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许多人都看见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看见过他的人都记得他处在一种非常亢奋的状态。下午两点,他跑去找加甘诺夫;加甘诺夫头天才从乡下回到城里,这时他家聚集了满满一屋子客人,正在议论纷纷,热烈地谈论刚才发生的种种事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话比谁都多,迫使大家只好听他一个人说话。在敝城,大家一向认为他是一个“脑袋里缺根弦的爱唠叨的大学生”,但是现在他在讲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而在乱糟糟的一片议论声中,这话题却很能吸引人。他以她不久前最贴心的心腹身份讲了她许多全新的、出人意料的身边琐事;无意中(而且,当然很不谨慎)说了一些她个人对敝城众所周知的大人物的看法,这就立刻触痛了某些人的自尊心。他说得含含糊糊,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像一个缺心眼的人,但又为人正直,痛感必须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一下子解释清楚,但他又老实巴交,不善机变,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和在什么地方打住。他还相当不谨慎地透露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知道斯塔夫罗金的所有秘密,而且正是她一手策划了这次桃色事件。说什么她还让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上了个大当,因为他自己也倾心于这个不幸的丽莎,可是他却“鬼使神差”地几乎用马车把她送给了斯塔夫罗金。“是的,是的,诸位,你们笑得好,都怨我不知情,都怨我不知道这事竟会这样了局!”他最后说。当许多人焦虑不安地询问关于斯塔夫罗金的情况时,他直截了当地宣称,列比亚德金之所以遇难,按照他的看法,纯属偶然,这一切全怪列比亚德金自己,他不该把钱拿出来给别人看。这一点他解释得特别清楚,听众中有个人不知怎地对他说道,他不该“装模作样”;他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又吃又喝,差点没在她家睡觉,而现在他却第一个出来说她的坏话,这就根本不像他认为的那样体面了。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却立刻替自己辩护:“我之所以吃她的,喝她的,并不是因为我没有钱,她请我去,能赖我吗?!请允许我自己来说句公道话,我还是十分感谢她的知遇之恩的。”
总之,大家对他的印象还是好的:“就算这小子很荒唐,当然,也很无聊,但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干的这些混账事怎能怪他呢?相反,他还一再阻止她……”
两点左右,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人们对之议论纷纷的那个斯塔夫罗金,突然乘今天中午的火车离开此地到彼得堡去了。这使大家产生了很大兴趣:许多人皱起了眉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据有人说,竟然大惊失色,奇怪地叫道:“谁会把他放走呢?”他立刻离开了加甘诺夫家。不过还是有人在两三家人家见到过他。
在暮色降临前后,他终于找了个机会钻进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虽说费了很大力气,因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坚决不肯见他。三星期后,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动身到彼得堡去以前,我才从她本人嘴里听说这一情况。细节她没有说,但是她浑身发抖地指出,他“当时使她惊愕得无以复加”。我认为他不过是吓唬她,威胁她,如果她胆敢“说出去”,他就告她是同谋。他之所以必须吓唬她,这跟他当时的一些行动计划有密切关系,不用说,这计划她并不知道,直到后来,过了五天,她才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这么怀疑她是否能保持沉默,这么害怕她又会大发雷霆……
晚上七时许,天已经全黑了,在城边的福马胡同,在一所歪歪斜斜的小木屋里,在准尉埃尔克利家,我们的人,共五名成员,全体集合。这次全体会议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亲自指定在这里召开的;但是他却不可饶恕地迟到了,小组成员已经等了他一小时。这个埃尔克利准尉就是外地来的那个小军官,也就是在维尔金斯基家的晚会上老是手拿铅笔、面前放着笔记本的那主儿。他不久前才来到敝城,他远离人群,在一个偏僻的小胡同里向两位小市民太太(她们是姐妹俩)租了一间房,而且很快要走;在他这儿开会最隐蔽,也最不容易察觉。这个奇怪的男孩有一个特点:异乎寻常地不爱说话;他可以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接连坐上十个晚上,哪怕在最不寻常的谈话中也一言不发,可是,相反,又睁着他那双孩子般的眼睛非常注意地盯着说话的人,全神贯注地倾听。他的脸长得非常秀气,甚至也似乎很聪明。他不属于五人小组;我们的人估计他可能有来头,负有什么纯属执行性质的特别任务。现在查明,他根本没有任何任务。而且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他只是很崇拜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而且不久前才遇见他。假如他遇到一个过早腐化堕落的畸形儿,这人又利用某种浪漫的社会主义作幌子,唆使他去建立一个匪帮,并且为了考验他,命令他去杀死并抢劫他遇到的任何一个庄稼汉,他也一定会铤而走险,遵命照办。他在某地有一位有病的母亲,他常常把自己微薄的薪俸的一半寄给母亲——她大概会热烈地亲吻这颗可怜的、长着淡黄头发的小脑袋,为这颗脑袋害怕得发抖,并为这颗脑袋热烈地祈祷!我之所以大加发挥地说了他这么多话,因为我十分可怜他。
