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金斯基在这天花了大约两小时把“我们的人”全都跑遍了,想要告诉他们,沙托夫肯定不会去告密,因为他老婆回来了,还生了个儿子,所以只要“懂得人的心理”,就不会认为这时候他是危险的。可是令他不安的是,除了埃尔克利和利亚姆申外,他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他们都不在家。埃尔克利听到这话后一言不发,只是睁大两眼看着他的眼睛;维尔金斯基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六点钟会不会去呢?”他才笑容可掬地回答道:“当然会去。”
利亚姆申用被子蒙住头,看来病得不轻,病情非常严重。他看见维尔金斯基进来,吓了一跳,可是维尔金斯基刚一开口,他就突然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连连摇手,求他让他安静一会儿。然而关于沙托夫的情况他却全听进去了;而关于谁也不在家这一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却使他大吃一惊。原来他也已经知道(是利普京告诉他的)费季卡被人弄死了,而且他还亲自把这事匆匆地、语无伦次地告诉了维尔金斯基,这又反过来使维尔金斯基吃了一惊。于是维尔金斯基便直截了当地问他:“咱们该不该去呢?”他又突然连连挥手,开始求他,说他是个“局外人,什么也不知道,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维尔金斯基十分苦恼而又非常惊慌不安地回到家中;他感到难过的是他还必须把这事瞒着家里;他已经习惯了把一切都告诉妻子,要不是现在在他那思绪起伏的脑瓜里又燃起一个新的想法,一个新的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折中方案,恐怕他就会像利亚姆申那样卧病不起了。但是这个新想法却支撑着他,使他没有倒下,非但如此,他甚至还迫不及待地开始等候约定时间的到来,甚至比应当动身的时间还早,提前启程,前往集合的地点。
这是在斯塔夫罗金家大花园尽头处的一个十分幽暗的地方。后来我还特地跑去看过;在那个秋风萧索的傍晚,那儿想必是阴森森的。那儿紧挨着一片古老的禁伐的森林;枝叶婆娑的参天古松在黑暗中显得斑斑驳驳,一片昏暗和模糊。四周黑得两步开外几乎看不清对方,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利普京,后来还有埃尔克利,都随身带着灯笼。在很早很早以前,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和到底在什么时候,有人在这里用未经加工过的乱石堆了一个相当可笑的山洞。山洞里的桌子和长凳早已朽坏和散了架。右边大约两百步开外是第三个池塘的尽头。这三个池塘,从大宅院开始,一个挨一个,绵延一俄里许,直到这座大花园的尽头。很难设想,有什么吵闹声、叫喊声,或者甚至是枪声,能传到居住在主人已经离开的斯塔夫罗金府第里的人们的耳朵。自从昨天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出走和阿列克谢·叶戈雷奇离开之后,整座宅子就只剩下不超过五个或者六个人,他们住在这里,可以说,等于是残废人。即使这些离群索居的居民中万一有人听到了惨叫声或者呼救声,几乎可以有十分把握地肯定,那也只会引起他们的恐惧,而决不会有人肯动动窝,离开温暖的火炉和热炕赶去营救。
六点二十分,除了被派去接沙托夫的埃尔克利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一回没有迟到;他是跟托尔卡琴科一起来的。托尔卡琴科愁眉苦脸、心事重重;他那虚张声势、无礼放肆而又不可一世的果断派头,已经完全消失。他几乎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寸步不离,他仿佛突然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变得无限忠心;他经常忙忙叨叨地凑过去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耳语,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不理他,或者烦躁地嘟囔着什么,让他别再烦他了。
希加廖夫和维尔金斯基甚至比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得还稍早些,看见他来了,他们就立刻走到一边,离他稍远,一言不发,显然这是他俩预先约好了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毫无礼貌和带有侮辱性地仔细端详着他们。“他们有话要说。”这想法在他脑子里倏忽一闪。
“利亚姆申没来?”他问维尔金斯基,“谁说他病了?”
“我在这儿。”利亚姆申突然从一棵树的背后钻出来应声道。他穿着棉大衣,身上紧紧裹着一条毛毯,所以甚至打着灯笼也很难看清他的脸。
“那么说,就利普京没来?”
于是利普京一声不响地从山洞里钻了出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举起了灯笼。
“您干吗钻到里面去,为什么不出来?”
“我认为,我们大家都保持着我们行动的……自由权。”利普京嘟囔道,不过他大概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想说什么。
“诸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提高了嗓门,第一次打破了彼此小声低语的状态,这产生了效果,“我想,大家都清楚,现在我们不必再啰唆了。昨天,要说的话都已经翻过来倒过去地全说了,直截了当而且清清楚楚。但是,我从大家的脸上看得出来,也许还有人有什么话要说;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们快点。他妈的,时间不多,说不定埃尔克利马上就会带他来……”
“他肯定会带他来的。”托尔卡琴科不知为什么插嘴道。
“如果我没有弄错,先得移交印刷机?”利普京问道,他也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这个问题。
“那还用说,不能把东西丢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举起灯笼照了照他的脸。“但是昨天大家已经说定,不必当真把它接收下来。只让他向我们指明他埋藏机器的具体地点,以后我们自己把它挖出来。我知道,就在离这山洞某一犄角十步远的某个地方……但是他妈的,利普京,您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我们说定,由您一个人先见他,我们再出来……奇怪的是您居然还问,要不就是故意这样?”利普京板着脸不做声。大家也一言不发。风撼动着松树的树冠。
“不过我希望,诸位,每人都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耐烦地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沙托夫的老婆回来了,生了个孩子。”维尔金斯基忽然道,他说时很激动,很匆忙,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来,还用手比划着。“如果知道人的心理……你们就会相信他现在决不会去告密……因为他感到很幸福……所以我方才去找了所有的人,可是谁也没有碰到……所以,说不定,现在根本不需要采取任何措施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喘不过气来了。
“维尔金斯基先生,如果您突然得到了幸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向他迈近一步,“您会放弃吗——我说的不是告密,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说某项冒险的利国利民的义举,这是在您得到幸福之前就已计划好了的,您也认为这样做是自己的天职和义务,尽管要冒很大风险,甚至失去自己的幸福,请问,您会放弃吗?!”
“不,我不会放弃!无论如何不会放弃!”维尔金斯基全身探向前面,用一种十分荒谬的热烈口吻说道。
“您宁可重新陷入不幸,也不愿做个卑鄙下流的人,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甚至根本相反……想做个十足的卑鄙小人,不,我说错了……虽然根本不是卑鄙小人,而是相反,我宁愿做个十足不幸的人,也不愿做个卑鄙小人。”
“那您就该明白,沙托夫认为这告密乃是他的一项利国利民的义举,他的最高信念,而证据,就是他本人在政府面前也多少是冒险,虽然由于告密有功,当然,他可以将功折罪,得到从宽处理。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死心的。什么幸福也战胜不了他的内心冲动;一天后他就会幡然省悟,责备自己,就会去履行他应尽的义务。再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幸福可言,不就是分手三年后,老婆回到他身边生了个斯塔夫罗金的孩子吗!”
“可是谁也没有见到沙托夫去告密呀。”希加廖夫坚持地突然说道。
“他去告密我见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叫道,“确有其事,这一切都混账透了,诸位!”
“可我,”维尔金斯基忽地火了,“我抗议……我坚决抗议……我要……我要这样:我希望等他来之后,我们都走出来,大家都问他:如果真有此事,就要他认错,如果他保证没有这事,就放了他。不管怎么说吧——先审问他;依审问的结果行事。而不是大家先躲起来,然后乘其不备猝然下手。”
“用共同事业来冒险,轻信他的保证——真是愚不可及!他妈的,诺位,现在这多么愚蠢啊!在这危险的时刻,你们到底想扮演什么角色呢?”
