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游艺会的日子,终于最后定了下来,可是冯·连布克却变得越来越忧郁和越来越心事重重。他充满一种奇怪和不祥的预感,这使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深感不安。诚然,并非一切都顺利。我们那位好脾气的前省长,留下了个烂摊子;当前正霍乱肆虐;有些地方牲畜大批倒毙;整个夏天城乡各地火灾猖獗,而老百姓中却越来越厉害地流传着一种愚蠢的抱怨,说有人纵火。抢劫案比过去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但是,假如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其他更有分量的原因打破了迄今为止都很快活的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平静的话,那么这一切,不用说,将会比平时更加使他忧心如焚。
使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最吃惊的是,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了,说来也怪,而且一天比一天内向了。真是的,他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不错,他很少反驳她的意见,大部分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比如说,由于她的坚持,为了加强省长的权力,采取了三两项非常冒险的、几乎是违法的措施。为了同样的目的,还办了几件凶险的、包庇纵容犯罪的事:比如说,有人理应法办和发配西伯利亚,仅仅由于她的坚持,却被呈请嘉奖。对有些申诉和要求照例是经常不予答复。这一切后来都暴露了出来。连布克不仅让他签字他就签字,甚至都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太太插手他履行公务应有的分寸问题。可是有时候他却突然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发脾气,这就使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感到惊奇了。当然,在他言听计从,俯首帖耳的日子里,他也感到有必要小小地造一点反来补偿一下自己。可惜的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尽管目光锐利,她还是解不透这种高尚的性格中的高尚的微妙之处。唉!她哪顾得上这事呀,因此发生了许多误会。
关于有些事我就不说了,而且我也说不好。议论行政事务中的种种失误,也不是我应当管的事,因此这整个行政方面的事我也就一概略而不提了。在动手写这部纪事的时候,我就给自己定下了另一些任务。此外,现在已有一个调查组被委派到敝省,有许多事他们自会发现,只需假以时日,少安勿躁而已。然而有些情况还是不能不交代一下。
但是,我还是接着谈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吧。这位可怜的太太(我对她深表同情)刚当上省长夫人的时候就立志要在敝省做一些超乎寻常的大动作,其实,她不采取这些动作她也能达到她一直为之神往的一切(名誉地位等)。但是不知是由于她富有诗意,还是由于她在少女时代长期郁郁乎不得志,因此一旦时来运转,就突然感到自己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使命,几乎就像接受了登基涂油仪式的女皇一样,是一个“被这条火舌燎过额头的人”,但是倒霉也就倒霉在这条火舌上,因为这毕竟不是每个女人头上都能盘的发髻。但是这道理要让一个女人相信,那就难上加难了;相反,谁要是对她唯唯诺诺,谁就能左右逢源,于是人们便争先恐后地拍她的马屁。这个可怜的女人一下子就成了各种截然相反的势力的玩物,与此同时她还自以为是个有独立见解的女人,在她能够左右省政的短时期内,许多精于此道的人竟靠了她而大发横财,并利用了她的老实。借口要求妇女独立,当时闹出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事啊!她喜欢大地产,喜欢摆贵族气派,喜欢加强省长权力,喜欢民主思潮,喜欢新的规章制度、喜欢井井有条、自由思想、浅薄的社会主义思潮,喜欢贵族沙龙的俨乎其然,喜欢围着她转的那些年轻人的几乎不入流的放肆。她幻想造福于人,幻想调和不能调和的东西,说得更正确些,幻想把一切人和事都聚集到一起崇拜她一个人。她也有一些特别宠信的人;比如,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就爱非常粗俗地巴结她,因此她也很喜欢他。但是她之所以喜欢他还有其他原因,这些原因怪极了,活画出这个可怜的太太的性格:她一直希望他能向她透露颠覆国家政权的那一整套阴谋!尽管这很难想象,但事实就是如此。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省里一定秘而不宣地酝酿着一件颠覆国家政权的阴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一种情况下故作沉默,在另一种情况下又若隐若现,含沙射影,凡此种种,都加剧了她的这一古怪想法。她想象他同俄国的一切革命事物都有联系,但同时又对她忠心耿耿,甚至崇拜得五体投地。发现这一阴谋,彼得堡传令嘉奖,日后飞黄腾达,用“怀柔”的办法来影响年轻人,让他们悬崖勒马——这一切都十分自然地同时并存于她那想入非非的脑袋中,要知道,她曾经挽救了,降服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于这一点,不知道她为什么深信不疑),因此她也一定能挽救其他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会毁灭,她要把他们统统挽救过来;她要对他们分类处理;她要把他们的情况这样来呈报上司;她要明镜高悬,秉公办事,甚至于,也许,她的名字将永垂青史,整个俄罗斯的自由派都将会对她感恩戴德;可是阴谋还是必须揭发。真是名利双收,好处一齐来。
但是毕竟就要举行游艺会了嘛,应当让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心情开朗些。一定要让他开心,让他放心。抱着这一目的,她打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去见他,希望能对他的闷闷不乐有所影响,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自有一套使人心安的办法。也许,他还能告诉他一些所谓第一手材料来驱散他的愁闷。她完全把希望寄托在他的伶俐乖巧上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已经好久没有到冯·连布克的书房里去过了。他急匆匆地跑去见他的时候,那位病人正处在特别不快的心情中。
发生了一件冯·连布克先生无论如何也解决不了的复杂局面。在县里(也就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久前在那里饮酒作乐的地方),有一名少尉被他的顶头上司严词训斥了一顿。这事是当着全连人的面发生的。这名少尉还很年轻,不久前刚从彼得堡调来,一向沉默寡言,神情忧郁,但自视甚高,虽然与此同时又是个小胖子,红脸蛋。他受不了对他的训斥,突然怪模怪样地低下脑袋,出人意料地发出一声尖叫,使全连人都吃了一惊,他向长官猛扑过去;他一头撞到长官的肩膀上,并使劲咬了他一口;大家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毫无疑问,这人疯了,起码发现他近来的行动透着古怪,简直到了岂有此理的地步。比如说,他居然把房东家的两帧圣像从房间里扔了出去,并且将其中一帧用斧头劈碎;而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则把福格特、摩莱萧特和毕希纳的著作分别放在三个架子上,形成三个读经台,而且在每个读经台前点上教堂用的蜡烛。从在他屋里找到的各种书的数量来看,可以肯定他这人读过许多书。如果他有五万法郎,他说不定就会像那个“军官学校的学生”那样漂洋过海,到马克萨斯群岛去,正如赫尔岑先生在他的一部著作里以十分愉快的幽默提到过的那样。把他抓起来时,在他的口袋里和房间里找到了一大沓观点过激的传单。
就传单本身来说,本来是小事一桩,照我看,根本不值得费事。我们见到的传单难道还少吗。况且这又不是什么新传单,后来有人说,不久前在X省就曾散发过同样的传单,大约一个半月前,利普京曾到县里和邻省去过,他说,还在那时候,他就看见过同样的传单。但是主要让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感到吃惊的是,什皮古林工厂的管事,恰好也在这时上交给警察局夜里扔在工厂里的两包或者三包与在少尉那里找到的完全相同的传单。这几包传单还没有打开,这说明还没有一个工人看过其中的任何一张。这事很无聊,但是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却因此而心事重重。这件事使他感到很不愉快,也感到很复杂。
当时在这家什皮古林工厂刚刚发生过在我们这儿嚷嚷得很厉害的“什皮古林事件”,这事还以各种不同的说法上了京城的报纸。大约三星期前,那里的一名工人得了亚洲霍乱,并且死了;以后又有几个人病倒了。城里人心惶惶,因为这霍乱不断从邻省蔓延过来。我要指出的是,为了迎候这位不速之客,敝省采取了尽可能令人满意的防疫措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把什皮古林兄弟(他俩都是百万富翁,而且与当朝权贵有联系)开的那家工厂忽略了。于是突然大家嚷嚷开了,说正是在这家工厂隐藏着疾病的祸根和温床,在这家工厂里,尤其在工人宿舍里,肮脏已经根深蒂固,即使过去没有霍乱,那儿也会自行产生霍乱。不用说,立即采取了措施,安德烈·安东诺维奇雷厉风行地勒令立即将这些措施付诸实施。工厂在大约三周内被清扫干净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什皮古林兄弟却关闭了工厂。什皮古林的一个兄弟经常住在彼得堡,另一个兄弟在省府下令清扫工厂之后也去了莫斯科。工厂管事便开始解雇工人,现在查明,这管事还无耻地敲诈克扣和营私舞弊。工人开始牢骚满腹,要求公平合理地算清拖欠的工资,甚至还糊里糊涂地告到警察局,不过并没有大吵大嚷,而且也根本没有发生大的骚动。也就是在这时候,工厂管事给安德烈·安东诺维奇送来了传单。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未经通报就闯进了书房,因为他是主人的好友和自家人,更何况他来是受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之托。冯·连布克一看见他就双眉深锁,脸色阴沉地在桌旁站住。在此以前,他一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与自己办公厅的官员布卢姆在单独说明什么问题。这布卢姆是个非常笨拙而又脸色忧郁的德国人,是冯·连布克不顾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强烈反对,硬从彼得堡带来的。这官吏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进来后就退到书房门口,但并没有出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觉得,他跟自己的上峰似乎别有深意地使了个眼色。
“哎呀,总算逮住您了,您这位深居简出的大省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笑着嚷嚷道,并用手掌压住放在桌上的传单,“这可增加了您的藏品啰,是不是?”
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脸上似乎有什么肌肉蓦地抽搐了一下。
“您走开,立刻走开!”他气得发抖,叫道,“不许您……先生……”
“您倒是怎么啦?您好像生气了?”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先生,从今以后我根本不想再忍受您的sans fa?on了,请您记住这点……”
“嘿,见鬼,他还当真生气了。”
“马上闭嘴,闭嘴!”冯·连布克在地毯上跺起了脚,“不许您放肆……”
天知道这样闹下去会闹成什么样子。唉,除此以外,这里还有一个情况,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根本不知道的,甚至连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本人也毫无所知,不幸的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心绪不佳,以至于在最近这段日子里发展到私下里妒忌自己的夫人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过于亲热了。只身独处,尤其每逢半夜,他思前想后,很不痛快。
“我还以为,假如一个人连续两天向您单独朗诵自己的小说,而且每天都读到深夜,想听听您的意见,这人起码也该放下一点公事公办的架子吧……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对我一向很亲切,可这会儿都认不出您来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带着某种尊严说道。“正好,给您吧,这是您的小说,”他把卷成一卷,紧裹在一张蓝纸里的一沓又大又重的稿纸放在桌上。
连布克的脸红了,神情很尴尬。
“您在哪儿找到的?”他喜不自胜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但又竭力掩饰。
“您想,本来卷成卷儿,后来就滚到五斗柜后面去了。很可能,我进屋后把它随便一扔,扔到五斗柜上。直到前天才由下人找到,当时他在擦地板,不过,您交给了我一个让我勉为其难的任务!”
