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头号绯闻

从斯克沃列什尼基那座大厅(即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座大厅)看出去,火灾了如指掌。破晓时分,大约早晨五点多钟,在右首最边上的一扇窗子旁站着丽莎,她正在凝神注视着渐渐熄灭的火光。她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她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穿的节日盛装,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去出席讲演会的——这是一件浅绿色的、华丽的连衣裙,四周滚着花边,但现在已经揉皱了,是匆匆忙忙、马马虎虎穿上的。她突然发现胸前的纽扣没有扣紧,脸上一阵发烧,急忙把衣服整理好,顺手抓起她昨天进屋时扔在沙发上的一条红头巾,围在了脖子上。她一头松软的秀发变成一绺绺发卷从头巾下露出来,披散在右肩上。她面带倦容,心事重重,但在皱起的眉毛下的一双眼睛却像火一般燃烧。她再次走近窗口,把发烫的前额紧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这时门开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了进来。

“我派信差骑马去了,”他说,“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全知道了,暂时只听说,河对岸邻近滨河街在大桥右边的那一部分烧掉了。还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就起火了,现在正逐渐熄灭。”

他没有走近窗口,而是停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但是,她没有向他回过头来。

“照历书上说,还在一小时前就应当天亮了,可现在几乎跟黑夜一样。”她懊恼地说。

“历书上全是胡说八道,”他带着亲切的微笑说道,但是有点不好意思,便急忙补充道,“照历书过日子就太乏味了,丽莎。”

他对自己又说了句庸俗的话感到很恼火,便彻底闭上了嘴;丽莎苦笑了一下。

“您的情绪是这样忧伤,甚至跟我说话都找不出词来了。但是请放心,您说得很恰当:我一直是照历书生活的,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照历书上算计过的。您感到奇怪?”

她迅速从窗口转过身来,坐到沙发上。

“您也坐吧。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我想说说我想说的一切……为什么您就不能说说您想说的一切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几乎胆怯地抓住她的一只手。

“这算什么话,丽莎?您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呢?什么叫‘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自从您醒来后,半小时内,这已经是第二句您说的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了。”

“您现在开始计算我说过的叫您摸不着头脑的话了?”她笑道,“您记得昨天我进屋的时候您曾经说我像个死人吗?您认为应当忘掉这话。忘掉或者置若罔闻。”

“我不记得了,丽莎。干吗像个死人呢?应当活下去嘛……”

“又说不下去了?您的口才全没了。我在这世上算活到头了,够啦。您记得赫里斯托福尔·伊万诺维奇吗?”

“不,不记得了。”他皱起眉头。

“赫里斯托福尔·伊万诺维奇,在洛桑的时候?他让您讨厌极了。他推开房门后总是说:‘我就坐一会儿。’结果坐了一整天。我不愿意同赫里斯托福尔·伊万诺维奇一样,干坐一整天。”

他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丽莎,我为你这种消沉的语言感到痛苦。这样愁眉苦脸您自己也要花很大代价的。这又何必呢?干吗呢?”

他的两眼闪出了光。

“丽莎,”他叫道,“我发誓,现在,我比昨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更爱你了!”

“多么奇怪的自白!说什么昨天和今天,两种衡量标准,干吗呢?”

“你别离开我,”他几乎绝望地继续道,“我们一起走,今天就走,好不好?好不好?”

“哎呀,您别把我的手握得这么疼呀!今天咱俩一起能到哪儿去呢?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再一次‘获得新生’?不,试验了这么多次,够啦……再说我也嫌慢,再说我也办不到,对我来说太高了。要走就干脆到莫斯科去,我可以在那里访亲问友,自己也可以接待宾客——您知道,这才是我的理想;还在瑞士的时候,我就不曾隐瞒过您我是怎样一个人。因为您已经结婚,所以我们就不能到莫斯科去访亲问友了,因此也就没有必要谈它了。”

“丽莎,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发生的事。”

“这不可能!这太残忍了!”

“残忍又怎么样呢,即便残忍也得忍着。”

“您是为了昨天的异想天开报复我……”他狞笑了一下,嗫嚅道。丽莎的脸刷地红了。

“多卑鄙的想法!”

“那您干吗要赐给我……‘这么多幸福’呢?我有权知道吗?”

“不,您最好还是不要提有权没有权的问题;您的揣测已经够卑鄙了,不要在卑鄙之外再加上愚蠢。您这样做今天没有成功。顺便问问,难道您就不怕上流社会的舆论,您就不怕因为‘这么多幸福’而遭到舆论的谴责吗?噢,既然这样,看在上帝分上,您就别庸人自扰了。这事与您根本没有关系,不是您出的主意,您也无需对任何人负责。昨天我推开您的房门的时候,您甚至都不知道进来的是谁。正如您刚才所说,这仅仅是我的异想天开,别无其他。您可以勇敢地和胜利地面对所有的人。”

“你的话和你的笑,已经整整一小时了,让我听了毛骨悚然。你现在那么狂暴地谈到的这‘幸福’,在我就抵得上……一切。难道我现在能失去你吗?我发誓,昨天我爱你远不如今天强烈。为什么今天你要剥夺我的这一切呢?你知道这个新希望让我花了多大代价吗?我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

他迅速抬起了身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你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呢,还是付出了我的生命,这就是我要问你的问题。难道您现在完全听不懂我的话了?”丽莎又涨红了脸。“您干吗突然跳起来?您干吗用这副模样瞧着我?您在吓唬我。您干吗总是害怕?我早就发现您在害怕,就现在,就眼下……主啊,您的脸色多苍白啊!”

