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莎遭到的惨祸以及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死,使沙托夫产生了一种压抑感。我已经提到,那天早晨我曾匆匆地见过他一面,我发现他似乎有点精神失常。他顺便说道,头天晚上九点钟(即起火前大约三小时),他曾去看过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第二天清早他又去看了尸体,但是,据我所知,那天早晨他并没有到任何地方去提供过任何证词。然而在那天行将终了的时候,他心中却掀起了一场暴风雨,而且……似乎,我敢肯定,薄暮时分曾出现这样的一瞬间:他想站起身来,去——告发一切。这一切究竟是什么——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用说,他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只会引火烧身,暴露自己。他没有任何证据足以揭露刚刚发生的暴行,而且他自己对此也只有一些模糊的揣测,而这揣测只有对他一个人来说才是完全确凿无疑的。但是他宁可反过来毁了他自己,只要能够“粉碎这些坏蛋的阴谋”就成——这是他的原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多少猜到了他的这一冲动,他也知道把他的这一新的可怕的行动计划推迟到明天执行,冒了很大风险。从他那方面来说,这是因为他一贯十分自信,还因为他一向不把这些“小人物”放在眼里,尤其是沙托夫。早在国外的时候,他就形容沙托夫是个“悲天悯人的白痴”,一向瞧不起他,他坚信,要对付这样一个胸无城府的人易如反掌,即在整个这一天密切监视他的行动,一有危险就立刻把他的路切断。但是却出现了一个完全意料不到的、他们根本没有预见到的情况,竟救了这帮“坏蛋”,使他们得以苟延残喘。
晚上七时许(即正当我们的人在埃尔克利家集合并等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是愤恨又是焦急的时候),沙托夫因为头疼和身上有点发冷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周围黑黢黢的,没有点蜡烛;因疑窦丛生而又困惑莫解,因而感到痛苦,感到恼火,想当机立断而又怎么也无法彻底下定决心,他一面诅咒自己,一面预感到,这一切终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渐渐、渐渐地,他打起了盹,一时间似睡非睡,做了一个类似噩梦的梦;他梦见他被人用绳子捆在自己的床上,浑身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然而与此同时整座公寓却响起了可怕的捶击声:敲板墙,敲大门,敲他的房门,也在敲基里洛夫厢房的门,以致整座公寓都在颤动,还有一个遥远的、熟悉的,但却让他听来痛苦的声音在如泣如诉地叫他的名字。他蓦地醒了过来,在床上欠起了身子。奇怪的是敲大门的声音仍在继续,虽然声音很远,并不像他在梦中听到的那么强烈,但却在敲个不停,坚持不懈地敲,至于那个奇怪的和听来令他“痛苦”的呼叫声,虽然根本不是什么如泣如诉,而是相反,不耐烦和怒气冲冲,从楼下的大门口仍不断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另一个人比较克制的、平常的说话声。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打开气窗,探出了头。
“谁呀?”他叫道,简直吓呆了。
“如果您是沙托夫的话,”楼下有个人不客气和生硬地回答他道,“那就劳您大驾,直截了当、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您到底是否同意让我进来?”
果然是她,他听出了她的声音!
“Marie!是你呀?”
“是我,是我,玛丽亚·沙托娃,老实告诉你吧,我实在没法让马车夫再多等一分钟了。”
“马上就来……让我点上蜡烛……”沙托夫有气无力地叫道。接着就急忙寻找火柴。在这种情况下要找火柴通常是找不到的。接着又把蜡烛台连同蜡烛一起碰翻在地,紧接着楼下又传来了那个不耐烦的声音,他只好撇下一切,拼命从那个陡峭的楼梯上飞奔而下,去把大门上的小门打开。
“劳您大驾拿一下这提兜,让我先把这混账东西打发走。”玛丽亚·沙托娃太太在楼下大门外见到他时说道,说罢便把一个相当轻而又不值钱的手提袋塞到他手里,这是德累斯顿制造的钉有铜钉的帆布提袋。她自己则怒气冲冲地向马车夫嚷道:
“我敢肯定您要价太高了。您在这里遍地泥泞的街道上把我多拉了足足一小时,这只能怪您,因为,可见,您自己也不知道这条混账的街道和这座混账的房子在哪。请您把您该得的三十戈比收下,您就死心吧,多一个子儿也不给。”
“哎呀,太太,是你自己指着要去耶稣升天巷的呀,而这是上帝显灵街:耶稣升天巷离这儿远着呢,哪跟哪呀。倒把我这骟马累出汗了。”
“耶稣升天巷和上帝显灵街——对所有这些混账地名您应当比我清楚,因为您是本地人,再说您自己说话不算教:我一开始就跟您说我要去菲利波夫公寓,您自己还很有把握地说您知道。不管怎么说吧,您明天可以到民事法庭去告我,而现在就清您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给,再给您五戈比!”沙托夫急忙从兜里掏出一枚五戈比的硬币递给马车夫?
“劳您驾,不许您这样!”Madame沙托娃一下子火了,可是马车夫已经赶着那“骟马”走了,而沙托夫则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她拉进了大门。
“快,Marie,快点……这都是小事,而且——你身上都湿透了!你慢点,这儿要上楼了——多遗憾,没点火——楼梯陡,抓紧点,抓紧点,这就是我住的小屋。对不起,我没点火……马上!”
他拾起蜡烛台,但是火柴花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找到。沙托娃太太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中央等着。
“谢谢上帝,终于找到了!”他快乐地叫起来,照亮了小屋。玛丽亚·沙托娃匆匆瞥了一眼他的住所。
“我听说你生活得很糟,但毕竟跟我想的不完全一样。”她厌恶地说,说罢便向床旁走去。
“哎呀,累啦!”她像瘫了似的坐到硬邦邦的木床上。“请您把提兜放好,然后在椅子上坐下。不过随您便,您总在我眼前戳着。我在您这儿是暂时的,找到工作就走,因为在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又没有钱。但是如果我来了,您感到不方便的话,劳您驾,请立刻直言相告,如果您是一个正人君子,就应当这样。我毕竟还有点东西明天可以拿去变卖,可以付旅馆的房钱,可是真要去旅馆的话,要劳驾您亲自送我去……哎呀,不过我太累啦!”
沙托夫猛地浑身发起抖来。
“不要,Marie。不要到旅馆去!什么旅馆不旅馆的?干吗呢,何必呢?”
他双手合十,恳求她。
“好吧,虽说可以不去旅馆,但事情总要讲清楚的。您想,沙托夫,我跟您在日内瓦结了婚,在一起同居了两个多星期,后来我们分手了,到现在已经一别三载,不过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争吵。但是您别以为我回来找您是为了跟您破镜重圆,恢复过去曾经做过的傻事。我是回来找工作的,至于直接跑到这座城市来,那是因为上哪我都无所谓。我不是来认错的;劳驾,请不要以为我会干这种傻事。”
“噢,Marie!这话是多说了的,根本不必要!”沙托夫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既然这样,既然您这样开通,居然连这也能理解,那我就要冒昧地补充一句,我之所以直接来找您,并且直接来到您的寓所,多少也是因为我一向认为您远不是一个卑鄙小人,也许比别的……坏蛋要好得多……”
她的两眼放出了光。她想必吃过某些“坏蛋”很多苦头。
“请您相信,我刚才说您心地善良对您毫无取笑之意。我说话爱直来直去,不会巧言令色,再说我也讨厌这样。然而这一切都是废话。我一向希望您能放聪明点,不要让我心烦……哎呀,够啦,我累啦!”