“我抗议,我抗议。”维尔金斯基一迭连声地喊道。
“至少请您别吼,信号都听不见了。沙托夫,诸位……(他妈的,现在这多么愚蠢啊!)我已经告诉过你们,沙托夫是斯拉夫派,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最混账的东西……不过,见鬼,这都无所谓,这都没有关系!你们把我都弄糊涂了……诸位,沙托夫是个凶狠的人,因为他毕竟曾经是我们这个团体的一员,因此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直到最后一分钟我都希望能够利用他来为共同事业服务,把他作为一个凶狠的人来使用他。我一直爱护他,体谅他,虽然上级已有十分明确的指示……我体谅他的程度超过他应得的一百倍!可是到头来他却去告密;哼,活见鬼,也没什么了不起……现在谁想溜,你们试试看!你们谁也无权抛弃事业,半途而废!如果你们愿意,只管去跟他亲嘴好了,但是你们无权轻信他的保证,出卖我们的共同事业!只有猪和被政府收买的人才会这样做!”
“这里有谁被收买了?”利普京又不紧不慢地问。
“说不定就是您。您还是给我闭嘴的好,利普京,您这么说只是由于习惯。诸位,被政府收买的人就是那些在危急时刻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人。因为害怕,总会出现这样的混蛋在最后关头临阵脱逃,还大叫:‘哎呀呀,饶了我吧,我可以出卖所有的人!’但是,诸位,要知道,现在怎么告密也没有用了,他们不会饶恕你们的。即使判刑时给你们罪减二等,你们每个人还是免不了要去西伯利亚,此外,你们也逃不了另一把剑。而这另一把剑比政府的剑更锋利。”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疯狂中说了许多多余的话。希加廖夫坚定地向他迈近三步。
“从昨天晚上起,我就把这事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了,”他像往常一样自信而又有条不紊地开口道(我觉得,即使他脚下山崩地裂,他这时也不会加强语气,也不会改变他说话有条不紊的一丝一毫),“经过仔细考虑后,我坚决认为,预谋中的暗杀,不仅浪费本来可以更实事求是和非常直接地加以利用的宝贵时间,此外这也是有害地背离了正常的道路,因为这种背离对我们的事业一向极其有害,并且使我们的事业屈从于一些思想肤浅的人的影响(这些人主要是政客,而不是纯粹的社会主义者),因而使事业的胜利推迟几十年。我到这里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抗议,抗议预谋中的这一举动,使大家引以为戒,然后把自己排除在外,决不参与你们当前的这一行动,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把当前这一时刻称之为你们的危急时刻。我之所以要离开这里——并不是出于害怕这一危险,也不是出于对沙托夫的多愁善感(我根本不想跟他亲嘴),而仅仅是因为这整个事,从开始到末了,都与我奉行的纲领直接抵触。至于告密以及政府收买云云,就我这方面来说,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绝不会去告密。”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
“他妈的,他肯定会碰到他们,他肯定会给沙托夫通风报信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叫道,说罢便拔出手枪!传出了喀嚓一下扳起机头的声音。
“您可以放心,”希加廖夫又回过头来,“我在路上遇到沙托夫,我也许会向他鞠躬问好,但是我绝不会向他通风报信。”
“您知道吗,您这样做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傅立叶先生?”
“我要请您注意,我不是傅立叶。您把我跟这个甜言蜜语、脱离实际、优柔寡断的人混为一谈,只能证明我的手稿虽然在您手中,可是您对其中的内容却一无所知。至于您想报仇,那我可以告诉您,您扳起机头是没用的;当前这时候,这对您非常不利。如果您威胁我明天或者后天要把我干掉,那,除了招来多余的麻烦以外,您也捞不到任何好处:您可以杀死我,但是早晚你们还得采取我的这一套办法。再见。”
就在这一刹那,在两百步开外,从大花园里,从池塘方向传来了一声口哨。利普京按照昨晚的约定也立刻吹了一声哨子作为回答(他因为不敢指望他那没几颗牙的嘴真能吹出什么声音来,他为此上午到市场上去花一戈比买了一个孩子们吹着玩的用黏土烧制的哨子)。埃尔克利在半道上就预先告诉了沙托夫,他们将用哨声作为暗号,所以沙托夫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您放心,我会从一边插过去,躲开他们的,他们根本就看不见我。”希加廖夫用给人印象深刻的低语预先声明道,然后也不加快脚步,不慌不忙地穿过黑黢黢的花园,径直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现在,这桩可怕的事件是怎么发生的,直到最微末的细节,均已真相大白。先是利普京在紧挨山洞的地方迎接埃尔克利和沙托夫;沙托夫没有向他鞠躬问好,也没有向他伸出手去,但却立刻急匆匆地大声道:
“喂,您的铁锹在哪儿,还有没有别的灯笼?不用怕,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至于斯克沃列什尼基,即使现在从这里开炮,那里也听不见。瞧,就这儿,就在这里,就在这地方……”
于是他跺了跺脚,他跺脚的地方,真的就在离山洞后犄角十步远的地方,在靠近森林那一边。就在这时候,托尔卡琴科从树背后一个箭步窜了出来,从后面朝他扑去,埃尔克利则从后面抓住了他的两只胳膊肘。利普京则从前面扑来。三个人一起把他摔倒,并且把他按在地上。这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拿着手枪蹿了出来。据说,沙托夫还来得及向他扭过头去,还能看清他和认出他。三盏灯笼照亮着这一场面。沙托夫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又不顾一切的喊叫;但是他们不让他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镇定自若而又坚定果断地把手枪直接对准他的脑门,紧紧顶在上面,接着就扣动响了扳机。枪声似乎并不很响,起码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什么也没有听见。不用说,希加廖夫听见了,他还没走出三百步——既听到了喊叫,也听到了枪声,但是,据他自己后来提供的证词,他既没有回头,甚至也没有停步。几乎是一枪毙命。只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人仍旧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办事能力,但是我不认为他还保持着沉着和冷静。他蹲下来,用坚定的手匆匆搜查了一下死者的口袋。没有钱(钱包留在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的枕头下面了)。只找到两三张废纸:一张是办公室的便条,另一张写着某本书的书名,还有一张是国外某饭馆的旧账单,天知道事隔两年为什么还完好地保留在他的口袋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这几张纸塞进自己的口袋,突然发现大家都围在一起,看着尸首,什么事也不做,他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开始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连连催促大家赶快动手。直到这时,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才醒悟过来,急忙跑进山洞,霎时就从山洞里搬出两大块他们一早就藏在里面的石头,每块各重约二十俄磅,已经准备好了,就是说用绳子紧紧地和结结实实地捆好了。因为预先说定把尸体扔进最近的那个(即第三个)池塘,并把他沉入塘里,所以他们就开始把这两块石头分别绑在他的两腿和脖子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负责绑绳子,而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只是搬起石头和轮流递给他。埃尔克利递上了第一块石头,于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便骂骂咧咧地开始用绳子捆住尸体的两腿,并把这石头绑在他腿上——在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托尔卡琴科一直两手垂直地抱着另一块石头,全身前倾,剧烈地而又似乎毕恭毕敬地弯着腰,以便他一要就把石头递过去,居然一次也没有想到可以把这负荷暂时放在地上。当这两块石头终于绑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地上站起来,注视着在场诸人的面容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几乎使大家都感到吃惊的咄咄怪事。
我们在上面已经说过,除了托尔卡琴科和埃尔克利以外,几乎所有人都站着,什么事也不做。维尔金斯基看见大家都向沙托夫扑过去的时候,虽说他也扑了过去,但是他没有上前抓住沙托夫,也没有帮助他们按住沙托夫。利亚姆申则在听见枪响以后才出现在大伙中间。接着在忙着折腾尸体的、也许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内,他们大家似乎都部分地失去了知觉。他们围在周围,在尚未感到任何不安和惊慌之前,似乎只感到惊奇。利普京站在前面,紧挨着尸体。维尔金斯基则站在他身后,带着一种特别的、似乎与己无关的好奇心从他的肩膀上向里张望,甚至为了看得清楚点还踮起了脚尖。利亚姆申则躲在维尔金斯基后面,只是间或提心吊胆地从他身后向里张望,然后又立刻躲起来。当石头已经绑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已经站起来之后,维尔金斯基突然全身微微战栗,发起抖来,他举起两手一拍,扯开嗓门凄惨地大叫:
“这不对,不对!不,这完全不对!”