连布克板着脸,垂下了眼睛。
“承蒙阁下厚爱,我连着两夜没有睡觉。还在前天就找到了,可我留着没有马上给您,一直在读,白天没有时间,就连夜读。不过,您哪,我不满意:不符合我的想法。不过,没关系,我从来不是个批评家,但是,老伙计,一读就放不下了,尽管我不满意。第四章和第五章,这……这……这……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您塞进去多少幽默啊,我大笑不止。话又说回来,您多么善于嘲笑啊,自己却sans que cela paraisse!唔,书里的第九章,第十章,都是写爱情的,我无权置喙;不过,很生动;读伊格列涅夫的信时,我差点与他同声一哭,虽然您把它写得很含蓄……要知道,这信太感人了,可与此同时您又突出这信虚伪的一面,不是吗?我是不是猜着了?唔,可是结尾写得不好,我恨不能揍您一顿。您在宣扬什么呀?要知道,这不过是过去那种神化家庭幸福,多子多孙,孩子就是资本,挣钱发家的观点。您给我得了吧!您会把读者迷住的,因为连我读了都放不下,这只会更糟。读者同过去一样是愚蠢的,聪明人应当去唤醒他们,可您……不过够了,再见。下回您就别生气啦,我此来本来有两句必须说的话告诉您,可您这副模样……”
这时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拿起自己的小说,锁进了橡木书橱,并顺便向布卢姆丢了个眼色,让他悄悄退出去。布卢姆拉长了脸,面色忧郁地走了。
“我不是这副模样,我不过是……不愉快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他皱着眉头喃喃道,但已经没有了火气,随即坐到桌旁,“请坐,有话您就说吧。我很久没看见您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过请您以后别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有时在谈公事……”
“我总是很冒失……”
“我知道,您哪,我相信您并无恶意,但是有时候人家忙着呢……请坐。”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大咧咧地斜靠在长沙发上,霎时盘起了双腿。
“您有什么事可操心的呢?难道是这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他用头指了指传单。“这样的传单要多少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弄来,早在X省我就见过这玩意儿。”
“就是说还在您住那儿的时候?”
“嗯,当然不是我不在那里的时候。传单上还印着花饰,上方画了把斧头。让我看看(他拿起传单);唔,对,这里也有一把斧头;就是这种,没错。”
“对,斧头。瞧——斧头。”
“怎么,看见斧头您也害怕啦?”
“我不是怕斧头,您哪……我也不怕,但是这事……这样的事,这有背景。”
“什么背景?就因为是从工厂里拿来的吗?嘿嘿。要知道,您的这家工厂的工人很快就要自己动手写传单了。”
“这是怎么回事?”冯·连布克板着脸,两眼紧盯着他。
“是这么回事。您要看着他们点儿。您这人脾气太好了,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您可以写小说,而处理这事必须用老办法。”
“什么老办法,这叫什么馊主意?工厂已经清扫干净了;我吩咐了,他们就照办了。”
“可是工人中有人闹事。把他们统统抓起来,狠狠地抽,事情不就了结了。”
“闹事?废话;我吩咐了,不就清扫干净了。”
“唉,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您这人的脾气太好啦!”
“第一,我根本不是那种好脾气的人,第二……”冯·连布克又被刺痛了。他跟这年轻人谈话是勉为其难的,纯粹出于好奇心,看他能不能说出点什么新鲜玩意儿来。
“啊——,又是一位老相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断道,两眼紧盯着吸墨器下压着的另一张纸,也好像是张传单,显然是在国外印刷的,不过是诗体,“嘿,这我都会背了:《革命志士》!让咱们来瞧瞧;嗯,没错,就是那份《革命志士》。我跟这位志士仁人早在国外就相识了。哪儿挖出来的呀?”
“您说您在国外就见过?”冯·连布克猛地打了个激灵。
“还用说,四个月以前吧,甚至五个月了。”
“哎呀,您在国外见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啊。”冯·连布克机敏地看了看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装做没有听见,打开那张纸,把那首诗高声朗读了一遍:
革命志士
他出身微贱,
他来自民间,
遭到贵族忌恨,
受到沙皇迫害,
他甘愿受苦受难,
受酷刑、拷问与鞭打,
走向民间,向人民宣传
自由、平等、博爱。
为发动人民起义,
他逃出沙皇大牢,
逃离了皮鞭、火钳和酷吏,
跑到遥远的异乡。
从斯摩棱斯克到塔什干,
人民在摩拳擦掌,
翘首以待这名大学生,
带领他们翻身得解放。
人人都在等他,
带领他们一往无前,
彻底打倒大贵族,
推翻万恶的沙皇。
把庄园充公,
他们要报仇,彻底清算
教会、婚姻和家庭——
旧世界的一切暴行。
“大概是从那个军官那里搜来的吧,是不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问。
“您也认识那军官?”
“还用说。我在那里跟他饮酒作乐了两天。他不发疯才怪哩。”
“他也许没有发疯吧。”
“是不是因为他开始咬人了?”
“但是,请问,既然您在国外就见过这首诗,后来又在那军官那里……”
“什么?莫名其妙!我看,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您在考我吧?瞧,您哪,”他突然非常神气地开口道,“关于我在国外的见闻,回来后我就向某人作了汇报,他们对我的汇报感到很满意,否则我就不会侥幸来到本市了。我认为,就这点而言,我的事情已经了结了,我无须向任何人再作交代。之所以了结了,并不是因为我是告密者,而是因为我不这样做不行。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写信给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说我是个忠实可靠的人……好了,话又说回来,让这一切见鬼去吧,而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告诉您一件严重的事,好在您把您那个扫烟囱的打发走了。这事对我很重要,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我对您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唔,请说吧,不瞒您说,我很好奇,我准备洗耳恭听。我还得加一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您这人让我感到相当奇怪。”
冯·连布克有点紧张。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跷起了二郎腿。
“在彼得堡的时候,”他开口道,“对许多事情我是开诚布公有一说一的,但是对有些事,或者,比如,对这件事吧(他用手指敲了敲《革命志士》),我却闭口不谈,第一,因为不值得一提;第二,我只回答人家问我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喜欢跑在头里邀功请赏;我认为这就是卑鄙小人与为形势所迫的正人君子的区别所在。嗯,总之,这事先按下不提。我说,您哪……可现在……现在,当这些笨蛋……唔,当这事业已暴露,而且已经在您的掌握之中,我看,这事是瞒不过您的——因为您也长着眼睛,而且今后您会采取什么措施是没法断定的,然而这些笨蛋却在继续胡闹,我……我……可不吗,总之,我是来求您挽救一个人的,他也是个笨蛋,也许还是个疯子,因为他还年轻,因为他屡遭不幸,也因为您为人一向宽厚……您的宽厚总不能仅仅表现在您自己创作的小说里吧!”他用粗鲁的冷言冷语说道,又不耐烦地突然中断了谈话。
总之,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直性快肠的人,但为人不够机灵,办事冒冒失失,充满了人情味,或许,还非常爱面子,主要是,这是个成不了大器的人,正如冯·连布克异常精细地对他所作的评价那样,而且他早就认为他是这样的人了,尤其在最近一星期他独自待在书房里的时候,尤其在夜间,他在私心深处拼命骂他,因为他居然莫名其妙地赢得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欢心。
“您是替谁求情呢?这一切您到底要说明什么呢?”他摆出一副大官的派头询问道,竭力掩饰内心的好奇。
“这……这……见鬼……我相信您,要知道,这不是我的错!我认为您是一个最最高尚的人,主要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就是说能够理解……对此我又有什么错呢?见鬼……”
这个可怜的人显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说到底,您要明白,您要明白,”他继续道,“您要明白,我如果向您说出他的姓名,我岂不是向您出卖他吗;岂不是出卖吗,不是吗?不是吗?”
“不过,要是您不肯说,我又怎么猜得出呢?”
“可不就是这道理吗,您总是用您的这个逻辑驳得我无立足之地,见鬼……唉,见鬼……这个‘革命志士’,这个‘大学生’——就是沙托夫……这就是全部真相!”
“沙托夫?怎么会是沙托夫呢?”
“沙托夫,他就是诗中提到的那个‘大学生’。他就住在本市;过去是农奴,嗯,就是打人耳光的那个。”
“知道,知道!”连布克眯起眼睛,“但是,请问,他到底何罪之有,最主要的是,您来替他说情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求您挽救他,明白吗!要知道,早在八年前我就认识他了,要知道,说不定,我还曾经是他的朋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越说越激动。“唉,我没有必要向您报告我过去的生活,”他挥了一下手,“这一切都微不足道,这一切不过是三个半人而已,加上国外的也凑不满十个,而主要是我寄希望于您的宽厚,寄希望于您的聪明。您会明白的,您会自己处理好这件事的,而不会任意胡来一气,把这看作是疯子的胡思乱想……因为他屡遭不幸,请注意,因为他长时间屡遭不幸,而不是鬼知道的闻所未闻的颠覆国家的阴谋……”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唔。我看,他之所以有罪是因为他与那些印有斧头的传单有关,”连布克几乎威严地断定,“不过对不起,如果他只有一个人,他怎么能既在本市,又在各省,甚至还在X省散发传单呢,而且……而且,说到底,最要紧的是这传单他是打哪弄来的呢?”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显然,他们加在一起,总共才五个人,就算十个人吧,我怎么会知道呢?”
“您不知道?”
“我凭什么知道呢?他妈的!”
“但是,您不是早知道沙托夫是同谋者之一吗?”
