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两点,举行了预定中的决斗。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坚持无论如何要决斗。这一无法遏止的愿望促使这事很快就定了下来。他不理解自己对手的行为,都气疯了。他整整一个月对他横加侮辱而没有得到惩罚,始终没有能够使他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他必须让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先提出挑战,因为他自己没有提出挑战的直接借口。不知为什么他不好意思承认他的隐秘的动机,其实这无非是四年前他父亲受到斯塔夫罗金的侮辱,因此他对斯塔夫罗金痛心疾首,深恶痛绝。再说他自己也认为再要以此为借口也有点说不过去,尤其因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两次向他做了谦恭的道歉。他暗自认定这家伙是个毫无羞耻之心的胆小鬼;他简直不明白,沙托夫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居然就忍了;因此他才最后拿定主意给他寄去了那封异常粗暴无礼的信,这封信终于促使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本人提出一决雌雄。他在前一天寄出这封信后便一直焦急地等待着挑战,痛苦地计算着对方要求决斗的可能性,一会儿很有希望,一会儿又觉得灰心丧气,但是为了应付万一,还在头天晚上他就给自己准备好了一名决斗证人,即他的朋友,中学同学,一个他所特别敬重的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德罗兹多夫。这样一来,当基里洛夫在第二天上午九时应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之请前去拜会的时候,发现一切都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一再道歉和前所未有的再三让步,刚开口就立刻被异常激烈地拒绝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头天晚上刚刚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当他刚听到这种前所未闻的建议时惊讶得都张大了嘴,他本想立即出面坚持彼此和解算了,但是他发现,早料到他会来这一手的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坐在椅子上气得几乎发抖的时候,只好闭上了嘴,一言不发。要不是他答应了自己的老同学,说不定会立刻告退;他之所以留下来仅仅因为他希望在事情的了局上多少能够帮上点忙。基里洛夫下了要求决斗的挑战书;斯塔夫罗金提出的决斗条件,立刻被一字不改地全部接受了,没有提出丝毫异议。只做了一点补充,然而这补充很残酷,即:假如双方第一次射击后没有发生任何决定性的结果,那就再来第二次;如果第二次也毫无结果,那就再来第三次。基里洛夫双眉深锁,对第三次射击做了点讨价还价,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只好表示同意,不过有个条件:“三次还可以,四次就无论如何不行了。”在这方面,他们做了让步。于是便在下午两点在布雷科夫举行了决斗,即在城郊后的一片小树林中,这片小树林位于斯克沃列什尼基与什皮古林工厂之间。昨天那场雨已经全停了,但仍旧湿漉漉的,潮湿而且有风。低低的、色彩浑浊的、被扯乱的乌云在寒冷的天空中迅速地飞掠而过;树冠在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喧嚣,树根在轧轧作响;这是一个十分凄凉的正午。
加甘诺夫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坐着一辆敞篷马车来到了指定地点,驾车的是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他俩还随身带了一名仆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和基里洛夫也几乎同时到达,不过他们没有坐马车,而是骑马来的,也由一名骑马的仆人陪同。基里洛夫从来没有骑过马,他勇敢地骑在马鞍上,身子挺得笔直,用右手抱住他不愿让仆人拿着的装手枪的沉重的匣子,而左手则由于他不会骑马不停地转动和拉扯着缰绳,因而使马不住地晃动脑袋,仿佛想要举起前蹄猛地直立起来似的,然而这点丝毫也没有使这位骑手感到害怕。生性多疑、动辄觉得自己深受侮辱的加甘诺夫,认为他们骑马来乃是对他的新的侮辱,因为对手甚至都不认为他们有必要备好马车,以便运走受伤者,由此可见,他们太自负了,满以为胜券在握。他从自己的敞篷马车上下来,面孔气得蜡黄,而且感到他的两手在发抖,他把这点告诉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鞠躬问候,他转过身去根本不予理睬。两位证人抽了签:结果是用基里洛夫的手枪。量好了彼此的距离,把两个对手分列两边,让马车、马与两名仆人分别后退三百步。武器装上了子弹,交给了两位对手。