“如果你知道什么事情的话,丽莎,那,我敢起誓,我不知道……我刚才说我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讲的根本不是那事儿……”

“我对您简直莫名其妙。”她胆怯地、磕磕巴巴地说。

终于,他嘴上慢慢地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苦笑。他慢慢地坐了下来,两肘支在膝盖上,用手捂住脸。

“一场噩梦和胡言乱语……我们说的是两件不同的事。”

“我根本不知道您刚才说什么……难道您昨天不知道我今天要离开您吗,知不知道呢?别撒谎,知不知道?”

“知道……”他低声说。

“那您还要怎么样:明明知道,还要给自己留下这‘一瞬间’。您到底有什么打算?”

“请您把全部真相告诉我,”他怀着深深的痛苦叫道,“当你昨天推开我的房门的时候,你自己知道你把这门仅仅推开一小时吗?”

她憎恨地看了看他。

“没错,最严肃的人常常会提出最让人惊讶的问题。您担心什么呢?难道是出于自尊心,因为是女人头一个抛弃您,而不是您头一个抛弃她吗?要知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您这儿,我暂时确信,顺便说说,您对我太宽宏大量了,而我最受不了也是您这种宽宏大量。”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

“好吧,这样结束也好……但是怎么会出现这一切的呢?”

“又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了!主要是您自己对这了如指掌,您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清楚,您自己也巴不得这样。我是一个小姐,我的心是在歌剧中受的教育,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就是全部谜底。”

“不。”

“这里没有住何东西会损害您的自尊心,而且一切都是完全真实的。从我无法忍受的那美丽的一瞬间开始。前天,当我在大庭广众之中‘侮辱’您以后,您却以那样的骑士风度回答我,我回到家后就立刻猜到了,您之所以躲着我,是因为您结婚了,而完全不是因为您蔑视我,我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我明白了,您之所以躲着我,是为了爱护我这个冒冒失失的、轻举妄动的人。您瞧,我多么珍视您的宽宏大量啊。这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跑了来,立刻向我说明了一切。他向我透露了,现在正有一个伟大的想法使您踌躇不决,而在这个伟大想法面前我跟他根本一钱不值,但是我毕竟挡了您的道。他也把自己归人了这一类;他坚持要我们仁在一起,还讲了一些非常离奇古怪的话,讲到某支俄国民歌中提到的什么大船啦,槭木船桨啦,等等。我夸奖了他,说他是诗人,于是他就把这当成一枚永远花不完的钢铡儿了。因为,即使他不告诉我,我也早知道,我这人只有五分钟热度,所以我就立刻拿定了主意。这就是全部情况,够了,劳您驾,别再解释什么了。说不定我们会吵起来的。您什么人也不用怕。一切都由我承担。我坏,我任性,我被歌剧里的大船迷住了,我是小姐……要知道,我还一直以为您非常爱我。请不要瞧不起我这个傻姑娘,不要笑话我刚才流下的眼泪。我非常爱哭,‘自叹命苦’。好啦,够啦,够啦。我无能为力,您也无能为力;我们双方都很难堪,咱们就借此聊以自慰吧。起码,自尊心不会因此而感到痛苦。”

“一场梦和胡言乱语!”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叫道,一面拧着手,一面在屋里走来走去。“丽莎,可怜的丽莎,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呀?”

“我在蜡烛上烫伤了自己,别无其他。您该不是在哭吧?要顾全体面,要无情……”

“那你干吗,干吗来找我呢?”

“但是,您难道还不明白,您提出这样一些问题,在上流社会的舆论面前,您自己使自己处于多么滑稽可笑的境地啊?”

“你干吗要毁掉自己呢,而且毁得这么丑陋,这么愚蠢,现在该怎么办呢?”

“难道这就是斯塔夫罗金,‘嗜血成性的斯塔夫罗金’(正如这里有一位钟情于您的女士称呼您那样)!听我说,我不是已经对您说过了吗:我已经把我的生命仅仅算成一个小时,所以我心安理得。您也可以把自己的……算成……不过,您根本不需要;您还将会有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一小时’和‘一瞬间’。”

“我有多少你也有多少;我向您郑重保证,我跟你一样,不会多一个小时!”

他一直走来走去,没有看见她那迅速的、锐利的目光,这目光仿佛突然被一线希望所照亮。但是这一线光芒霎时就熄灭了。

“你不知道我现在难以言表的满腔真情花了我多大代价,丽莎,要是我能向你一吐为快,那多好啊……”

“一吐为快?您有什么要向我一吐为快吗?但愿上帝保佑我,不要让我听到您的一吐为快!”她几乎恐惧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停住了脚步,不安地等待着。

“我应当向您承认,还在瑞士的时候,我就牢牢地确定了一个想法:您心里一定有一种可怕的、肮脏的和血腥的东西,而且……而且与此同时,又有一种使您显得非常可笑的东西。如果是真心话,您可要小心,不要随便向我倾吐:我会笑话您的。我会哈哈大笑,笑话您一辈子的……哎呀,您的脸色怎么又苍白了?不了,我不说了,我立刻就走。”她用一种厌恶而又蔑视的动作从椅子上跳起来。