我们的人十分激动。昨夜发生的事使他们感到很吃惊,似乎,他们被吓破了胆。他们至今热心地参加的这件十分普通,虽然是有计划的肮脏勾当,竟完全出乎他们意料地结束了。夜间大火,列比亚德金兄妹被杀,人群对丽莎的暴行——这一切是如此出人意料,是他们在自己的计划中所未曾料到的。他们热烈地谴责那只专横的而又在阴暗中操纵他们的黑手。总之,他们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彼此影响,终于再次决定要求他作出彻底交代,如果他再跟过去那样支吾其词,那就干脆解散五人小组得了,但是在解散的同时必须在平等和民主的原则上,自行建立一个新的“宣传思想”的秘密团体,以代替那个五人小组。利普京、希加廖夫和那个平民通,尤其支持这个主张;利亚姆申没有发表意见,虽然他那神态是赞成的。维尔金斯基犹疑不定,想先听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意见。最后大家决定先听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交代再说,但是这主儿还不来,这样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态度更使大家的气不打一处来。埃尔克利一言不发,只忙着给大家端茶,他亲自向两位女房东要来茶,斟在玻璃杯里,用托盘端进来,但是他没有端茶炊进来,也不让女仆进来。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直到八点半才来。他快步走到长沙发前面的一张圆桌旁,因为大家全同在圆桌周围;他手里拿着帽子,给他茶他也不喝。他的样子很凶,严厉而又傲慢,想必,他从大家的脸色一下子就看出来:他们想“造反”。
“在我开口之前,你们先说说你们的情况,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变得这么严肃。”他说,露出一丝狞笑,眼睛扫视着大家的脸。
利普京先“代表大家”发言,他用气得发抖的声音宣称,“如果再这样下去,非碰得头破血流不可,您哪。”噢,他们倒不是怕头破血流,甚至随时准备抛头颅洒热血,但仅仅是为了共同事业(全场骚动,一致赞同),因此有事就要向他们公开,让他们心里有底,“要不,这算唱的哪一出呢?”(又是全场骚动,发出了几声哼哼哈哈的声音。)这样做下去既卑鄙又危险……我们根本不是因为害怕,如果一个人单独行动,其他人不过是他任意摆布的走卒,那这个人一旦出错,大家就会跟着倒霉。(发出一片感叹声:对,对!全体支持。)
“他妈的,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斯塔夫罗金先生的偷鸡摸狗跟我们的共同事业有什么关系?”利普京火了,“就算他是属于中央的,如果确实存在着这个虚构的中央的话,而且与它保持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这,我们管不着,您哪。然而却发生了凶杀案,惊动了警察;他们会顺藤摸瓜的。”
“您跟斯塔夫罗金完蛋,我们也会跟着完蛋。”平民通补充道。
“而且对共同事业毫无益处。”维尔金斯基最后沮丧地说。
“胡扯什么呀!凶杀案——事出偶然,是费季卡谋财害命。”
“唔。话又说回来,这可是奇怪的巧合,您哪。”利普京龇牙咧嘴地说。
“你们要是愿意听的话,这都是你们种下的祸根。”
“怎么是我们种下的祸根呢?”
“首先是您利普京亲自参加了这一阴谋,其次,也是最主要的,我曾经命令您把列比亚德金打发走,还给了您钱,可是您干什么了呢?要是把他打发走了,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不是您出了个馊主意,说还是让他上台朗诵诗好吗?”
“主意并不等于命令。命令是把他打发走。”
“命令。多么奇怪的词……相反,正是您下令停止把他送走的。”
“您弄错了,因此您才表现出这么混账和任意胡来。而那件凶杀案——是费季卡干的,而且是他一个人干的,因谋财而害命。您听到别人在大轰大嗡,您就信了。您就害怕了。斯塔夫罗金还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证据就是他在会见了副省长之后,于十二点乘火车到彼得堡去了;如果真有什么事的话,是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到彼得堡去的。”
“要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有认定是斯塔夫罗金先生亲自杀害的呀,”利普京恶狠狠而又毫无顾忌地接口道,“甚至他都可能不知道,您哪,就跟我一样;而您自己非常清楚我根本不知情,您哪,虽然我立刻就跟一只羊似的下了锅。”
“您能怪谁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阴沉着脸看了看他。
“怪那些要烧掉一座座城市的人,您哪。”
“最糟的是您想找借口脱身。话又说回来,您愿不愿意先看看这个,然后再给大家看一下;这不过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
他从口袋里掏出列比亚德金写给连布克的匿名信,递给了利普京。利普京看过后分明感到很惊奇,便若有所思地递给了他身边的人;这信很快转了一圈。
“这确凿是列比亚德金的笔迹吗?”希加廖夫问。
“他的笔迹。”利普京和托尔卡琴科(即平民通)说。
“我不过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底,因为我知道你们都为列比亚德金的被杀而不胜唏嘘,”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收回信时又重复了一遍,“诸位,这样一来,一个叫费季卡的人便完全偶然地使我们摆脱了一个危险人物。这就叫无巧不成书!这不是很有教育意义吗?”
五人小组成员面面相觑,迅速地对看了一眼。
“诸位,现在该轮到我来问你们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端起了架子,“请问,你们未经允许凭什么放火烧城?”
“什么!我们,我们放火烧城?您这不是嫁祸于人吗!”发出一片惊呼。
“我明白,你们闹得也太过分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顽固地接着说下去,“要知道,这不是跟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小小地捣一下乱。诸位,我请你们来开会,就是想对你们解释一下这样做有多危险,这危险是你们愚蠢地自找的,除了你们以外,它还对许多事构成了威胁。”
“对不起,恰恰相反,我们正打算正告您,您也太霸道太不平等了,您居然越过小组成员,采取了如此严重又如此奇怪的做法。”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维尔金斯基几乎愤怒地说道。
“那么说,你们否认啰?但是我敢肯定,放火的是你们,就是你们,而不是任何别的人。诸位,你们别抵赖,我有准确的情报。你们的胡作非为甚至使共同事业遭到了危险。你们不过是由无数网扣结成的大网上的一个网扣,你们必须盲目地听从中央的号令。然而你们中间就有三个人,在没有丝毫指示的情况下,擅自行动,怂恿什皮古林厂的工人去放火,结果发生了火灾。”
“那三个人是谁?我们中间谁是那三个人?”