遗憾的是这故事必须讲快点了,没有工夫细加描述;但也不能完全不提。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满面忧愁,忧心忡忡。然而基里洛夫却镇定自若,满不在乎,他在履行自己职责的一应细节上一丝不苟,但又毫不忙乱,而且对这事不幸的、如此逼近的结局显得几乎毫无兴趣。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脸比平时更苍白了,他穿得相当单薄,身披大衣,头戴一顶白色的长毛绒呢帽。他显得很疲倦,间或皱起眉头,而且丝毫也不认为有必要来掩饰自己的不愉快心情。但是这时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的心态却特别惹人注目,因此无论如何不能不另辟一节对他单独地说上几句。
我们至今都没有提到过此人的外表。这是一个大高个儿,正如老百姓所说,长得又白又胖,几乎十分肥硕,头发是浅黄色的,稀稀落落,年约三十二三岁,甚至可以说相貌英俊,一表人才。他退伍的时候已是上校,如果他当上将军,那将军的头衔一定会使他显得更加器宇不凡,他很可能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将。
为了描述此人的性格,还有一点不容疏忽,即促使他呈请退伍的主要缘由,乃是四年前在俱乐部里由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加诸他父亲的侮辱之后,长久地、痛苦地使他不能释怀的关于家门遭此羞辱的念头。他于心有愧地认为,继续在军队里服役是可耻的,并且暗自认定这样下去乃是玷污了团队和同僚们的名誉,虽然他们之中任何人都不知道此事。诚然,过去他也曾一度想要退伍,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在他父亲受辱之前很久,而且也完全因为别的缘由,但是他在此以前一直摇摆不定。不管这事说起来多么叫人奇怪,但是促使他退伍的最初的缘由,或者不如说最早的导因,居然是二月十九日关于解放农民的宣言。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是敝省最富有的地主,宣言发布后,他受到的损失并不大,此外他本人也颇信服这一措施的人道性质,而且也几乎能够明了这一改革在经济上给他带来的好处,可是宣言发布后,他却突然感到自己仿佛受了侮辱。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东西,类似于某种感情,而且越是无意识就越强烈。然而在他父亲去世之前,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采取什么坚决的步骤,但是他还在彼得堡的时候就以自己的思想“高尚”而为许多他与之热情交往的杰出人士所熟知。这是一个内向的、不苟言笑的人。还有一个特点:他属于那种脾气古怪、但又至今存在于俄罗斯的贵族,他们非常重视自己贵族世系的古老和纯洁,而且对此态度严肃,十分在乎。与此同时,他十分憎恶俄国的历史,而且他认为俄国的整个习俗在某种程度上是卑鄙下流的。还在他小时候,即在那个专门为贵族和富家子弟开办的、他有幸在那里开始和结束自己学业的军事学校,他就养成了某种富有诗意的观点:他喜欢城堡、中世纪的生活,它那整个富有戏剧色彩的部分以及骑士精神;当他听到在莫斯科帝国时期沙皇可以对俄国的世袭贵族实行体罚,便羞赧得差点要哭出来,这种对比使他满脸通红。这个不苟言笑、非常古板的人,精通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工作十分尽职,可是他在自己内心里却是个幻想家。有人断言,他能在大会上发言,而且很有口才;但是他三十三年来始终三缄其口,不肯轻易发表意见。甚至最近在他经常出入的那个显要的彼得堡圈子里,他的举止也非常傲慢。在彼得堡遇见刚从国外回来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几乎使他丧失了理智。眼下,他站在决斗场上,显得分外焦躁。他总觉得,这场决斗兴许举行不了,小小的拖延便使他浑身战栗。可是基里洛夫非但没有发出战斗的信号,反而蓦地说起话来,他的脸上因此而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诚然,基里洛夫说这番话也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关于这点,基里洛夫曾大声宣布:
“我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现在手枪已经在你们手里,但等一声号令你们就可以动手了,可是我还是要最后问一声:两位是否愿意言归于好?这是我这个证人应尽的职责。”
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在此以前一直沉默不语,但是从昨天起他就因为自己太随和与太姑息放任而感到内心痛苦,这时却好像故意似的突然接过基里洛夫的话茬,也开口说道:
“我完全赞成基里洛夫先生的话……有人说,到了决斗场就不能再言归于好了,这不过是对法国人才适用的偏见……再说我也想不通这算什么侮辱,随你们便,我早就想说了……因为不是已经提出可以进行各种各样的道歉吗,不是吗?”