在他这个已经为时太晚的惊呼之后,他也许还有什么话要补充,可是利亚姆申不让他把话说完:他突然用足浑身力气抱住了他,从他身后把他抱得紧紧的,接着便发出一声令人难以置信的尖叫。常有这样的时刻,比如说,有人吓得魂飞魄散,突然声音大变,发出一声惊叫,而从前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有时候这甚至会使人感到非常可怕。利亚姆申用一种非人的声音,而且是用一种野兽般的吼叫喊了起来。他从后面用两手使紧抱住维尔金斯基,而且像一阵阵抽风似的越抱越紧,不停地发出连续不断的尖叫,瞪大了两眼,望着大家,而且嘴巴张得老大,还用两只脚跺着地面,仿佛打着细碎的鼓点似的。维尔金斯基吓了一跳,以致他自己也像疯子般叫了起来,他连声吼叫,简直难以想象维尔金斯基也会如此狂暴,如此凶狠,他开始从利亚姆申的胳膊里挣脱出来,用尽力气把手伸到背后,对他又抓又打。埃尔克利终于帮助他拉开了利亚姆申。但是,当维尔金斯基在惊惧中跳到一旁,离他约摸十步开外之后,利亚姆申看见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突然大吼一声,向他扑了过去。他扑过去时在尸体上绊了一下,竟越过尸体摔倒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身上,于是他就乘势把他紧紧地一把抱住,用头紧顶着他的胸脯,以致非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连托尔卡琴科和利普京开头也几乎拿他毫无办法。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叫又骂,用拳头捶他的脑袋,最后他好歹总算挣脱了出来,拔出手枪,径直对准还在继续吼叫的利亚姆申的张开的嘴,而利亚姆申已经被托尔卡琴科、埃尔克利和利普京紧紧抓住了两手;但是利亚姆申竟置手枪于不顾,继续尖叫。最后,埃尔克利把自己的绸手帕随手揉成一团,麻利地塞进他的嘴巴,这样一来,叫声才停止了。托尔卡琴科也乘机用留下来的一根绳头把他的两手绑了起来。
“这很奇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惊慌而又诧异地打量着这疯子。
他分明感到很吃惊。
“我还以为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又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
只好暂时把埃尔克利留下来看着他。必须赶快把这死人处理掉:刚才又是叫又是嚷的,给什么地方听见了也说不定。托尔卡琴科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抬起了死人的脑袋;利普京和维尔金斯基则抓住两腿,把尸体抬走了。因为绑了两块石头,这负荷就重了,而距离则有两百来步。他们几个人中最有力气的是托尔卡琴科。他提议大家步调一致,走齐了,可是谁也不理他,仍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走在右边,弯腰曲背,把死人的脑袋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左手则从下面托住石头。因为托尔卡琴科整整有一半路程都没有想到要帮他托住石头,以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终于对他破口大骂。这叫骂声是忽然爆发的和孤零零的;大家都默默地抬着尸体继续往前走着,直到已经快到池塘边时,被抬着的尸体压得弯粳曲背、好像累坏了的维尔金斯基,突然又用同样洪亮的哭声叫了起来。
“这不对,不,不,这根本不对!”
这第三个池塘是斯克沃列什尼基的一个相当大的池塘,他们把那个被枪打死的人抬到这池塘的尽头,这是花园中最荒凉而又人迹罕至的一个地方,尤其在这样的深秋季节更显得满眼凄凉。池塘的尽头处,岸边长满了野草。他们放下灯笼后,把尸体晃悠了两下,抛进了水里。发出一声长久的闷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举起灯笼,大家也在他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向外张望着这死人是怎样沉下水的;但是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绑了两块石头的尸体立刻沉没了。在水面激起的巨大的波纹很快就静止不动了。事情办完了。
“诸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大家说道,“现在我们就可以各奔东西了。毫无疑问,我们完成了自由的天职,必将随之而感到一种自由的骄傲,如果你们现在由于(十分遗憾)惊慌失措尚未感觉到类似的感情的话,那么你们明天肯定会感觉到的,如果明天还没有感觉到,那就可耻了。对利亚姆申的过于无耻的心慌意乱,我同意把它看成是一种梦呓,何况据说他从一大早起还当真病了。至于您,维尔金斯基,只要一瞬间的自由思考,它就会向您说明,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绝不应该轻信他的保证,而应当像我们已经做的那样当机立断。这事的后果会向您指明他的确告过密。我同意忘掉您的大呼小叫。至于危险嘛,绝不会有任何危险。谁也不会想到怀疑我们当中的任何人,尤其是假如你们能够不动声色,好自为之的话;所以主要的问题还在你们自己和你们坚定的信念,对于这点,我希望你们明天就能站稳立场。顺便说说,你们之所以要团结起来,成立一个志同道合者自由结合的单独组织,就是为了当前在共同事业中能够同心协力,如有必要,还要互相监督,互相砥砺。你们每个人都肩负着崇高的职责。你们的使命是振兴因停滞而发臭的衰老的事业;你们要时刻想到这个,并以此来鼓舞自己。你们目前要做的一切就是破字当头:让国家及其道德全部土崩瓦解。将来留下来的只有我们,我们未来的任务就是夺取政权:让聪明人参加我们的行列,而让那些蠢货做牛做马。对此我们用不着不好意思。我们要改造下一代,要使他们成为无愧于自由的接班人。我们前面还有千千万万个沙托夫。我们要组织起来控制舆论导向;对于那些逍遥派和观望派,我们应当伸手把他们拉过来,否则我们就太无能了。现在我就去找基里洛夫,天亮前就能拿到那份凭据,他临死前将在这份凭据上(作为对政府的交代)承担全部责任。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一招更绝的了。首先,他历来跟沙托夫有仇;他俩在美国曾住在一起,这样一来,就难免吵架。大家知道,沙托夫改变了信仰;这说明,他俩的敌对是出于信仰不同和害怕告密——也就是说誓不两立。这一切都将写上。最后还要提到,在他那儿,在菲利波夫公寓,曾借住过那个费季卡。这样一来,这一切就会使你们完全排除任何怀疑,因此这一切定将使那些羊脑瓜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诸位,咱们明天就不见面了;我要离开这里到县里去待一段极短的日期。但是后天你们就会得到我的消息。我要奉劝诸位,尤其在明天要待在家里。现在我们就两个人两个人地分头离开这里。托尔卡琴科,我请您照顾一下利亚姆申,带他回去。你可以对他施加点影响,主要是跟他讲清楚,他的临阵胆怯只会头一个对他不利,而且不利到什么程度。维尔金斯基先生,对令亲希加廖夫,就像对您一样,我不愿意怀疑:他绝不会去告密。只是对他的所作所为我感到遗憾;但是话又说回来,他还没有声明他要退出我们的团体,因此埋葬他还嫌过早。好了——快走吧,诸位,那些人虽然奇蠢无比,不过还是小心为好……”
维尔金斯基是同埃尔克利一道走的。埃尔克利在把利亚姆申交给托尔卡琴科以前,先把他带去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声称他已经觉悟了,认错了,请求原谅,他甚至不记得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是一个人走的,他绕到池塘的另一边,再沿着大花园走了出去。这条路最长。使他惊讶的是,他刚走了一半,利普京就追上了他。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要知道,利亚姆申会去告密的!”
“不,他会觉悟和明白过来的,如果他去告密,他就会头一个去西伯利亚。现在谁也不会去告密啦。您也不会去告密。”
“那您呢?”
“毫无疑问,只要你们稍有动静,出现一点变节的念头,我就会把你们大家都送到西伯利亚去。但是您不会变节。您跑了两俄里赶来找我,难道就为了上西伯利亚?”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要知道,也许我俩永远不会见面了!”
“这话怎讲?”
“您只告诉我一点。”
“什么事?不过我倒希望您快滚蛋。”
“您就回答一个问题,不过得讲实话:世界上就我们一个五人小组呢,还是真有好几百个五人小组?我是深思熟虑之后才问您这问题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从您这发狂的样子我就看出来了。您知道您比利亚姆申还危险吗,利普京?”
“我知道,知道,但是——回答,您回答呀!”