“哎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挥了一下手,仿佛要躲开提问者明察秋毫、咄咄逼人的问题似的,“好吧,您听着,我就把全部真相告诉您吧:关于传单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也就是说毫无所知,他妈的,您明白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吗……唔,当然,那个少尉,此外还加上什么人,再加上这里的什么什么人……唔,说不定再加上沙托夫,还有什么什么人,充其量也就这些了,一帮下三烂……不过我是来替沙托夫求情的,应该挽救他,因为这首诗是他写的,是他自己的作品,而且在国外也是通过他付印的;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至于传单,我就一无所知了。”
“既然这诗是他写的,那很可能,传单也是他写的。不过,究竟有什么根据让您怀疑沙托夫先生呢?”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摆出一副彻底失去耐心的样子,从口袋里摸出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
“这就是根据!”他把那张字条甩到桌上叫道。连布克打开一看:原来这字条是半年前写的,由这儿带到国外,字条很短,才两句话:
《革命志士》在这里印不了,我无能为力;请于国外付印。
伊·沙托夫
连布克目不转睛地盯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说得对,他的目光有点像野山羊的目光,有时像极了。
“就是说,是这么回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霍地说道,“这说明,半年前,他在这里先把这首诗写好了,但是在这里的什么秘密印刷所他没法印——因此请人带到国外去印……您似乎,清楚了吧?”
“是的,清楚了,您哪,但是他请谁去帮他印呢?就这点还不清楚。”连布克以一种十分狡黠的讽刺说道。
“不就是请基里洛夫吗,这条子就是写到国外给基里洛夫的……难道您不知道?要知道,这太让人遗憾了,说不定您只是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吧,其实关于这首诗您自己早知道了,就这些!要不这诗怎么会出现在您桌上呢?它还真有本事,自己跑来了!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苦苦地追问我呢?”
他抽风似的掏出手帕擦去了脑门上的汗。
“也许,某些事我是知道的……”连布克避而不答,“但这个基里洛夫又是什么人呢?”
“就是外地来的那位工程师呀,曾经做过斯塔夫罗金的决斗证人,一个狂热者,一个疯子;你们那位少尉也许真的得了酒狂症,哼,可是这人完全是个疯子——完完全全是个疯子,这点我敢保证。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如果政府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恐怕也就不忍对他们下手了。这些人一个个都该送到七俄里的地方去;还在瑞士和开代表大会的时候,我就看到过许多。”
“在那个领导这里运动的地方?”
“可是什么人在领导呢?一共三个半人。要知道,瞧着这些人都让人扫兴。他们又在领导这里的什么运动呢?难道就那几张传单?他们又招募来一些什么人呢,无非是那些得了酒狂症的少尉们,再有两三个大学生!您是个聪明人,我向您提个问题:为什么他们不招募一些重要一点的人物,为什么净是些大学生和二十二岁的少年呢?再说人也不多。大概有一百万条警犬在搜捕,一共又找到了几个呢?七个人。跟您说了吧,真让人扫兴。”
连布克注意地听着,但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寓言是喂不饱夜莺的。”
“不过,对不起,您刚才断定,这条子是寄往国外的;但信上没有写地址;您怎么知道这条子是寄给基里洛夫先生的,而且还是寄往国外的呢?再说……再说,这张条子果真是沙托夫先生写的吗?”
“您可以立刻核对一下沙托夫的笔迹。在您的办公厅里肯定能找到他的什么签名。至于说是写给基里洛夫的,那是基里洛夫当时亲手拿给我看的。”
“那么说,是您亲眼所见……”
“那当然,是我亲眼所见。在国外他们给我看过很多东西。至于这首诗,好像是已故的赫尔岑写给沙托夫的,当时沙托夫还在国外流浪,似乎是作为见面礼留个纪念,是夸奖,也是推荐,唔,见鬼……于是沙托夫就在青年中到处散发。说什么这就是赫尔岑本人对我的评价。”
“哎呀,”连布克终于完全明白过来了,“问题就在这里:传单——这是可以理解的,可这诗用来干吗呢?”
“您怎么就不明白呢。鬼知道我为什么对您泄露这个秘密!我说,您把沙托夫交给我吧,至于所有其他人,甚至包括那个基里洛夫在内,就让鬼把他们抓去吧。这个基里洛夫现在住在菲利波夫公寓,杜门不出,沙托夫也躲在那里。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回来了……但是请您答应把沙托夫交给我,以后我会把他们统统托在一只盘子里交给您的。我有我的用处,安德烈·安东诺维奇!这可怜的一小撮,我估计,充其量不过九个人到十个人。现在我在亲自监视他们,自发的,您哪。我们已经知道三个人:沙托夫、基里洛夫和那个少尉。其他人我还只是在用心观察……不过,我并不完全近视。这就跟在X省一样;那里连同传单一起抓住了两个大学生,一个中学生,两名二十岁的贵族子弟,一名教员和一名退伍少校,这人六十岁上下,由于成天喝酒都喝傻了,就这么些人,请相信,就这些,甚至都叫人觉得奇怪,才这么些人。但是必须给我六天时间。我已经仔细算过了;六天,不能更少。如果您想得到什么结果——那就再过六天,不要去动他们,我一定把他们包在一个包袱里送给您;过早惊动他们,只会鸡飞蛋打。但是请您把沙托夫交给我。我来抓沙托夫的问题……不过最好把他秘密地、友好地叫来,哪怕把他叫到这里的书房来也成啊,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考考他……他肯定会趴倒您的脚下,痛哭流涕!这是一个神经质的人,很不幸;他老婆跟斯塔夫罗金有染。只要您对他和气点,他就会把一切都向您和盘托出,但是必须给我六天时间……而最要紧,最要紧的是,不要向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露出半句口风。要保密。您能保密吗?”
“怎么?”连布克瞪大了眼睛,“难道您向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什么也没有公开吗?”
“向她?上帝保佑,这可万万使不得!唉——唉,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听我说,您哪,我非常珍重她的友谊,而且深深地尊敬她……以及其他等等……但是我决不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是决不会跟她闹别扭的,因为跟她闹别扭是危险的,这您也知道。我也许向她透露过只言片语,因为她喜欢这样,但是,如果让我像现在对您这样把人名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什么的向她和盘托出,唉——呀,先生!要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要来找您吗?因为您毕竟是个男子汉,是个严肃的人,有老一辈丰富的从政经验。您见过世面。我想,处理这类事情,每走一步,您都是心里有数的,因为有彼得堡的先例可资借鉴。可是,比如说,倘若你把这两个人的名字告诉她,她非敲锣打鼓到处张扬不可……要知道,她想在这里搞出点政绩来,让彼得堡大吃一惊。不,您哪,她头脑太热,就这样,您哪。”
“是的,她身上是有这么一点赋格曲的味道。”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不无得意地喃喃道,与此同时他又感到非常遗憾,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居然敢这么随便地议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大概,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觉得这样做还不够,必须再加把劲,拍拍他的马屁,从而彻底征服这个“连布卡”。
“正是有点赋格曲的味道,”他附和道,“尽管她是个女人,也许还是个有文学天才的女人,但是——她会把麻雀吓跑的。六小时她也受不了,甭说六天了。唉——唉,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您千万别把六天的期限硬加在女人头上!要知道,您是承认我有某些经验的,就是说在这些事情上我是有经验的,我总还知道点什么吧,您自己也知道我是知道点什么的。我请您给我六天时间不是为了任意胡来,而是为了办事。”
“我听说……”连布克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我听说,您回国后曾向有关方面表示……仿佛悔过自新什么的?”
“得了吧,那时候说什么的没有。”
“当然,我并不想过问……但是我总觉得,您在这里迄今为止好像完全换了一种说法,比如谈论基督教的信仰呀,谈论社会法规呀,谈论政府呀……”
“我说过的事多了去了。我现在也在说这些事,不过不应该像那帮混蛋那样来实行这些想法罢了,问题就在这里。要不然,咬人家肩膀就能解决问题了?您自己也同意我的看法,不过您说为时尚早。”
“我说的不是那意思,说实在的,我同意,但是我说为时尚早。”
“不过您说的每句话都是掂过分量的,嘿嘿!真是小心谨慎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怡然快乐地说道。“我说好朋友,真该跟您交个朋友,因此我才用我惯用的说法说话。不仅跟您一个人,我跟许多人都是这样交上朋友的。也许,我应当把您的性格先摸透才对。”
“您干吗要摸透我的性格呢?”
“我怎么知道我要干吗(他又笑了)。听我说,亲爱的和万分尊敬的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您很狡猾,但是事情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大概也决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明白吗?也许您已经明白了?我回国后虽然到有关方面作了交代,说真的,我真不懂,为什么抱有一定信念的人不能做有益于自己的真诚信念的事……但是那里还没有人命令我了解您的性格,我也没有从那里接受过任何这一类命令。您自己不妨仔细想想:我本来可以不向您头一个公开那两个人的名字的,而是直接到那里也就是我最先在那时做过交代的地方去;如果我想捞到一笔钱或者得到什么好处的话,当然,我这样做失算了,因为他们要表扬的现在是您,而不是我。我仅仅为了挽救沙托夫,”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高尚地加了一句,“就为了他一个人,看在我俩过去的交情分上……嗯,至于将来,您也许会拿起笔来,给那里打报告,如果您愿意的话,不妨替我美言几句……我是不会反对的,嘿嘿!不过Adieu,我坐得太久了,也不应该说这么多废话!”他又不无愉快地加了一句,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相反,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事情总算有了眉目。”冯·连布克也站了起来,态度也很客气,显然是受了最后那句话的影响。“我满怀感激地接受您的效劳,请放心,我将竭尽所能把您的忠诚报告上峰……”
“六天,主要是六天期限,在这六天之内请您不要动他们,我要的就是这个。”
“好,依您。”
“当然,我并不想捆住您的手脚,我也不敢。您不可能不监视他们的行动;不过不要过早惊动他们的巢穴,把他们吓跑了,这,我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智慧和经验上了。您想必豢养了相当多的鹰犬以及各种各样的密探吧,嘿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快乐而浮躁地(像一个年轻人常有的那样)贸然说道。
“不完全是这样。”连布克愉快地回避道。“这是年轻人的偏见,总以为养了很多很多……但是我想顺便问一句:既然这个基里洛夫做过斯塔夫罗金的决斗证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斯塔夫罗金……”
“斯塔夫罗金又怎么啦?”
“既然他俩这么要好?”