“前天半夜三点多,您,托尔卡琴科,在‘毋忘我’饭店曾怂恿福姆卡·扎维亚洛夫去放火。”
“得啦吧,”托尔卡琴科跳了起来,“我不过说了一句话,而且也是无心的,不过随便这么一说,因为那天早晨他挨了揍,而且说过也忘了,我看到——他醉了,喝得太多了。要不是您提醒,我压根儿就想不起来。一句话也不可能造成火灾呀。”
“我好有一比,您就像一个人,他看到一粒小小的火星居然使一座火药厂整个儿飞上了天,竟感到十分惊讶。”
“我不过是在角落里,冲他的耳朵说了一句悄悄话,您怎么会知道?”托尔卡琴科蓦地想到。
“我就蹲在那里的桌子底下。诸位,你们放心,你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利普京先生,您在冷笑?比如说吧,我就知道,大前天半夜,您在您的卧室里,在准备睡觉的时候,把您老婆拧得遍体鳞伤。”
利普京张大了嘴,脸色变得煞白。
(后来获悉,关于利普京的“丰功伟绩”,他是从利普京的女仆阿加菲娅那里打听来的,从一开始他就花钱雇她当密探,这事后来才搞清楚。)
“我可不可以确认一个事实?”希加廖夫突然站了起来。
“有话您就说吧。”
希加廖夫坐了下来,抖擞起精神:
“根据我的理解,再说也不可能不理解,您自己一开始(后来还重复了一次)就口若悬河地——虽然太理论化了一点——描写过覆盖着一张无限大的、环环相扣的大网的俄罗斯的图画。每个行动小组也在不断吸收新成员,无限地发展分支机构,与此同时,又承担着这样的任务,即经常进行揭露性宣传,从而不断降低地方当局的威信,在乡村制造混乱,散布玩世不恭的言论和到处捣乱,无论如何要使老百姓完全没有宗教信仰,只想吃好的穿好的,最后甚至可以采取老百姓的主要手段——到处纵火,从而在预定的时刻,如果有此必要的话,甚至使国家陷入绝境。我竭力一字不差地回想起来的这些话,是不是您亲口说的?这是不是您告诉我们的行动纲领?而您是以中央委员会特派员的身份告诉我们的,可是对这个中央委员会我们至今一无所知,对于我们,这个中央委员会几乎是个荒诞不经的东西。”
“不错,不过您说的话太拖泥带水了。”
“任何人都有说话的权利。您还让我们心中有数,覆盖着俄罗斯的这张大网的一个个网扣,现在已有数百个之多,您又接着假设,如果每一个网扣都能成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到那预定的时期,只要一声令下,整个俄罗斯……”
“啊呀,见鬼,您不来搀和事情就够多的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圈椅上扭转身去。
“好,我就长话短说,最后我只提个问题:我们已经看见了不少乱子,看见了居民的不满,亲眼目睹并且参加了这里行政当局的垮台,最后还亲眼见到了这场大火。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不就是您要实行的纲领吗?您对我们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呢?”
“我要指责你们的是自作主张、任意胡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怒喝道。“我在这里你们还不敢不经我的允许擅自行动。够了。已有人准备去告密,就在明天或者今天夜里,说不定你们就会被一网打尽。你们瞧吧。这消息是可靠的。”
这时已经是所有的人都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了。
“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不仅因为你们是纵火的教唆犯,而且也因为你们是五人小组。这个告密者知道这张网的全部秘密。瞧,你们闹出了多大乱子!”
“肯定是斯塔夫罗金!”利普京叫道。
“什么……为什么是斯塔夫罗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仿佛突然语塞。“啊呀,见鬼,”他立刻明白过来,“这是沙托夫!现在你们大家想必已经知道,从前沙托夫曾是我们事业的一分子。不瞒你们说,我曾经通过一些没有受到他怀疑的人对他进行了监视,我惊奇地获悉,这张网的布局,而且……总而言之,一切,对他已经不是秘密了。为了救自己,以免别人指控他过去参加过我们的组织,他肯定会去告发我们大家。在此以前他还一直摇摆不定,因此我也就饶了他。现在你们这么一放火倒给他松了绑:他很震惊,已经不再动摇了。我们明天就会作为纵火犯和政治犯被捕。”
“是吗?沙托夫怎么会知道呢?”