“您真是个大笨蛋!要知道,现在似乎对您反正一样——一个五人小组还是一千个五人小组。”
“那么说就一个!我早料到啦!”利普京叫道。“我一直认为就一个,直到眼下……”
于是,他没有等他作出另外的回答,就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沉思了片刻。
“不,谁也不会去告密的,”他毅然说道,“但是——小组就应当是小组,必须听话,要不我就把他们……这些人呀真是些废物,真是的!”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处,有条不紊和不慌不忙地收拾好皮箱。早上六点钟有一列特快列车从这里始发。这列特快早车一星期才发一次,而且是前不久才定下的,暂时还只是试运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虽然预先给我们的人打过招呼,似乎他只是暂时离开,到县里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但是后来发现他根本另有企图。把皮箱收拾好以后,他又与他事先打过招呼的女房东结了账,雇了一辆马车,乘车去找住在离火车站很近的埃尔克利。接着,在快半夜一点的时候才去找基里洛夫,他又从费季卡的那个秘密通道钻进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当时的情绪很坏。除了其他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不愉快之外(关于斯塔夫罗金,他依旧什么情况也没有打听到),我觉得(因为我无法肯定),他可能在这天内收到了一份从什么地方(很可能从彼得堡)寄来的秘密通知,告诉他短期内很可能会遇到某种危险。当然,关于这段时期的情况,现在敝城有许多传说;但是,如果有什么传闻是确凿的话,那知道的人也仅限于圈内应当知道这些情况的人。照我个人看来,我仅仅认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除了在我们这个城市以外,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也犯了事,所以他的确可能收到秘密通知。不管利普京如何看破一切和大失所望地表示怀疑,我甚至确信,除了我们这个五人小组以外,他的确还可能有三两个五人小组,比如说在两大京城;即便不是五人小组,起码也有联系和往来,而且说不定这些关系还十分离奇可笑。他走后还没过三天,敝城就接到由京城下达的立刻逮捕他的命令——到底为了什么事,为了我们这里的事,还是其他地方的事——这,我就不知道了。这道命令的下达,当时正好进一步加剧了这种近乎神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自从发现大学生沙托夫被神秘而又意义重大地遭到暗杀(这起凶杀案跃居我们这里发生的一连串荒唐事件之最),以及伴随着这一事件出现的异乎寻常的扑朔迷离的情况之后,这种恐怖感便突然笼罩了敝省的地方官,以及迄今为止一直顽固地采取不闻不问态度的上流社会。不过这命令来迟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当时已经用化名蛰居彼得堡,他的鼻子很灵,一嗅到这是怎么回事后,刹那间便逃亡国外……然而我扯得太远了,这是后话。
他走进基里洛夫家,一副恶狠狠地想寻衅闹事的模样。除了办那件最要紧的事情以外,他似乎还有什么事想找基里洛夫发泄一下,拿他出出气。基里洛夫对他的到来似乎很高兴;看得出来,他等他来已经等得太久了,已经很焦急、很不耐烦了。他的面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一双黑眼睛的目光,沉重而又凝视不动。
“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他坐在长沙发的一角心情沉重地说道,不过身体并没有动弹一下以示欢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站在他面前,没有开口,先注意地端详了一下他的脸。
“说明一切正常,无须改变我们的决定,好样的!”他微微一笑,一副可气而又呵护的模样。“那么好,”他又带着可憎的玩笑态度加了一句,“就算来晚了吧,您也不用见怪:我已经赠送给您三个小时了。”
“我不需要您赠予我多余的几个小时,你也没有资格赠送给我……混蛋!”
“什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了个哆嗦,但是转眼间控制住了自己,“脾气还不小呀!唉,咱们的气还不打一处来,是吗?”他仍旧用那种气人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一字一顿地说道,“在这样的时刻还是心平气和一些好。最好现在您把自己看成是哥伦布,而把我看成是一只老鼠,犯不上为我生气。这办法昨天我就向您推荐过。”
“我不愿意把您看成老鼠。”
“这怎么说呢,恭维?话又说回来,茶也是冷的——这说明,一切都底朝天了:不,这里发生了某种靠不住的事。啊!那边窗台上,在盘子里,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他走到窗口)。哦,原来是米粥炖老母鸡……但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动呢?这说明咱们的情绪不好,甚至连老母鸡都……”
“我吃过了,您管不着;闭嘴!”
“噢,当然,再说这也无所谓。不过现在对于我这就不是无所谓啦:您想,我几乎压根儿就没有吃过饭,因此我想,假如这只鸡现在您已经不吃的话……怎么样?”
“吃吧,只要吃得下。”
“那就谢谢了,吃完后还要喝点茶。”
他霎时便坐到桌旁,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狼吞虎咽地扑向食物,大嚼起来;但与此同时他又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自己的牺牲品。基里洛夫则又生气又厌恶地、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眼睛离不开他似的。
“不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猛地抬起头来,一面还在继续吃着,“不过,是不是该谈正事了呢?咱们绝不会打退堂鼓吧,啊?那张字据呢?”
“今天夜里我已经认定,这对我反正一样。我可以写。关于传单的事?”
“是的,关于传单的事也写。不过,我念您写。要知道,对您反正一样。难道这种时候写什么内容会使您感到不安吗?”
“你管不着。”
“当然,我是管不着。不过,总共也就几行字,就说您跟沙托夫散发了传单,顺便提一提是在费季卡的帮助下,当时他躲藏在您的住处。这最后一点,即费季卡和您住处的事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最重要。您瞧,我跟您是完全开诚布公的。”
“沙托夫?干吗要写沙托夫?我无论如何不写沙托夫。”
“您又来了,对您有什么关系呢?您已经不可能对他有任何危害了。”
“他的妻子回来了。她醒来后派人来问过我:他在哪?”
“她派人来打听他在哪了?唔,这可不妙。说不定还会派人来;我在这里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担心起来。
“她不会知道的,又睡着了;她找了个接生婆,阿林娜·维尔金斯卡娅。”
“这就好,而且……我想,她听不见吧?我说,不如把台阶上的门插上。”
“她什么也不会听见的。要是沙托夫来,我就把您藏到另一个房间去。”
“沙托夫来不了啦;您就写,因为他叛变和告密……今天晚上……你们吵架了……这就是他的死因。”
“他死了!”基里洛夫叫道,从沙发上跳起来。
“今晚七时许,或者不如说昨晚七时许,因为现在已经过十二点了。”
“是你杀死他的……这,昨天我就料到啦!”
“还能不料到吗?就是用这把手枪。”他掏出手枪,大概是想给他看看,但是没有把它再藏起来,而是用右手继续拿着,似乎备而不用,“不过,基里洛夫,您这人也真怪,您自己也知道,这个混账东西是一定会得到这样的下场的。这有什么料到不料到的呢?我已经跟您翻来覆去说过多少遍了。沙托夫准备去告密:我一直在监视他,绝不能听任他为非作歹。再说也给了您监视他的指示;约摸三星期前您不是亲自告诉过我吗……”
“闭嘴!你杀他是因为他在日内瓦啐过你的脸!”
“既因为这事也因为别的事。因为许多别的事;不过并没有任何个人恩怨。您干吗老跳起来?干吗净装腔作势?啊呀!咱们还真不赖……”
他一跃而起,向他举起了手枪。问题在于基里洛夫忽然从窗台上一把抓起他还在早上就准备好和顶上了子弹的手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站好姿势,把自己的武器瞄准了基里洛夫。基里洛夫恶狠狠地放声大笑。
“你坦白,你这混蛋,你带上手枪是怕我开枪打死你……但是我不会对你开枪的……虽然……虽然……”
他说罢又把自己的手枪瞄准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在跃跃欲试,似乎一想到他会怎样开枪打死他就感到快乐无比,以致都无法抵拒这种乐趣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直严阵以待,一直等到最后一刹那都没有开枪,他这样做是很冒险的,很可能他脑门上会先吃一颗子弹:一个“头脑发热的人”是做得出来的。但是这个“头脑发热的人”终于放下了胳臂,气喘吁吁,浑身发抖,甚至话都说不出来了。
“别闹啦,够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放下了武器。“我早料到您是闹着玩的,不过您也太冒险了,我会开枪的。”
于是他又相当镇静地坐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过手有点发抖。基里洛夫把手枪放到桌上,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绝不写我杀了沙托夫,而且……我现在什么也不会写了。你休想拿到笔据!”
“拿不到?”