“折磨我,惩罚我,你心里有气就冲我发好了。”他绝望地叫道,“你有充分的权利!我知道我不爱你,而且毁了你。是的,‘我给自己留下了这一瞬间’;我曾经抱有希望……早就有了……这最后的希望……当你昨天亲自进来找我,一个人,主动来找我的时候,我无法抵拒照亮了我的心的这道光。我突然信了……也许,直到现在我还信。”

“为了您这种高尚的坦率,我也将以同样的坦率回报您:我不想做您的大慈大悲的护士。假如我今天碰巧死不了的话,说不定我还当真会去当一名陪床的护士;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去看护您,哪怕您病得不轻,抵得上任何一个缺胳膊少腿的病人。我总觉得,您将会把我带到某个地方,那里有一只跟人那么大的毒蜘蛛,我们将在那里一辈子看着它,一面看一面害怕。我们相互间的爱就将在这种恐惧中烟消云散。您去找达申卡吧,她一定会跟着您到您愿意去的任何地方去的。”

“而您即使在这里也不能不想起她吗?”

“一只可怜的小母狗!请替我向她问好。她知道您早在瑞士的时候就已确定让她在您老年的时候伺候您吧?多么关切!多么有预见!啊!这是谁?”

在大厅深处,门打开了一条缝;不知是谁探头进来,又匆匆忙忙地缩了回去。

“是你吗,阿列克谢·叶戈雷奇?”斯塔夫罗金问。

“不,就我一个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伸出了半截身子。“您好,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不管怎样,祝您早安。我早料到在这间大厅里准能找到你俩。我就耽误您一会儿工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无论如何急着要告诉您两句话……非常必要的两句话……总共只有两句话!”

斯塔夫罗金向他走去,但是刚走三步又回到丽莎身边。

“如果你现在听到什么,丽莎,那,要知道:都是我的错。”

她打了个哆嗦,胆怯地望了望他;但是他匆匆走了出去。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里面向外窥视的那个房间,是一个椭圆形的大过厅。在他来之前坐在这里的是阿列克谢·叶戈雷奇,但是他把他打发走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随手关上通往过厅的房门后便停下来等他说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而又探究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什么事?”

“如果您已经知道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急忙道,仿佛一双眼睛想钻进他的灵魂里去似的,“那,不消说,我俩谁也没有错,首先是您,因为这纯属巧合……机缘凑巧……总之,法律上不会牵连到您,所以我赶快跑来告诉您。”

“烧了?杀了?”

“杀了,可是没有烧掉,糟就糟在这里,但是我敢向您保证,这不是我的错,不管您怎么怀疑我,因为您在怀疑我也说不定,是不是?您想知道全部真相吗:您瞧,我倒的确闪过这念头,这念头是您自己暗示我的,不过不是严肃地暗示,而是好像故意逗我玩似的(因为您也不可能严肃地暗示),但是我拿不定主意,无论有什么好处,哪怕给我一百卢布,我也绝不会这样干——再说干这事没有任何好处,我是说对我,我没有好处……(他说话很急,跟开机关枪似的。)但是情况偏就这么凑巧:我拿自己的钱(听见没有,我拿自己的钱,没用您一个卢布,主要是,这您自己也知道)给了那个喝醉酒的混蛋列比亚德金二百三十卢布;就在前天晚上——您听见没有,我说的是前天,而不是昨天的‘讲演会’之后,您要注意这点: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巧合,因为那时候我对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会不会来找您没有一点把握;我之所以要把自己的钱给他,仅仅因为前天您标新立异,想对大家公开您的秘密。好了,我无意干涉……这是您的事……您的骑士风度……但是,不瞒您说,我吃了一惊,就像当头挨了一棒。但是因为我对这些悲剧厌烦之极——请注意,我说这话是严肃的,虽然我使用了斯拉夫语的说法,因为这一切说到底会妨碍我的计划,因此我下决心一定要把列比亚德金兄妹打发到彼得堡去,而且不让您知道,再说他自己也急着想到那里去。有一个错误:我悔不该用您的名义给他钱;这是不是错误呢?不是错误也说不定,是不是?现在您听我说,听我说这一切怎么会阴错阳差弄成这样的……”他越说越来劲,一步步逼近斯塔夫罗金,竟抓住他外衣的翻领(上帝作证,说不定是故意的)。斯塔夫罗金使劲打了一下他的手。