大家的激动难以言表。
“一切都千真万确。我无权向你们公布我采取的手段以及我怎么发现的,但是眼下我可以为你们做一件事:我可以通过一个人对沙托夫施加影响,让他丝毫也不怀疑地暂时不去举报,但是不会超过一昼夜。超过一昼夜我就无能为力了。这样,到后天早晨,你们可保无虞。”
大家都一言不发。
“我说,干脆送他去见鬼得了!”托尔卡琴科第一个嚷嚷道。
“早就该这么做了!”利亚姆申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恶狠狠地插嘴道。
“但是怎么做呢?”利普京喃喃道。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接过这一问题,阐述了自己的计划。这计划是在明天天刚擦黑时把沙托夫找来,把他叫到那个埋藏印刷机的僻静地方,逼他交出由他保管的那台秘密印刷机,然后——“就在那里把他给处理了。”他还谈到许多必须注意的细节,现在我们且略过不表,他还详细说明了沙托夫现在跟中央机关的暧昧关系,关于这一点读者已经知道了。
“这倒没什么,”利普京犹犹豫豫地说道,“但是因为又是……一件新的同样性质的非常事件……一定会弄得人心惶惶。”
“没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肯定道,“但是对这点也已经预先考虑好了防范措施。有办法完全消除外界的怀疑。”
他像过去那样确定不移地讲到了基里洛夫。说他想要开枪自杀,又说他答应等候我的招呼,并允诺临死前留下一封短信,他愿意承担一切,让他写什么他就写什么(总之,这一切读者已经知道了)。
“他要自杀的坚定意向是出于哲学上的考虑,但我看是一种疯狂的意向——上边也知道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继续解释)。对上边毫发无损,一切都对共同事业有利。因为预见到他这样做是有利的,并深信他的这一意向是完全严肃的,因此就向他提供了回俄国的经费(不知道他干吗一定要死在俄国),给了他一个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他完成了),此外还要求他承诺只有让他自杀的时候他才能自杀,这事我已经告诉大家了。他全答应了。请注意,他参加我们的事业是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他希望成为一名对事业有利的人,此外我就无可奉告了。明天,在干掉沙托夫之后,我会让他写一封绝命信,申明沙托夫是他杀死的。这是非常可能的:他俩曾经是朋友,曾一起去过美国,在那里发生了争吵,这一切都将在这封绝命书上写明……而且……而且根据情况,我甚至还会让基里洛夫写点其他事情,比如说,关于传单,说不定还可以多少谈点火灾。不过关于这点我还要想想。你们放心,他不抱成见,他会统统照办的。”
大家纷纷表示怀疑。这故事也太离谱了。不过,关于基里洛夫的情况,大家倒多少听说过一些,而利普京知道得最多。
“万一他突然改变主意不肯呢,”希加廖夫说,“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疯子——可见,靠不住。”
“请放心,诸位,他肯定愿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断然道。“根据约定,我必须在头一天也就是今天通知他。我邀请利普京马上跟我一同去找他,并证实无误,如果需要,他今天就可以回来告诉诸位我跟你们讲的是不是真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突然非常恼火地把话打住,好像他突然感到,他这样苦口婆心地来说服这些小人物,未免太抬举他们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悉听尊便。如果你们拿不定主意,咱们就散伙——不过这仅仅是因为你们不听我的话和背叛。要是这样的话,咱们就从现在起分道扬镳。但是要知道,如果这样的话,你们除了将遇到沙托夫的告密带来的不愉快及其后果以外,你们还将遇到咱们合伙时曾坚定地宣布过的另一个小小的不愉快。至于我,诸位,我并不很怕你们……别以为我已经紧紧地跟你们拴在了一起……不过,这也无所谓。”
“不,我们正在商量嘛。”利亚姆申说。
“没有别的出路,”托尔卡琴科喃喃道,“只要利普京能肯定基里洛夫的情况是真的,那……”
“我反对,我以为不可,我坚决反对这种血腥的解决办法!”维尔金斯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问。
“什么但是?”
“您说但是……我等着听下文呀。”
“我好像没有说但是呀……我只是想说,如果大家商量,那……”
“那什么呢?”
维尔金斯基不言语了。
“我认为,可以置自己的生命安危于不顾,”埃尔克利突然开口了,“但是,如果共同事业会遭到损害,那么,我认为,就不许置自己的生命安危于不顾……”
他说乱了,脸红了。虽然大家都在想自己的心事,但是大家还是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他也会开口说话,这太出乎意料了。
“我支持共同事业。”维尔金斯基突然说。
大家都从座位上站起来。决定明天中午再通报一下情况,虽然不必再开会了,然后最后商定解决的办法。宣布了印刷机埋藏的地点并分配了各人担当的角色和任务。接着利普京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便立刻一同去找基里洛夫。
对于沙托夫肯定会去告密,我们的人全都深信不疑;至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正在像耍小卒子一样耍他们——大家也都深信不疑。他们也都知道,明天他们肯定要全体到场,而且沙托夫的命运已经决定了。他们觉得他们像苍蝇似的落进了一只大蜘蛛织的蜘蛛网;尽管很恼火,但又害怕得发抖。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无疑对不起他们:只要他能费心把实际情况哪怕稍许粉饰一下,一切就会融洽得多和好办得多。他不是采用罗马公民法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来提出这一事实,只是简单地让大家感到恐惧和危及自己生命,这就有点不像样了。当然,一切都是“适者生存”,而别的原则是没有的,这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这毕竟……
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没有工夫去惊动罗马人,他自己都乱了套。斯塔夫罗金的逃跑使他惊慌失措并感到沮丧。他撒了一个谎,诡称斯塔夫罗金见过副省长;问题就在于他没有见过任何人,甚至也没有见过他母亲就跑了——真正让人纳闷的是,甚至没有人惊动他(后来省府不得不对此作出专门交代)。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处打听,打听了一整天,但是仍旧一无所获,而他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再说他哪能这样,哪能这样一下子就放弃斯塔夫罗金呢?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法跟我们的人太客气了。再说他们又拴住了他的手脚:他本来决定快马加鞭立刻去追斯塔夫罗金,可是沙托夫的事又拖住了他的后腿,他必须紧紧抓住五人小组,以防出现不测。“不能白白地抛弃它,说不定会有用的。”我认为他就是这么想的。
至于沙托夫,他坚信此人肯定会去告密。他对我们的人说的沙托夫写告密信的事全是他胡编的: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封信,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是他就像二二得四一样坚信有这样一封信。他正是觉得,沙托夫绝对受不了当前这一时刻——丽莎的死和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死——正是现在,他会最后下定决心。谁知道呢,也许他这么认为真有什么根据也说不定。大家也知道,他恨透了沙托夫这个人;他俩从前曾经争吵过,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人是最记仇的。我甚至坚信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敝城的人行道很窄,是砖铺的,要不就是用木板铺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走在人行道中间,把人行道全占了,一点也不理会利普京,没给他在身旁留下一点空地,因此利普京只好紧跟在他身后,要不就落后一步,要不想赶上去跟他并排说话,就只好跑到街上的烂泥里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想起,还在不久前,他为了紧跟斯塔夫罗金,斯塔夫罗金也像他现在这样走在中间,把人行道全占了,因此他也只好在烂泥里迈着碎步紧紧跟上。他陡地想起了这情景,气便不打一处来。
但是利普京也是满肚子气。就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可以随便对待我们的人吧,但是也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对待他吗?要知道,他知道的事情比谁都多,跟事业站得比谁都近,跟事业的关系也比谁都密切,而且迄今为止他虽然是间接地,但却是不间断地参加这一事业。噢,他知道,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甚至现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会把他给毁了。但是,他早就恨透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是因为危险,而是因为他太盛气凌人了。现在,当必须对这样的事作出决定的时候,他比我们的人统统加在一起还恼火。唉,他也知道,他明天肯定会“像个奴才似的”头一个到达现场,而且还会把其余的人统统带了去,要是现在,在明天之前,他能设法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给杀了,当然,只要不危及他本人,他肯定非把他杀了不可。
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觉中,默默地迈着碎步跟在这个折磨他的人后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把他给忘了,只偶或漫不经心和无礼地用胳膊肘把他推开。蓦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敝城一条最著名的大街上站住了,走进一家饭馆。
“这是上哪呀?”利普京火了,“这不是饭馆吗?”