“拿不到。”
“多么卑鄙,多么愚蠢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过这事我早有预感。要知道,您并没有把我打个措手不及。随您便,真是的。如果我能够强迫您,我非强迫您不可。不过,您是混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越说越咽不下这口气。“当时,您向我们要钱,千答应万答应,好话说了三大筐……不过我绝不会毫无结果就离开这里的,起码我要看到您自己让自己的脑袋开花。”
“我要你立刻离开这里。”基里洛夫面对他坚定地停下了脚步。
“不,这无论如何不行,您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端起了手枪,“说不定现存你出于恶意和怕死,想要放弃一切,明天去告密,好再拿一笔钱,要知道,为这事他们会给您钱的。让鬼把您抓了去,像您这样一些势利小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但是您放心,我什么都料到了:如果我不像对待那个混蛋沙托夫一样用这支手枪让您脑袋开花的话,我是绝不会走的,如果您自己怕死,放弃您的打算,那就让鬼把您抓了去。”
“你非得看见我死于非命不可吗?”
“我不是出于个人恩怨,您要明白;我完全无所谓。我是为了对得起我们的事业。人是靠不住的,这,您自己也看到了。我什么也不明白,您当时决定自杀的那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是越俎代庖,还在告诉我之前,您就向别人申明了这一点,而且最初也不是告诉我,而是告诉国外的盟员的。请注意,他们中间谁也没有逼您非说出来不可,他们当中谁也不认识您,根本不认识,而是您自作多情地跑来向大家坦白的。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当时是在您的同意和建议下(请注意:这是您自己提议的),才据此制定了在这里的某个行动计划,这计划现在已经无论如何没法改变了。您现在已经进退两难,因为您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要是您出去乱说,明天去告密,这也许对我们很不利,您对此有何高见?不,您哪;您责无旁贷,因为您保证过,您拿了钱。这是您无论如何否定不了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得非常慷慨激昂,但是基里洛夫早就不在听他说话了。他又若有所思地在室内踱来踱去。
“我为沙托夫感到惋惜。”他说,又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面前停下了脚步。
“我不也感到惋惜吗,也许,难道……”
“闭嘴,卑鄙无耻的东西!”基里洛夫吼道,做了一个可怕的、明确无误的动作,“我打死你!”
“好啦,好啦,好啦,我胡扯,我同意我毫无惋惜之意,啊呀,够啦,够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担心地微微跳起来,猛地伸出一只手,作抵御状。
基里洛夫又平静下来,又开始踱来踱去。
“我不会拖延的;正是现在我想自杀:都是些混账东西!”
“这倒是个好主意;当然,都是些混账东西,既然一个正派人活在这世上感到厌恶,那……”
“混蛋,我也跟你,跟大家一样,是个混账东西,而不是一个正派人。任何地方都没有正派人。”
“终于明白过来了。基里洛夫,难道您这么聪明,直到现在都不明白,大家都一样,既没有人好点,也没有人坏点,而只是有的人聪明点,有的人笨点,既然大家都是混蛋(不过,这是废话),由此可见,就不应该有不是混蛋的人,不是吗?”
“啊!你当真不是在开玩笑?”基里洛夫有点诧异地看了看他。“你措辞激烈,而且简单明了……难道像你这样的人也抱有这样的看法?”
“基里洛夫,我始终弄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自杀。我只知道这是出于一种信念……坚定的信念。但是,倘若您觉得有必要(可以说)一吐为快的话,我当洗耳恭听……不过要注意时间……”
“几点了?”
“啊呀,两点整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了看钟,点上了一支烟。
“看来,还可以说得通。”他暗自寻思。
“我没有什么可以对你说的。”基里洛夫喃喃道。
“我记得,这似乎是关于神什么的……有一次您曾经向我解释过;甚至有两次。要是您开枪自杀,您就会成为神,好像是这样,对吗?”
“是的,我将成为神。”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没有笑,他等着;基里洛夫敏感地看了看他。
“您是个政治骗子和政治阴谋家,您想让我大发议论和兴奋起来,实行和解,以便驱散愤怒,当我跟您言归于好之后,就向我索取绝命书:说我杀死了沙托夫。”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十分自然而又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好吧,就算我是这样一个混账东西吧,不过在您即将自杀的最后关头,这对您不是反正一样吗,基里洛夫?我们干吗要争吵呢,真是的:您是这样的人,我也是这样的人,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再说咱俩都是……”
“都是混账东西。”
“是的,看来都是混账东西。要知道,您也明白这不过是说说罢了。”
“我一辈子都不希望这仅仅是说说而已。我从前活着就是因为不希望说空话,现在我每天也都希望这不是说说而已。”
“可不吗,人往高处走。鱼……就是说,每个人都想过得舒服些;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非常早以前大家就懂得这道理。”
“你说都想过得舒服些?”
“好了,不值得为几个字争论。”
“不,你说得很好;就算想过得舒服些吧。上帝是必需的,因此应该存在上帝。”
“嗯,说得太好了。”
“但是我知道没有上帝,也不可能有。”
“这更正确。”
“难道你不明白,有这种双重想法的人没法活在这世上吗?”
“所以非开枪自杀不可吗?”
“难道你不明白仅仅因为这个就可以开枪自杀吗?你不明白有可能存在这样的人,在你们那几十亿人中就可能存在这样一个人,他不愿意也受不了这样活下去吗?”
“我只明白您似乎在犹疑不定……这就十分糟糕啦。”
“斯塔夫罗金也被一种思想给吃了。”基里洛夫脸色阴沉地在室内踱来踱去,没注意他刚才说的话。
“什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竖起耳朵,“什么思想?他亲自对您说过什么吗?”
“没有,我自己猜出来的:斯塔夫罗金如果信仰上帝,他又不相信他信仰上帝。如果他不信仰上帝,他又不相信他不信仰上帝。”
“嗯,斯塔夫罗金还有另一种比这高明的想法……”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故意找碴似的嘀咕道,一边不安地注视着话题的转移以及脸色苍白的基里洛夫。
“他妈的他不会开枪自杀了,”他想,“我一直有这种预感;脑子里净是些奇谈怪论,没别的,这种人真是废物!”
“你是跟我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人:我本来就不想跟你不欢而散。”基里洛夫突然恩赐般说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没有立刻回答。“他妈的,这又是什么新花样?”他又想道?
“基里洛夫,请相信我,我对您没有任何私人恩怨,而且一向……”
“你是个卑鄙小人,你是个搞歪门邪道的人。但是我跟你一样,因此我决定自杀,而你可以继续活下去。”
“您的意思是说,我卑鄙到了极点,因此我还想活下去。”
他还拿不准,这种时候继续这样的谈话对他是不是有利,因此他决定“见机行事”。但是基里洛夫一向看不起他,而且毫不掩饰他对他有一种优越感——他说话的口吻一向使他很恼火,而现在不知为什么较之过去更使他怒不可遏。也许是因为基里洛夫再过这么一小时就要死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仍旧没有死心),在他看来,基里洛夫已经成了半个死人,或者庶几近之,因此他无论如何不允许他神气活现地摆谱。
“您说要开枪自杀,大概是对我吹牛吧?”
“我一向感到奇怪,怎么大家仍旧活着?”基里洛夫没有听见他的话。
“嗯,就算这也是一种想法吧,但是……”
“你这猴儿崽子,你随声附和是想让我听你摆布。闭嘴,你什么也不懂。既然没有上帝,我就是神。”
“您说的这道理我永远搞不懂:为什么您是神呢?”
“如果有上帝,那么他要怎样就怎样,我无法违背他的意志。如果没有上帝,那么我要怎样就怎样,我就可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为什么您可以这样呢?”