“您倒是怎么啦……得啦,这样会把我的胳臂打断的……这里最要紧的是怎么会阴错阳差弄成这样的。”他又像炒爆豆似的说了起来,甚至对他挨了那一下一点都不惊奇。“我晚上把钱给了他,为的是让他和妹妹第二天一早动身,我把这事托付给了那个混蛋利普京,让他亲自把他们送上火车,打发他们走。可是这个恶棍利普京却耍起了孩子脾气,跟观众恶作剧——也许,您听说了?在‘讲演会’上?您听我说,听我说嘛:两人喝了酒,一起做诗,这诗有一半是利普京写的;他让列比亚德金穿上燕尾服,当时还向我保证,他一早就把他俩送走了,其实呢,他把他藏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了,以便把他推上台去。但是那主儿很快而且出人意料地喝醉了。接着就发生了那件大家都知道的丑事,接着又把他半死不活地弄回了家,而利普京就趁机从他兜里悄悄掏走了两百卢布,只留下个零头。不过,不幸的是,这天上午这家伙把这两百卢布也从兜里掏出来过,而且到处吹嘘,在不该拿出来的地方到处拿出来给人看。因为费季卡要的就是这个,而他在基里洛夫那里已经有所耳闻,记得吗,您的暗示?因此就拿定主意利用了这机会。这就是全部真相。我高兴的是起码费季卡没有找到钱,要知道,这混账东西估计有一千!他干得很匆忙,他自己似乎也让火灾给吓坏了……请相信,这场火灾也仿佛给了我当头一闷棍。不,只有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简直是胡来……您瞧,我一直对您寄予厚望,因此我对您绝不隐瞒:唔,是的,我早就酝酿着放火这一想法,因为这想法具有民族性,并且十分普遍;但是,要知道;我要把它保留到紧要关头才用,到我们全体奋起和……那个宝贵时刻才用。可是他们却自行其是,不等命令,突然想到来这一手,而且就在现在,正当我们必须韬光养晦的时候!不,这简直是为所欲为……总之,我还一无所知,这里有人说到两名什皮古林厂的工人……但是,假如这里也有我们的人呢,他们当中哪怕有一个人在这件事上发了不义之财呢——这人就倒霉了!您瞧,只要稍微放松一点,会闹出多大的乱子!不,这伙闹民主的混账王八蛋跟他们的五人小组——是靠不住的;这里需要的只有一样:英明的、盲目崇拜的专断意志,它不依靠偶然性,它依靠的是某种外来的因素……只有到那时这些五人小组才会乖乖地夹起尾巴,一旦需要才会俯首听命地派上用场。但是,不管怎么说,尽管那里现在正大轰大嗡地嚷嚷,说什么斯塔夫罗金需要把他老婆烧死,因此这座城市就烧掉了,但是……”

“已经在大轰大嗡地嚷嚷了?”

“就是说还根本没有,而且,不瞒您说,我还毫无耳闻,但是,要知道,对这帮老百姓有什么办法呢,尤其是那些遭了回禄之灾的人:Vox populi vox dei。最混账的谣言不也会很快传得沸沸扬扬吗……但是,说到底,其实您什么也不用怕。在法律上您弃全正确,良心亦然——要知道,您也不愿意呀,不是吗?是不是不愿意?没有任何罪证,完全是巧合……难道这个费季卡会记得您当时在基里洛夫家说的那句不谨慎的话吗(您当时干吗要说这话呢)?但是这话什么也证明不了,而费季卡,我们会制止他的。我今天就去制止他,不让他乱说……”

“尸体根本没有烧掉吗?”

“一点没有;这流氓什么事也做不好,办不妥帖。但是我很高兴,起码您处之泰然……因为您虽然毫无过错,甚至思想上也毫无过错,但是,要知道,毕竟……此外,您也得同意,这一切办得太好了,竟使您的情况完全改观:您突然成了一个自由的鳏夫,可以立刻跟一个又富有又漂亮的姑娘结婚,再说这姑娘已经在您的手掌之中。您看,一件普通而又鲁莽的情况巧合竟会玉成这样一件好事——啊?”

“混账东西,您在威胁我吗?”

“哎呀,得了,得了,居然立刻又变成了混账东西,这是什么腔调?应当高兴才是,可您……我特意赶了来,为的就是快点告诉您这事……再说我拿什么来威胁您呢?威胁您,我又能把您怎样呢?我才不干威胁您这种傻事呢!我需要的是您自觉自愿,而不是出于害怕。您是光,您是太阳……应当是我非常怕您,而不是您怕我!要知道,我可不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您想,我是坐了一辆赛马用的跑车赶到这里来的,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却坐在这里,坐在你们家花园的篱笆旁,坐在花园后面的一个角落里……穿着军大衣,浑身都湿透了,他大概在那里站了一夜!真是咄咄怪事!一个人要发疯竟会疯到这个地步!”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当真?”

“哪还有假。他坐在花园的篱笆旁,离这里——我想,离这里大概有三百步吧。我急忙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但是他看见了我。您不知道?这般说来,我很高兴,我没有忘记告诉您。这种人身边如果有一支手枪,那才是最危险的,再说,漆黑的夜,到处是泥泞,他又天生爱生气,因为他的情况没有比这更糟了,哈哈!他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呢,足下高见?”

“自然是等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啰。”

“对——了!她凭什么要出去找他呢?而且……又下这么大雨……真是傻瓜蛋!”

“她马上就会出去找他的。”

“嘿!这倒是桩新闻!可见……但是我说,她的情况现在完全变了:现在她还要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干吗?要知道,您已经是一个自由的鳏夫了,您明天就可以娶她,不是吗?她还不知道——把这事交给我,我立刻可以给您把一切办好。她在哪,也应当让她高兴高兴嘛。”

“让她高兴?”

“还用说,走。”

“您以为她就猜不到这些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斯塔夫罗金有点异样地眯起眼睛。

“当然猜不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像个大傻瓜似的接口道,“因为,要知道,在法律上……唉,您呀!即使猜到了又怎么样!这一切在女人手里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您还不懂得女人。此外,嫁给您现在对她非常有利,因为毕竟是她自己在出乖露丑,此外,我还对她说了不少关于‘大船’的事:正因为我看到用‘大船’可以影响她,由此可见她是什么样的姑娘。您放心,她肯定会若无其事地跨过这些尸体的,真是好极了——何况您完全,完全没有错,不是吗?她只会把这些尸体储存在自己的脑海里,以便将来在婚后的第二年拿来刺儿您。任何一个女人在去举行婚礼时都会从丈夫的陈年旧事中找一点诸如此类的事留一手,但是那时候……谁知道一年后又会发生什么呢?哈哈哈!”