“我想吃块煎牛排。”
“得了吧,这里的人永远挤得满满的。”
“挤就挤呗。”
“但是……我们到那儿就晚啦。已经十点啦。”
“上那儿是不会嫌晚的。”
“那我回去就晚啦!他们在等我回去哩。”
“让他们等好啦,不过您真要回到他们那儿去就太蠢啦。就因为操心你们的事,我才没有吃饭。至于去找基里洛夫,越晚越有把握。”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要了一个单间。利普京愤愤然和一肚子气地坐在一边的圈椅上,看着他吃。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慌不忙地、津津有味地吃着,又摇铃要换一种芥末,然后又要啤酒,不过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他能同时做两件事——既吃得津津有味,又能陷入深思。利普京终于恨透了他,恨得两眼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就像神经病发作似的。他计算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塞到嘴里的每一块牛排,恨他张大了嘴吃牛排然后大嚼的模样,恨他有滋有味地舔着、咂吮着那块较肥硕的牛排的吃相,他甚至恨牛排本身。最后他的眼睛模糊起来,脑袋也有点晕了,他背上感到一阵发冷一阵发热。
“您没有事做,看看这个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一张纸甩给他,利普京凑近了蜡烛。这纸上写满了字,笔迹粗劣,而且每一行都有涂改。他好不容易读完之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付完账准备走了。在人行道上,利普京把那张纸还给了他。
“留在您那儿,以后再告诉您。不过,您有何高见?”
利普京浑身打了个哆嗦。
“我看呀……这类传单……既荒唐又可笑,别无其他。”
愤怒陡地爆发,他感到像腾云驾雾似的。
“如果我们决定散发这类传单,”他浑身像筛糠似的发抖,“因为我们的愚蠢和对事情一窍不通,只会让别人看不起我们,您哪。”
“唔。我的想法倒不一样。”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步履坚定地走着。
“我也不一样,难道是您亲自起草的?”
“这不关您的事。”
“我还认为,那首叫《革命志士》的歪诗是一首糟糕透了的诗,不能更糟了。赫尔岑从来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歪诗来。”
“您胡说,这诗挺好嘛。”
“比如说,我对这一点感到很惊讶,”利普京一直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有人居然建议我们要把一切都打个落花流水。希望把一切都打个落花流水,这在欧洲是自然的,因为那里有无产阶级,而我们在这里充其量不过是些票友,我看,我们只会弄得乌烟瘴气,您哪。”
“我看您是个傅立叶主义者。”
“傅立叶的主张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您哪。”
“我知道那是胡扯。”
“不,傅立叶不是胡扯……请恕我直言,我怎么也没法相信五月份会起义。”
利普京甚至解开了扣子,他感到太热了。
“行了行了,而现在,免得忘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寄非常冷静地转移了话题,“这份传单您必须亲手排版和付印。我们一定要把沙托夫的印刷机挖出来,您明天就把它接过来。您要尽可能快地把它排好,并尽可能多印几份,然后利用整个冬天散发出去。会提供经费的。应当尽可能多印几份,因为其他地方会向您要的。”
“不,您哪,请恕我直言,我不能承担这种……我不干。”
“不过,您会接受的。我是按中央委员会的指示办事的,您必须服从。”
“可我认为,我们在国外的中央忘记了俄国的现实,而且破坏了任何联系,因此只会白日说梦……我甚至认为,俄国根本就没有几百个五人小组,只有我们这一个,而且根本就没有任何网。”利普京说到后来终于喘不过气来了。
“对于您,尤其可鄙的是您不相信我们的事业,可是又跟着它跑……现在又像条癞皮狗似的跟着我跑。”
“不,您哪,我不跟您跑。我们完全有权甩掉您,成立一个新团体。”
“混——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两眼发出凶光,厉声喝道。
两人对峙了片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猛地转过身去,顺着原路自信地朝前走去。
这时利普京的脑海里像闪电般闪过一个想法:“转过身去,往回走:如果现在不转身,我就永远回不去了。”他这样想了足有十步路,但是在第十一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猛地生出一个新的、一不做二不休的想法:他没有转过身去,也没有往回走。
他们走到了菲利波夫公寓门口,但是在还没有走到以前,他们穿过一条小巷,或者不如说穿过一条挨近板墙的不起眼的小道,因此有一段时间他们不得不爬过一面沟边的陡坡,这里根本站不住脚,必须抓住板墙。在这个歪歪斜斜的板墙的一个最黑的角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抽出了一块木板;出现了一个洞口,他立刻钻了进去。利普京很惊讶,但也跟着钻了进去;接着又把那块木板插回原处。这就是费季卡钻进基里洛夫家的秘密通道。
“不能让沙托夫知道我们在这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利普京厉声低语。
基里洛夫就像一向在这个时候那样,坐在自己的沙发上喝茶。他没有欠起身来迎接客人,但是不知怎的浑身一怔,惊慌地看了看进来的人。
“您没有搞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我就是为那件事来的。”
“今天?”
