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嘉低着头抿了抿唇,想说的话在唇齿间转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
“其实也没什么。”
她家里的那些事不知怎么与外人说出来,这是她的家事,令她难过的,并非是所谓家人轻她贱她,而是她自己以为了那么久的亲情,其实只不过是利益牵绊。
这一点上,谁都帮不了她,唯有她自己放下才是真的解脱。
陆婉夏虽然性子直了些,但是沈柔嘉这副样子太好猜了,她一提到回家这小姑娘脸色变了,于是便问道:“嫂子,你家里人,对你不好吗?”
沈柔嘉动了动唇,没回话,就那样低着头,眉目低垂着,嘴唇有些干燥,细嫩的皮肤此时亦显得尤为苍白。
沈柔嘉说不出来对她不好,也说不出来对她好。
陆婉夏:“……操?”
“沈之梁那个逼怎么你了?!”
沈柔嘉拉了拉陆婉夏的袖子,虽然沈之梁那样说她,但这毕竟是她的父亲,道:“婉夏。”
陆婉夏向来说话没什么轻重,这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当着人家女儿的面这样说人家父亲不合适,尴尬了一瞬,然后吸了口气,道:
“嫂子,你跟我说说,他们怎么了?”
沈柔嘉眼帘半阖着,轻叹了一声,然后拉着陆婉夏进了房里,一边走还一边道:“外面凉,婉夏你穿的那么薄,我们还是进屋里说吧。”
陆婉夏一边被沈柔嘉拉着一边道:“你家里人怎么回事啊,敢欺负你,这他娘的是不把皇室放眼里啊?!”
进了房里,陆婉夏坐在沈柔嘉旁边,目光直直的看着沈柔嘉,道:
“大哥把你交给我,我就得照顾好你,嫂子,我知道家里的事我作为外人不好说什么,但是你最起码告诉我是什么事啊!”
“不然我怎么跟我大哥交代?!”
沈柔嘉不知道怎么被陆婉夏这严肃认真的语气逗笑了,方才脸上的失落这会因着这笑容消失了些,陆婉夏愣了愣,道:
“嫂子,你笑什么啊,你今儿不跟我说我就不走了。”
沈柔嘉敛了些脸上的笑意,道:“其实真的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
陆婉夏改变策略,换了个姿势坐那,继续道:“虽然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但你说出来是不是心里好受一点儿?”
沈柔嘉沉默了下,语调很轻,说不出来其中是个什么意味,道:“我回来以后,觉得我的家人好像不太欢迎我。”
“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一直对我很好,在我被绑走之前,基本上还未曾对我说出什么重话,我同其他房的关系虽然算不上多好,但是平常还是和和气气,倒也算和睦。”
陆婉夏心里着急,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沈柔嘉。
沈柔嘉继续道:“但是我这次回来,觉得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亲厌弃我,府里的姨娘小姐们亦是对我冷嘲热讽,本来经历这些事情,我也没想过我的名声会有多好,但是没想过家里的人也会说我。”
陆婉夏睁大眼睛,感叹:“……操?”
“我嫁不成太子是我自己的事,怨不得别人,但是我没想到我才失踪一年,我妹妹就和太子有了婚约。”
陆婉夏不可思议:“……操!”
沈柔嘉继续道:“我本来…是很喜欢他们的。”
“不是,你们家还有人和太子有婚约?我没听说啊!”
沈柔嘉道:“没听说也正常,她只是侧妃。”
陆婉夏神色有些轻蔑,恍然道:“我说呢,怎么没听说了,小妾而已。放心,就算她是太子正妃,跟你比也差远了。”
沈柔嘉愣了下,自觉陆婉夏这话是在安慰自己,但说出来多少有些于礼不合,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道:“婉夏,不要这么说。”
陆婉夏道:“我说真的啊。”
就算她是太子妃,怎么着也得叫你一声舅母啊。
陆婉夏拍了拍沈柔嘉的肩膀,安慰道:“你…你也不要太难过了,那个高门大院里,都是这样勾心斗角狗眼看人低的。”
说罢,她觉得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不禁又骂道:“你说你们家人怎么回事?这么猖狂吗,这么多年感情都跑狗肚子里去了啊?”
沈柔嘉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分明我离开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陆婉夏道:“她们以前对你挺好的?”
沈柔嘉点点头道:“嗯。”
陆婉夏往后仰了仰,眉头轻皱着,道:“倘若以前是真心待你,如今你死里逃生回来,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对你冷嘲热讽?”
“真他娘虚伪!”
沈柔嘉自是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明白是一回事,理智的对待又是一回事,旁人可以毫无压力说出来这些,然后告诉她当如何做,她自己却不能。
很多显而易见的事,加上感情便容易让人优柔寡断。
沈柔嘉道:“我只是不明白,我才离开多久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陆婉夏看沈柔嘉的样子有些不忍心说出来,到她犹豫了下还是道:“你……”
陆婉夏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以前同太子有婚约,不讨好你讨好谁?况且你为长公主之女,她们不忌惮你也得忌惮皇帝。”
说罢又道:“如今你…声名狼藉,虽然你不算皇家的人,但毕竟血脉里有皇家的血,搞不好明天…”
搞不好明天你就会有谣言说你是皇室的耻辱。
陆婉夏说一半顾及到沈柔嘉便顿了下才道:“明天谣言会更难听,她们或许想着你名声已经这样了,就算是皇帝也会厌弃你,所以就没什么顾及了。”
沈柔嘉沉默着,手指攥了又松,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陆婉夏说的是对的。
“可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啊。”
陆婉夏恶人做到底:“你看看你爹,有多少女儿,能缺你这一个吗?”