“如果您是坐赛马用的跑车来的,那就请您立刻把她送到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那儿去。她刚才说,她讨厌我,要离开我,当然,她是不会坐我的马车的。”

“是——吗!难道她当真要离开您?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来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傻不愣登地望了望他。

“这一夜,她多少明白了我根本不爱她……当然,关于这点,她也一向知道。”

“难道您不爱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带着一种无限惊讶的模样接口道,“既然您不爱她,那昨天她进来后,您干吗把她留在您身边呢?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干吗不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您不爱她呢?您这样做也太卑鄙了嘛,何况您这样做让我在她面前不也显得太卑鄙了吗?”

斯塔夫罗金忽地大笑起来。

“我是在笑我那装腔作势的猢狲。”他立刻解释道。

“啊!您猜到我在装腔作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十分快活地大笑起来,“我是为了逗您一乐!试想,您刚出来见我,我就立刻从您脸上看出您遭到了‘不幸’。甚至,说不定,遭到了完全的失败,是不是?哼,我敢打赌,”他开心得似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你们一定肩挨肩地并排坐在椅子上,坐了一通宵,在争论什么极其高尚的情操,把宝贵的光阴统统浪费掉了……啊呀,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什么:直到昨天转才弄清楚,你们定将以愚蠢而告终。我之所以把她给您送来,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您开开心,同时也为了证明,跟我在一起是不会感到无聊的;做诸如此类的事我还是可以派上点用场的,我可以为您效劳三百次;我一向喜欢做一个让人喜欢的人。既然您现在不需要她了,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到这里来的目的也就为此,那……”

“那么说,您送她来,就为了让我开心啰?”

“要不然送她来干吗?”

“该不是为了让我杀死自己的老婆吧?”

“您又来了,难道是您把她杀了?真是个悲剧人物!”

“反正一样,是您杀的。”

“难道是我杀的?老实对您说吧,这与我没一点关系。不过您倒使我担心起来了……”

“说下去,您刚才说,‘既然您现在不需要她了’,那……”

“那就交给我来办,还用说吗!我会把她很好地嫁给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顺便说说,根本不是我要他坐在花园里的,您不要又把这点装到脑子里去。要知道,我现在怕他。您刚才说:坐的是赛马用的跑车,可我从他身边冲了过去……真的,要是他身上带着手枪呢……幸好,我也带了手枪。瞧,这不是(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枪,给斯塔夫罗金看了看,又立刻藏了起来)——我带上它是因为路远,路上恐遭不测……不过,这事我立马就能给您办好:她那颗芳心,正是现在,在痛苦地思念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起码应当在痛苦地思念……您知道吗——真的,我甚至有点可怜她了!我一旦让她跟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言归于好,她又会立刻想念您——对他夸奖您,而且还会当面骂他——女人的心哪!瞧,您又笑啦?您这么开心,我感到非常高兴。怎么样,咱们走吧。我干脆先从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着手,至于那些……至于那几个被杀的人……要知道,现在还不如不提他们好?反正她以后会知道的。”

“会知道什么?谁被杀了?关于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你们刚才说什么了?”丽莎突然推开门。

“啊!您在偷听?”

“你们刚才说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什么啦?他被杀了?”

“啊!那么说您没有听清!放心吧,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平安无事,对此,您马上就可以得到证实,因为他就在路边,在花园的篱笆旁……而且,好像,在那里坐了一整夜;全身都湿透了,穿着军大衣……我来的时候,他看见我了。”

“这不是真的,你们刚才说‘被杀了’……谁被杀了?”她带着一种痛苦的不信任坚持问道。

“被杀的只是我的妻子,她的哥哥列比亚德金和他们的女用人。”斯塔夫罗金坚定地说。

丽莎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煞白。

“一件凶残而又奇怪的事,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一件混账透顶的抢劫,”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像开机关枪似的讲道,“纯粹是趁火打劫;这都是那个强盗——苦役犯费季卡干的,也怪列比亚德金傻,他拿出自己的钱给所有的人看……我就为这事赶来的……就像脑门上挨了一块石头。当我告诉斯塔夫罗金的时候,他都差点站不稳了。我们正在这里商量,要不要立刻告诉您?”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说的是真的?”丽莎好不容易才问道。

“不,不是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了个哆嗦,“这又是怎么回事!”

“主啊,我要疯啦!”丽莎叫道。

“您至少要明白他现在是疯子!”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拼命叫道,“要知道,他的妻子毕竟被杀了。您瞧,他的脸色多苍白……要知道,他一整夜都跟您待在一起,一分钟也没有离开您,怎么能怀疑他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请您面对上帝告诉我,您有没有罪,我可以发誓,您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就像相信上帝的话一样;我可以跟着您到天涯海角,噢,我可以跟着您到天涯海角!像只小狗似的跟着您……”

“您干吗要折磨她呢,您这人也太离谱了嘛!”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怒。“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真的,您可以把我在石臼里捣个稀巴烂,他是无辜的,相反,他自己伤心欲绝,都说胡话了,您全看见了。他无论从哪方面说,无论从哪方面说都是无辜的,甚至思想上也是清白的……这都是那些强盗干的,再过一星期,肯定会把他们搜捕出来,用鞭子狠狠地揍他们……这事肯定是那个苦役犯费季卡和什皮古林厂的工人干的,这事全城人都像开了锅似的在议论纷纷,因此,我也听说了。”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丽莎全身发抖地在等着对自己的最后判决。

“我没有杀人,也反对这样做,但是我知道他们会被杀而没有去制止杀人凶手。请您离开我吧,丽莎。”斯塔夫罗金说,说罢便向大厅走去。

丽莎用手捂住脸,从这座房子里走了出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本来想冲出去追她,但又立刻回到大厅。

“您怎么能这样?您怎么能这样?难道您一点也不怕?”他完全跟疯了似的向斯塔夫罗金叫道,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口吐白沫。

斯塔夫罗金站在大厅中央,一句话也不说。他用左手轻轻抓住自己的一撮头发,神情惘然地微笑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您想破碗破摔了,是不是?因此您才这么干?您要去告密,出卖大家,然后自己去进修道院或者去见鬼……但是,要知道,我反正要把您干掉的,尽管您不怕我!”