“不,不,明天……大概就在这时候。”
他在桌旁匆匆坐下,略显不安地端详着惊慌失措的基里洛夫。然而,基里洛夫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
“可是这些人总是不信。我把利普京带了来,您不会见怪吧?”
“今天不会见怪,可是明天我想一个人。”
“不过不要在我来之前,因此,可以当着我的面。”
“我不想当着您的面。”
“您记得吧,您曾经答应过:我说什么您就写什么,而且署上您的大名。”
“我都无所谓。现在您要待多长时间?”
“我需要见一个人,要在这里停留半小时,因此随您便,反正这半小时我是坐定了。”
基里洛夫没有做声。这时利普京坐在一边,坐在一幅主教的肖像下。不久前产生的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想法越来越抓住了他的心。基里洛夫几乎没有注意他。利普京过去就知道基里洛夫的理论,常常取笑他;但是现在他一声不响,阴郁地看着自己四周。
“我倒不反对喝点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挪近了点儿,“刚吃了煎牛排,早想在您这里喝点茶了。”
“行啊,喝吧。”
“过去都是您亲自款待客人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酸溜溜地说道。
“这都无所谓。让利普京也喝点。”
“不,您哪,我……不能。”
“不想还是不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很快向他扭过头去。
“我在他们这儿不想喝,您哪。”利普京俨然拒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皱起了眉头。
“有点神秘主义的味道;鬼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鬼才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谁也没有回答他,沉默了足有一分钟。
“但是我知道一点,”他突然厉声补充道,“任何先人之见都不能阻止我们中间的任何人去完成自己应尽的义务。”
“斯塔夫罗金走了?”基里洛夫问。
“走了。”
“他做得好。”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两眼露出了凶光,但是他忍住了。
“您怎么想的我都无所谓,只要每个人说到做到就成。”
“我说话算数。”
“话又说回来,您是一个独立的和思想进步的人,我始终相信您一定会履行您的义务的。”
“可是您很可笑。”
“可笑就可笑,我很乐意让您哈哈大笑。只要能让您满意,我永远乐此不疲。”
“您很希望我开枪自杀,同时您又害怕我突然变卦,是吧?”
“就是说,要知道,是您自己把您的计划与我们的行动联系在一起的。考虑列您的这一计划,我们已经采取了某些措施,因此您无论如何不能中途变卦,因为这样做您就使我们为难了。”
“您没有任何权利。”
“我懂,我懂,完全随您便,我们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我希望这个完全由您作出的决定能够付诸实现。”
“难道你们所做的所有卑鄙下流的勾当也都应当由我来承担责任吗?”
“您听我说嘛,基里洛夫,您是不是发憷了?如果想反悔,立刻就说嘛。”
“我才不发憷呢。”
“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您问得太多了。”
“您很快就走吗?”
“又问了?”
基里洛夫轻蔑地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眼。
“我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继续道,越来越有气,也越来越心神不定,不知道应当用什么口吻跟他说话,“您希望我走,好让您一个人静下来好好想想;但是这一切对于您都是危险的征兆,首先是对您。您要多想想。我看,还是不想的好,就这么定了。真的,您让我很不放心。”
“我只有一点感到恶心,就是那时候有一个像您这样的恶棍在我身边。”
“嗯,这倒也无所谓。那时候我会走出去也说不定,在外面的台阶上站一会儿。您要死,还这么斤斤计较,那……这一切就很危险了。我可以站到台阶上去,您可以假定我什么也不懂,而且我是一个比起您来低得不能再低的人。”
“不,您不是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人;您很有才干,但是许多道理您不懂,因为您是个卑鄙小人。”
“很高兴,很高兴。我已经说过,我很高兴……能在这样的时刻……给您带来一种消遣。”
“您什么也不懂。”
“不过,我……不管怎么说吧,我在洗耳恭听。”
“您什么也不会;甚至现在您都不会把您心上的那点小小的歹毒隐藏起来,虽然表露出来对您不利。您会激怒我的,我万一想再等半年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抬头看了看钟。
“我对您的理论从来就一窍不通,但是我知道,您这理论不是为了我们才想出来的,可见,没有我们,您也会照办不误。我也知道,不是您吃下了这思想,而是这思想吃下了您,可见您是不会拖延的。”
“什么?我被这思想吃了?”
“对。”
“而不是我吃下了这思想?这话说得好。您还有点小聪明。不过您在用激将法,我感到自豪。”
“那就太好啦,太好啦。正应当这样,您就应该感到自豪嘛。”
“够啦,您喝完了该走啦。”
“见鬼,是该走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欠起身子。“不过总还嫌早了点。我说基里洛夫,在米亚斯尼奇哈那里我会碰到那个人吗?您明白我的意思吧?要不连她也骗我?”
“碰不到的,因为他在这里,不在那里。”
“怎么会在这里呢,他妈的,在哪?”
“坐在厨房里,吃饭,喝酒。”
“他怎么胆敢到这里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愤怒地涨红了脸。“他必须等着……真扯淡!他既没有护照,也没有钱!”
“不知道。他是来告别的;穿好了衣服,做好了准备。他走了就不回来了。他说您是卑鄙小人,他不想等您的钱了。”
“啊——!他怕我……哼,我现在也可以把他,如果……他在哪,在厨房?”