“哎,不不不!这就是您的疏忽了,虽然您很狡猾。您甚至使我感到奇怪。我还以为您对他不会一无所知呢……唔,斯塔夫罗金嘛——这是完全相反的,就是说完完全全……Avis au lecteur。”
“是吗!这可能吗?”连布克不信任地说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告诉我,根据她从彼得堡得到的情报,他这人可是带着某种训令来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我一无所知。Adieu.Avis au lecteur!”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采取了分明回避的态度。
他快步向房门走去。
“请稍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请稍等,”连布克叫道,“还有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会耽搁您很长时间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
“您瞧,这是一份同样的玩意儿,我要以此向您证明,我对您是高度信任的。给,您哪,足下有何高见!”
信封里装着一封信——这信很怪,是匿名信,信是写给连布克的,他昨天才收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极其懊恼地读到了下面的内容:
大人:
因为根据官衔,我应该这么称呼您。我写此信,旨在禀告:有人企图谋害几位将军和祸国殃民;因为其结果必然如此。多年来我本人不断地散发传单。那些不信上帝的人也一样。正在酝酿着一场暴动,而传单已有数千份之多,如果当局不及早予以没收,每一份传单就会有上百人争相阅读,因为他们答应给予很多好处,以示奖励,而普通老百姓都很蠢,况且还有伏特加。老百姓对两边的人都骂,认为他们全是罪魁祸首,但是对双方又都害怕,我已悔罪,这事我没有参加,因为我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您愿意有人为了拯救祖国,也为了拯救教会和圣像向当局告密,那只有我一个人办得到。但是有一个条件,第三厅必须立即电告赦我无罪,所有的人中就我一个人获得赦免,至于其他人,则让他们自作自受好了。请于每晚七时在看门人的小窗上点上一支蜡烛,作为信号。我看到信号后就会相信我已获赦,我就会跑来亲吻那来自京城的仁慈的手,但是有一个条件,必须发给我津贴,要不,我何以为生?您不会后悔的,因为您将得到一枚星形勋章。必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不然的话,他们会要我的命的。
一个效忠于大人的亡命徒
一个跪倒在您脚下的业已悔悟的自由思想者
Incognito
冯·连布克解释,这封信是昨天出现在门房里的,当时门房里没有一个人。
“那您对这事是怎么看的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粗声粗气地问道。
“我认为这是一封含血喷人的匿名信,旨在取笑本人。”
“很可能就是这样,但是瞒不过您的眼睛。”
“主要是我觉得这样做太笨了。”
“那您在这里还收到过什么含血喷人的东西吗?”
“收到过两次,都是匿名信。”
“那当然,他们是不会署名的。写法不一样?笔迹也不一样?”
“写法不一样,笔迹也不一样。”
“跟这封一样,十分可笑?”
“是的,十分可笑,而且您知道……还十分卑劣。”
“唔,既然有过两次,那可以肯定现在也一样。”
“主要是因为做得太笨了。因为那些人是有文化的,肯定不会写得这么笨。”
“可不是。可不是吗。”
“假如真有人确实想要告密,那怎么办呢?”
“不可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冷冷地断然道。“什么叫让第三厅来电和领津贴?明明是含血喷人。”
“是的,是的。”连布克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您把这事交给我办得了。我一定给您找出来。在没有找到那些人之前,先把这家伙找出来。”
“那您把这封信拿去吧。”冯·连布克稍许动摇了一下之后,同意道。
“您给什么人看过吗?”
“没有,那怎么成呢,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也没给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看过?”
“啊,绝对没有,看在上帝分上,您也别给她看!”连布克害怕地叫道,“她会受到很大震动……会对我大发脾气的。”
“是的,您会头一个挨骂的,她会说,既然有人给您写这样的信,那是您自找的。我们知道女人的逻辑。好了,再见了。说不定再过两三天我就能把这个写信的人给您押来。主要是别忘了咱俩的约定。”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这人也许并不笨,但是那个苦役犯费季卡说得对,他“会自己编造个人出来,然后跟这人打交道”。他离开冯·连布克之后充满信心,起码有六天把这个人稳住了,而他极其需要这个期限。但是他的这一想法是错误的,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一劳永逸地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安德烈·安东诺维奇,认为他是一个完全缺少心眼的大傻瓜。
就像每个内心痛苦而又多疑的人一样,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在每次刚刚摆脱一无所知的状态后总是快乐地过于轻信。事情出现了新的转机,他总往好处想,尽管又出现了一些复杂的麻烦事。至少,老的疑惑逐渐烟消云散。再说,这几天他也实在太累了,他感到自己是如此心力交瘁和孤立无援,他渴望得到心灵的平静。但是,唉,他又得不到平静了。长期客居彼得堡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新的一代”见诸官方材料的、甚至秘密的来龙去脉,他是相当清楚的——他是一个很好奇的人,常常收集传单——但是传单中最重要的观点他永远也弄不明白。现在他就像在森林中迷了路:他凭自己的全部本能预感到,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的那番话里包含着某种彻头彻尾的无稽之谈、胡编乱造和自相矛盾的东西,“只有鬼知道这‘新的一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鬼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想道,越想越糊涂。
而这时候好像故意给他添乱似的,布卢姆又把头伸了进来。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来访的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坐在不远的地方等着。这位布卢姆甚至是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一房远亲,但是他一辈子都对这事小心而又胆怯地隐瞒着。我要请读者见谅,我想在这里给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稍微说上几句话。布卢姆是“倒霉”的德国人这类奇怪的人中的一员——他之所以“倒霉”,完全不是因为他极其无能,可就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倒霉”的德国人并不是无稽之谈,而是确实存在的,甚至在俄罗斯也不例外,而且有他们自己的类型。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一辈子都对他抱有一种最令人感动的同情心,而且,只要他办得到,随着自己的职务升迁,处处提拔他,让他做他主管部门的幕僚;但是布卢姆到处不走运。不是这位置经过调整划归编外,就是换了上司,要不,有一回差点跟其他人一起被扭送法庭。他办事认真,有条不紊,但是有点过于阴阳怪气,这既无必要,也对他自己有害;他红头发,高个儿,驼背,一副晦气脸,甚至多愁善感,尽管他一向逆来顺受,可是却像犍牛似的倔强和执拗,而且倔得永远不合时宜。他和他的妻子儿女(他儿女众多)多年来对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一直抱着一种极其恭敬的依恋之情。除了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以外,从来没有一个人喜欢过他。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一上来就认为他是个废物,但是又拗不过她丈夫的固执。这是他俩头一次夫妻口角,而且这事发生在他俩婚后不久,还在他俩欢度蜜月的头几天,这时布卢姆忽然暴露在她面前,而且还暴露了他跟他有亲戚关系这个气人的秘密,而在此以前一直是小心翼翼地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合掌当胸地央求她,感人地向她叙述了布卢姆的全部身世以及他俩从小的友谊,但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却认为她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辈子也洗不清,甚至还气得昏了过去。冯·连布克对她寸步不让,并宣称,不管世界上发生什么事,他是绝不会抛弃布卢姆的,也绝不会让他离开自己,因此最后她在惊讶之余只好低头服输,允许布卢姆存在。不过两人商定,他们的亲戚关系要比以前更加小心翼翼地隐瞒下去,甚至布卢姆的名字和父称也要更改,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叫安德烈·安东诺维奇。而布卢姆在敝城跟任何人也不套近乎(只除了一个德国药剂师),也不去拜访任何人,而是按照老习惯,过着深居简出的节俭生活。他早知道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有爱好文学这个小小的毛病。他常常被他召去听他秘密朗诵他的小说,就他俩在一起,而他则经常像根柱子似的坐在那里,而且一坐就是连续六小时;他浑身冒汗,抖擞起精神,竭力不让自己打瞌睡,而且还得佯装微笑;直到回到家以后才能对他那长脚的黄脸婆妻子叹叹苦经,谈到他们的恩人爱好俄国文学的这一不幸的弱点。
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痛苦地望了望走进来的布卢姆。
“布卢姆,请您让我安静一会儿吧。”他用惊慌的口吻急促地说,显然不想恢复因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来访而被打断的方才的话题。
“然而,这也可似非常微妙地、完全不事声张地安排好的;反正您拥有全权。”布卢姆毕恭毕敬同时又十分固执地坚持着方才的观点,他拱肩驼背,迈着碎步越来越逼近安德烈·安东诺维奇。
“布卢姆,你对我这么忠心耿耿和这么热心,因此我每次看到你都吓得够呛。”
“您总爱说些挖苦人的话,说过以后您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安然入睡了,但是这样做对您有害。”
“布卢姆,我刚才深信,这根本不对,根本不对。”
“是不是因为听了您自己都对他感到怀疑的这个既虚伪又行为不端的年轻人的话呢?他用谄媚的话语夸奖您的文学才能征服了您。”
“布卢姆,你什么也不懂;跟你实说了吧,你的方案是荒唐的。我们什么也找不到,只会惹得大家大呼小叫,接着是取笑,再接着就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
“毫无疑问,我们一定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一切,”布卢姆将右手按住心口,坚定地向他跨近一步,“一大早我们来个突击搜查,对他本人则保持彬彬有礼,并严格遵守法律规定的一切程序。那两个年轻人利亚姆申和捷利亚特尼科夫拍着胸脯保证,我们一定能找到我们希望找到的一切。他俩曾多次到过那里。谁对韦尔霍文斯基先生都没有特别的好感。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也公然表示不再给他恩惠,任何一个正人君子(如果在这个粗鄙的城市里还有正人君子的话)都深信不疑,那里一向隐蔽着一个不信上帝和鼓吹社会主义学说的源头。他们收藏着所有的禁书,收藏着雷列耶夫的《沉思》和赫尔岑的所有著作……我有一份粗略的目录,以备不时之需……”
“噢上帝,这些书随便哪家都有;你的头脑多简单呀,我的可怜的布卢姆!”
“还有许多传单。”布卢姆不听他对他的批评,继续说道,“到后来,我们肯定能找到在这里发现的这些传单的踪迹。我感到这个小韦尔霍文斯基极其可疑。”
“但是你却把他们父子两人混为一谈了。他俩不和;儿子公然嘲笑老子。”
“这不过是假面具。”
“布卢姆,你发誓要折磨我是不是!你想想,他毕竟是这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当过教授,他是个名人,他会大喊大叫的,于是全城立刻就会发出一片嘲笑,我们会因小失大的……你想想,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又会怎样!”