他满脸涨得通红。他很少有机会说这么多话,也很少说得这么激动。
“我再次重申我愿意做各种各样的道歉。”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急忙接茬道。
“难道这可能吗?”加甘诺夫转身对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发狂地吼道,甚至在狂怒中还跺了一下脚,“既然您是证人,而不是我的仇人,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那就请您向这个人(他用手枪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方向指了指)说清楚,这样的让步只是加深对我的侮辱!他并不认为他有可能受到我的侮辱……他也并不认为在决斗场离开我是什么耻辱!倘若这样,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您还算我的证人哩!您不过是在刺激我,好让我打不准。”他又跺了一下脚,嘴上唾沫四溅。
“谈判结束。请听号令!”基里洛夫用足力气叫道。“一!二!三!”
随着“三”字,决斗双方便向对方迎面走近。加甘诺夫立刻举起手枪,在第五步或者第六步便开了一枪。他站住了,稍停片刻,确信打偏了,便迅速走近划定的界线。走近界线的还有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也举起手枪,但不知怎么举得很高,几乎根本没有瞄准就打了一枪。接着便掏出手帕,用手帕缠紧右手的小指,直到这时大家才看清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并没有完全打偏,但是他的子弹只从对方的手指上擦过,擦破了关节上的一点皮肉,但是没有伤到骨头,只出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擦伤。基里洛夫立即宣布,如果决斗双方不满意,决斗可以继续进行。
“我宣布,”加甘诺夫又面向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声音嘶哑地说道(他口干舌燥),“这个人(他又指了指斯塔夫罗金)故意……存心……向空中开了一枪。这又是侮辱!他想使决斗成为不可能!”
“只要照规矩办,我有权爱怎么开枪就怎么开枪。”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坚定地宣布。
“不,他没有这个权利!跟他说清楚,说清楚!”加甘诺夫叫道。
“我完全赞同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意见。”基里洛夫宣布。
“他凭什么要饶我?”加甘诺夫怒喝道,根本听不进去。“我蔑视他的饶恕……我鄙视……我……”
“我保证,我丝毫没有侮辱您的意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不耐烦地说道,“我之所以向上开枪,是因为我不想再杀任何人,无论是您也好,别人也好,与您本人无关。不错,我并不认为自己受了侮辱,我感到遗憾的是这触怒了您。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的权利横加干涉。”
“如果他这么怕杀人流血,那您问问他,他干吗向我挑战?”加甘诺夫仍旧向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吼道。
“他怎么能不向您挑战呢?”基里洛夫插嘴道,“因为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怎么摆脱您的纠缠呢!”