“啊,这是您在叨叨?”斯塔夫罗金终于看清楚是他。“快跑,”他突然清醒过来,“快去追她,让他们套车,不要离开她……快追,快追呀!把她一直送到家,别让任何人知道,也别让她到那儿……去看尸体……看尸体……强迫她坐上马车……阿列克谢·叶戈雷奇!阿列克谢·叶戈雷奇!”

“且慢,别叫啦!现在她正被马夫里基搂在怀里呢……马夫里基是不会坐您的马车的……您别叫!这比马车更重要!”

他又拔出手枪,斯塔夫罗金严肃地看了看他。

“好吧,您打死我吧。”他几乎和解地低声道。

“哎呀,见鬼,一个人竟会假戏真做到这般地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真想打死您!她还真应该蔑视您……您算什么‘大船’,一只只配拆了当柴烧的破旧的驳船……哎呀,哪怕出于气愤,哪怕出于气愤,现在您也该清醒清醒啦!哎呀!要知道,您自己也想挨枪子儿,对您反正无所谓,是不是?”

斯塔夫罗金异样地发出一声冷笑。

“假如您不是这么一个小丑,也许,我现在会对您说:是的……假如您能稍许聪明点的话……”

“就算我是小丑吧,但是您是我主要的一半,我可不愿意您也是小丑!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斯塔夫罗金明白,也许只有他一个人明白。当斯塔夫罗金对沙托夫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身上有股热情的时候,沙托夫居然感到惊奇。

“现在离开我见您的鬼去吧,明天我一定能从自己心里挤出点什么东西来。您明天来吧。”

“是吗?是吗?”

“我怎么知道……见鬼,见您的鬼去吧!”

他说罢便离开了大厅。

“这样更好也说不定。”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藏起手枪,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他急忙跑去找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她走得还不远,离宅院总共才几步路。她被阿列克谢·叶戈雷奇挡驾了,现在他还跟在她后面,相距一步,穿着燕尾服,毕恭毕敬地弯着腰,没戴礼帽。他苦苦恳求她等马车来了再走;这老头都吓坏了,差点没哭出来。

“你走吧,主人要喝茶,没人伺候。”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他推开后直接挽起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胳臂。

她没有把胳臂抽出来,看来,她有点神思恍惚,还没清醒过来。

“首先,您走的路不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嘟嘟囔囔地说,“咱们应当走这儿,而不是从花园旁边穿过去;其次,要步行回去是无论如何不行的,到府上有三俄里路,您又没有合适的衣服。您稍等一会儿就成。要知道,我是坐赛马用的跑车到这里来的,马车就在院子里,我立马就可以把它赶过来,让您坐上马车后,我送您回家,这样谁也看不见。”

“您真好……”丽莎亲切地说。

“不,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人道的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

丽莎看了看他,感到很诧异。

“啊呀,我的上帝,我以为还是那老头呢!”

“听我说,您能这么以为我非常高兴,因为这一切都是十分可怕的成见,既然要这样做,还不如我干脆吩咐那老头把马车立刻准备好,总共只要十分钟,我们先回去在台阶旁等着好吗?”

“我想先……那些被杀的人在哪儿?”

“啊,您又想入非非了!我怕的就是这个……不,咱们还不如先撇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再说您也不必去看。”

“我知道他们在哪儿,我认识这房子。”

“您认识又怎么样?得了吧,又下雨,又有雾(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我多事,揽了这么个神圣的义务!)……我说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您跟我一起坐车走,那就稍候,一步也别往前走,因为再往前走二十步,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一定会发现您的。”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哪?在哪?”

“嗯,如果您想跟他在一起,那我就再带您往前走几步,就可以指给您看他坐哪儿了,但是在下恕难从命;我现在不想到他那儿去。”

“他在等我,上帝!”她突然停下来,满脸绯红。

“但是得了吧,假如他是个不抱成见的人。我说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这事与我完全无关,我完全是局外人,这,您自己也知道;但是我毕竟还是希望您好……假如咱们这艘‘大船’出了问题,假如咱们发现这不过是一艘只配拆了当柴烧的、朽坏了的旧舢板……”

“啊,太妙啦!”丽莎叫道。

“太妙了,可您自己却在流泪。现在需要的是勇气。应当在各方面都不比男子汉差。在我们这时代,当一个女人……哎呀,见鬼(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差点没有啐口唾沫)!主要是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也许这样倒好。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这样一个人……总之,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虽然他不爱说话,不过这也好,当然有个条件,如果他不抱成见的话……”

“太妙啦,太妙啦!”丽莎歇斯底里地大笑。

“啊,哼,见鬼……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挖苦道,“要知道,我完全是为了您……我完全无所谓……我昨天帮了您的忙,因为是您自己要这样的,而今天……好了,这里就可以看见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了,他就在那儿坐着,看不见我们。我说,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您读过《波琳卡·萨克思》吗?”