布卢姆又往前一步,根本不听。
“他不过是副教授,充其量是副教授而已,论官衔不过是名退了休的八等文官,”他用手拍了一下胸脯,“也没有得过什么嘉奖,由于被怀疑阴谋反对政府被解职了。他曾受到秘密监视,现在无疑还在受监视。鉴于现在暴露出来的风潮,您无疑是责无旁贷的。正好相反,您放着现成的嘉奖不要,却放任纵容真正的罪犯。”
“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来了!快走,布卢姆!”冯·连布克猛地听到隔壁房间里他太太的说话声,突然叫了起来。
布卢姆哆嗦了一下,但还是不依不饶地说下去。
“让我,让我把话说完。”他又向前一步,更紧地把两手按住心口。
“快走呀!”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急得咬牙切齿,“爱咋办咋办,随你便……以后……噢,我的上帝!”
门帘掀开了,出现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她看到布卢姆便庄严地停住了脚步,高傲而又满肚子气地瞥了他一眼,倒像只要这个人待在这儿就是对她的侮辱似的。布卢姆默默地、毕恭毕敬地对她深深一鞠躬,然后踮起脚尖,出于恭敬而弯腰曲背地向房门走去,两手微微张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当真认为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最后那声歇斯底里的喊叫,就是允许他照他所询问的那样去办呢,还是因为他在这种情况下昧着良心为了自己恩人的直接利益,反正他深信:事成功自见——但是,我们在下面就会看到,由于省座与他的幕僚的这次谈话,竟发生了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使许多人都大笑不止,后来又广为宣扬,惹得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勃然大怒,而所有这一切就把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彻底弄糊涂了,而且在最紧要的关头,使他陷入一种极为凄惨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
这天可真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忙坏了。他离开冯·连布克之后便急忙向上帝显灵街走去,但是他走过公牛街,经过一幢楼房(卡尔马津诺夫就住这儿),便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一笑,进了这楼。下人回答:“老爷正在恭候大驾,您哪。”这倒使他产生了浓厚兴趣,因为他事先根本没有说过他要来呀。
但是这位伟大作家还果真在恭候他光临,甚至昨天和前天就在翘首以待。大前天,他把自己的手稿《Merci》(即他想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游艺会的文学讲演会上朗诵的那篇作品)交给了他,让他先睹为快,他这样做是出于对他的青睐,他深信,让他提前看到这篇伟大作品,一定能愉快地满足他的虚荣心。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早就注意到,这个爱好虚荣、被人捧坏了的、神气活现的、根本就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的先生,这个“几乎是国家栋梁”的人,简直在处处巴结他,甚至巴结得过了头。我觉得,这个年轻人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这人即使并不认为他是全俄国整个秘密革命运动的领头人,起码也认为他十分了解俄国革命的秘密,并且对年轻人有着无可争辩的影响。这个“俄罗斯最聪明的人”的思想情绪,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很感兴趣,但是,在此以前,由于某种原因,他一直回避说明他为什么对他感兴趣。
这位伟大作家住在他的姐姐家,他姐姐是一位御前高级侍从的妻子和女地主;他们夫妇俩十分景仰这位名人亲戚,但是他这次前来,他俩正好在莫斯科,他俩感到非常遗憾,接待贵客的荣耀就只好归一个老太婆所有了。这老太婆是那位御前高级侍从的一门穷亲戚,是他的一房很远的远亲,她住在这幢楼里,早就开始掌管这儿的全部家务。卡尔马津诺夫先生来了之后,全家人就开始踮着脚尖走路。这老太婆几乎每天都要向莫斯科报告,他睡得怎样,吃了些什么,有一次还发了份电报,告诉莫斯科他去市长家赴宴归来,不得不喝了一汤匙药。她难得壮起胆子走进他的房间,虽然他对她很客气,不过说话干巴巴的,除非有某种需要才跟她说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进去时,他正在用早餐,吃一块肉饼和半玻璃杯红葡萄酒。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过去也曾到他这儿来过,每次都碰到他在用早餐,吃肉饼,而且当着他的面吃,但是一次也没有款待过他。吃完肉饼后,下人便给他端来一小杯咖啡。侍候他用餐的仆人身穿燕尾服,脚登没有响声的软靴,戴着手套。
“啊——!”卡尔马津诺夫从沙发上欠起身来,一面用餐巾擦着嘴,带着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态凑过脸来同他接吻——这是名气太大了的俄国人的典型习惯。但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根据以往的经验记得,看样子他是凑过来接吻,实际上只是把腮帮子伸过来,因此这一回他也如法炮制;两个腮帮子碰了碰。卡尔马津诺夫装作没有注意到这点,在沙发上坐下,快乐地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指了指他对面的一张沙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就懒洋洋地坐了下来。
“您不……您不想用点早餐吗?”主人问,这次一反常态,但是,当然,脸上却带着这样一种表情,明白地暗示对方应该婉言谢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表示他想用点早餐。一种气人的诧异的阴影立刻使主人的脸色由晴转阴,但是也就是一刹那工夫;他给仆人摇了摇铃,尽管他很有教养,还是厌恶地提高了嗓门,让他再端一份早餐来。
“您要什么,肉饼还是咖啡?”他再次问道。
“既要肉饼,也要咖啡,再让他加杯葡萄酒,我饿坏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回答,接着便神色泰然地用心端详起了主人的服装,卡尔马津诺夫先生穿着一件短外衣似的便服,这是一件敞胸的短棉袄,缀有一排珠母扣,不过衣服显得太短了点,这与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和他那又圆又结实的臀部很不般配;但是各人的口味不同,审美力也各异。他大腿上盖着一块打开的方格毛毯,一直拖到地板上,虽然屋里很暖和。
“难道您有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
“不,我没病,不过我怕在这种气候下生病,”作家用他又尖又刺耳的嗓音答道,可是他说起话来却轻歌曼吟,抑扬顿挫,发声吐字显出一副老爷派头,听起来颇为悦耳,“从昨天起我就在恭候大驾。”
“为什么?我又没有说我要来。”
“是的,不过我的手稿在您那儿。您读了?”
“手稿?什么手稿?”
卡尔马津诺夫大吃一惊。
“我说,您不是把它带走了吗?”他惊慌得甚至突然放下了饭碗,用一种惊慌失色的神态望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啊,您说的是那篇《Bonjour》,是吧……”
“《Merci》。”
“《Merci》就《Merci》吧。我忘得一干二净,也没有读,没有时间。我真不知道搁哪儿了,兜里也没有……想必放在我那书桌上了。您放心,会找到的。”
“不,还不如我现在就派人上您家去拿。它会弄丢的,到头来,还会被偷走。”
“哎呀,谁要呀!再说,您干吗这么害怕呢,要知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说您从来都准备了好几个副本,一份存在国外的公证人那里,另一份存放在彼得堡,第三份存放在莫斯科,然后还送一份给银行保管。”
“但是,要知道,莫斯科也可能被烧,我的手稿就可能与它同归于尽。不,我还是马上派人去拿好。”
“等等,这不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裤兜里掏出一沓信纸,“稍许弄皱了点。您想,当时从您这里拿走的时候,我就把它插在裤兜里,一直跟我的手帕放在一起;忘了。”
卡尔马津诺夫急切地抓住手稿,爱惜地把它看过来看过去,数了数张数,又恭恭敬敬地把它暂时放在身边的一张特别的小桌上,但是又放得使它须臾都不离开自己的视线。
“看来,您读书不多吧?”他忍不住拿腔拿调地问。
“是的,读得不多。”
“俄国小说——您什么也没有读过?”
“俄国小说?等等,我读过一点……《在路上》……或者叫《上路》……或者叫《十字路口》,到底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很早以前看的,四五年了。没工夫。”
紧接着沉默了片刻。
“我到这里来以后曾对他们大家说,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现在看来,您把大家都迷住了。”
“谢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泰然答道。
下人端来了早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胃口非常好地大嚼起来,刹那间吃完了肉饼,喝光了酒,又喝干了咖啡。
“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卡尔马津诺夫一面沉思,一面斜眼打量着他,一面吃着他的最后一小块肉饼,喝着他的最后一小口酒,“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大概马上听懂了我挖苦他的话……还有我那手稿,当然,他一定如饥似渴地读完了,不过他出于某种打算,在撒谎。但是也可能他没有撒谎,而是真的笨透了。我喜欢带一点傻气的天才人物。难道他不真的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什么天才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让鬼把他抓了去。”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回散步,这是他每次吃过早饭后的例行功课。
“您很快要离开这里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抽起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问道。
“我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出售一块领地,现在我的行踪取决于我的管家。”
“您到这里来好像是因为战后国外可能出现流行病。”
“不——不,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卡尔马津诺夫先生继续说道,他说起话来心平气和,抑扬顿挫,而且从这头到那头每次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都要精神抖擞地蹬一下右腿,不过动作轻微。“我的确有意,”他不无歹毒地微微一笑,“在这里尽可能多住一些时候。在各个方面,俄国贵族身上有某种非常快地衰老下去的迹象。但是我想衰老得尽可能晚些,现在我想彻底侨居国外;那里非但气候好,建筑也全是石头的,一切都比较结实。我想,在我这辈子欧洲还不至于垮台。足下高见?”
“我怎么知道呢。”
“唔。如果那里的巴比伦城的确要倾圮,而且它的倾倒将是大的倾倒(在这方面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虽然我以为在我这辈子它还不至于垮台),那,相比较而言,在我们俄国却没有东西可以坍塌,在我国坍塌的将不是石头建筑,而是一切都被冲进一片污泥浊水。神圣的俄罗斯是世界上最无反抗能力的,它对任何东西都反击不了。普通老百姓还可以靠俄罗斯的上帝勉强度日;但是从最新资料看,俄罗斯的上帝是非常靠不住的,甚至差点挡不住农民改革,起码他岌岌可危地摇晃了一下。而这是因为有铁路,还有你们这一帮人……因此我根本不相信俄罗斯的上帝。”
“那么您信不信欧洲的上帝呢?”