基里洛夫打开侧门,这门通向一间黑黢黢的小屋;从这屋出去,再下三级台阶就可以走进厨房,直接走进一间用板壁隔开的小屋,这里通常是放厨娘睡的床的。就在这屋的一个角落里,在圣像下面,现在正坐着费季卡,他面前放着一张没铺桌布的木板桌。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酒,盘子里放着面包,一只陶碗里放着一块牛肉和土豆。他无精打采地吃着,已经半醉,但是他坐在那里,穿着皮袄,显然完全做好了远行的准备。隔壁,有一只茶炊快要烧开了,不过这茶炊不是为费季卡准备的,而是费季卡本人每天夜里必定要为“阿列克谢·尼雷奇”生上火,并且把它烧好,他这样做已经差不多有一个来星期了,“因为阿列克谢·尼雷奇已经习惯了,每天夜里一定要喝茶,您哪。”我坚信,因为没有厨娘,这牛肉炸土豆,一定是基里洛夫从早上起就亲自为费季卡做好了的。
“你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一个箭步蹿到下面,“为什么不在吩咐你等着的地方等着?”
说罢他挥拳使劲捶了一下桌子。
费季卡摆出一副俨然的架势。
“且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你慢着,”他威风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在这里首先必须放明白,现在你是在拜访阿列克谢·尼雷奇·基里洛夫先生,而你永远只配给他擦皮靴,因为他在你面前是一个有教养、有头脑的人,而你充其量——呸!”
他说罢向一旁神气地啐了口唾沫。看得出来,他态度傲慢,决心已定,想在第一次爆发以前故作镇定地发一通议论,而这是极其危险的。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没有工夫注意这危险了,再说这也不符合他对事情的一贯看法。这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和到处碰壁的情况,已经使他气昏了头……利普京站在那三级台阶上面,从那黑黢黢的小屋里好奇地向下张望。
“你愿不愿意有一张可靠的护照和一大笔钱,让你到指定的地方去?愿不愿意?”
“要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你一开始就骗我,所以你在我面前成了个真正的卑鄙小人。反正像人身上的一只可恶的虱子——我认为你就是这样一种可恶透顶的东西。你答应给我一大笔钱作为杀害无辜者的代价,你还发誓说这是为斯塔夫罗金先生干的,尽管到头来只能说明你无礼地骗人。我连一星半点也没捞着,更不用说一千五百卢布了,而斯塔夫罗金先生不久前抽了你一个大嘴巴,这连我们也知道。现在你又来威胁我,答应给我钱,但是要我去干啥呢——你又不说。可我心里怀疑,你是想利用我的轻信,打发我到彼得堡去,不管用什么办法向斯塔夫罗金先生,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报仇,因为你恨他。真要这样的话,你就是头号凶手。因为你堕落了,不再相信上帝了,不再相信真正的创世主了,你知道,单凭这一点你就该受到什么惩罚吗?你等于是个崇拜偶像的人,你就跟鞑靼人和莫尔多瓦人一模一样。阿列克谢·尼雷奇是哲学家,他多次向你解释真正的上帝是什么,创造世界的救世主是什么,还向你说明世界是怎么创造出来的,以及《启示录》上说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切野兽的未来的命运是什么,它们将发生什么变化,等等。可是你却像个糊涂透顶的大笨蛋,既聋又哑,硬不开窍。还把埃尔捷列夫准尉弄得像个诱惑人去犯罪的大坏蛋,像个所谓的无神论者……”
“啊呀,你这醉鬼!你自己抠下了圣像上的衣饰,还宣扬上帝呢!”
“我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我跟你实说了吧,我是抠过;但是我只是把珍珠抠下来,你怎么知道,说不定到那个时刻,我的眼泪在至高无上的上帝的洪炉前也会变成珍珠,为了我所受的某种屈辱,因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孤儿,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你看过这书吗,书上说:从前呀,在古时候,有个商人,也跟我一模一样地含着眼泪,一面叹气,一面祷告,从大慈大悲的圣母像的光环上偷了几颗珍珠,后来又当着大伙的面跪倒在圣母脚下把钱如数还给了她,于是大慈大悲的圣母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一块布盖在他身上,这样的事甚至在当时也被认为是奇迹,所以长官们就下令把这事原原本本地写进国家出的书里。可是你却放进去一只耗子,这是你公然亵渎上帝的旨意。要不是你天生是我的主人,我半大不大的时候喜欢过你照顾过你,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你干了,甚至都不用动窝。”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闻言大怒。
“你说,今天你跟斯塔夫罗金见过面吗?”
“永远不许你大模大样地审问我。斯塔夫罗金先生对你的所作所为都感到吃惊,他根本不想插手这件事,更不用说下令或者给我钱了。我鬼迷心窍,上了你的当。”
“你会拿到钱的,也会拿到那两千卢布的,在彼得堡,现付,一次付清,此外还可以再拿到一笔钱。”
“最最亲爱的大少爷,你胡说,瞧着你都让我觉得可笑,你那脑袋瓜子也太轻信了嘛。斯塔夫罗金先生站在你面前就像站在楼梯上,而你就像条愚蠢的小狗似的在下面冲他汪汪叫,他从上面向你啐口唾沫,还是给了你大面子。”
“你可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勃然大怒,“我决不让你这混蛋离开这里一步,我要把你直接送进警察局。”
费季卡纵身站起,两眼露出了凶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陡地拔出手枪。这时迅速出现了一幕令他下不了台的丑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没来得及瞄准,费季卡就陡地一闪身,用足力气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在这一刹那又响起了另一记可怕的耳光声,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全打在嘴巴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都傻了,瞪大了两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突然砰地一声一个倒栽葱摔倒在地。
“给您点厉害瞧瞧,活该!”费季卡以胜利者的姿态大喝一声;霎时抓起便帽,提起长凳下的包袱,扬长而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失去了知觉,喉咙里发出嗄哑的声音。利普京甚至以为发生了凶杀案。基里洛夫慌不迭地跑进厨房。
“往他头上浇水!”他叫道,随即拿起铁勺,在桶里舀了一勺水,浇在他头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动弹了一下,微微抬起头,坐了起来,神态茫然地望着前面。
“嗯,怎么样?”基里洛夫问。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依旧认不出人来;但是,看见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的利普京,他微微一笑,笑得叫人恶心,接着便一骨碌爬了起来,随手从地上拾起了手枪。
“要是您明天也像那个无耻的斯塔夫罗金那样一走了之的话,”他怒气冲冲地问基里洛夫嚷道,满脸煞白,说话结结巴巴,吐字也不清楚,“哪怕您跑到天边,我也要把您……像只苍蝇似的吊死……踩死……明白吗!”