接着她就用痛苦而又疲惫的长长的目光望了望他。沙托夫站在她面前,站在五步开外,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怯怯地,但又仿佛获得新生似的,脸上带着一种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神采飞扬,听着她说话。这个经常毛发向上支楞着的、强壮而又似乎浑身是刺的人,突然全身都似乎软化了,容光焕发,神情开朗。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感情。三年的离别,三年破裂的婚姻,并没有从他心中排挤掉任何东西。也许这三年中的每一天,他都在魂牵梦萦地想念她,想这个从前曾对他说过“我爱你”的亲爱的人儿。因为我知道沙托夫的为人,我敢说,沙托夫从来也不允许自己哪怕间或梦想会有一个什么女人对他说:“我爱你。”他生性纯洁、腼腆,以至于到了古怪的程度,他认为自己是个奇丑无比的丑八怪,他恨自己的脸,恨自己的性格,他把自己比作一个畸形的丑八怪,这种人只配拉到集市上去向人展览。由于这一切,他把光明正直看得高于一切,他全心全意地忠于自己的信念,以致达到狂热的程度,平素则阴沉、高傲、爱动怒、不爱说话。但是这个唯一爱过他两星期(他永远,永远相信这一点)的人儿,这个他永远认为比他高得多人儿,尽管他也十分清醒地懂得她的种种迷误;对这人的一切,完完全全的一切,他都可以原谅(这是根本不成问题的,甚至恰好相反,以致在他看来,他自己在一切方面都对不起她)——这个女人,这个玛丽亚·沙托娃突然又出现在他家里,又出现在他面前了……这几乎不可思议!他感到非常震惊,对他来说,这件事包含了那么多可怕的东西,与此同时,又包含了那么多幸碣,因此他当然不能,也许是他不愿意,他害怕清醒过来。他怕这是个梦。但是当她用这种疲惫的目光看了看他,他突然明白了,这个他深爱的人在痛苦,也许在责怪他。他的心停止了跳动。他痛心地端详着她的脸庞:少女的娇艳早已从这张疲倦的脸上消失。不错,她仍旧长得很好看——在他眼里,她跟过去一样是个大美人(其实这是个约摸二十五岁的女人,体格相当健壮,个子中等偏高,比沙托夫高,长着一头深褐色的秀发,脸色苍白,脸呈椭圆形,一双深色的大眼睛,现在正在闪闪发光,好像得了寒热病似的。)但是,他从前那么熟悉的她,过去那种爱轻举妄动的、天真而又朴直的充沛精力现在却变成了一副忧郁的愤激和绝望,似乎有点愤世嫉俗,但是她对此还没有习惯,并且她为此也深感苦恼。但最要紧的是她有病,他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尽管他很怕她,可他却走过去,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Marie……要知道……也许你太累了,看在上帝分上,别发火……如果你同意的话,比方说,喝点茶好吗?茶能提神,很有效,好不好?要是你同意的话……”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当然同意,您还跟过去一样完全是个孩子。要是能给点茶喝,您就拿来吧。您这儿多挤啊!您这儿多冷啊!”
“噢,我马上去拿劈柴,去拿劈柴来,劈柴我有!”沙托夫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劈柴……就是说,但是……不过,茶也马上。”他挥了一下手,似乎横下一条心,抓起了制帽。
“您上哪呀?这么说,家里没茶?”
“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一切马上会有的……我……”他从书架上拿起了手枪。
“我马上把这手枪卖掉……或者给当了……”
“真蠢,这要花多长时间呀!拿去,这是我的钱,既然您什么也没有,这里好像是八十戈比;全在这里了。您这儿简直像座疯人院。”
“不要,不要你的钱,我马上,说话就回来,我不卖手枪也……”
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径直向基里洛夫家跑去。这大概还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和利普京拜访基里洛夫之前大约两小时。沙托夫和基里洛夫住同院,彼此几乎不见面,即便碰上了,彼此既不问好,也不说话:他俩在美国“躺”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基里洛夫,您这儿常常有茶:您有茶叶和糖吗?”
基里洛夫正在屋里踱来踱去(他有一个习惯,通宵都在屋里踱来踱去,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突然停了下来,凝神注视着跑进来的沙托夫,不过并没有显得特别惊奇。
“茶叶有,糖有,茶炊也有。不过用不着生茶炊了,有热茶。请坐,您随意喝吧。”
“基里洛夫,咱俩在美国的时候睡同屋……我妻子来找我了……我……给我点茶叶……茶炊也要。”
“既然嫂夫人来了,当然要生茶炊。不过茶炊可以以后再说。我有两个。现在您可以先把桌上的茶壶拿去。热的,滚烫的。全拿去,糖也拿去,全拿去。面包……面包很多,也全拿去。还有小牛肉。一卢布钱。”
“给我,朋友,我明天一定还!唉,基里洛夫!”
“就是在瑞士的那位嫂夫人吗?这很好。您这么跑了来也很好。”
“基里洛夫!”沙托夫叫道,他用胳臂夹住茶壶,两手拿起糖和面包。“基里洛夫!要是……要是您能够放弃您那些可怕的幻想,抛弃您那个无神论的梦呓……噢,您是一个多好的人呀,基里洛夫!”
“看得出来,您离开瑞士后还爱着您的嫂夫人。离开瑞士后还能这样,这就很好。什么时候要茶叶,再来拿。整夜您都可以来,我根本不睡觉。会有茶炊的。拿走这卢布,给。回到嫂夫人那儿去吧,我留在这里,我会想您和嫂夫人的。”
玛丽亚·沙托娃显然很满意丈夫回来得这么快,几乎迫不及待地端起了茶杯喝茶,但是已经不需要再跑去拿茶炊了:她只喝了半杯茶,面包也只吃了很小的一块。至于小牛肉,她厌恶而又恼怒地拒绝了。
“您有病,Marie,你身上的这一切都说明你有病……”沙托夫怯怯地说。
“当然有病,请坐。既然没有茶叶,您哪弄来的茶?”
沙托夫三言两语地谈了谈基里洛夫。她也听说过他的一些情况。
“我知道他是疯子;行了,别提他了;世上的傻瓜难道还少吗?那么说,您去过美国?我听说了,您信上写过。”
“是的,我……是写到巴黎去的。”
“行了,请说点别的吧。就信仰说,您是斯拉夫派?”
“我……我倒不是……因为成不了俄罗斯人,所以就成了个斯拉夫派。”他苦笑了一下,就像一个人好不容易说了句俏皮话,又说得不恰当,因而显得很尴尬似的。
“您不是俄罗斯人!”
“是的,不是俄罗斯人。”
“不过这全是傻话。您坐下吧,求您了。您干吗老来来回回地走呢?您以为我在说胡话?也许我会说胡话的。您说,这公寓里就你俩?”
“就我俩……楼下……”
“而且都这样聪明。什么楼下?您说楼下?”
“不,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我很想知道。”
“我只是想说,现在院子里就我俩,而过去,在楼下住着列比亚德金兄妹……”
“就是昨夜被杀的那个女人吗?”她蓦地跳起来。“听说了。我一到这里就听说了。你们这儿着火了?”
“是的,Marie,是的,也许我现在正在做一件十分可耻的事,我原谅了,这帮无耻之徒……”他蓦地站起来,像发狂似的举起双手,又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
但是Marie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回答;她在问,而不是在听。
“你们这里干的这好事。啊,这一切多卑鄙呀!这是些多么卑鄙的坏蛋呀!您倒是坐下来好不好,求您了,噢,您总惹我生气!”她说罢便筋疲力尽地把头放倒在枕头上。
“Marie,我再不了……你说不定还是躺一会好,Marie?”
她没有回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她那苍白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她几乎刹那间就睡着了。沙托夫看了看四周,剪了烛花,不安地看了看她的脸色,在胸前握紧了双手,蹑手蹑脚地从屋里走出来,进了外屋。在楼梯顶端,他将脸紧贴墙角,无言而义一动不动地站了大约十分钟。他站的时间本来还可能更久些,但是突然楼下传来一个人的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有人在上楼。沙托夫想起了,他没有把大门上的小门插上。
“谁?”他悄声问。
这个不认识的客人仍旧不慌不忙,也不回答地继续上楼。他爬到楼上后停了下来,要在黑暗中看清他是谁是不可能的,突然听到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伊万·沙托夫?”