“什么?”

“有这么一部小说,叫《波琳卡·萨克思》。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读过……说的是,有一个官员,叫萨克思,十分富有,由于妻子不忠,他在别墅里逮住了她……啊,唉,见鬼,管他呢!您会看到,您还没有到家,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就会向您求婚的。他还看不见咱们。”

“啊呀,就让他看不见好啦!”丽莎像疯子似的突然叫道,“咱们快走,咱们快走!钻到树林里去,钻到地里去。”

她说罢便往回跑。

“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您怎么这样畏畏缩缩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跟在她后面追她。“您干吗不想让他看见您呢?相反,您应当骄傲地直接看着他的眼睛……如果说您有什么关于那个……处女贞操什么的……要知道,这全是偏见,太落后啦……您上哪呀,您到底要上哪呀?哎呀,净跑!咱们还不如回到斯塔夫罗金那里去好,可以坐我的马车……您到底要上哪呀?那儿是庄稼地……哎呀,摔倒了!”

他站住了。丽莎像小鸟一样向前飞去,也不知道要飞到哪儿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落在她后面约摸五十步了。她绊在一个小草丘上摔倒了。就在这时候,从后面,在另一侧,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喊叫,这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喊,他看见她在跑,跑着跑着又摔倒了,于是他穿过田野向她奔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霎时便溜进了斯塔夫罗金家的大门,为的是赶快坐上自己的马车逃走。

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已经吓得半死地站在爬起来的丽莎身旁,向她弯下身子,伸出双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臂。这次相遇的整个不可思议的情况,使他的神智受到了极大震动,他泪流满面。他看到他如此热爱的姑娘在田野上狂奔,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天气,就穿着一件连衣裙,就穿着她昨天穿的那件华丽的连衣裙,但是裙子现在已经揉皱了,摔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用发抖的手披在她肩上。他突然叫了一声,感到她的嘴唇亲吻了一下他的手。

“丽莎!”他叫道,“我太无能了,但是求您不要赶我走!”

“噢,对了,咱们赶快离开这里,不要撇下我,不管我!”她说罢便主动抓住他的一只手,拉着他,让他跟自己走。“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她突然害怕地压低了声音,“我在那里一直装得很勇敢的样子,可在这里我怕死。我会死的,我会很快死的,但是我怕,我怕死……”她紧紧握着他的手,悄声道。

“噢,哪怕这里有个人呢!”他绝望地仓皇四顾,“哪怕有个过路的人呢!您会把脚弄湿的……您……会失去理智的!”

“不要紧,不要紧,”她鼓励他,“就这样,有您在身边我就不太怕了,您抓住我的手,领着我走……咱们现在上哪呢,回家?不,我想先看看那些被杀的人。听说,他们杀了他的妻子,可他说是他自己杀的;要知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吗?我要亲眼看到这些被杀的人……为了我……因为他们,他今天夜里不爱我了……我看到他们以后就全明白了。快,快走。我认识这房子……那里发生了火灾……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的朋友,不要原谅我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干吗要原谅我呢?您为什么哭呀?给我一记耳光,就在这旷野打死我,像打死一条狗一样!”

“现在谁也不配对您说三道四,”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坚决地说道,“愿上帝饶恕您,而我更不配对您说三道四!”

但是要描写他们的谈话听起来就显得古怪了。这时,他俩手拉着手走着,走得很快,很匆忙,就像两个疯子。他们径直向火灾现场走去。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始终没有失去希望,他希望能遇到一辆马车,哪怕随便什么大车,但是一路上竟没碰到一个人。毛毛雨在下个不停,周围一片迷蒙,吞没着任何一道反光和任何一种色调,把一切都变成烟雾蒙蒙的、铅灰色的和了无区别的一大片。早已经是白天了,可是看上去好像还没有天亮似的。突然在这一片烟雾蒙蒙、冰冷的昏暗中冒出了一个人影,这人影既奇怪又荒诞,在向他们迎面走来。我想,即使现在来想象,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处在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地位;然而她却高兴地叫了起来,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走过来的人。这人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是怎么跑出来的,他那疯狂的脑子里想出来的关于逃跑的想法,是如何得以实现的——对此留待下文再说。我只想提到一点,这天早晨他已经在忽冷忽热地发烧,但是生病也阻止不了他:他坚定地迈步在潮湿的泥地上;看得出来,尽管他一向坐在书斋里,没有经验,可是他却一个人尽可能周密地考虑了他所要做的事。他穿着“行装”,即穿上了长袖的军大衣,腰束带扣的宽皮带,此外还穿了一双高筒的新皮靴,把裤腿塞在靴筒里。大概他早就在想象一个出行的人应当如何,至于腰带和像骠骑兵般靴筒锃亮的高筒皮靴,那是他在几天前就准备好了的,而且他穿上这双皮靴后都不会走路了。他戴着一顶宽边礼帽,围着一条粗毛线织的围巾,紧紧地裹着脖子,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提着一只非常小的,但却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这就是他的全套行装。此外,他还在同一只右手里撑着一把雨伞。这三样东西——伞、拐杖和旅行袋——在走头一俄里的时候,拿起来就很别扭,而从第二俄里起就感到很重了。

“难道这当真是您吗?”丽莎叫道,她先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但在这阵高兴过后便十分悲伤而又惊奇地打量着他。

“Lise!”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叫了起来,也几乎在一阵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向她跑去,“Chère, chère,难道您也……在这样的大雾里?您瞧:火光冲天!Vous êtes malheureuse, n\'est-ce pas?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您别告诉我,但是也别问我。Nous sommes tous malheureux, mais il faut les pardonner tous.Pardorlnons, Lise,我们要原谅,丽莎。我们从今以后就永远自由了。为了摆脱这世界,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人——il faut pardonner, pardonner et pardonner!”