说罢,他把手枪瞄准了基里洛夫的脑袋;但是差不多同时,他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放下了手,把手枪塞进了口袋,接着一句话也不说,抬腿跑出了公寓。利普京跟在他后面。他俩从原来的洞口爬了出去,又抓住板墙走过了那个陡坡。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那条胡同里大踏步地走着,以致利普京勉强才赶得上。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他蓦地停住了。
“怎么样?”他挑衅似的向利普京转过身来。
利普京记得他身边有枪,一想起刚才那场面还在浑身发抖;但是他的答复不知怎么突然自动地、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
“我想……我想:‘从斯摩棱斯克到塔什干,人们根本就没有焦急地等待那个大学生。’”
“您看见费季卡在厨房里喝什么了吗?”
“喝什么?喝伏特加呗。”
“那您就放明白点,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喝伏特加。我劝您以后考虑问题的时候要记住这点。而现在您去见鬼吧,一直到明天我用不着您……但是您给我小心了:别犯傻!”
利普京没命似的拔腿就往家跑。
他早就准备好了一份冒名顶替的护照。甚至想起来都让人觉得离奇,这个恪尽厥职的小人物,这个家庭里的小暴君,大小也是个官(虽说是个傅立叶主义者),而且首先是个资本家和高利贷者——居然早就私下里产生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准备好了这份护照,以防不测,以便利用它溜到国外去,假如……他认为这个假如是有可能的,虽说,当然,他自己也始终弄不清这个假如到底可能意味着什么。
但是现在它突然自动明朗化了,而且以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当他在人行道上听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骂他是“混蛋”后,他走进基里洛夫家时所产生的那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想法是这样的:明天一大早干脆撇下一切,逃亡国外。谁若不信这种稀奇古怪的事甚至现在还常常出现在我国日常的现实生活中,那就让他去查一查所有逃亡国外的俄国真正流亡者的经历。没有一个人逃亡国外是出于比较聪明和比较现实的考虑。都是因为怪影迭现,异想天开,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跑回家后,先锁上门,拿出背囊,七手八脚地开始归置东西。他最关心的是钱以及到底能抢救回来多少钱。正是要抢救,因为照他看来,他已经一小时也耽误不得了,天一亮他就必须在大道上。他也不知道他将怎么坐火车;他模模糊糊地拿定了主意,在离城第二个或第三个大站上车,至于怎么到那儿去,哪怕步行也行。各种各样的想法就像旋风似的在他脑子里打转,他就这样本能地和无意识地归置着背囊,自是——他又突然停了下来,放下手中的一切,发出一声长叹,挺直了身子,倒在沙发上。
他清楚地感到,并且突然意识到,跑,他看来是会跑的,但是,他到底应该在沙托夫死前还是死后跑呢——要解决这个问题他现在已经完全无能为力了;他现在不过是一具粗笨的、没有感觉的躯体,一堆随遇而安的行尸走肉,但是他却被一种外来的、可怕的力量所驱动,虽然他身边有出国护照,虽然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置沙托夫的事于不顾(要不然,他何必这样匆忙呢),但是他要逃跑也不应当在沙托夫死前逃跑,不应当甩手不管沙托夫的事,而是必须在沙托夫死后再逃跑——这已经是决定了的,无可更改的和铁板钉钉的。他锁在房间里和躺在沙发上,感到难以忍受的苦恼,每分钟都在瑟瑟发抖和对自己都感到奇怪,忽而呻吟,忽儿胆战心惊,好不容易才挨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推动他,使他立刻下定了决心。十一点,他刚打开房门走出去,家里人就告诉他,那个强盗,那个使所有人都闻风丧胆的、越狱逃跑的苦役犯费季卡,那个抢劫教堂,不久前又杀人放火,受到警方密切监视,可是一直也没能抓住的费季卡,今天黎明时分找到了,他是被人杀死的,出事地点就在离城七俄里处,在从大路拐向扎哈林诺村的三岔口,他们还告诉他,全城已经在议论纷纷。他立刻从家里拼命跑出去,到处打听这事的细节,终于获悉:第一,费季卡被发现时脑袋已被打穿,从所有的迹象看,他身上的钱已被洗劫一空;第二,警方已产生严重怀疑,甚至拥有某些过硬的证据,足以肯定杀害他的凶手就是什皮古林厂的福姆卡,也就是费季卡无疑曾跟他一起在列比亚德金兄妹家杀人放火的那主儿,后来他俩在半道上发生了争吵,因为费季卡似乎把从列比亚德金那里抢来的一大笔钱私吞了……利普京又跑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住处,终于在暗中悄悄地打听到,昨天,虽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回家已是半夜一点左右,但却整夜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家里,一直睡到早晨八点。不用说,不可能有任何疑问,强盗费季卡的死没有任何非同一般的地方,干这行当的人最常见的也就是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是那句预示着凶险的话“今晚费季卡是最后一次喝伏特加了”,同这个预言的立刻得到证实这一巧合,却是那么意味深长,以致利普京突然不再动摇了。这个推动力就像一块大石头陡地落到他身上,把他永远压在了底下。他回到家后,默默地把自己的背囊用脚踢到了床底下,而晚上,在规定的时刻,他头一个来到了约定与沙托夫见面的地点,诚然,他兜里仍揣着自己的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