“因为我愿意怎样就怎样。难道整个地球上就没有一个人在摒弃上帝和深信能够随心所欲之后,就不敢完全、彻底地为所欲为吗?这就像一个穷人得了一笔遗产,却害怕起来,不敢走近钱袋,认为自己无力拥有它。我想为所欲为。哪怕就我一个人,我也一定要这样做。”
“那您做呀。”
“我必须开枪自杀,因为我能完全、彻底地为所欲为的顶点就是自杀。”
“要知道,不是您一个人自杀呀,自杀的人可多了。”
“他们自杀都是有原因的。但是没有任何原因,仅仅为了为所欲为——只有我。”
“他不会开枪自杀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脑子里又倏忽一闪。
“我说,是这么回事,”他生气地指出,“要是我处在您的地位,为了表示我能够为所欲为,我就把别人给杀了,而不是自杀。这样您就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如果您不害怕,我就告诉您该杀谁。这样一来,说不定今天您就不用自杀了。这,咱们可以商量嘛。”
“杀死别人乃是我能够为所欲为的最低表现,而你就是彻头彻尾的这样的人。我不是你:我要达到为所欲为的顶点,我要自杀。”
“这就是他独立思考的结果。”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悻悻然想道。
“我必须表明我不信上帝。”基里洛夫在屋子里踱着方步。“对我来说,没有比没有上帝更高的思想了。整个人类史都可以为我作证。人为了能够活下去而不自杀,想来想去想出了个上帝,这就是迄今为止的整个世界史。在世界史上,只有我一个人头一次不愿想出个上帝来。我要让人们永远知道这点。”
“不会开枪自杀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焦灼地想道。
“您要让谁知道呢?”他煽动道,“这里只有我和您,您要让利普京知道吗?”
“我要让大家知道;大家都会知道这点的。没有任何秘密不会最终暴露出来。这是他说的。”
于是他带着一种狂热指了指前面点着油灯的救世主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气坏了。
“可见他还是信仰他的,而且还点了油灯;这该不是‘以防万一’吧?”
基里洛夫不言语。
“我说,是这么回事,依我看,您的信仰可能比牧师还虔诚。”
“信仰谁?信仰他?听我说,”基里洛夫停住了脚步,两眼一动不动地、狂乱地望着前面,“听我告诉您一个大道理:世上曾有这么一天,在尘世的中央树起了三座十字架。十字架上有个人十分信仰上帝,他对另一个人说:‘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这天结束了,两人都死了,去找乐园,可是既没有找到乐同,也没有找到复活。那人说的话没有应验。听我说:这人是全世界最崇高的人,他创造了这世界所以存在的东西。没有这个人,整个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一切,就将是一片疯狂。无论是过去,也无论是今后,甚至到出现奇迹,始终都没有这样的人。这奇迹就在于过去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人。如果是这样,如果自然法则连这人也不怜惜,甚至连自己的奇迹也不怜惜,而是迫使他也生活在谎言中,并为这谎言而死,那么,这样一来,整个地球也就成了一派谎言,建立在谎言和愚蠢地嘲弄人的基础上了。由此可见,地球的法则本身也无非是一派谎言和魔鬼演出的滑稽剧。如果你是人的话,请回答我,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这是另一回事。我觉得,您在这里把两个不同的原因混在一起了,而这是非常靠不住的。但是,我倒想请问,如果您是神,又将怎样呢?如果谎言被揭穿了,您也明白了全部谎言都是因为过去那个上帝而起的话?”
“你终于明白了!”基里洛夫兴高采烈地叫道,“由此可见,甚至像你这样的人都明白了,那这道理还是可以明白的!现在你明白,拯救大家的全部希望就在于向大家证明这一道理。谁来证明呢?我!我不明白迄今为止,一个无神论者既然知道没有上帝,为什么还不立即自杀?认识到没有上帝,而又不同时认识到他自己已经成了神——这是荒唐的,否则就一定会自杀。如果你认识到你就是沙皇,你就不会自杀了,而是位居九五之尊,享尽荣华富贵。可是第一个认识这道理的人就一定要自杀,要不然,谁来开这个头并证明这道理呢?因此为了开这个头并证明这道理,我就非自杀不可。我还只是个身不由己地当了神的人,我很不幸,因为我必须表现出我能够为所欲为。所有的人之所以不幸,就因为大家都害怕为所欲为。人之所以迄今为止是不幸的和可怜的,就因为他害怕在最主要的问题上为所欲为,而只是像个小学生那样搞点擦边球。我非常不幸,因为我非常害怕。恐惧乃是人发出的一种诅咒……但是我一定要为所欲为,我必须确信我不信上帝。由我开头并由我结束,我一定要把门打开。我要拯救芸芸众生。只有这样才能拯救所有的人,并使下一代脱胎换骨,超凡脱俗;因为照我的看法,人在现在这样的肉体凡胎的情况下,没有过去那个上帝是无论如何活不下去的。我花了三年时间寻找我的神性的标志,而且找到了:我的神性的标志就是我能够为所欲为!这就是我可以在主要问题上用来表现我的桀骜不驯和我的新的可怕的自由的一切。因为这自由的确很可怕。我要自杀,就是为了要表明我的桀骜不驯和我的新的可怕的自由。”
他的脸色显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目光沉重,让人感到受不了。他仿佛在害热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为他立刻就会摔倒。
“把笔拿来!”基里洛夫突然精神抖擞地,完全出人意料地喝道,“你说我写,一切我都可以签字。说沙托夫是我杀的我也可以签字。趁我现在觉得可笑,你快说。我不怕那些自命不凡的奴才的阴暗心理。你自己会看到的,一切秘密都会昭然若揭!而你将被压得粉碎……我信,我信!”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座位上猛地站起,霎时就递过了墨水瓶和纸,他抓紧时间开始口授,为成功高兴得发抖。
“我,阿列克谢·基里洛夫,现在声明……”
“等等!那不行!我向谁声明?”
基里洛夫像发寒热病似的浑身发抖。这个声明以及关于这声明某种突如其来的特别想法,似乎把他整个人都突然吞没了,似乎这也是一条出路,他那备受折磨的神经便急速奔向这一目标,哪怕时间短暂地稍许松弛一会儿也好:
“我向谁声明?我要知道向谁?”
“不向谁,向大家,向第一个读到这份东西的人。干吗非明确说明不可呢?向全世界!”
“向全世界?好极了!不要忏悔。我不愿意忏悔,我也不愿意向地方官员发表声明。”
“当然不,当然不要,让那些地方官见鬼去吧!如果您是认真的,那就写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歇斯底里地呵道。
“等等!我要先在上面画个吐着舌头的鬼脸。”
“哎呀,别胡扯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火了,“不画画,单凭声明的口吻也能把这一切表达出来。”
“用口吻?也好。对,用口吻,口吻!你就用这口吻口授吧。”
“我,阿列克谢·基里洛夫,”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坚定而又命令式地口授道,他在基里洛夫的肩膀上面弯下腰来,注视他用激动得发抖的手书写的每个字母,“我基里洛夫声明如下:今天,十月某日晚七时许,我在大花园枪杀了大学生沙托夫,我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叛变,因为他对印发传单和费季卡的事进行告密。费季卡曾在我们两人这里,在菲利波夫公寓秘密借住十天,并在此过夜。今天我所以要用手枪自杀,并不是因为我要表示忏悔,也不是因为我怕你们,而是因为结束自己生命这一打算,我在国外就有了。”
“就这些?”基里洛夫诧异而又愤怒地叫道。
“多一个字也没有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挥了一下手,老想把这字据从他手里夺过来。
“等等!”基里洛夫用手掌把那张纸紧紧摁住。“等等,扯淡!我想写上我跟什么人一起杀死他的。干吗写费季卡?还有火灾呢?我要把一切都写上,还要痛骂他们一顿,用藐视的口吻!”
“够啦,基里洛夫,我向您保证,这就够啦!”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在恳求他,打着哆嗦,生怕他把这张纸撕了:“为了让别人相信,必须尽可能说得暧昧些,这样就可以了,点到为止。只要把事实真相向他们透露点边边角角就行,只要把他们逗急了就成。把话留给他们去说,他们会信口开河,胡说一气的,这比咱们说强,不用说,他们总是相信自己胜于相信我们,要知道,这就太好了,这就再好不过了!给我吧;这样就已经非常好了;给我,给我吧!”
他总想把那张纸夺过来。基里洛夫瞪大两眼听着,似乎竭力要弄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但是看来他已经听不懂别人说话了。
“唉,见鬼!”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蓦地火了,“他还没签字呢!您干吗瞪大了两眼,快签字!”