沙托夫报了自己的姓名,但是又立刻伸出手来拦住他;但是那人却主动抓住他的手——沙托夫打了个寒噤,好像碰到一条可怕的毒蛇似的。
“您站这儿,”他急促地悄声道,“别进去,我现在不能接待您。我妻子回来了。我去拿蜡烛。”
他拿蜡烛回来后,看到面前站的是一个年轻军官;他虽然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埃尔克利。”来人自我介绍道,“您在维尔金斯基家见过我。”
“记得,您坐在那里不停地写。您听着,”沙托夫突然火了,发狂般向他逼近,但说话仍旧压低了声音,“您抓我手的时候做了个手势。但是,要知道,我可以根本不理会所有这些暗号!我不承认……我不愿意……我可以马上把您推下楼,您明白吗?”
“不,我一点不明白,我根本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客人宽厚和几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只是有件事要转告您,我也是为这事来的,主要是我不希望浪费时间。您有一台不属于您的印刷机,您总得对它有个交代吧,这,您自己也知道。我奉命要求您明天下午七点整把他给利普京。此外,我还奉命通知您,以后再也不会要求您做任何事情了。”
“任何事情?”
“完全正确。您的报告被批准了,您已被永远除名。我奉命正式通知您。”
“谁命令您通知我的?”
“告诉我暗号的人。”
“您从国外回来?”
“这……我认为这跟您无关。”
“唉,见鬼!既然您奉命行事,为什么不早来呢?”
“我遵从某些指示,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我明白,我明白您不是一个人。唉……见鬼!为什么利普京不亲自来呢?”
“那么,我明晚六时整来接您,咱俩步行到那儿去。除了咱们仨,没有任何人。”
“韦尔霍文斯基去吗?”
“不,他不去。韦尔霍文斯基明天上午十一点要离开本城。”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沙托夫狂怒地悄声道,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跑了,这混蛋!”
他激动地陷入沉思。埃尔克利定睛注视着他,默不做声地等着。
“你们怎么弄走呢?要知道,这可不是拿在手里一下子就能搬走的。”
“根本无须搬走。您只要指出埋藏的地点,我们只要查明属实,的确埋在那里就成。我们只知道这地方在哪,但具体地点不知道。难道您把这地点也告诉别人了?”
沙托夫看了看他。
“您,您,这么个毛孩子——这么傻的一个毛孩子——您也像只羊似的一头钻进去了?唉,他们需要的正是您这样年富力强的人!好,您走吧!唉——!这个卑鄙小人欺骗了你们所有的人之后自己跑了。”
埃尔克利清楚而又平静地看着他,但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
“韦尔霍文斯基跑了,韦尔霍文斯基!”沙托夫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是还在这儿吗,没走呀。他要到明天才走,”埃尔克利温和而又振振有词地说道,“我还特地邀请他来作个见证,对我的整个指示本来都是写给他的(他作为一个年轻而又没有经验的孩子坦白地说道)。但是遗憾的是他借口要走,不同意;不过他也的确有要紧事必须去办。”
沙托夫又不胜惋惜地瞥了一眼这个缺心眼的老实人,但是又突然挥了一下手,似乎在想:“值得可怜他吗!”
“好吧,我一定来。”他突然粗暴地打断他的话,“现在您快滚吧,走开!”
“那么我六点整来接您。”埃尔克利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不慌不忙地开始下楼。
“小傻瓜!”沙托夫忍不住从楼梯上向他的背影嚷了一嗓子。
“什么,您哪?”埃尔克利问道,他已经下了楼。
“没什么,您走吧。”
“我觉得您好像说了什么。”
埃尔克利是一个头脑里没有主心骨,脑子里没有主见的“小傻瓜”;但是次要的小聪明还是有的,而且鬼点子多得很,甚至很狡猾。他狂热而又幼稚地忠于“共同事业”,而实际上是忠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是按照他的指示办事的,这指示是在我们的人那里开会,先商量好了,后来又分配了明天的角色时给予他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委派他担任使者的时候,曾把他拉到一边谈过话,说了约摸十分钟。执行任务是这个浅薄而又不动脑子的、永远渴望服从别人意志的人的一种需要——噢,当然,无他,必须是为了“共同的”或者“伟大的”事业。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像埃尔克利这类狂热的小人物,所谓为某个主义奋斗,除非把这个主义与按照他们的理解体现了这主义的某个人融合在一起,否则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们为这个主义怎样奋斗法,在啸聚一起准备谋杀沙托夫的凶手中,多愁善感、和蔼可亲和心地善良的埃尔克利,也许是个最最无情的人,他对沙托夫没有个人恩怨,可是他在参与杀害沙托夫的时候竟会连眼睛都不眨。比方说,他在执行自己的任务时,曾奉命顺便好好察看一下沙托夫的情况,可是当沙托夫在楼梯上碰到他,因为发烧说漏了嘴(很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说他妻子回来找他了——埃尔克利却立刻出于本能,狡猾地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进一步的好奇,尽管他脑海里倏忽一闪,明白妻子回来这事对他们此举的成败得失将具有重大意义……
实际上还果真如此:就是因为这事,竟救了这帮“坏蛋”,使沙托夫打消了去告发他们的念头,而且还帮助他们“除掉”了他……首先,这事使沙托夫很激动,使他脱离了常规,使他失去了通常的洞察力和小心谨慎。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根本不可能去想任何个人安危的问题。相反,他还一厢情愿地相信了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明天会逃走:这恰好符合了他对他的怀疑!他回到房间后又坐到犄角里,把两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捂住脸。苦涩的万千思绪折磨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踮起脚尖,走过去看她:“主啊!明天一早她就会发热病,说不定现在就开始了!当然因为着了凉。她不习惯这里的可怕的气候,又坐火车,坐的又是三等车,四周又是旋风又是雨,她穿的又是这么单薄的斗篷,根本没有任何衣服……怎么能撇下她,撂下她,没人照顾她呢!再说这提袋,多小的一个包啊,又轻又皱皱巴巴的,也就十俄磅重!真可怜,她多么疲惫不堪,受了多大罪啊!她自尊心很强,所以并不诉苦。但是心里烦躁,烦躁极了!这是病:即使是天使,生了病也会变得烦躁的。脑门上干干的,想必在发烧,眼圈又多么黑啊……然而,这脸蛋,这头秀发又多么美,多么……”
于是他赶快移开眼睛,赶快走开,似乎害怕他会产生这样一种想法:不把她看成一个需要帮助的不幸的、受尽折磨的人,而把她看成是一个别的什么——“怎么能抱有这样的希望呢!一个人是多么卑劣,多么无耻啊!”接着他又走到自己的角落,坐了下来,用手捂住脸,又开始浮想联翩,又开始回想……又模模糊糊地浮现出种种希望。
“哎呀,我累啦,哎呀,我累啦!”他想到她的喟叹,想到她那虚弱的、筋疲力尽的声音:“主啊!现在怎么能对她撒手不管呢,她身边只有八十戈比啊;她递过自己的钱包,又旧,又小!她是来找工作的——唉,她对找工作又懂得什么呢?要知道,这都是些十分任性的孩子,她们满脑子都是她们自己制造出来的幻想;她还生气,可怜的人儿,为什么俄罗斯不像她们在围外幻想的那样呢!噢,不幸的人啊,噢,天真的人啊……不过,这儿还真冷……”
他想起了她的抱怨,想起他曾经答应生炉子。“这里有劈柴,可以拿进来,只要不吵醒她就成。这可以做到。小牛肉的问题怎么解决呢?她起床后也许想吃点什么东西……唔,这以后再说;基里洛夫整夜不睡。拿什么东西给她盖上呢,她睡得那么香,但是她肯定感到冷,啊,多冷呀!”
