居吗?”
“堂本先生是我的对门邻居,有何贵干?”
纶太郎在口袋中乱摸一阵,找到一张工作上有往来的编辑名片,名片上清楚印出月刊杂志编辑部的名称。
“请多多指教。杂志企划拜托堂本先生拍摄内页特集,但是这个月完全无法与他取得联络,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刚才按门铃全无回应,您是否知道他的去向?”
对方睁着胡乱抹上眼影的双眼,疑惑地瞅着纶太郎与名片,刺鼻的浓烈香水味阵阵传来。他换手挽住沉重的水饺包,丰厚的嘴唇向下撇着。
“这位仁兄,你真的是出版社的编辑?”
“当然。”
“看起来,你也不像那类人。应该没问题。”
“那类人?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概是最近一个月吧,一些恶质的帮派份子在公寓附近徘徊不去,寻找堂本先生。他们找红了眼,连我也被问了好几次,简直是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可不想招惹那种麻烦。一定是和那个有关,才会起争执,我看他早就跑路了吧。”
男子举起涂着指甲油的小指,像是亲吻般地在脸颊上点了一下。
“他被帮派份子盯上,已经跑路了?他都没有回来吗?”
“好像吧。从上个月中旬开始我就没有见到他。不过,我本来就和他不熟。”
“伤脑筋。不过,堂本先生的事情就算了,我们还有备案可用,但是我们急于联络他介绍的模特儿,他就是不肯提供模特儿的资料,连电话或住址都不肯透露。嗯,这张照片中的女子就是我们要找的模特儿,你曾经看过这位女子出入他的摄影工作室吗?”
纶太郎取出在中野坡道下的复合式餐厅里,从饭田才藏手上得来的江知佳照片给对方瞧。为了避免引起对方怀疑,他用手掩盖牌位部分。男子凝视着照片,摇摇头。
“他和女伴同行的场面,我碰过好几次,却从未见过这个人。”
“真的吗?大约半年前,她和堂本之间有些牵扯。”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我真的想不起来。她长得这么漂亮,见过应该很难忘记。或许他从未带她回家过。”
不需要任何演技,纶太郎真的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在电车中的想法是自己想过头了。不过为了预防万一纶太郎在名片背面写上住家电话交给那名男子。
“如果你遇见堂本先生或是照片中的女子,请你联络我好吗?我们会郑重酬谢您,就当作是采访费用。”
“酬谢啊,我虽然没有办法保证,还是先收下你的名片。掰掰。”
他谨慎地重新调整水饺包,快步离开大厅。
纶太郎从要町车站搭乘有乐町线,再转乘半藏门线,回到家后发现在他出门时,杂志社传真来短篇的校稿。这篇文稿是上星期四交稿,正是他与江知佳初识的那一天。传真时间是上午十点,今天是星期六,看来编辑一大早就开始辛苦工作。
传真讯息写着,希望纶太郎在今晚午夜前传回初校稿。纶太郎虽然觉得这个要求太过紧迫,不过想想每次都是自已造成编辑的麻烦。他盘算着与川岛约会前剩馀的时间,现在立刻着手,应该来得及进行初校。所幸稿件并无太多更动,纶太郎在出门前就传回校稿。如此一来,他可以再次专心处理眼前的问题。
晚上七点,纶太郎准时拜访东中野的公寓,稍事寒暄后,不须主人指引,他直接走进,他直接走进客厅。他已经来过不少次,早已熟知房内配置。他坐在常常坐的客用椅上,看见桌上摆着外送的披萨盒。
“我没时间吃晚餐,如果你也还没进餐,别客气,自己动手吧。”
川岛一边打开披萨盒一边说。纶太郎毫不容气地伸手拿起一片披萨,心里却在思索着其他事情。主人也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第一片披萨伴着姜汁汽水下肚后,川岛立刻点燃一根烟。
“今天早上通完电话后,你到府中去见过各务顺一了吗?”
“是的。他的诊所在车站附近的大楼里,拥有最新设备,生意看起来相当不错。当我问起伊作先生,他立刻表现出不悦的神情,然后就藉故离开,避不见面。”
“他就是这种人,你大概都是听到我和大哥的坏话吧。”
“是啊,坏话连篇。他说公祭后,他从未和江知佳联络。当天他只是碍于情势随口答应,并无意让她和律子女士见面。”
“他这么想也正合我意,两人不见面其实对双方有利。各务是否提到律子的现况?”
“他说律子女士十六年前深受打击,心情尚未恢复平静,因而罹患人群恐惧症和意外恐惧症,无法见人。”
川岛似乎难以接受这种说法,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大概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无脸出来见人,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别再管各务夫妇的事情了,随他们俩夫妇去吧。我想问的是,你知道堂本峻的藏身之处了吗?”
“是的。昨天下午我和田代周平一起去四谷,拜访堂本女朋友的家。”
纶太郎报告搜索扑空的经过,川岛讶异得眯起了双眼。
“……上星期三,堂本逃到台湾了?”
“这是依据山之内纱耶加的说法。”
“所以在大哥过世前他就逃到台湾了吗?那么房枝太太星期一看到的男子是谁呢?!”
“或许是看错人了,可能只是长相酷似吧。”
“我实在难以相信。对方是个经验老到的风尘女子对吧?你们大概是被老江湖给骗得团团转了,有证据能够证实她的话吗?”