“我要把他们臭骂一顿……”基里洛夫喃喃道,可是他却拿起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我要把他们臭骂一顿……”
“再在下面写上:Vive la réptIblique,这就够了。”
“太棒了!”基里洛夫高兴得几乎吼叫起来。“Vive la république démocratique, sociale et universelle ou la mort!……不,不,不是这样——Liberté,egalité,fratemité ou la mort!瞧,这更好。”他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签名下面写了这行字。
“够了,够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再重复。
“等等,还有不多一点……要知道,我要用法文再签一次名:‘de Kiriloff, gentilhomme russe et citoyen du motlde’。哈哈哈!”他大笑不止。“不,不,不,等等,我找到了最好的头衔,可绝啦:gentilhomme-séminariste russe et citoyen du mondecivilisé!瞧,这比任何头衔都妙……”他从沙发上跳起来,突然身手敏捷地从窗台上抓起手枪,拿着枪跑进了另一间屋子,随手关上了门,关得紧紧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盯着那房门,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
“如果他立刻动手,说不定会开枪,如果又开始想——那就没戏了。”
他暂时拿起那张纸,坐了下来,又把它看了一遍。这声明的措辞再次使他感到高兴。
“眼下需要干什么呢?必须暂时把他们彻底弄糊涂,从而转移他们的视线。大花园?城里没有大花园,于是他们想来想去就会想到斯克沃列什尼基。不过当他们想到这点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再找——又需要时间,而一旦找到尸体——说明写的情况属实;这就说明一切都是真的,关于费季卡的事也是真的。那么费季卡又说明什么呢?费季卡——这就是火灾的起因,这就是列比亚德金兄妹遇害:这说明,一切都由此而起,一切都发端于这个菲利波夫公寓,可是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凡此种种,他们都疏忽了——这非使他们彻底晕头转向不可!他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我们的人;他们只会想到沙托夫和基里洛夫,还有费季卡,还有列比亚德金;那么他们干吗要自相残杀呢——这对他们又成了个问题。哎呀,见鬼,还没听到枪声……”
他虽然在阅读和欣赏那篇声明的措辞,但是他每分钟都在痛苦而又不安地倾听——他突然又火了。他焦急地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他进去已经差不多十分钟了……他拿起蜡烛,向基里洛夫把自己关在里头的那间屋子的房门走去。在接近房门的时候,他又猛地想到,这蜡烛也快点完了,再过大约二十分钟就会完全点完,而且再没有别的蜡烛了。他抓住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倾听,听不见一点声音;他突然拉开门,稍稍举起点蜡烛:什么东西大吼一声,向他猛扑过来。他使劲把门砰地一声关上,又使劲顶住了门,但是已经鸦雀无声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拿着蜡烛犹豫不决地站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当他拉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是,基里洛夫的脸却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基里洛夫站在房间深处的窗户旁,他还看到他向他猛扑过来时的野兽般的狂怒。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了个哆嗦,赶紧把蜡烛放到桌上,准备好手枪,踮起脚尖,急速退到对面的一个角落,因此,如果基里洛夫推开门,拿着手枪向桌子这边冲过来的话,他还来得及瞄准,并先于基里洛夫扣下扳机。
现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完全不相信他会自杀了!“他站在房间中央,在想。”这想法像旋风般掠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脑海。“再说那房间又这么黑,这么可怕……他大吼一声,向我扑来——这里有两种可能:要不是我正当他要扣扳机的时候妨碍了他,要不……要不就是他正在那里考虑怎样把我打死。对,肯定是这样,他在考虑……他知道,我不杀死他是不会走的,要是他自己怕死——那就意味着他必须在我没有杀死他之前先把我杀死……听,那里又是,又是一片寂静!甚至让人觉得可怕:他会猛地打开门的……糟就糟在他相信上帝比牧师还虔诚……他无论如何不会开枪自杀了……这些‘独立思考得出自己结论的人’,现在已经随处可见。混账透了!呸,见鬼,蜡烛,蜡烛!再过一刻钟肯定会点完的……必须赶快结束……好吧,现在就可以打死他……有这张字据,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是我杀死的。可以把他这样放在地板上,手里拿着子弹已经射出的手枪,人家肯定会想,是他自己……啊呀,见鬼,怎么杀死他呢?我要是拉开门,他肯定会扑过来比我先开枪。唉,见鬼,当然打不中!”
他感到十分苦恼,他为他的计划必须执行而又拿不定主意而心惊肉跳。最后,他拿起蜡烛又走到房门口,并举起手枪,做好准备;拿蜡烛的那只左手按住了门把手。但却出现了很尴尬的局面:那把手喀嚓一下发出了响声和咯吱声。“他会干脆开枪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倏忽闪过这一想法。他用脚使劲踹了一下,蹬开了门,他举起蜡烛,向前举着手枪;但是既没有枪声也没有喊叫……屋子里没有一个人。
他打了个哆嗦。这房间无法穿行,没有出口,无处跳跑。他把蜡烛举得更高一些,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阒无一人。他低声喊了一声基里洛夫,然后又喊第二声,声音大了些;仍旧没人答应。
“难道跳窗逃跑了?”
果然,一个窗户上的气窗打开了。“荒唐,他不可能从气窗逃跑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穿过整个房间径直走到窗户跟前,“怎么也跳不出去呀。”他猛地回过身来,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使他大吃一惊。
在房门右面,在窗户对面的那堵墙旁边立着一个柜子。在这柜子的右面,由墙和柜子形成的一个犄角里,站着基里洛夫,而且他站的样子非常古怪——一动不动,身子挺得笔直,两手紧贴裤缝,头微微抬起,后脑勺紧贴墙壁,而且站在这犄角里面,似乎想把整个人隐匿起来,躲藏起来。根据所有的迹象判断,他是在躲藏,但是又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站的位置稍偏,斜对着那个角落,因此只能看到他的身子露出来的那部分。他始终不敢向左挪动一下,以便看清楚基里洛夫全身,从而解开这个谜。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突然他感到一阵狂怒:他猛地离开原地,一声怒吼,跺着脚,怒不可遏地扑向那个可怕的地方。
但是他跑到跟前又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他更加惊恐万状。使他感到吃惊的主要是,尽管他又喊又叫,疯狂地猛扑过去,那身影居然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个肢体稍稍动弹一下——倒像他变成了石头或者像一尊蜡像似的。他的脸色苍白,很不自然,两颗黑眼珠一动不动,望着前面的某个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用蜡烛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瞧了一遍,从不同的角度照过来照过去,仔细观看着这张脸。他突然发现,基里洛夫虽然望着他前面的某个地方,但他的眼角仍旧看得见他,甚至可能在观察他。这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把火凑到“这个死人”的脸上去,烧他,看他有什么反应。他蓦地似乎看到基里洛夫的下巴颏动了一下,一丝嘲弄的微笑似乎掠过他的嘴唇——倒像他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他发起抖来,忘乎所以地一把抓住基里洛夫的肩膀。
接着便发生了一件岂有此理和迅雷不及掩耳的事,以致后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怎么也没法把自己的回忆理出个头绪来。他刚一碰到基里洛夫,后者很快就把脑袋一低,用脑袋打落了他手中的蜡烛;烛台咣当一声飞落到地板上,蜡烛灭了。就在这一刹那他蓦地觉得自己左手的小指一阵剧痛。他大叫起来,他记得当基里洛夫向他俯下身来咬了他手指的那会儿,他忘乎所以地使出全身力气用手枪猛击基里洛夫的脑袋,接连打了三下。最后他终于把手指挣脱了出来,玩命似的拔脚飞跑,向公寓外跑去,一路上摸黑前进,寻觅着道路。这时,在他身后,从屋子里飞出一连声的可怕的喊叫。
“立刻,立刻,立刻,立刻……”
喊了大约十来声。但是他只顾飞跑,已经跑到过道屋了,蓦地听到一声很响的枪声。这时他才在黑黢黢的过道屋里停下来,寻思了大约五分钟;最后他又回到屋里。但是必须找到蜡烛呀。只要在柜子右边的地板上找到那个从他手中打落的蜡烛台就行了;但是用什么来点亮蜡烛头呢?他脑海里蓦地一闪,模模糊糊地想到:昨天,当他跑进厨房,准备猛地扑向费季卡时,在屋角的一块搁板上,他似乎捎带着看到一只大的红火柴盒。他摸索着向左,向厨房门走去,摸了半天,摸到了房门,然后穿过一个小小的过道,下了台阶。就在他刚才想起来的那地方的一块搁板上,他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大盒满满的、还没用过的火柴。他没有划亮火柴就匆匆回到上面,直到走到柜子旁,走到他用手枪狠击咬了他一口的基里洛夫的地方,他才猛地想起自己那个被咬伤的手指,并且刹那间感到这手指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他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把蜡烛头点亮了,又把它插回到蜡烛台上,接着环视了一下四周:在气窗开着的那扇窗户旁,两脚伸向右墙角,躺着基里洛夫的尸体。是对准右侧太阳穴开的枪,子弹射穿头颅后,从左上方出来。可以看到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那把手枪仍握在这个自杀者耷拉在地板上的手中。想必是一枪毙命,立即死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一切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后,站了起来,踮起脚尖,走了出去,拉上了房门,把蜡烛放在第一个房间的桌子上,然后想了想,决定不吹灭它,心想它不会引起火灾的。他又瞧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字据,无意识地笑了笑,接着便(也不知道为什么)踮起脚尖,走出了公寓。他又从费季卡经常出入的那个通道爬了出去,又仔仔细细地把这通道随手堵上了。
六点正好差十分的时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和埃尔克利漫步在火车站的一长列车厢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要走了,埃尔克利来给他送行。行李已经托运,提袋也被拿进了二等车厢他选好的位置上。头遍铃已经响过,他们正在等第二遍铃。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神情坦然地东张西望,观望着一个个上车的旅客。但是并没有遇到比较熟悉的朋友;仅仅有两次他不得不向人家颔首致意——一位是与他有点头之交的商人,然后是另一位年轻的乡村神父,他是到相隔两站的自己的教区去的。埃尔克利大概有什么要紧事,想利用这最后几分钟跟他谈谈——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谈什么;但是他始终不敢开口。他总觉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跟他在一起是个累赘。因此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其他两遍铃声。
“您那么坦然自若地看着大家。”他有点胆怯地说道,似乎想提醒他。
“为什么不呢?我还不能躲躲藏藏。还早。您放心。我只怕鬼使神差地碰到利普京,他一闻到气味就会跑来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们靠不住。”埃尔克利坚决地说。
“您说利普京?”