于是他又一次走过去看了看她;她的裙子略微卷起了点,右腿的一半直至膝盖都露了出来。他陡地扭过头,几乎感到一阵恐惧,他从身上脱下棉大衣,自己就穿一件破旧的外衣,竭力不看她,给她盖上了裸露的地方。
点火生劈柴,蹑手蹑脚地走来走去,观察熟睡的妻子,在角落里想东想西,然后又站起来观察熟睡的妻子,占去了他许多时间。过去了两三小时。就在这段时间里,韦尔霍文斯基和利普京去了基里洛夫家。最后,他在角落里打起了瞌睡。传出了她的呻吟声;她醒了,她在叫他;他像罪犯似的跳了起来。
“Marie!我差点睡着了……啊呀,我多浑呀,Marie!”
她欠起身子,惊奇地环顾左右,仿佛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似的,突然她又气又急又不安地发作道:
“我占用了您的床,我累得不知不觉睡着了;您怎么敢不叫醒我呢?您怎么胆敢认为我打算来麻烦您,成为您的累赘呢?”
“我怎么能叫醒您呢,Marie?”
“就能,就应该把我叫醒!您这里没有别的床,可我却占用了您的床。您不应当使我处于尴尬的境地。难道您认为我是来享受您的恩赐的吗?请您马上上您的床睡觉,我可以把椅子拼起来,躺在犄角里……”
“Marie,没有这么多椅子呀,再说也没有铺床的东西。”
“那就干脆睡在地板上。您不是也只好睡地板吗,说干就干!”
她下了床,刚想迈步,但是,突然一阵非常强烈的痉挛与疼痛一下使她失去了全部力量和全部决心,于是她大声地发出一声呻吟,又摔倒在床铺上。沙托夫急忙跑过去,但是Marie把脸埋在枕头里,抓住他的一只手,用足力气又抓又拧。这样继续了大约一分钟。
“Marie,宝贝儿,如果需要的话,这里有位大夫弗连采利,是我很熟悉的一位朋友……我可以跑去找他。”
“废话!”
“怎么是废话呢?告诉我,Marie,您哪儿疼?要不也可以热敷……比如,在肚子上……这,没有大夫我也做得了……要不用芥末膏也成。”
“这是怎么回事?”她抬起头,害怕地看着他,奇怪地问。
“你到底指什么呀,Marie?”沙托夫不明白,“你问的是什么事呀?噢上帝,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Marie,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明白。”
“啊呀,您别啰唆了行不行,不用您明白。再说也太可笑了……”她苦笑了一声。“随便给我说点什么。在屋子里一面走一面说。不要站在我面前,也不要看我,关于这点我第五百次地求您了!”
沙托夫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两眼看着地面,竭力不抬头看她。
“这里——你别生气,Marie,求你了——这里有小牛肉,不远,还有茶……方才你吃得太少了……”
她厌恶而又恶狠狠地挥了挥手。沙托夫只好咬住舌头,死了这条心。
“我说,我想在这里办一家装订厂,这厂建立在互相联合的合理原则的基础上。因为您住在这里,您认为这厂能够办成吗?”
“唉,Marie。我们这里没人读书,也根本没有书。他怎么会要装订书呢?”
“他是谁?”
“这里的读者以及这里的普通居民呀,Marie。”
“那就该说清楚,要不:他,谁是他——不知道。语法都不懂。”
“这是符合语言发展方向的,Marie。”沙托夫嘀咕道。
“啊呀,去您的,什么方向不方向,讨厌。为什么这里的读者或者居民不会要装订书呢?”
“因为读书和装订书,这是发展的两大阶段,相距甚远。他先要一点一点养成读书的习惯,不用说,这就需要几世纪,但是把书仍旧看做一种随随便便的东西,揉来揉去,随便乱扔。装订书已经意味着尊敬书,意味着他不仅喜欢读书,而且还承认读书是件好事。整个俄国还没有达到这一阶段,欧洲却早在装订书了。”
“这话虽然有点书呆子气,但是起码说得还有点道理,它使我想起了三年前;要知道,三年前,有时候,您思想还相当敏锐。”
她说这话时也跟先前说的那些任性的话一样,口气很厌恶。
“Marie, Marie,”沙托夫十分感动地对她说道,“噢,Marie!你不知道这三年来沧海桑田,发生了多大变化啊!后来我听说,因为我背叛了信仰,你似乎曾经鄙视过我。什么人被我抛弃了呢?现实生活的敌人;害怕独立思考的、过了时的自由主义者;思想的奴才,个性和自由的敌人,鼓吹死气沉沉、腐烂发臭的老顽固!他们有什么呢:食古不化,中庸之道,最庸俗和最卑鄙的平庸,充满嫉妒的平等,没有人格尊严的平等,就像奴才和九三年法国人所理解的那种平等……而主要是到处是恶棍,恶棍和恶棍!”
“是啊,恶棍很多。”她声音急促而又痛苦地说道。她躺着,伸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好像害怕动弹似的,头仰在枕头上,稍稍侧向一边,目光疲惫而又火热地望着天花板。面色苍白,嘴唇干裂。
“你会意识到的,Marie,你会意识到的!”沙托夫叫道。她想摇摇头,作否定状,可突然她又出现了方才出现的那种痉挛。她又把头埋到枕头里,沙托夫见状急忙跑到她身边,都吓疯了,她又拼命抓住他的一只手,足有一分钟,把他的手都握疼了。
“Marie, Marie!但是,要知道,这病也许很严重,Marie!”
“闭嘴……我不愿意,不愿意,”她几乎狂怒地叫道,又仰面朝天,“不许您用您那种怜悯的神气看着我!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随便说点什么,说呀……”
沙托夫惊惶失措地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您在这里做什么呢?”她厌恶而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在一个商人的账房里打工。Marie,要是我很想赚钱的话,我在这里也能赚到大钱。”
“这对您不是更好吗……”
“啊呀,你别瞎想了,Marie,我不过随便说说……”
“此外,还做什么呢?您在鼓吹什么呢?要知道,您是不会不鼓吹什么的;您就是这性格!”
“我在宣传上帝,Marie。”
“宣传您自己都不相信的上帝。这想法我永远无法理解。”
“咱们不说这个了,Marie,以后再谈吧。”
“这里的这个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到底是何许人呢?”
“这事咱们也以后说,Marie。”
“不许您对我说这样的话!这女人的死,可以说是这些人……犯下的暴行,此话当真?”
“肯定是这样。”沙托夫咬牙切齿地说。
Marie突然抬起头,痛苦地叫道:
“不许您再跟我谈这件事,永远不许,永远不许!”
于是她又倒卧在床上,那同样的痉挛引起的疼痛又发作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但是这一次她呻吟得更厉害了,变成了嚎叫。
“噢,这人真讨厌!噢,这人真叫我受不了!”她疼得打滚,疼得已经熬不住了,一面推开站在她身旁的沙托夫。
“Marie,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可以一面走一面说话……”
“难道您就看不出已经开始了吗?”
“什么开始了,Marie?”
“我怎么知道?难道这事我知道什么吗……噢,真该死!噢,这一切早该受到诅咒!”
“Marie,假如你能告诉我什么开始了就好了……要不我……要是这样,我怎么会明白呢?”
“您是一个远离现实的没用的人,就会耍贫嘴。噢,世上的一切都该死,都该受到诅咒。”
“Marie!Marie!”
他当真以为她疯了。
“难道您还看不出我正在经受分娩的阵痛吗。”她欠起身子,用一种可怕而又痛苦的、把她的整个脸都扭曲了的恼怒看着他。“让这孩子还没生下来就受到诅咒吧!”