“任何上帝我都不信。有人在俄国青年面前诽谤我。我对每一次俄国青年运动都是同情的。曾有人把这里的一些传单拿给我看。大家对这些传单都莫名其妙,因为这种形式就使大家感到害怕,但是大家又都相信这些传单的威力,虽然尚未意识到这点。所有的人早在向下跌落,而且早知道将一落千丈,什么也抓不住。俄罗斯现在多半是在整个世界上这样的地方,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而不会遇到一丝一毫的反抗,因此我坚信这秘密宣传一定会取得胜利。我太清楚了,为什么有财产的俄国人纷纷出国,而且出国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多。这无非是一种本能。假如一艘轮船即将沉没,那么头一个逃离轮船的必定是那些老鼠。神圣的俄罗斯是一个既死板又贫穷的国家,而且……是一个危险的国家,这国家的上层都是些爱虚荣的乞丐,而大多数人却住在鸡腿小屋里。它对任何出路都会感到高兴,只要有人向它指明。只有政府还想抵抗,但是它在黑暗中挥舞大棒,结果打的却是自己人。在这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和在劫难逃的。现在的俄国是没有前途的。我已经成了德国人,并引以为荣。”
“不,您开头谈到了传单:那就把话说完,您对它们是怎么看的?”
“大家都怕传单,可见它们有威力。它们公开揭露骗局,并证明在我国什么也抓不住和什么也靠不住。在万马齐喑的时候,它们大声疾呼。它们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不用管它们的形式),就因为它们有直面真理的空前勇气。这种直面真理的本领只有俄国这一代人才有。不,在欧洲还没有这么勇敢,那里的统治还很牢固,那里还有可以依傍的东西。依我之见,以及愚见所及,俄国革命思想的整个实质就在于否定人格。它能这样大胆,这样无所畏惧地说出来,我感到很高兴。不,在欧洲还没有人能懂得这点,可是在我国人们却对此十分赞赏。俄国人认为,人格云云,不过是多余的累赘。而且在他们的整个历史上它始终是一种累赘。使俄国人最为神往的是有权公开‘不要人格’。我是老一代的人了,不瞒您说,我还是赞成要人格的,但是这也不过是习惯使然。我还是喜欢老一套,就算因为我胆小吧;不管怎么说,还得凑合着了此余生。”
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
“话又说回来,老是我说呀说地说个不停,”他想,“可他一直默不做声,在窥测方向。他来看我的目的就是让我提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不过,我会提的。”
“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让我到您这里来想办法探听,为后天的舞会您到底准备了一件怎样的让她感到惊喜的礼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问道。
“是啊,这的确是一件会让她感到惊喜的礼品,我一定会使她又惊又喜……”卡尔马津诺夫端起了架子,“不过我不会告诉您这秘密的。”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并没有坚持问下去。
“这里有个人叫沙托夫,”这位伟大作家打听道,“试想,我还没见过他哩。”
“很好的一个人。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他在那里说一件什么事。不就是他打了斯塔夫罗金一记耳光吗?”
“是他。”
“您认为斯塔夫罗金这人怎么样?”
“不知道,情场老手吧。”
卡尔马津诺夫恨透了斯塔夫罗金,因为斯塔夫罗金习惯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把这个情场老手,”他嘻嘻笑道,“如果传单上宣传的那一套一旦实现,大概会头一个把他吊死在树杈上。”
“说不定还会更早些。”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说。
“就该这样。”卡尔马津诺夫已经不笑了,似乎有点过于严肃地附和道。
“有一回,您也说过这话,知道吗,我告诉他了。”
“怎么,难道您告诉他了?”卡尔马津诺夫又笑起来。
“他说,如果他该吊死在树杈上,那狠狠地抽您一顿也就够了,不过不是表示敬意,而是要狠狠地抽,抽到您疼,就像抽乡下佬那样。”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拿起礼帽,从座位上站起来。卡尔马津诺夫伸出双手跟他告别。
“我说,如果他们正在密谋的一切……”他突然用一种特别的声调,用一种甜蜜蜜的声音尖声说道,仍旧握住他的手不放,“注定要实现的话,那……到底什么时候会发生呢?”
“我怎么知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粗声粗气地回答道。他俩都定睛注视着对方。
“大致呢?大致呢?”卡尔马津诺夫尖声问道,声音更甜了。
“您来得及出卖领地,也来得及走开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更加粗声粗气地喃喃道。两人更加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对方。
沉默少顷。
“明年五月初起事,到圣母节全部结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说道。
“衷心感谢您。”卡尔马津诺夫用深受感动的声音说道,握了握他的手。
“你这耗子,你来得及搬家,也来得及离开轮船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走到街上的时候想。“哼,既然这个‘几乎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也那么深信不疑地来打听日期和时辰,而且还那么恭敬有加地对他得到的消息表示感谢,既然这样,我们就更不必怀疑我们自己了。(他微微一笑。)唔。他这人在他们当中还真不笨……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只想搬家的耗子而已。这样的耗子是不会去告密的!”
他向上帝显灵街,向菲利波夫公寓跑去。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先去找基里洛夫。基里洛夫照老规矩独自在家,而这次正站在屋子中央做早操,也就是说,撇开两腿,把两手用一种特别的姿势在头上转来转去。地上放着一只皮球,桌上放着还没收走的早茶,已经冷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门口站了约摸一分钟。
“您倒非常关心自己的健康啊,”他走进房间时大声而又快乐地说道,“不过,这皮球还挺棒,嗬,蹦得多高;它也是用来做操的吗?”
基里洛夫穿上了外衣。
“是的,也是用来锻炼身体的,”他冷冰冰地嘟囔道,“请坐。”
“我来一会儿就走。不过还是坐下说吧。锻炼身体归锻炼身体,但是我这次是来提醒您关于咱俩约定的事。咱们的日期‘在某种意义上说’渐渐临近了,您哪。”他别别扭扭地转动了一下身体,说道。
“什么约定?”
“怎么什么约定?”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蓦地一惊,甚至都害怕起来。
“这不是约定,也不是义务,我没有用任何东西捆住自己的手脚,您错啦。”
“我说,您这是要干吗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噌地一下整个身子跳了起来。
“爱干吗干吗。”
“您爱干吗?”
“一如既往。”
“我说,这话到底应该怎么来理解呢?是不是说,您的想法一如既往?”
“没错。不过没有约定,现在没有,过去没有,什么也没有捆住我的手脚。反正我爱干吗干吗,现在也一样。”
基里洛夫不客气地、厌恶地解释道。
“我同意,同意,您爱干吗干吗,只要您不改变主意就成。”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以一种心满意足的姿态坐了下来。“因为措词不当您就生气。最近,您好像脾气很坏似的,所以我都不敢来看您了。不过我深信:您是不会叛变的。”
“我非常不喜欢您,但是您可以完全放心。虽然我根本不承认叛变不叛变的问题。”
“不过您听我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忽然警觉起来,“咱俩应当坐下来再好好谈谈,以免弄错。这事要求一是一,二是二,可是您却总是弄得我手足无措,吓个半死。允许我谈谈吗?”
“您说吧。”基里洛夫望着一个角落,不客气地说道。
“您早就决定自杀了……就是说您从前就有这个想法。我说得对吗?没有什么错吧?”
“我现在的想法也一样。”
“好极了。既然这样,请注意,谁也没有强迫您这样做。”
“那还用说,您说得多蠢。”
“就算我蠢,就算我蠢,就算我说得很蠢。毫无疑问,强迫别人做这事的确很蠢;您听我接着说:您曾经是本会改组前的老会员,当时您曾向另一名会员坦白交代了这一点。”
“我不是坦白交代,而是简简单单地告诉了他。”
“就算吧。说‘坦白交代’也未免太可笑了,这算什么坦白呀?您只是简简单单地告诉了他,这太好了。”
“不,不是太好了,因为您说话太有气无力了。我没有义务向您做任何汇报,我的想法您也不可能懂。我之所以想自杀,是因为我有这样的想法,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对死亡的恐惧,还因为……因为您根本无须懂得这道理……您要干什么?想喝茶?只有冷茶。让我另外给您拿只杯子来。”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果真拿起了茶壶,在到处寻找空杯子。基里洛夫走过去把手伸进碗柜,拿出一只干净的玻璃杯。
“我刚才在卡尔马津诺夫那儿用过早点了,”客人说,“后来又听他说话,出了一身汗,跑到这里来又出了一身汗,渴极了。”
“喝吧。冷茶解渴。”
基里洛夫又坐到椅子上,又把眼睛盯住一个角落。
“当时会里出现这样一种想法,”他用同样的声音继续道,“如果我自杀,就会大有用处,当你们在这里干下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当局在到处搜捕罪犯,如果我突然开枪自杀,并且留下一封信,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那么当局一整年就不会怀疑你们了。”
“哪怕就几天呢,一天也很宝贵嘛。”
“好。他们对我说的也是这意思,他们说,如果我愿意,不妨先等一下。我说我可以等,直到会里来人告诉我自杀的日期,因为对于我反正一样。”
“是的,但是,您总记得吧,您曾经答应,当您写遗书的时候,一定要跟我在一起,您回到俄国后,必须……唔,一句话,您必须听我的吩咐,也就是说,当然,就这一件事,至于其他事,当然,您是自由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十分客气地又加了一句。
“我没有承担义务,只是同意,因为这对我反正一样。”
“这太好了,太好了,我丝毫无意束缚您的自尊心,但是……”
“这不是自尊心的问题。”
“但是您别忘了,大家曾为您凑齐一百二十泰勒作为盘缠,可见,您是拿过钱的。”
“根本没拿钱,”基里洛夫脸红了,“拿钱不是为了那事,干这种事是没人拿钱的。”
“有时也拿。”
“您胡说。我在彼得堡就写了一封信公开声明,而且在彼得堡还把这一百二十泰勒还给了您,亲自交到您手中……只要您不是私自扣留,这钱已经寄到国外去了。”
“好,好,我不跟您抬扛,钱寄出去了。要紧的是您的想法不变,跟过去一样。”
“跟过去完全一样。只要您跑来说一声‘到时候了’,我就照办不误。怎么,很快了?”
“不要很多天了……但是您要记住,遗书要咱俩一起写,就在当夜。”
“哪怕白天也行啊。您说过要我承担发传单的事?”
“还有别的事。”
“我不能大包大揽啊。”
“什么事您不能承担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警觉起来。
“我不愿意承担的事,够了。这问题我不想再谈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改变了话题。
“我谈别的,”他抢先道,“今天晚上您去我们的人那里吗?维尔金斯基过命名日,利用这幌子开个会。”
“我不想去。”
“劳驾,去吧,应该去。应该用咱们的人数和您的脸给他们留下个深刻印象……您那张脸……怎么说呢,总之,您的脸一副苦相。”
“您这么认为?”基里洛夫笑了起来,“好吧,我去,不过不是为了脸。什么时候?”
