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夜

过了八天。现在,当一切已成往事,我在撰写这部纪事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当时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因此很自然,我们觉得这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太奇怪了。起码,在最初一段时间,我跟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都闭门不出,从远处害怕地观察着。我倒还间或出出门,到某些地方转悠转悠,像从前那样给他带回各种各样的消息,不这样,这日子他是没法过的。

不消说,全城上下,谣诼纷纭,即有关那一记耳光和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昏倒,以及在那个星期天发生的其他事情。但是我们觉得惊奇的是:到底通过谁,这一切会这么快和这么准确地传到外面去的呢?当时在场的人中大概没有一个人会对此泄密,因为既无必要,也无好处。当时并没有用人在场;只有列比亚德金一个人可能口没遮拦地把什么事情泄露出去,倒不是出于愤恨,因为他当时出去的时候非常害怕(对敌人感到害怕往往会战胜对敌人的愤恨),如果他有什么话泄露了出去,只可能是因为口没遮拦。但是列比亚德金和他妹妹一到第二天就不见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菲利波夫公寓没有他,他不知搬到哪儿去了,仿佛失踪了似的。我本来想找沙托夫打听一下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消息,可是他却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似乎这八天中他一直坐在自己屋里,杜门不出,甚至连城里的课也不去上了。我去找他,他也不肯见我。星期二我跑到他家,敲了敲门。没人答应,但是我相信,我有确凿无疑的根据,他肯定在家,我又敲了第二遍门。于是,他大概从床上一跃而起,大踏步地走到房门口,扯开嗓门向我喝道:“沙托夫不在家。”因此,我只好走了。

最后,我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终于得出一个想法,虽然我们不无恐惧地认如这种推测过于大胆,但是我俩仍旧互相鼓励:我俩认定,散布这类流言蜚语的罪魁祸首只可能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虽然过了若干时间以后,有一次,他在跟父亲的谈话中硬说,他碰到这事的时候已是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主要是在俱乐部里早已议论纷纷,而且省长夫人及其丈夫也已经对此一清二楚,甚至连最小的细节也无不了如指掌。还有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是,第二天,星期一晚上,我遇见了利普京,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原原本本,从头至尾,由此可见,他无疑是最先知道此事的人之一。

有许多女士(而且是最上层的女士)好奇地想知道那个“谜一样的瘸腿女人”的情况——大家都管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叫“瘸腿女人”。甚至还有这样一些人,她们甚至一定想要亲自见见她,并同她认识认识,因此那些急于把列比亚德金兄妹藏起来的先生们显然做得正是时候。但是人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昏倒,“整个上流社会”对此所以感兴趣,无非是因为这事直接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有关,因为她非但是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亲戚,而且还是她的保护人。什么闲言碎语没有啊!促成这些闲言碎语的还有那种神秘的气氛:两家都大门紧锁;据说,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得了酒狂症,一病不起;关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则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令人恶心地说什么似乎他的一颗牙齿被打落了,由于牙龈脓肿他的腮帮子也肿了起来。甚至还有人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说什么我们这里也许会闹出凶杀案来也说不定,又说什么斯塔夫罗金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是绝不会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气而不杀死沙托夫的,不过这是暗杀,就像科西嘉人的血亲复仇一样。这种想法很对大家的胃口;但是敝城上流社会的大多数年轻人都鄙夷不屑地倾听着这一切,而且听的时候摆出一副漠然的、嗤之以鼻的神态,当然,这副模样是装出来的。总之,敝城上流社会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由来已久的敌视分外鲜明地表现了出来。甚至一些老成持重的人也极力指责他,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指责他什么。还有人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似乎他毁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清白,他俩在瑞士曾有过男女私情。当然,有些谨慎的人常常三缄其口,但是却津津有味地听着。还有一些其他说法,但并不是普遍的,而是私人之间偶尔提及,几乎是关起门来说话,但是这些话十分离奇,而我之所以提到存在着这样一些说法仅仅是为了跟读者打个招呼,以便对我这部小说接下去讲的故事有个交代。说穿了:甚至有人皱着眉头说(天知道他们这么说有什么根据),说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敝省负有某种特殊使命,他在彼得堡通过K伯爵进入了某个最上层的圈子,他甚至可能在什么地方供职,几乎受什么人委派,肩负着某种任务。当一些非常老成持重和三缄其口的人对这种流言付诸一笑,并且很有道理地指出,一个丑闻不断,而且在我们这里一开头就弄了个牙龈脓肿的人,不像是个有任务在身的官吏。这时就有人悄悄地告诉他们,他倒不是在什么地方正式供职,而是担任一种所谓秘密职务,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工作本身要求做这个工作的人越不像官吏越好。这样一种意见竟产生了效果;因为敝城的人都知道,京城里对敝省的地方自治会特别注意。我再说一遍,这些流言蜚语只是倏忽闪过,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一出现,就暂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我要指出,许多流言蜚语的起因多少是来自不久前刚从彼得堡回来的近卫军退伍大尉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在俱乐部含糊其辞、断断续续说过的一些话,这些话虽然简短,但却十分恶毒。这个加甘诺夫是敝省与敝县的一位非常大的大地主,是在京城里出入上流社会的头面人物,是已故的帕维尔·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之子,其父也就是四年多以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曾与之发生过一次非常粗暴而又非常出乎意料的冲突的那位最最可敬的俱乐部主任,关于这事的始末,我已经在前面,在这部小说的开头部分提到过了。