“Marie,”沙托夫终于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叫道,“Marie……但是,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他蓦地明白过来,十分果断地抓起自己的帽子。
“我刚进屋的时候怎么会知道——难道我还会来找您吗?人家告诉我还要过十天!您上哪,不许您出去!”
“去请接生婆呀!我先去把手枪卖掉,现在最要紧的是钱!”
“不许您做任何事情,不许您去请接生婆,叫个女人来,叫个老太婆来,我钱包里还有八十戈比……乡下女人生孩子根本用不着接生婆……死了拉倒……”
“女人会有的,老太婆也会有的。不过我怎么能撇下您一个人呢,Marie!”
但是他考虑到与其以后留下她没人接生,还不如现在不顾她如何发怒先把她一个人留下,于是不管她如何呻吟,不管她如何愤怒地叫骂,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两条腿上,他拔起腿拼命地跑下了楼梯。
先跑去找基里洛夫。已是半夜一点左右。基里洛夫站在房间中央。“基里洛夫,我老婆要生了!”
“什么?”
“要生了,要生孩子了!”
“您……没有弄错吧?”
“噢,没错,没错,她正在一阵阵疼呢……要请个女人。随便什么老太婆,一定要快……现在能找到吗?您不是认识很多老太婆吗……”
“很遗憾,我不会生孩子,”基里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就是说不是我不会生孩子,而是我不会做让人家生孩子的事……或者……不,这事我也说不清。”
“您想说您不会接生;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事;我想请个老太婆,老太婆,请个女人,请个陪床的护士,女用人!”
“老太婆会有的,不过,也许,不能马上找到。如果您愿意,我可以……”
“噢,不行;我现在去找维尔金斯卡娅,找接生婆。”
“她是个坏蛋!”
“噢,对,基里洛夫,对,但是她最合适不过了!噢,是的,遇到这样的大秘密,一个新人就要出世了,这一切就不会有虔敬,不会有欢乐,只有厌恶、谩骂和亵渎神明……噢,她现在已经在诅咒他了……”
“如果您愿意,我……”
“不,不,可是当我跑去找人的时候(噢,我一定要把维尔金斯卡娅拽来),有时候您可以跑到我家的楼梯旁,悄悄地听听,但是不许进去,您会把她吓坏的,无论如何不能进去,只能听……以免万一出现什么可怕的事。嗯,如果出现什么非常情况,那时您就进去。”
“明白。还有一卢布钱。给。我本来想明天买只鸡,现在不买了。跑吧,拼命跑。茶炊整夜备用。”
基里洛夫对于有人要对沙托夫下毒手一无所知,即使过去他也从来不知道有多大危险在威胁着沙托夫。他只知道沙托夫跟“那些人”有些宿怨未了,虽然国外曾给他下过一些指示(不过这些指示纯属表面文章,因为他从来没有亲自参与过任何事),也多少与这事有点瓜葛,但是他近来已抛弃一切,抛开所有的任务,把自己完全排除在任何事情,首先是“共同事业”之外,一心过着静观内省的生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开会时虽说曾叫利普京跟他一起去找基里洛夫,以便确认基里洛夫到时一定会主动承担“沙托夫一案”的罪责,但是他在跟基里洛夫说明情况时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沙托夫,甚至没有作一点暗示——大概他认为这样做不策略,甚至认为基里洛夫也不可靠,倒不如留待明天当一切都办妥以后再说,这样基里洛夫也就“无所谓”了;起码当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基里洛夫是这么考虑的。利普京也清楚地发现,尽管基里洛夫答应了,却只字未提沙托夫,但是利普京当时心里正七上八下,所以也没有提出抗议。
沙托夫像一阵旋风似的跑到蚂蚁街,一路上诅咒着这段距离,简直跟看不到头似的。
不得不敲了很长时间维尔金斯基家的门:大家早已经睡了。但是沙托夫拼命地、毫不客气地敲起了护窗板。院子里有一条用链子拴着的狗,它不断扑过来,发出狂吠。整条街的狗也此呼彼应,掀起了一片狗叫声。
“您敲什么,您有何贵干?”终于从窗口发出了维尔金斯基本人那温和的、毫无“侮辱”之意的声音。护窗板微微打开了一点,气窗也打开了。
“谁呀,哪个混蛋?”一个女人的声音恶狠狠地尖叫道,完全带着一种侮辱人的口吻,这是维尔金斯基的亲戚,那个老处女的声音。
“我是沙托夫,我老婆回来了,现在,马上要生了……”
“要生就生呗,滚!”
“我是来请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的,请不到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我就不走!”
“她不是随便哪家都去接生的。夜间接生另外有人……滚,去找马克舍耶娃,不许吵吵嚷嚷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大光其火,像炒爆豆似的嚷嚷道。可以听见维尔金斯基在劝阻她;但是那老处女把他推开,不肯让步。
“我不走!”沙托夫又叫道。
“等等,请稍等!”维尔金斯基制服了老处女,终于叫道,“沙托夫,请您稍等五分钟,我去叫醒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劳驾,请您不要敲,也不要喊……啊呀,这一切太可怕了!”
过了长得没完没了的五分钟以后,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出来了。
“您老婆回来了?”听到她从气窗里说话的声音,使沙托夫惊奇的是,这声音根本不是凶巴巴的,只是照例带点命令的口吻,但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就不会用别的腔调说话。
“是的,我老婆要生了。”
“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吗?”
“是的,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当然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接着是沉默。沙托夫等着。屋里在窃窃私语。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Madame维尔金斯卡娅又问。
“今天晚上八点。劳驾您快一点。”
又窃窃私语了一阵,又好像在商量。
“我说,您没有弄错吧?她自己派您来请我的吗?”
“不,她并没有让我来请您,她只想找个女人,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怕加重我的花销,但是您放心,我会付钱的。”
“好吧,我这就来,付不付钱没关系。我一向看重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独立不羁的感情,尽管她不记得我了也说不定。一切最必要的东西您都有吗?”
“什么都没有,但是一切都会有的,会有的,会有的……”
“这些人也有舍己为人的一面!”沙托夫在动身去找利亚姆申的路上想道,“信念与人——这似乎在许多方面都彼此有别的两种东西。我也许很对不起他们……大家都有错……如果人人能深信这一点就好了……”
敲利亚姆申家的门时间倒不长,令人惊奇的是,他霎时间就打开了气窗,光着脚,只穿一件内衣,冒着伤风的危险就跳下了床,而他这人是很多疑的,老惦记着自己的健康。但是他这样警醒和匆忙却另有原因:在我们的人那儿开了那个会以后,整个晚上利亚姆申一直在心惊肉跳,因为心里七上八下,直到现在都睡不着;他一直有一种幻觉,生怕他根本不欢迎的某些不速之客深夜造访。他最担心的是关于沙托夫会告密那消息……可是突然,好像存心跟他过不去似的,有人开始那么可怕地大声敲窗:
他一看见沙托夫就吓得砰地一声关上了气窗,逃到床上。沙托夫发狂般又敲又喊。
“您怎么敢深更半夜这么敲窗?”利亚姆申厉声喝道,但是他自己也吓坏了,起码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咬咬牙又打开了气窗,终于确信沙托夫是一个人来的。
“给您手枪;您拿回去,给我十五个卢布。”
“您怎么啦,喝醉酒了?这是抢劫;不过我会感冒的。等等,我马上去披条毛毯。”
“马上给我十五个卢布。您不给,我就敲到天亮,喊到天亮;我要把您家的窗户框都敲下来。”
“那我就叫巡警,抓您去坐牢。”
“难道我是哑巴?我就不会叫巡警?谁怕巡警,您还是我?”