“所有的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胡说,现在他们全都被昨天的事捆住了手脚。谁也不敢叛变。除非失去理智才会去找死。”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要知道,他们会失去理智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概早就这么想过,所以埃尔克利的这个看法就使他更生气了。
“您是不是怕死呀,埃尔克利?较之对他们大家,我对您寄予更大的希望。现在我才看清你们每个人有多大价值。今天您就去向他们口头传达我的指示,我把他们直接托付给您了。从今天早晨起您就去跑一趟,分头告诉他们,明天或者后天,当他们已经能够听得进别人话的时候,你们就开个会,宣读我的书面指示……但是,请相信,到明天,他们就听得进去了,因为他们一定吓得要命,于是他们就会像蜡一样软绵绵地听话了……最要紧的是您不要垂头丧气。”
“啊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要是不走就好啦!”
“要知道,我不过去几天,说话就回来。”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埃尔克利小心翼翼但又坚定地说道,“哪怕您到彼得堡去也没关系。难道我不明白您是为共同事业去做必须做的事吗。”
“我早知道您绝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埃尔克利。如果您猜到我要到彼得堡去,那您就该明白,在昨天,在那时候,我没法告诉他们我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可别把他们给吓着了。他们是怎样的人,您自己也看见了。但是您一定懂得,我是为了事业,为了最主要的和最重要的事业,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而不是像什么利普京之流认为的那样,为了溜之大吉。”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哪怕要出国也没关系,我懂,您哪;我懂,您必须保护好自己,因为您就是一切,而我们——什么也不是。我懂,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这可怜的孩子连说话的声音都发抖了。
“谢谢您,埃尔克利……啊呀,您碰着了我受伤的手指(埃尔克利笨拙地握了握他的手,那只受伤的手指用黑绸美观地包扎了起来)。
“但是我要再一次对您肯定地说,我只是到彼得堡去探听一下风声,甚至总共只待一昼夜立刻回来也说不定。回来后,为了做做样子,我可能会住在乡下,住在加甘诺夫家。如果他们认为有什么危险。我会头一个挺身而出,带头与他们共患难。如果我在彼得堡有事耽搁了,我也会立即通知您……用老办法,您再转告他们。”
响起了第二遍铃声。
“啊,这么说,离开车只有五分钟了。要知道,我不希望这里的小组作鸟兽散。我倒不怕,不用为我担心;组成总网的这些网扣,我手头多的是,我无须对之特别重视,但是多一个网扣也没任何妨碍。话又说回来,我对您还是放心的,虽然我几乎把您一个人留了下来,让您跟这些下三烂待在一起:不用担心,他们不会告密的,他们不敢……啊——,您也今天走?”他突然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愉快的声音向一个走过来向他问好的年轻人叫道,“我不知道您也乘这趟特快。上哪,看望令堂?”
年轻人的母亲是邻省的一位非常富有的地主,而这个年轻人则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远亲,在敝城做客大约有两周了。
“不,还远,我到P市去……大约要坐七八个小时火车。您上彼得堡?”年轻人笑道。
“您为什么认为我肯定去彼得堡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更加爽朗地笑道。
年轻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威胁地指了指他。
“是的,您猜对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向他神秘地悄声道,“我还带去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几封信,到那里还得到处奔走,拜会三四个人,您知道是什么人吗,跟您说句掏心窝的话,我恨不得让鬼弄死他们。真是件鬼差事!”
“您说,她干吗这么害怕呢?”年轻人也悄声道,“昨天,她甚至连我也不见;依我看,她根本无须为丈夫担心;相反,他那么漂亮地摔倒在火灾现场,甚至可以说不惜牺牲生命。”
“得了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笑,“要知道,她怕的是有几位先生……已经从这里写信去告发了她……总之,这里主要是那个斯塔夫罗金;就是说K公爵……唉,这事说来话长;行啊,等上了火车,我再把一些事告诉您——不过仅限于哥们义气允许的范围之内……这是敝亲埃尔克利准尉,从县里来。”
一直斜着眼睛看埃尔克利的那个年轻人碰了碰礼帽以示问候,埃尔克利鞠了个躬。
“您知道吗,韦尔霍文斯基,坐八小时火车实在太可怕了。这次跟我们一起同行,坐在头等车里的还有位别列斯托夫,他是位非常可笑的上校,是我的邻居,就挨着我家的庄园;他娶了加林娜(née de Garine)为妻,要知道,他出身高贵,甚至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他在这里一共才待了两昼夜。他非常喜欢打牌;一块玩玩怎么样?第四个人我已经看中了——普里普赫洛夫,敝省T市的大胡子商人,百万富翁,告诉您吧,是个真正的百万富翁……我给您引荐引荐,是个非常有趣的钱口袋,他会让咱俩哈哈大笑的。”
“我也非常爱打牌,尤其喜欢在火车上打牌,但是我在二等车呀。”
“哎,得啦,哪还行!跟我们坐一起。我马上让人帮您搬到头等车来。列车长听我的。您有什么行李,提包?毛毯?”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拿起自己的提包、毛毯和书,立刻非常乐意地搬到了头等车。埃尔克利帮他拿了点东西。第三遍铃响了。
“好,埃尔克利,”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摆出一副大忙人的样子,匆匆地,已是从车厢里最后一次伸出手来,“我这就跟他们坐在一起玩牌啦。”
“但是,又何必跟我解释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要知道,我懂,我全懂,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好,那就再见啦,咱们会非常愉快地再见的。”这时,那年轻人喊了他一声,让他过去跟另外两位牌友认识认识,于是他就连声答应着突然回过头去。从此埃尔克利就再也不曾见到他的这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了。
他非常忧郁地回到家中,倒不是因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弃他们而去,让他感到害怕,但是……但是,当那个年轻的花花公子叫他过去的时候,他那么快地就掉转头去,不再理他,而且……要知道,他满可以再跟他说点什么别的嘛,而不是仅仅说一句“再见,咱们会非常愉快地再见的”,或者……或者,哪怕更紧地握握他的手呢。
而最后一点是主要的。一种异样的感觉刺痛着他那颗可怜的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跟昨晚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