“噢,早点来嘛,六点半。我说,您可以走进去,坐下,不跟任何人说话,不管那里有多少人。不过,您听我说,不要忘记带纸和笔。”
“这干吗?”
“对您不反正一样吗,这是我的不情之请。您只管坐在那儿,不要跟任何人说话,您就只管听,间或记点什么做做样子;哪怕随便画点什么也成啊。”
“真扯淡,干吗?”
“对您不反正一样吗,您不是总爱说对您反正都一样。”
“不,您要干吗?”
“因为这样,会里派来了个特派员,坐镇莫斯科,而我在那里曾对某些人宣布过,这个特派员可能来参加我们的会;他们会以为您就是那个特派员,还因为您在这里已经待了三星期,他们就更惊奇了。”“搞什么名堂!你们在莫斯科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派员。”
“就算没有吧,让鬼把他抓了去,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您又有什么可为难的呢?您自己不就是这会的会员吗。”
“您就告诉他们我是特派员吧;我可以坐在那里不说话,但是我不想拿纸和笔。”
“这又为什么呢?”
“我不愿意。”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火了,甚至脸也变得铁青,但是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站起来,拿起了礼帽。
“那主儿在您这儿吗?”他突然压低声音问道。
“在我这儿。”
“这就好。我很快就把他带走,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他只是在这儿过夜。老太婆在医院里,儿媳妇死了;两天来我都是一个人。我给他看了围墙上有一块木板能够抽出来的地方;他可以钻进来,谁也看不见。”
“我很快就把他带走。”
“他说,他有许多可以过夜的地方。”
“他胡说,正在搜捕他,这里暂时还没有人发觉……难道您常常跟他聊天?”
“是的,一谈就是一通宵。他狠狠地骂您。夜里我曾经给他念过启示录,一起喝茶。他听得很用心;甚至非常用心,一整宿。”
“啊,见鬼,您会让他相信基督教的!”
“他本来就信基督教。您放心,他会去杀的。您想杀谁呢?”
“不,我不是要他干这个;他另有用处……沙托夫知道费季卡的事吗?”
“我跟沙托夫什么话也没说,也没见他。”
“他在闹别扭,是吗?”
“不,我们没有闹别扭,只是互相不理睬。我们在美国睡在一起,睡了很长时间。”
“我这就去找他。”
“随您便。”
“我和斯塔夫罗金说不定从那里还会来看您,约摸十点左右。”
“来吧。”
“我要跟他谈一件要紧事……我说,把您那皮球送给我吧;您现在要它有什么用?我也想做做操。行啊,我会给您钱的。”
“您拿走吧,不要钱。”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把皮球塞进了里面的衣兜。
“我不会帮您任何忙让您去反对斯塔夫罗金的。”基里洛夫送客人走的时候在后面嘟囔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诧异地看了看他,但是没有回答。
基里洛夫最后那句话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非常不安;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上楼去看沙托夫的时候,还在楼梯上就竭力把自己不满的模样改换成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沙托夫在家,身体有点不舒服。他躺在床上,不过穿着衣服。
“真不凑巧!”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还在门口就叫道,“病得很重吗?”
他面部和蔼可亲的表情突然不见了,两眼露出了凶光。
“一点不重,”沙托夫神经质地坐起来,“我根本没病,头有点……”
他甚至有点张皇失措了——这么一位客人的突然出现简直把他吓了一跳。
“我来找您有件事,而这事偏偏不能生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地,而且仿佛很威风地开口道,“请允许我坐下(他坐了下来),您仍旧坐在您的床上,好,就这样。今天我们的人要利用给维尔金斯基过命名日的名义在他那里开个会;但是,其他色彩是根本没有的,已经采取了措施。我将和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一起去。当然,我本来是不想拉您去的,因为我知道您现在的思想方式……这就是说,不想让您在那里活受罪,倒不是因为我们怕您告密。但是到头来您还是得去。您在那里将会遇到一些人,我们将跟他们一起最后决定,您怎样才可以脱离本会,以及把您手里的东西移交给谁。我们将会做得决不让人察觉;我会把您带到那里的某个角落;人很多,大家也无须知道。不瞒您说,为了您,我费了不少唇舌;但是现在,好像,他们也同意了,不过有个条件,您必须交出印刷机和全部纸张。那时候您爱上哪上哪。”
沙托夫紧锁双眉,愤然听着。不久前他那种神经质的恐惧已完全冰释。
“我不承认我有任何义务向鬼才知道的谁谁谁汇报,”他断然道,“谁也不会让我脱离关系的。”
“不一定。有许多事都信任地交给您办了。您无权公开决裂。再说,您也没有明确地打过报告,因而他们觉得模棱两可,含意不清。”
“我一到这里就写了封信,把意思说清楚了。”
“不,没说清楚,”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争辩道,“比如说,我给您寄来了《革命志士》一文,让您在这里把它印出来,然后把印好的东西暂存您处,等人家来取;还有两份传单。您写了一封模棱两可的、毫无意义的信,又把这些东西退回来了。”
“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不能印。”
“对,但是并非直截了当。您写的是:‘我不能’,但是没有说明原因。‘不能’并不意味着‘不愿意’。也可以认为因为物质上的原因您不能。大家都是这么理解和这么认为的,认为您毕竟还是同意与本会继续保持联系,因此他们还可以继续信任您,让您办点事,是您自己毁了自己的名誉。这里的人说,您不过想欺骗大家,以便得到什么重要的情报然后向当局告密。我竭力为您辩护,而且把您仅有两行字的书面答复给大家看了,作为有利于您的物证。但是您自己也应当承认,现在再来读一读,这两行字的意思是不清楚的。是一个骗局。”
“这封信竟这么小心地保存在您手里?”
“它保存在我手里吧,这倒没什么;它现在还在我手里。”
“在您手里就在您手里,见鬼……”沙托夫愤然叫道,“让您的那些混蛋们认为我告密好了,这关我什么事!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会把您的名字打上叉,等革命初战告捷,就把您绞死。”
“当你们夺取了最高权力并征服俄国的时候?”
“您别笑。我再说一遍,我一直在帮您说话。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劝您今天去一趟。干吗要为一点虚假的自尊心说这些没用的话呢?和和气气地分手不更好吗?不管怎么样,您还是要把印刷机、铅字和旧存的纸张统统交出来,我们要谈的就是这事。”
“去就去。”沙托夫沉思地低下了头,悻悻然说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自己的座位上乜斜着眼,仔细打量着沙托夫。
“斯塔夫罗金去吗?”沙托夫抬起头突然问。
“一定去。”
“嘿嘿!”
两人又沉默了约摸一分钟。沙托夫厌恶而又愤怒地连声冷笑。
“那么您那首我不愿意在这里印的卑鄙的《革命志士》,印出来了没有呢?”
“印出来了。”
“为了让中学生相信赫尔岑曾亲自为您的纪念册题诗?”
“赫尔岑曾亲自为我题诗。”
又沉默了大约三分钟。沙托夫终于下了床。
“请您走开,离开我,我不愿意跟您坐在一起。”
“走就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起身,甚至有点开心地说道,“不过还有句话:基里洛夫好像是孤身一人,现在住在厢房里,也没有女用人?”
“孤身一人。走开,我没法跟您待在一间屋里。”
“哼,你现在这副模样就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走到外面大街上的时候快乐地寻思,“晚上就这副模样好,现在我要的就是你这样,没法更好了,没法更好了!俄罗斯的上帝在亲自帮忙,天助我也!”
大概,这一天,他到处奔走,很是忙了一阵;而且想必事情办得很顺利——当他晚上六点整去找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时候,这从他那洋洋得意的面容上就反映了出来。但是下人并没有让他立刻进屋去见主人;因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刚才关在书房里。这情况霎时使他担心起来。他紧挨着书房门坐下,等候客人出来。谈话声倒听得见,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这次客人来访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听到了吵闹声,传出了非常响和非常刺耳的声音,紧接着房门就打开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走了出来,面孔煞白。他没有发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一旁很快走了过去。于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跑进了书房。
我不能不详细交代一下这两位“情敌”的非常短促的会晤——在当前的情况下,这会晤从表面上看似乎不可能,但又的确进行了。
这事是这么发生的:当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进来通报有位不速之客前来求见的时候,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吃过午饭后正躺在自己书房的沙发上打盹。当他听到通报的姓名后,甚至从沙发榻上一跃而起,简直不敢相信。但是很快他嘴上便闪出一丝微笑——这是一种高傲的胜利的微笑,同时又流露出某种隐隐约约的、难以置信的惊愕。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进来后看到这个微笑的表情,似乎很吃惊,起码他突然在房间中央站住了,似乎拿不定主意:继续往前走呢,还是退出去。可是主人立刻改变了自己的面容,摆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迎着客人向前跨了一步。客人没有握向他伸出来的手,而是别别扭扭地拉过一把椅子,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等主人让座,就先坐了下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在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定睛注视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一言不发地等候着。
“如果您办得到,您就娶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吧。”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突然慷慨地说道,最有意思的是,从他说话的口气里怎么也听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请求、介绍、让步,还是命令。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继续保持沉默;但是客人显然已把他的来意全部说出来了,因此两眼紧盯着对方,等候回答。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不过这是千真万确,毫无疑问的),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已经同您订婚了。”斯塔夫罗金终于开口道。
“她定了亲而且订了婚。”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坚定而又明确地肯定道。
“你们……吵架了?……请原谅我瞎猜,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
“没有,她‘爱我而且敬重我’,这是她的原话。她的话比什么都宝贵。”
“这是没有疑问的。”
“但是,要知道,即使她站在读经台前已经要举行婚礼了,只要您叫她一声,她就会抛弃我和所有的人,立刻跑到您跟前来。”
“不结婚了?”
“结婚了也一样。”
“您不会弄错吧?”