“您居然会有这种卑鄙的念头……我知道您暗示什么……等等,等等,看在上帝分上,别敲了!得啦,半夜里谁会有钱呢?唔,如果您不是喝醉了,您要钱干吗?”
“我老婆回来了。我让了您十个卢布,我一次也没有开过;把手枪拿去,马上拿去。”
利亚姆申从气窗里机械地伸出了手,接过了手枪;稍等片刻,他突然从气窗里迅速探出头来,背上感到一阵发冷,仿佛忘乎所以地嗫嚅道:
“您胡说,您老婆根本就没回来。这……这……您无非想逃跑。”
“您真浑,我能跑哪儿去?是你们那位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想逃跑,而不是我。我刚才去请接生婆维尔金斯卡娅,她立刻同意上我家去。您可以去问嘛。我老婆正在阵痛,疼得要命;需要钱;快给钱呀!”
在利亚姆申机灵的脑瓜里猛地掠过一长串五花八门的想法。一切都变了样,但是恐惧仍不让他明辨是非,当机立断。
“怎么搞的……您不是没跟您老婆住一起吗?”
“提这种混账问题,当心我敲碎您的脑壳。”
“啊呀,我的上帝,对不起,我懂,我只是吓昏了……但是我懂,我懂。但是……但是——难道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肯定会去吗?您刚才说她去了。要知道,这不是真的。您瞧,您瞧,您瞧,您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说真话。”
“现在她恐怕已经坐在我老婆身旁了,别耽搁了,您既笨又蠢,这可怪不得我。”
“不对,我才不笨呢。对不起,爱莫能助……”
他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他又开始第三次关上气窗,但是沙托夫大吼一声,霎时,他又探出了脑袋。
“但是,这完全是蓄意侵犯人权,不是吗?您到底要我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您说清楚呀。不过注意,请您注意,现在是深更半夜!”
“我要十五个卢布,您这死不开窍的羊脑瓜!”
“说不定我根本就不想收回这把手枪呢。您没有权利非让我收回不可。您买下了——一切就了了,您没有权利。这么一大笔钱,半夜三更,我是无论如何弄不来的。我上哪弄这么一大笔钱?”
“您手头永远有钱;我已经让了你十个卢布,你是个出名的守财奴。”
“您后天来吧——听见没有,后天中午十二点整,我如数给您,统统给您,行不行?”
沙托夫又第三次发狂般敲起了窗户框:
“你先给十卢布,明天一大早再给五个。”
“不,后天中午再给那五个卢布,明天真的没有。不过最好别来。”
“给十个卢布;啊呀,真是个混蛋!”
“您凭什么骂人?您等等,总得照个亮吧;您把玻璃都敲碎了……有谁深更半夜这么骂街的?给!”他从窗户里递过一张钞票。
沙托夫抓过来一看——一张五卢布的钞票。
“真的,我爱莫能助,哪怕杀了我,我也拿不出来,后天我如数给您,可现在我实在爱莫能助。”
“不给我就不走!”沙托夫又吼起来。
“好,再给您点,再给您点,您瞧,又给了您一张,再多我就拿不出来了。哪怕您喊破嗓子,我也拿不出来,说什么也拿不出来了;拿不出来了,拿不出来了!”
他气得发疯,走投无路,满头大汗。他又给的两张钞票都是一卢布的。共才拿到七卢布。
“你给我见鬼去吧,我明天再来。利亚姆申,如果您不准备好八个卢布。看我不揍扁了您。”
“可我根本就不在家,傻瓜!”利亚姆申迅速寻思道。
“等等,等等!”他向已经抬腿要跑的沙托夫的背影狂叫。“等等,您回来。请问,您刚才说,您老婆回来了,是真的吗?”
“混蛋!”沙托夫啐了口唾沫,便撒开两腿往家里跑去。
我要指出,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对于昨天会上通过的决定谋杀沙托夫一事毫无所知。维尔金斯基回家后,震惊得人都瘫了,不敢把通过的决定告诉她,但是终究忍不住,向她透露了点口风——也就是韦尔霍文斯基告诉他们的关于沙托夫一定会去告密的全部消息;但是他又立刻申明他根本不相信这消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听后非常害怕。这就是为什么当沙托夫跑来请她的时候,尽管她昨夜为了替一个产妇接生忙了一通宵,已经很累了,还是立刻决定前去的原因。她一向坚信,“像沙托夫这样的坏蛋,是什么有损人格的卑鄙下流的事都干得出来的”;但是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来了却使她对这事换了一个看法。沙托夫惊慌的模样,他一再请求时走投无路的口吻,他恳求她前去帮忙时的神态,都表明这个叛徒在感情上有了转变:一个仅仅为了害别人而不惜卖身投靠的人——似乎应该具有同现在的实际表现不同的另一种神态和腔调。总之,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决定亲自前去用自己的眼睛把一切看个仔细。维尔金斯基对她的这一当机立断感到很满意——好像从身上卸下了五普特的重担!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希望:他觉得沙托夫的神态根本就不符合韦尔霍文斯基的推断……
沙托夫没有猜错,他回家后发现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已经在Marie的身边了。她一来就轻蔑地把站在楼梯下面的基里洛夫赶走;向Marie匆匆地作了自我介绍,可是Marie却不承认过去认识她;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发现她“情绪十分恶劣”,即满腔怨恨、心灰意懒、“十分沮丧和万念俱灰”——可是不到五分钟她就断然压倒了她的所有反对意见。
“您怎么老说您不愿意要价钱高的助产士呢?”她说道,刚好这时沙托夫走进来,“完全是废话,由于您的状况不正常,所以才会产生这种错误的想法。让一个什么老太婆,普通的乡下娘们来帮您忙,您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不会有好结果;这时候引起的麻烦和花销就比请个价钱高的助产士要高了?您怎么知道我是个价钱高的助产士呢?您可以以后再付钱嘛,我决不会多要您的,可是我能保证您顺产;有我您就死不了,比您糟的我都见过,多了去了。再说生下来的孩子我明天就可以把他送进孤儿院,以后再送到乡下去抚养,这不一了百了了。到时候您恢复了健康,找个力所能及的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您就可以偿还沙托夫的房钱和一应花销,根本就要不了许多……”
“我不是这意思……我无权增加他的负担……”
“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公民感,但是,请相信,要是沙托夫从一位异想天开的先生变成一个哪怕有一点点像是有正确思想的人,那就几乎根本不用花钱。只要他不干傻事,不是又打鼓又吹号,伸长了舌头,满城乱跑就行。不抓住他的两只手,天亮前他准会把我们这里的所有大夫说不定都叫起来;他把我那条街上的所有的狗都弄得汪汪叫。根本用不着请大夫,我已经说过我敢打保票,至于老太婆,说不定倒可以雇一个来伺候您,这花不了几个钱。不过,他本人也可以派点用场,而不是仅仅会做蠢事。他有手,有脚,可以让他跑跑药房,让他做好事是不会对您的感情有任何损害的。见鬼,这算什么做好事!难道不是他把您弄到这地步的吗?难道不是他出于想娶您的自私目的,使您跟那个您在那儿当家庭教师的人家吵翻了吗?要知道,我们也听说了……不过,他本人刚才却像个疯子似的跑了来,大叫大嚷,嚷嚷得整条街都听见了。我从来不死乞白赖地缠住人家,我到这里来纯粹是为了您,我这样做是出于我们的人必须团结一致这一原则;我还没有走出家门就向他申明了这一点。如果您觉得我是多余的,那就再见;只要不出乱子就行,其实这点乱子是很容易消除的。”
她说罢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Marie是那样束手无策,是那样痛苦,应当说实话,她是那样害怕即将发生的事,因此她不敢放她走。但是这女人却使她突然感到可恨:她说的根本不对,她Marie心中想的也根本不是这事!但是有可能死在没有经验的接生婆手里这一预言,终于战胜了她的憎恶。可是从这时起她却对沙托夫更苛求,更无情了。以至事情发展到后来,她不仅不许他看自己,甚至也不许他面对她站着。她的痛苦越来越厉害了。诅咒,甚至谩骂,也变得越来越狂暴了。
“唉,那我们就撵他走,”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断然道,“他吓得面如土色,只会让您看了害怕;面孔白得像死人一样!您要干吗?真是的,可笑的怪人!真滑稽!”