“我要说的只有一点,”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说道,他使劲地、痛苦地在心里掂量着这件事的是非得失:“如果敌对的一方事先宣布他要朝天开枪,那决斗的确没法继续进行……由于某种微妙的和……明显的原因……”
“我根本就没有申明我每次都要朝天开枪!”斯塔夫罗金叫道,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以及现在我将会怎样再次开枪……我没有给决斗设置任何限制。”
“既然这样,那决斗可以继续进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对加甘诺夫说。
“两位,各就各位!”基里洛夫命令道。
两人又彼此走近,加甘诺夫又打偏了,斯塔夫罗金又朝天开了一枪。关于这两次朝天开枪是可以提出争议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可以直截了当地断言,他这两次射击是规规矩矩地进行的,假如他自己不承认是存心打偏的话。他并没有把手枪直接对准天空或者瞄准树木,而是毕竟好像瞄准了对手,虽然,话又说回来,他瞄准的靶心是在他的礼帽上方一俄尺。而在这第二次,瞄准的靶心甚至还要低一点,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但是已经没法说服加甘诺夫让他不相信了。
“又来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无所谓!既然叫我来决斗,我就要使用我的权利。我还要进行第三次射击……我无论如何要开这第三枪。”
“您有充分的权利。”基里洛夫简短而又粗鲁地回答道。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什么话也没有说。又第三次让两个对手各就各位,又第三次叫了口令;这一回,加甘诺夫一直走到界线的紧跟前,站在界线上,站在距离对方十二步处,开始瞄准。他的两手抖得太厉害了,无法准确瞄准。斯塔夫罗金拿着手枪站在那儿,枪口朝下,一动不动地等着对方开枪。
“时间太长了!瞄准的时间太长了!”基里洛夫急忙叫道,“开枪!开——枪呀!”但是枪响了,而且这一次白色长毛绒呢帽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头上被打飞了。这一枪打得相当准,帽顶被打穿了,而且弹孔很低;只要再低四分之一俄寸,一切就完蛋了。基里洛夫伸手接住帽子,把帽子还给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开枪呀,别让对方等太久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异常激动地叫道,因为他看到斯塔夫罗金好像忘了开枪似的,正跟基里洛夫一起察看那顶呢帽。斯塔夫罗金打了个哆嗦,看了看加甘诺夫,扭过身去,这一回他已经丝毫不故弄玄虚地向旁边的小树林开了一枪。决斗结束了。加甘诺夫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走到他跟前,开始跟他说什么话,可是他好像听不懂似的。基里洛夫临走的时候,摘下礼帽,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点了点头;但是斯塔夫罗金已经忘了过去彬彬有礼的态度;他向小树林里打了一枪以后,甚至都没有向分界线转过身去,就把自己的手枪塞给了基里洛夫,然后急匆匆地向坐骑走去。他脸上流露出愠怒的表情,一言不发。基里洛夫也默然无语。他俩跨上坐骑,疾驰而去。
“您干吗一言不发?”他不耐烦地向基里洛夫喝道,当时已经离家不远了。
“您要干吗?”基里洛夫答道,马霍地两腿直立,他差点没从马背上出溜下来。
“我并不想故意气这个……蠢货,可是又把他气得够呛。”他低声道。
“是的,您又气他了,”基里洛夫断然道,“再说他也不是笨蛋。”
“然而,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够做到的一切。”
“不。”
“那我应该做什么呢?”
“不要向他挑战。”
“再挨一记耳光?”
“是的,再挨一记耳光。”
“我开始莫名其妙了!”斯塔夫罗金愤然道,“为什么大家都希望我做什么,可是却不要求别人这么做呢?凭什么我要忍受别人忍受不了的事,而且还要主动承受任何人都承受不了的重负呢?”
“我认为您在自寻烦恼。”
“我在自寻烦恼?”
“是的。”
“您……看到这个了?”
“是的。”
“这一目了然,看得很清楚?”
“是的。”
两人都默然无语,过了片刻。斯塔夫罗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几乎精神被压垮了似的。
“我之所以不向他开枪,是因为我不想杀人,此外就再没什么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惊慌地、急匆匆地说道,似乎在替自己辩护。
“您不应当存心气他。”
“那应当怎么办呢?”
“应当杀死他。”
“我没有杀死他,您觉得遗憾吗?”
“我什么也不觉得遗憾。我还以为您想当真杀死他呢。您不知道您在寻找什么。”
“我在自寻烦恼。”斯塔夫罗金笑了。
“既然您不想杀人,干吗又让他杀您呢?”