陆婉夏见得比沈柔嘉多多了,所以这些事情她很容易就分析出其中利弊。不过所谓当局者迷,陆婉夏跟他们都没关系,才能这么轻松的说出这些话。
但沈柔嘉不一样。
沈柔嘉道:“就算父亲不喜欢我,他对我母亲也是有情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陆婉夏叹了口气,觉得这小姑娘果然还是太单纯,于是道:“你母亲…是大昌的长公主。”
“当时的沈之梁没记错应该还没当上太子太傅,撑死了不过是一个三品官,你母亲身份何等尊贵,嫁给沈之梁那是下嫁!听说长公主容颜绝世,当时谁不想娶?她为什么就偏偏看上了沈之梁,你说些人能没点手段吗?”
最后,她道:“他待你母亲,是不是真心还尚且不好说。”
这话于沈柔嘉无异于晴天霹雳,她有些接受不了,语调微微颤抖着,道:“不是,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她嘴里说着不可能,但面无血色的脸显然表示她其实已经信了有七八分,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陆婉夏看着这样的沈柔嘉心里心疼个不行,道:“其实…我也就是猜测,也许他当初是真的公主两情相悦,只是男人嘛,下半身思考,公主去世这么久了,有情也淡了。”
沈柔嘉还试图辩解些什么,但是她忽然想到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三姨娘和四姨娘相继进府,又诞下儿女,便怎么也说不出来辩解的话来。
倘若真的一心一意,又怎么会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家里接女人。
当初沈之梁将那两个女人接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有一年多了,四姨娘刚来就怀孕了,后来早产生下了女儿,如今沈柔嘉再回想,忽然觉得那孩子恐怕不是早产,很有可能在她进门之前就有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许的恶心。
这个王朝风气如此,传闻皇上多么宠爱皇后,但他后宫依旧有佳丽三千。
男人纳妾多正常啊,很少有人可以做到从一而终,这些沈柔嘉都明白。
犹然记得当初为了这件事,沈之梁还特地找了沈柔嘉,那是她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总归不能因为这个拒绝父亲。
陆婉夏一边怒其不争,又一边有些无奈,道:
“你得知道,或许你觉得突然,但是对他们而言一点都不突然啊,你可是失踪了一年呢,你在想念她们,他们却在习惯没有你,甚至有时候觉得你挡了她们的路……”
陆婉夏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陡然一凉,看着沈柔嘉的目光都带了些凉意。
沈柔嘉被陆婉夏这突然的变故一惊,问:“怎么了?”
陆婉夏忽然想到了一个令人头皮发麻但仔细想想又极有逻辑的可能。
她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此时看着沈柔嘉的脸不禁也有些脊背发寒。
有人待你十几年如一日的好,亲情刻在骨子里,在某天才能毫无意外的给你致命一击,就算你活着回来了,也会让你觉得这只是意外而非阴谋。
这样一个漂亮尊贵,又温柔善良的小姑娘,是怎么会有人忍心将她放在那样的地方?
陆婉夏呼出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问:“嫂子,你实话跟我说,你失踪那天,是为什么要出去?”
沈柔嘉愣了愣,不明白陆婉夏忽然就问起了这个,道:“怎么问这个。”
陆婉夏神色不改,目光直直的看着她,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轻佻:“你先告诉我。”
沈柔嘉鲜少见陆婉夏这样神色,当下也被带的认真了起来,她便如实道:“我出去的时候,是一天半夜,我…我出去想要去见一个人。”
陆婉夏握紧了手,沉声问:“谁?”
沈柔嘉犹豫了下,道:“霍昭。”
陆婉夏:“……?!”
这他娘…?
由于太过震惊,陆婉夏声音拔高了些,问:“你们早就认识了?!”
这话问的有点奇怪,仿佛就像她和霍昭现在认识一样。
“早就认识……?”
陆婉夏神情僵了下,觉得情况有点不对,便道:“呃…我是说,你居然认识霍昭?!”
沈柔嘉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他……”
“我从小就很喜…崇拜他,到他去世我都没有跟他见过一面,他棺椁回城的时候,我正在被父亲关禁闭,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入葬了,然后我就想去看看他。”
陆婉夏顿时心凉半截:“所以你那天晚上出去,是为了见霍昭?”
沈柔嘉有点不好意思,点了点头,道:“嗯。”
沈柔嘉这一句轻飘飘的嗯,让陆婉夏整个人都不好了。
脑子里只有四个字。
老大完了。
沈柔嘉不知道陆婉夏内心是何等惊涛骇浪,还在问:“怎么了吗?”
陆婉夏摇了摇头,默默的为霍昭祈祷了下,觉得真是天道好轮回,神色复杂道:“没怎么…”
“你自己要去的?”
沈柔嘉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摇了摇头,道:“也不是,我出来的时候很难过,然后是宿沁告诉我,也就是我妹妹,她说实在难过的话,可以去霍昭的陵墓见见他……”
话说到这,沈柔嘉忽然心头一凛,话音一顿,道:“你是说……”
陆婉夏道:“所以,是她提议的?”
沈柔嘉已经意识到了陆婉夏在说什么,顿时几乎如遭雷击,脸色一点一点的凝固着,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陆婉夏一看这脸色,就知道她说对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点一点道:“霍家的陵园,根本不是想进就进的,你就算过去了,也根本进不去!”
沈柔嘉道:“……可…可宿沁说,说她都打点好了。”
陆婉夏原本还只是怀疑,如今却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宿沁脱不了干系,她气的几乎话都顺不顺畅,直接道:
“操!她打点个屁!一个贱妾的女儿她能打点什么?在给她个脸她也说不上话!你知道那个时候,守霍家陵园的,是什么人吗?”
“是破神军!是霍家铁骑!”
沈柔嘉脸上血色骤然退尽。
而这时,门外忽然一阵响动,青玉阁的大门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