“为了以防万一,从府中的回程中,我顺道走了一趟堂本位在西池袋的公寓。我还问过同一楼层的住户,他的确有一阵子未回家了。”
川岛还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微微晃动着点燃的烟。
“即使他真的遭到流氓追杀,潜逃到海外,也可能听到大哥的死讯匆忙回国。既然四谷藏身处已经被发现了,他当然不可能回到自己家中。”
“你说的没错,我并未排除这个可能性。我们已经请一位消息灵通的自由撰稿人调查他的下落。不过如果能够拜托我父亲查询海外班机的乘客名单,就能更快知道真相。”
“我是为了顾及宇佐见的面子,才请你别报警。不过这是两回事。如果我们相信堂本女人的话,以为不必担心小江的人身安全,恐怕就中了对方的诡计。毕竟,有人恶意切断并带走石膏像头部是不争的事实。”
“没错,不过今天来找你,是因为另有一件事情令我挂心。”
“令你挂心的事情?”
纶太郎透露他与宇佐见彰甚的会面内容,川岛张着嘴。
“石膏像原先就没有头颅?太扯了吧?”
莫怪川岛无法相信,因为连纶太郎自身都对这项结论抱持怀疑的态度。
“不过,宇佐见对此事深信不疑。”
“所以他才不愿意报警?突然冒出这种说法,实在令人难以接受。首先,制作干冰假人头这个推测太过于穿凿附会,简直就像一本失败的推理小说。”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不过宇佐见先生的猜测并非无凭无据。虽然我只看到照片,未能亲眼确认实物——他偷偷带走江知佳脸孔部分的雌模,放在自己身边保管。他说在工作室发现时,是毫发无损的完好状态。”
“完好状态?所以,他的意思是雄模翻型的步骤从未执行喽?”
纶太郎点点头。川岛叉着手,歪着头,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说道:“等等!!先别管大哥的遗作到底是否有头颅,宇佐见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他只字未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今天早上你在电话中曾经提到,你能够了解他的想法,莫非和这件事情有关?”
纶太郎皱着眉,再度点点头。
“这件事情的敏感之处就是这里。宇佐见打算从毫发无伤的江知佳脸孔雌型,拔除雄型,接在无头石膏像上,然后在十一月的回顾展中公开展示。他认为这是必要工作。”
纶太郎直接传达宇佐见的说法,川岛立刻面露怒色。
“他凭什么?大哥的遗作必须是无头石膏像才得以完整,宇佐见难道不明白吗?怎么能够任凭他修补,展示违背作者意图的有头石膏像,如此一来,简直就是亵渎大哥的艺术作品。”
“我也抱持同样的看法问过他。宇佐见回答:‘这种事情,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可是你是否曾想过,如果在追悼展内,展示无头石膏像,观众会作何反应呢?那座无头石膏像将会引起观众心中不祥的感觉。你自己见过实物,一定了解我的意思,那座石膏像应该会引起世人的反感吧。我想,我不需要再以墨镜事件为例,川岛大师的创作概念其实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内敛而后诞生;但是这个国家的白痴怎么可能理解?一般大众所追求的艺术,绝非艺术的一贯性,只是想谋求内心的慰藉,谈不上任何崇高的理想。很讽刺地,大师才过世不久,刚好符合这些抚慰人心的条件。你想想,长期的创作空窗期、与癌症病痛抗争的日子,最后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以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为模特儿,制作直塑石膏像遗留人世。这些轶事只要善加宣传,川岛伊作的艺术家神话将成为永垂不朽的传奇。即使带点戏剧或谎言的成分,也没有人会在意。等到将来再揭露作品的真正价值就行了。我所谓的打好基础,就是这层意义。为了能够提升川岛大师死后的名声,我豁出去了,我愿意扮演背叛的犹太。’”
纶太郎话一说完,川岛痛苦地缓缓吐气。看来他并非不相信宇佐见,而是不解。
“……就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他不想公开头颅遭切断事件?”
“他虽说是顾及江知佳,看来只是附带的理由罢了。”
“似乎是如此。宇佐见打算背着我们,暗地执行那项计画吗?”
“我想不是,他应该早晚会找你商量。他特意先找我,只是为了埋下伏笔。他坚持我必须严守秘密,但是我猜他早就料到我会违背约定,向你说出一切。”
“原来如此。他把你当作非正式的传话人,试探我们这边的反应。”
“应该是的。或许宇佐见先生真心希望提升伊作先生的评价,但其中牵涉到他的个人利益,他可能也难以收手。若放任事情发展,恐怕真会让他称心如意。”
“谢谢你告诉我。这下子,让我担忧的事又添一桩,再加上堂本那家伙,没有一件事是我能够插上手的,小江那儿我该如何交代才好?”
川岛抱怨地叹息着,看起来一下子老了许多。
这时客厅的电话响起。川岛将烟摆在烟灰缸上,面有难色地起身接电话。话筒才刚拿至耳边,从他的背影,纶太郎便能感觉到川岛全身僵直。川岛请对方稍等,手掩住话筒。
“町田的房枝太太来电。”
川岛脸色苍白地转身说道,纶太郎不由得站起身来。川岛沙哑地小声说着:“小江出门后一直没回家。房枝太太拨手机找她也没有任何回应,小江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