“如果我不向他挑战,他就会杀死我,不经过决斗。”
“这不是您管得了的事。他不杀您也说不定。”
“而仅仅揍我一顿?”
“这不是您管得了的事。您去自寻烦恼吧。否则无功可言。”
“有功无功,我倒不在乎,我无意向任何人邀功请赏。”
“我认为您偏偏在邀功请赏。”基里洛夫最后异常冷静地说。
两人骑马进了斯府的院子。
“愿意到舍下坐会儿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提议道。
“不,我回家了,再见。”他翻身下马,拿起自己的手枪盒,夹在腋下。
“起码您没有生我的气吧?”斯塔夫罗金向他伸出手来。
“哪儿的话!”基里洛夫又折回来跟他握了握手,“这点烦恼对我算不了什么,因为这是我的天性,也许这烦恼您就受不了,因为您生就这样的性格。大可不必因此羞愧,有不多一点就可以了。”
“我知道我是一个渺小的人,但是我并不想跻身于强人之列。”
“这话也对,您并不是一个强人。有空请到舍下喝茶。”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非常不好意思地走进了自己的家。
他立刻从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那里获悉,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外出(病了八天以后的头一次外出),对于他骑马出去兜风感到非常高兴,并吩咐套车,然后就独自出去了。“按照往日的习惯,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因为已经八天了,太太都忘记呼吸新鲜空气是什么意思了。”
“她是一个人出去的呢,还是跟达里娅·帕夫洛芙娜一起出去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急忙问道,打断了老仆人的絮叨,当他听说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由于身体不适,不肯陪同前往,现在正待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时,不由得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我说老人家,”他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说道,“今天一整天,你要密切注意她,如果发现她到我这里来,请立刻阻止她并转告她,起码若干天内我不能见她……就说这是我亲自请求她的……到时候我自己会去叫她的,听见啦?”
“一定转告,您哪。”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垂下眼睛,声音里透着烦恼,说道。
“不过,最好等你看清楚她确实前来找我的时候,再告诉她我让你转告的话。”
“请放心,错不了。迄今为止,凡有拜访,都通过我;一向都由我通报。”
“我知道。不过还是等你看清楚了她确实前来找我的时候再告诉她。给我端点茶来,如果能够快点的话。”
老仆人刚出去,几乎就在同时,那扇门又开了,并在门口出现了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她目光平静,但脸色苍白。
“您从哪来?”斯塔夫罗金叫道。
“我就站在门外,等他出去后我就进来了。您吩咐他的话我都听见了,刚才他出去的时候,我就躲在右边的墙犄角,他没有看见我。”
“我早就想跟您断绝来往了,达莎……暂时断绝来往……就这段时间。尽管我看到了您的信,但是今天夜里我不能够见您。我本来想亲自写信告诉您,可是我不知道怎样下笔。”他又懊丧地加了一句,甚至似乎带有一种厌恶。
“我自己也认为应该断绝来往。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非常怀疑咱俩的关系。”
“让她怀疑好了。”
“不要让她担心。那么,现在就不来往,直到结局?”
“您还一定要等结局?”
“是的,我坚信。”
“世界上任何事都不会有结局。”
“可是这事会有结局的。等您叫我的那时候,我再来。现在再见。”
“会有什么结局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冷笑道。
“您没有受伤,也……没有流血?”她问,并没有回答他问的关于结局的话。
“这样做是愚蠢的;我没杀任何人,您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今天您就会从大家那里听到一切的。我有点不舒服。”
“我走了。关于结婚的事今天不会宣布吧?”她又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
“今天不会了;明天也不会;后天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咱们都死了,这更好。您走吧,离开我吧,好不好?”
“您不会毁了另一个女人……毁了那个失去理智的人吧?”
“我不会毁掉任何失去理智的人,不会毁掉那一个,也不会毁掉另一个,但是一个有理性的聪明的女人倒可能被我毁掉:因为我卑鄙透顶,可恶之极,达莎,在您所说的‘最后的结局’时,我也许会当真叫您来的,而您,尽管您很聪明,您肯定会来的。您干吗要自己毁掉自己呢?”