沙托夫没有回答;他拿定主意什么也不回答。
“我在这种情况下见过许多笨头笨脑的父亲,也跟快要疯了似的。但是,要知道,那些人起码……”
“别说话啦,要不就扔下我,让我死了拉倒!一句话也不要说啦!我不要,不要!”Marie大叫。
“一句话不说,那可办不到,如果您不是自己失去了理智的话;您处在这种状态下,我就是这么看的。起码得问问有关的事:请问,您准备了什么没有?沙托夫,您来回答,她顾不上。”
“请问,究竟需要什么?”
“这就是说,您什么也没有准备。”
她列举了一切最必需的东西,应当替她说句公道话,她仅限于列举那些最必不可少的东西,让人听了都觉得寒碜。有些东西在沙托夫的房间里找到了。Marie掏出钥匙,递给了他,让他在她的手提包里找找。因为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所以他在开这把他不熟悉的锁时,磨蹭的时间比平常开锁略长了些。Marie马上就火了,但是当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冲过去想把他手里的钥匙夺过来时,她又无论如何不让她看自己提袋里的东西,她任性地又哭又闹,坚持要沙托夫一个人开。
有些东西就只好跑去找基里洛夫要了。当沙托夫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又立刻发狂般叫他回来,当沙托夫从楼梯上急忙回来向她说明,他就离开她一会儿,去拿最必需的东西,而且立刻就回来之后,她才安静下来,不闹了。
“哎呀,太太,要让您满意可不容易呀,”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笑道,“一会儿叫他面朝墙壁,不许他看您,一会儿又不许他离开,甚至离开一小会儿也不行,就要哭:要知道,这样闹下去,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想法的。好了,好了,别闹啦,别愁眉苦脸啦,我不过说说笑笑罢了。”
“不许他有什么想法。”
“啧啧啧,要不是他像只绵羊似的钟情于您,他就不会伸长了舌头满街跑了,就不会把全城的狗都弄得汪汪叫了。他把我家的窗户框都敲下来啦。”
沙托夫去找基里洛夫的时候,发现他仍在屋里走来走去,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都忘了沙托夫的妻子来了,他听着沙托夫的话,半天听不明白。
“啊,对了,”他突然想了起来,似乎费了好大劲才在片刻间摆脱他在专心致志地想着的什么事,“对了……老太婆……是老婆还是老太婆呢?等等:又是老婆,又是老太婆,对吗?我记得;我心里也急;老太婆会来的,不过马上来不了。先把这靠垫拿去。还要什么?对了……等等,沙托夫,您是不是常有这样的时刻:内心达到永恒的和谐?”
“我说基里洛夫,您再不能夜里不睡觉啦。”
“有这样的几秒钟,每次总共也就五六秒钟而已,您会突然感觉到完全达到了一种永恒的和谐。这不是一种人间的感觉;我倒不是说这是一种天国之感,而是说这不是肉体凡胎的人所能体会的。必须脱胎换骨,或者干脆去死。这种感觉十分清晰而又无可争议。您似乎突然感觉到整个造化并突然说道:是的,就这样。当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他在创造万物的每天末了都说:‘是的,就这样,这是好的。’这……这不是深受感动,这只是一种恬淡和欢悦。您无须宽恕任何东西,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需要宽恕了。您也不是在爱,噢——这比爱更高!最可怕的是这非常清晰而又十分欢悦。要是超过了五秒钟——那这心就会受不住,就必定会消失。在这五秒钟内我经历了一生,为了这几秒钟我愿意献出我的整个生命,因为这值得。如果要经受十秒钟,就必须脱胎换骨。我认为人应当停止生育。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何必生儿育女,何必还要繁衍后代呢?福音书上说,人复活后就不生育了,而是像上帝的使者那样。这是暗示。嫂夫人要生了?”
“基里洛夫,您常出现这样的境界吗?”
“三天出现一次,一周出现一次。”
“您没有癫痫吗?”
“没有。”
“这说明您得癫痫了。要当心,基里洛夫,我听说,癫痫开始发病时常有这样的症状。一位癫痫病患者曾向我详细描写过这病发作前的预感,跟您说的一模一样;五秒钟,他就是这样说的,还说超过五秒钟人就受不了。请回想一下穆罕默德的水罐,当他骑上自己的神驹遨游天堂之后,他水罐里的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这水罐就是那五秒钟;它太像您内心的和谐了,而穆罕默德曾是一个癫痫病患者。要当心,基里洛夫,这是癫痫!”
“来不及发癫痫啦。”基里洛夫微微一笑。
夜在一点一点过去。沙托夫一再被打发出去,一再挨骂,又一再被叫回来。Marie为自己的生命感到害怕极了。她大叫大嚷,说她想活,“一定,一定”要活!她怕死。“不要,不要!”她一再大叫。要不是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情况一定会很糟。慢慢、慢慢地,她完全控制住了产妇。产妇开始像小孩似的听从她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声吆喝。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以声色俱厉,而不是以和颜悦色取胜,但是她手脚麻利,干得非常出色。天开始亮了。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蓦地想到刚才沙托夫跑到楼梯上去祈祷上帝,不由得笑了起来。Marie也恶狠狠地、挖苦地笑了起来,倒像这笑能使她心里好受点似的。终于把沙托夫彻底赶了出去。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早晨降临了。他站在一个角落里,脸贴着墙,恰如头天晚上埃尔克利来的时候那样。他像树叶那样在发抖,他不敢想,但是他的脑子却死死地抓住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各种幻想不断吸引着他,又不断像朽坏了的线一样时时断裂。终于从房间里传来了已经不是呻吟,而是一声声可怕的、纯粹动物般的嚎叫,让人受不了,让人听不下去。他想用手塞住耳朵,但又办不到,于是他双膝下跪,无意识地一再念叨:“Marie, Marie!”到最后终于传出了一声啼哭,新的啼哭,沙托夫闻声吓了一跳,急忙爬起来,这是婴儿的啼哭,声音微弱而且发颤。他画了个十字,急忙冲进房间。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手中抱着一个又红又皱的小东西,在呱呱啼哭,在蹬动着小手和小脚,他孤立无助到了可怕的地步,就像一粒灰尘,经不住风轻轻一吹,但是他却大喊大叫,声明自己是人,仿佛他也有最完全的生命权……Marie躺着,好像失去了知觉,但是过不多久她就睁开了眼睛,奇怪而又异样地看了看沙托夫:这目光似乎完全变了样,但到底是怎样的目光,他还无法理解,但是他过去从来不知道,也不记得她出现过这样的目光。
“男孩?男孩?”她用病恹恹的声音问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
“是个小小子!”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一面包裹着孩子,一面大声回答。
当她把孩子包裹好,准备把他横放在床上,放在两个枕头中间时,先把孩子递给沙托夫,让他抱一会儿。Marie仿佛害怕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似的,有点鬼鬼祟祟地向他点了点头。沙托夫立刻明白了,赶紧把婴儿抱过去给她看。
“多么……漂亮……”她面含微笑,虚弱地悄声道。
“嘿,瞧他那小模样!”得意洋洋的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瞧了一眼沙托夫的脸,快乐地大笑,“多俊的小脸蛋儿!”