“但是您干吗要跪下来呢?”

“为了告别这世界,我想通过您也与我过去的一切告别!”他哭了,并把她的两只手贴在自己热泪盈眶的眼睛上。“我在向我一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下跪,我在亲吻它,感谢它!现在我把自己分成了两半:那里是一个幻想飞上天的疯子,Vingt deux ans!而这里是一个伤心欲绝、被冻僵了的老人,一个家庭教师……chez ce marchand, s\'il existe pourtant ce marchand……,但是您全湿透啦,Lise!”他叫道,他感到他的膝盖跪在潮湿的泥地上也湿透了,便跳起来,“您穿着这样的衣服怎么行呢……而且是步行,在这样的野外……您在哭吗?Vous êtes malheureuse?哦,我也听说过一些……但是现在您从哪儿来呢?”他带着畏惧的样子加快了提问的速度,又十分疑惑地看了看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mais savez-vous l\'heure qu\'il est!”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在那里听说过有人被杀死的事吗……这是真的吗?真的吗?”

“这些人啊!我一整夜都看见他们放火后出现的一片火光。他们不可能用其他办法来收场……(他的眼睛又开始发光。)我从浑浑噩噩中跑出来,从发烧的睡梦中跑出来,我跑出来寻找俄罗斯,existe-t-elle la Russie?Bah, c\'est vous, cher capitaine!我从来不曾怀疑过我会在什么地方遇见您正在建立丰功伟绩……但是,您把我的雨伞拿去吧,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步行呢?看在上帝分上,您哪怕把雨伞拿去呢,我反正在什么地方要雇辆马车的。要知道我之所以步行,乃是因为如果Stasie(即纳斯塔西娅)知道我要走,一定会大喊大叫,嚷嚷得全街都听见的;因此我尽可能incognito溜了出来。找不知道,听说在《呼声报》上常有遍地盗贼的报道,我想总不至于我一出来就立刻碰上强盗吧?chère Lise,您刚才好像说到什么人把什么人杀了?O mon Dieu,您不舒服吧!”

“咱们走吧,走吧!”丽莎又拉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仿佛发作歇斯底里似的叫道。“等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她又突然回到他身边,“等等,可怜的人儿,让我给您画个十字吧。也许最好把您捆起来,可是我还是给您画个十字好。请您也为‘可怜的’丽莎祷告——顺便,稍微祷告一下就行,不要太费事。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把雨伞还给这孩子,一定要还给他。这就对了……咱们走吧!走吧!”

他们来到那座倒霉的房子跟前的时候,正当拥挤在那座房子前面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听到了许多有关斯塔夫罗金的议论,说什么杀死妻子对他多么有利。但是,我还要重复一遍。绝大多数人不过是默不做声地、一动不动地听着。在情绪激动地大叫大嚷的只是一些酒鬼,还有那些“冒冒失失”的人,诸如那个不断挥舞着双臂的小市民。大家都认为他是个甚至很文静的人,但是他却突然似乎冒失了起来,只要有什么事或多或少地使他感到吃惊,他就飞也似的跑去看热闹。我没有看到丽莎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怎么来的。我先是看见丽莎,与我离得远远的,站在人群里,我都惊呆了,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起先我甚至都没有看清。似乎,有这么一刹那,可能由于拥挤,也可能是人家把他挤到一边去了,他落在她后面大约两步远。丽莎则在人群里拼命往前挤,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仿佛她刚从医院里逃出来,不用说,她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有人开始大声地说三道四,又突然吼叫起来。这时有个人叫道:“这就是斯塔夫罗金的相好!”另一边又有人喊:“杀了人还不够,还要来看热闹!”我忽然看到,在她身后,头顶上,有个人举起手,给了她一拳;丽莎摔倒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拼命挤过去帮忙,有个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丽莎,他就使出浑身力气狠狠地揍了那人一下。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那个小市民在他背后伸出了两只胳臂抱住了他。于是开始了一场混战,在混战中有若干时间简直什么也看不清。好像,丽莎站了起来,但是又有人给了她一拳,她又倒了下去。突然人群分开了,在摔倒的丽莎周围形成了一个不大的空圆圈,而浑身血迹、疯了似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则站在她身旁,又哭又叫,绞着双手。以后发生的事,我就记得不完全准确了;只记得丽莎蓦地被人抬走了。我跑去追她;她还活着,或许还有知觉。从人群里抓走了那个小市民,此外还抓走了三个人。这三个人至今极口否认他们参加了这次暴行,坚持说把他们抓起来抓错了;或许,他们说得也对。那个小市民虽然罪证确凿,但这人是个糊涂虫,至今也说不清这事发生的详细经过。我是目击者,虽然站得很远,但也必须在侦查中提供证词:我声称,发生这一切纯属偶然,这都是那些醉鬼干的,虽然,也许,他们有抵触情绪,但是神志已不大清楚,已经喝糊涂了。直到现在我还这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