“我知道,最后跟您留在一起的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我正在等待这一天。”
“假如最后我不叫您,撇下您独自跑掉呢?”
“这不可能,您肯定会叫我的。”
“这是对我的极大蔑视。”
“您也知道,不仅是蔑视。”
“可见,蔑视还是有的?”
“我说的不是这意思。上帝做证,我非常希望您永远不需要我。”
“两句话是一个意思。我也希望我不会毁了您。”
“您永远也毁不了我,您也没法把我给毁了,这点您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达里娅·帕夫洛芙娜急速而又坚决地说道。“如果我不来找您,我就去当护士,当陪床的,我就去伺候病人,或者去当《圣经》推销员,卖福音书。这主意我已经拿定了。我不能做任何人的妻子;我也不能住在像这家似的这样的人家。我要的不是这个……您全知道。”
“不,我从来没法知道您到底想要什么;我觉得,您之对我感兴趣,就像有些陪床的老护士不知为什么比之对别的病人来,总会对某个病人特别感兴趣,或者不如说,就有些爱看人出殡的虔诚的老太太,她们总认为有些尸体好看些似的。您干吗这么奇怪地看着我?”
“您病得不轻吧?”她同情地问道,有点异样地端详着他。“上帝!而且这人居然认为他没有我也行!”
“我说达莎,现在我常常看见一些幽灵。昨天有一个魔鬼在桥上建议我把列比亚德金和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给杀了,以便了结我的这场合法婚姻,消灭罪证。他要我预付三卢布定金,但是又让我明白,要把这事干净利索地办妥至少得花一千五百卢布。你瞧这魔鬼的算盘打得多精!真会算账!哈哈!”
“但是你坚信这是幽灵吗?”
“噢不,根本不是幽灵!这不过是苦役犯费季卡罢了,一个从苦役营逃跑的强盗。但是问题不在这儿,您猜这事我是怎么做的?我把我皮夹里的钱全给了他,因此他现在完全相信,这是我给他的定金……”
“您半夜里遇见他,于是他就向您提出了这个建议?难道您就没有看出您已经完全掉进他们编织的罗网里了吗!”
“让他们去。要知道,您有个疑问盘桓着,我从您的眼神看得出来。”他带着一种恶狠狠的、激动的微笑补充道。
达莎吓了一跳。“根本没有疑问,也根本没有任何怀疑,您还是少说话为好!”她惊慌地叫道,仿佛在挥手赶走这疑问似的。
“那么说您相信我决不会去找费季卡,决不会去干那个见不得人的勾当啰?”
“噢上帝!”她举起两手一拍,“凭什么您要这样折磨我呢?”
“好了,请您原谅我这个愚蠢的玩笑,也许,我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学来了这套坏习气。您知道吗,从昨天夜里起我就非常想笑,一个劲地笑,不断地笑,长时间地笑个不停。我好像被笑传染上了……听!母亲回来了;每当她的马车在台阶旁停下来,从车轮声我就听得出来。”
达莎抓住他的一只胳臂。
“愿上帝保佑您,不要受到您的魔鬼的诱惑,同时……要叫我,快点叫我!”
“噢,我哪有什么魔鬼呀!这不过是个瘦小的、讨厌的、病恹恹的小鬼,得了感冒,是个失意的冤魂。达莎,您是不是又有什么话想说而又不敢说呢?”
她痛苦而又责备地看了看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说!”他冲她的背影叫道,愤愤然撇了撇嘴,微微一笑。“如果……将来,总而言之,如果……您明白吗,唔,如果,甚至于我当真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然后我又去叫您——在我干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勾当之后,您还会来吗?”
她既不转身也不回答,用两手捂住脸跑了出去。
“即使我干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也会来的!”他想了想之后悄声道,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厌恶的轻蔑:“陪床的护士!唔……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我要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