“欢乐吧,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这是件大喜事……”沙托夫带着傻呵呵的幸福表情咕哝道,他听见Marie称赞这孩子的那两个词后,高兴得满脸放光。
“您刚才说的大喜事指什么呀?”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开心极了,她正在像苦役犯似的忙活着,归置着和收拾着。
“新人的出生是神秘的,太神秘了,而且无法解释,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这道理您不懂,太可惜了。”
沙托夫语无伦次、云遮雾罩而又兴高采烈地嘟囔道。他脑子里似乎有什么想法在活动,竟不管他愿意与否就自动地从他心坎里流淌出来。
“本来是两个人,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出现了一个新的灵魂,一个完整的、尽善尽美的灵魂,这是人的双手制造不出来的;一个新的思想和新的爱,甚至让人觉得可怕……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比这崇高的了!”
“瞧他胡扯些什么呀!这不过是人体的繁衍,这一点也不稀奇,毫不神秘。”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真心和快乐地哈哈大笑。“这么说来,随便什么苍蝇也神秘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多余的人就不应该出生。先把一切都改造好了,不要让他们成为多余的,然后再把他们生下来。要不然后天就得把他送进孤儿院……不过也只好这样。”
“他永远不会离开我到孤儿院去的!”沙托夫眼睛盯着地板,坚定地说。
“您想收养他做儿子?”
“他本来就是我儿子。”
“当然,他姓沙托夫,按照法律应当姓沙托夫。您不必冒充是人类的恩人。有人不说漂亮话就没法活。得了,得了,好啦,不过是这样,二位,”她终于拾掇完了,“我该走了。我明天一早还来,如果需要的话,晚上也来,而现在,因为一切都十分顺利,我还要到别人家去,他们早就在等我了。沙托夫,您大概已经请来了什么老太婆在什么地方坐着吧;老太婆归老太婆,不过您是丈夫,不能撂下她不管;在旁边坐着,有什么用也说不定;看来,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不会赶您走了……好了,好了,我开玩笑……”
沙托夫送她出去,走到大门口时,她又补充道(已经是对他一个人了):
“您真逗,我一辈子都觉得可笑;我不会要您的钱的;做梦我都会哈哈大笑。今天这一夜我还没见过什么比您更可笑的了。”
她十分满意地走了。从沙托夫的神态和谈话中看得出来(真是明如白昼),这人“想做父亲,然而却是个最没出息的窝囊废”。她特意跑回家去(虽然到另一个产妇家去根本不用绕道,路也近些)把这点告诉维尔金斯基。
“Marie,她叮嘱你等会儿再小睡一会儿,虽然我看这非常困难……”沙托夫怯怯地开口道,“我就坐在这里的窗户旁守着您,好吗?”
他说罢便坐到沙发后面的窗户旁,以致她怎么也看不见他。但是还没过一分钟,她就叫他过去,厌恶地请他把枕头整理一下。他动手整理。她气咻咻地望着墙壁。
“不对,啊呀,不对……这手真笨!”
沙托夫又整理了一下。
“向我弯下腰来。”她突然古里古怪地说道,眼睛尽可能不看他。
“再弯下点……不对……近点,”蓦地,她伸出左手,快速搂住他的脖子,于是他在自己的脑门上感觉到她给他的一个热烈的、湿润的吻。
“Marie!”
她的嘴唇在发抖,她克制着自己,但是她突然欠起身子,两眼放光地说:
“尼古拉·斯塔夫罗金是个混蛋!”
她说罢便无力地、像被刀齐根砍断似的颓然倒下,把脸埋进枕头,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同时把沙托夫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
从这一分钟起,她就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了,她一定要他坐在她的床头。她还不能够说很多话,但一直看着他,像个傻子似的一直向他微笑。她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傻丫头。一切都仿佛变了样。沙托夫一会儿像个小男孩似的哭个不停,一会儿又天知道在说什么,古里古怪,迷迷瞪瞪,神采飞扬;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她则陶醉地听着,说不定她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却伸出一只虚弱的手捋着他的头发,抚平它,欣赏着它。他说到基里洛夫,说到他俩又可以开始“重新”生活了,并且“永不分离”,他还谈到上帝的存在,谈到所有的人都那么好……在兴高采烈中,他们又抱出孩子来看。
“Marie,”他抱着孩子叫道,“过去的梦呓,过去的耻辱,过去的死气沉沉,都结束啦!让我们埋头苦干,三个人一起走上一条新的路,是的,是的……啊,对了:咱们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Marie?”
“给他?取名?”她惊奇地反问,她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悲痛。
她举起两手一拍,责备地看了看沙托夫,又脸朝下地扑进枕头。
“Marie,你怎么啦?”他既悲伤又恐惧地叫道。
“您居然能,居然能……噢,忘恩负义的人啊!”
“Marie,原谅我,Marie……我不过问问管他叫什么。我不知道……”
“叫伊万,叫伊万,”她抬起涨得通红的和泪水涟涟的脸,“难道您还能设想叫他什么别的可怕的名字吗?”
“Marie,你别急,噢,你的心情多不好呀!”
“又说这种没道理的话了,您怎么能把这归之于心情不好呢?我敢打赌,如果我说管他叫……那个可怕的名字,你一定会马上同意,甚至都没有发觉!噢,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忘恩负义,都卑鄙下流!”
不用说,过了不多一会儿,他们又和好了。沙托夫劝她睡一会儿。她睡着了,但是仍旧攥住他的手不肯松开,她常常惊醒,睁开眼看看他,仿佛生怕他走开似的,接着又睡着了。
基里洛夫打发一个老太婆来“道喜”,此外还让她送来了热茶,刚煎好的肉饼、鸡汤与白面包,让“玛丽亚·伊格纳季耶芙娜补补身子”。产妇狼吞虎咽地喝光了鸡汤,老太婆则用襁褓把孩子重新包好,Marie逼着沙托夫也吃了点肉饼。
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沙托夫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也睡着了,把头枕在Marie的枕头上。遵守诺言的阿林娜·普罗霍罗芙娜进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他俩这副模样,她开心地把他俩叫醒了,跟Marie说了几句应当说的话,检查了一下孩子,又叮嘱沙托夫不要走开。然后带着几分轻蔑和高傲的神采对“小两口”说了句俏皮话,又像方才那样十分满意地走了。
当沙托夫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他赶快点亮了蜡烛,便跑去请那老太婆;可是他刚下楼,便有一人迎着他上楼来了,他那轻轻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把他吓了一跳。来人是埃尔克利。
“别上去!”沙托夫小声道,并急忙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往后拉,拉到大门口。“在这儿等着,我这就出来,我把您完完全全给忘了!噢,幸亏您来,提醒了我!”
他手忙脚乱,甚至都没跑去告诉基里洛夫一声,而只是把老太婆叫了出来,Marie感到绝望而又气愤,因为他“竟敢把她一个人撂下”。
“但是,”他兴高采烈地叫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步了!而以后咱们就可以走上新路,永远,永远不会再去回想可怕的过去了!”
他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她,答应九点整一定回来;热烈地吻了吻她,又吻了吻孩子,才急匆匆地跑下楼去找埃尔克利。
两人一同出发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斯塔夫罗金花园,大约一年半前,在这花园的最边上,靠近松林的一处僻静的地方,他埋了一台上级托付给他的印刷机。这地方十分偏僻,根本没人注意,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大宅院还相当远。从菲利波夫公寓出发,必须走大约三俄半里路,甚至四俄里也说不定。
“难道一直步行?我去雇辆车吧。”
“我求您了,别雇,”埃尔克利反对,“他们坚持说千万不能这样。车夫也是见证。”
“好吧……见鬼!我无所谓,能一了百了就好!”
他们走得很快。
“埃尔克利,您还是个毛孩子!”沙托夫叫道,“您曾经幸福过吗?”
“您现在好像很幸福。”埃尔克利好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