“不会。从她对您表现出的不断的恨,这恨是真心的恨,恨之入骨的恨,可是每时每刻又从这恨里闪现出爱和……疯狂……最真心的爱和无限的爱,以及——疯狂!相反,她感到的对我的爱,虽然也是真心的,但是每时每刻又从其中闪现出恨——最大的恨!从前,对所有这些……变态,我是永远没法想象的。”
“但是我又觉得奇怪,话又说回来,您怎么能贸然前来,自作主张地替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婚姻做主呢?您有这权利吗?还是她把自己的婚事全权委托给您了呢?”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皱起眉头,低下了头,半晌不语。
“要知道,这不过是您说的一些报仇雪恨和满心得意的话罢了,”他突然说道,“但是我深信,我在字里行间要说而没说完的话,您是懂得的,难道这里还要讲什么渺小的虚荣心吗?您还不满足吗?难道非要我唠唠叨叨地把话都挑明了吗。好吧,如果您非要我丢脸的话,那我就把话挑明了吧:我没有权利,也不可能受到她的全权委托;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什么也不知道,她的未婚夫却完全丧失了理智,只配进疯人院,更糟糕的是,他还亲自来找您,向您报告这事。全世界现在只有您一个人能使她幸福,而且也只有我一个人能使她不幸。您在抢她,您在追她,但是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不肯娶她。如果这是因为你俩在国外因爱而发生争吵,而为了平息这次争吵,要拿我做牺牲的话——那就牺牲我好了。她太不幸了,她这样我受不了。我的这席话既不是许可,也不是命令,因此决不会伤害您的自尊心。如果您想取代我站到读经台前的位置上,您根本无须征得我的许可也可以做到这点,而且,当然,我也根本无须发疯似的前来找您。何况,在我采取我现在采取的这个行动之后,我们也根本不可能再举行什么婚礼了。我总不能既做卑鄙小人又把她领到祭坛前面去吧?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以及我把她出卖给也许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的您,依我看,这样做是十分卑鄙的,不用说,也是我永远受不了的。”
“如果我俩结婚,您会自杀吗?”
“不,要在晚得多的时候。干吗要用我的鲜血来玷污她的婚纱呢?也许我根本就不会自杀,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安慰您?多一个人血溅黄沙对您又算得了什么?”
“您这样说大概是想安慰我吧?”
他的脸变得煞白,两眼闪着光。接着沉默了片刻。
“请原谅我向您提了这么些问题,”斯塔夫罗金又开口道,“其中有些是我根本无权问您的,但对其中一个问题,我似乎有充分的权利:请问,您有什么根据断定我钟情于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呢?我的意思是说,您坚信这感情已深到这样的程度,因而促使您前来找我,并且……冒险向我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什么?”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甚至稍许打了个寒噤,“难道您不是在死乞白赖地追她吗?您没有拼命追她,也不想拼命追她?”
“一般说,我对某一个女人抱有怎样的感情,除了独自向这个女人表白以外,我是不会向第三者公开的,而且不管这人是谁。对不起,我就是这怪脾气。但是对您是例外,我可以把其余的真相统统告诉您:我结过婚了,而且我已不可能再结婚或者‘死乞白赖地追求’什么人了。”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惊讶得向后一靠,倒在沙发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斯塔夫罗金的脸,看了半晌。
“您想,这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他喃喃道,“当时,就在那天上午,您说您没有结过婚……我也就信似为真了,真以为您没有结过婚呢……”
他的脸变得煞白;霍地,他使劲捶了一下桌子。
“如果在您做了这样的表白之后,还缠住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不放,还要使她不幸,那我就抡起棍子打死您,就像打死围墙下的一条狗一样!”
他跳起来,迅速走出了房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跑进房间时正好碰到主人处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心情中。
“啊,是您呀!”斯塔夫罗金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他之所以哈哈大笑,仅仅是冲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的面容来的,因为他跑进来时带着一种急切的好奇的神态。
“您在门外偷听了?等等,您来有何贵干?我好像答应过您一件什么事……啊,记起来了!去‘我们的人’那儿!走,我很高兴,您现在再也想不出比这更巧的事了。”
他抓起礼帽,于是两人立刻走了出去,离开了公馆。
“您还没见到‘我们的人’先就笑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快乐地讨好道,一会儿竭力在狭窄的砖头人行道上与自己的同伴紧挨着前进,一会儿又甚至跑到街面的烂泥里,因为他那同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一个人正走在人行道的正中间,因此他一个人就把整个人行道给占了。
“我根本没有笑呀,”斯塔夫罗金大声而又快乐地回答道,“相反,我相信你们那里都是些极其严肃的人。”
“都是些‘阴阳怪气的蠢材’,正如有一回您形容的那样。”
“再没有比看到某个阴阳怪气的蠢材更让人开心的了。”
“啊,您这是说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相信,他刚才到这里来一定是把未婚妻拱手让给您了,啊?您想想,这是我间接地撺掇他这么干的。他要是不拱手相让,咱们就亲自动手从他手里抢过来——怎么样?”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当然知道,采取这样的越轨行动很冒险,可是当他自己心痒难抓时,那,与其蒙在鼓里,还不如豁出去铤而走险。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只是哈哈大笑。
“那您仍旧打算帮我吗?”他问。
“只要您打声招呼。但是您知道吗,有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您那办法。”
“嗯不,这暂时还是秘密。不过要记住,秘密是要花钱的。”
“我知道要花多少钱。”斯塔夫罗金悻悻然自言自语道,但是他忍住了,闭上了嘴。
“多少?您说什么?”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陡地警觉起来。
“我说:您和您那秘密都见鬼去吧!您还不如告诉我,你们那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人?我知道我们是去祝贺命名日的,但是那里到底有些什么人呢?
“噢,上下三等,应有尽有。甚至基里洛夫也去。”
“都是各小组的成员?”
“活见鬼,您急什么呀!这里连一个小组也没有成立。”
“那么你们怎么能够散发那么多传单呢?”
“我们要去的那地方,小组成员一共才四个。其余的人只是待发展,他们都在争先恐后地互相监视,然后向我报告。这些人都很可靠。这一切不过是应该组织起来的材料,然后赶紧滚蛋。话又说回来,这章程是您自己订的,无须向您解释。”
“怎么样,有困难吗?出岔子了?”
“有困难?没法更轻松了。我想逗您一笑:头一件非常起作用的东西——就是封官许愿。再没有比封官许愿更厉害的手段了。我特意想出了好多官衔和职务:我想出了书记、秘密观察员、出纳、主席、机要员以及他们的副职——他们很喜欢这些名堂,而且欣然接受。接下去是另一种力量,不用说,那就是悲天悯人。要知道,社会主义在我国的传播,主要靠的是悲天悯人。但是这里糟糕的是那些爱咬人的少尉,弄不好就会碰上一个。接着就是纯粹的骗子;唉,这些人也许都是好人,有时候还可以大派用场,不过对这些人得花费很多时间,必须毫不松懈地监视他们,最后就是那个最主要的力量——把一切黏合在一起的水泥——这就是羞于有自己的见解。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究竟是谁想出这主意来的呢?这个绞尽脑汁想出这办法来的‘可爱的人’究竟是谁呢?居然没让任何人的脑子里留下一点自己的思想!他们认为有思想是可耻的。”
“既然这样,您干吗还要忙个不停呢?”
“如果总让他们躺着,张大了嘴,看着大家,那人家还不把他们给抢走了!您似乎真的不相信胜利是可能的?唉,信仰倒有,不过还得有愿望。是的,正是依靠这些人才能取得胜利。我跟您说吧,只要我对他们吆喝一声,说他们还不够自由主义,他们就会替我赴汤蹈火。一些傻瓜指责我,说我在这里用中央委员会和‘数不清的分支机构’欺骗大家。您自己有一次也这么指责过我,可是这哪是什么欺骗呢:中央委员会就是我和您,分支机构则要多少有多少。”
“难道都是这样的混蛋!”
“是材料。这些人也有用。”
“您仍旧在指望我?”
“您是头,您是力量;我不过在一旁摇旗呐喊,是您的秘书。要知道,我们将坐上一艘大帆船,船桨是槭木做的,船帆是丝绸做的,船尾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亲爱的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或者,他们在那首歌里怎么唱来着,见鬼……”
“说不下去了!”斯塔夫罗金哈哈大笑。“不,还不如我来给您说段引子吧。您不是在扳着手指头计算,这些小组到底应该由什么力量组成吗?所有这些封官许愿和悲天悯人——这一切都是好糨糊,但是还有一招更绝:您可以怂恿小组的四名成员去干掉第五个,借口是他会去告密,这样您就可以用这流出的血当作一个扣,把他们所有的人立刻拴住。他们就会变成您的奴隶,既不敢造反,也不敢要求您做出解释。哈哈哈!”
“不过你呀……不过你必须向我付出代价,并把这话收回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暗自寻思,“甚至就在今天晚上。你也太放肆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想必这样或者近乎这样在暗自思忖。不过,这时他俩已经快走到维尔金斯基家了。
“当然,您已经在那里把我描绘了一番,说我是从国外回来的什么什么员,跟International有联系,是什么特派员,对不对?”斯塔夫罗金突然问道。
“不,不是特派员;特派员不是您;不过您是从国外回来的创始人之一,知道许多非常重要的秘密——这就是您要担任的角色。您当然要发表讲话啰?”
“您凭什么这么说呢?”
“现在您必须讲话。”
斯塔夫罗金很惊奇,甚至在街中心,离路灯不远处站住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放肆而又泰然自若地经受住了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斯塔夫罗金啐了口唾沫,又继续往前走。
“那您准备讲话吗?”他突然问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不,我听您讲。”
“他妈的!您倒真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跳了起来。
“在那里我说不定会讲点什么的,不过有个条件,以后我要揍您一顿,而且,狠狠地揍。”
“巧了,不久前我曾对卡尔马津诺夫说到您,似乎您曾经说过要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一顿,而且不仅是出于对他的敬意,而是要像抽一个庄稼汉那样抽他,狠狠地抽。”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话,哈哈!”
“Se non è vero……那也没关系。”
“好,谢谢您,真心诚意地谢谢您。”
“您知道卡尔马津诺夫还说什么了吗,他说我们学说的实质就是否定人格,有权公然侮辱别人的人格最容易吸引俄罗斯人跟着自己走。”
“这话说得好极了!真乃金玉良言!”斯塔夫罗金叫道,“一下子就说到了点子上!有权侮辱别人的人格——这会使所有的人都来投奔我们,那里一个人也不会留下!我说韦尔霍文斯基,您该不是从警察总局派来的吧?”
“谁脑子里有这样的问题,他是不会公开说出来的。”
“我懂,我们不是在自己家里吗。”
“不,暂时还不是从警察总局派来的。得了,咱们到了。摆出您那副面孔来,斯塔夫罗金;我每次进去,总是装模作样。板着脸,越严肃越好,此外就什么不要了;事情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