所有的人立刻都知道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曾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进行过一次非同寻常的拜访,可是在后者府邸的台阶旁却有人向她宣布:“太太因健康欠佳,恕不接待。”大家也知道,在这次拜访的两三天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曾派人专程去问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健康。最后,她就开始到处替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说好话”,当然,所谓“说好话”仅指最高意义上的“说好话”,即尽可能说一些最最模棱两可的话。最初有些人仓促地对星期天的事说了一些含沙射影的话,她虽然听了,但是却板着脸,冷冰冰的,因而在接下去的几天中,只要有她在场,这类旁敲侧击的话就没人敢再提了。这样一来,这样的想法就到处站稳了脚跟,即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不仅对这个神秘事件的来龙去脉统统晓得,而且还知道这事的整个神秘的含义,直至它的最小的细节,而且她不是作为局外人,而是作为一个参与其事的人知道此事的。我还要顺便指出,她已经在敝城开始逐渐取得她无疑曾经孜孜以求和渴望取得的那种高级的影响,而且她已开始看到自己被别人“前呼后拥”地包围了起来。上层社会已有一部分人承认她拥有处理实际事务的头脑和分寸……但是关于这点咱们以后再说。正是因为有了她的呵护才部分地促成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敝城上流社会的迅速成功——这成功曾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感到特别吃惊。

我俩对他的成功也许夸大其词了。首先,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刚到敝城的头四天,他几乎在刹那间就跟全城人都认识了。他是星期天光临的,可是星期二我已经遇见他和阿尔捷米·帕夫洛维奇·加甘诺夫同坐在一辆马车上了;加甘诺夫这人尽管看去十分风流儒雅,但他却十分高傲,非但脾气大,而且目空一切,就这人的性格而论,是很难相处的。在省长那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受到了极好的接待,他立刻取得了似乎他是省长的亲朋好友或者备受省长器重的年轻人的地位;他几乎每天都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那儿吃饭。还在瑞士的时候,他就跟她认识了,但是他在省长大人家取得如此迅速的成功,其中确有某种令人饶有兴味的东西。过去他毕竟以侨居国外的革命者而闻名,真也罢,假也罢,反正他曾参加过国外一些出版物的出版和发行工作,参加过某些国际会议,“甚至有报纸为证”,有一次见面的时候,阿廖沙·捷利亚特尼科夫曾恶狠狠地对我这样说,他过去在老省长家也是一位颇得省长厚爱的年轻人,可是现在,呜呼,不过是个退职的小官吏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事实俱在:过去的革命者现在回到亲爱的祖国,不仅平安无事,而且还差点受到鼓励和赞许;可见,他兴许什么事也没有。有一次利普京对我悄声道,据传,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在什么地方做过悔过,得到了宽恕,他还检举了其他几个人,这样一来,也许,已经将功折罪,并保证今后也一定做个有益于祖国的人。我把这个恶意中伤的话转告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尽管他当时几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他还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后来发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我们这里来,带来了几封令人肃然起敬的介绍信,起码有一封是带给省长夫人的,而写这封推荐信的是彼得堡的一位非常重要的老太太,而她丈夫则是彼得堡的一位地位十分显赫的老人。这位老太太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教母,她在她那封信中提到,连K伯爵通过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关系也非常熟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对他宠爱有加,并认为他是一个“好青年,尽管过去误入歧途”。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非常珍惜自己与“上流世界”这点微弱而又勉强维持的关系,因此,她看到那位重要的老太太的信后,当然感到很高兴;不过这里总还有某种似乎特别的东西。她甚至让自己的丈夫也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保持一种几乎亲昵的关系,因此冯·连布克先生对此颇有微词……不过关于这事也留待以后再说。我还要立此存照地说明一点:连那位大作家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极为赏识,立刻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这样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这种匆忙表示友好的态度,极大地刺痛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但是我对此却有不同的解释:卡尔马津诺夫先生一再邀请一名虚无主义者到自己家里做客,当然是考虑到此人与两大京城的进步青年有来往。这位大作家一想到当代的革命青年就心惊胆战,而且由于他对事情的无知,他总以为俄国未来的钥匙掌握在这帮革命青年手中,于是就低三下四地巴结他们,主要是因为这帮年轻人根本就不理睬他。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曾顺道跑来看过他父亲两次,不幸的是两次我都不在。他头一次来看他是在星期三,也就是在头一次不期而遇之后的第四天,而且是有事前来。顺便说说,他俩的田产纠纷不知怎么竟不声不响、不事声张地解决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承担了一切,偿付了一切,不用说,也得到了那一小块土地,她只是通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一切都了结了,于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全权代表,她的听差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便拿来一份什么东西让他签字,他也就默默地,摆出一种非常庄重的样子照办了。关于他的精气神,我还要说几句,这几天我几乎认不出我们这位先前的老人家了。他一反常态,变得异常沉默寡言,而且从星期天起甚至没有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写过一封信,我认为这简直是奇迹,而主要是他已经平静了下来。他似乎拿定了主意,已经彻底想好了,而这个非同寻常的想法给他带来了平静,这是看得出来的。他拿定了这主意,正坐在那里等待着什么。不过,他起先病了,尤其是星期一;上吐下泻,类似霍乱。要不,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消息如此闭塞,他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然而,只要我抛开事实不谈,触及问题的实质,发表我的某些揣测时,他就立刻向我连连挥手,不让我说下去。但是他与儿子的两次会面毕竟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印象,虽然并未动摇他的看法。在这两天中,每次见过儿子后,他就躺在沙发上,头上缠了块浸过醋的手帕;但是就最高意义上说,他仍旧保持着平静。

不过有时候他也并不向我挥手。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他私下里下定的决心似乎已离他而去,他开始与某些蜂拥而来的新的令人神往的思想进行斗争。这情况转瞬即逝,但是我却注意到了。我怀疑,他非常想东山再起,走出隐居状态,背水一战,以决胜负。

“Cher,我真想把他们一举歼灭!”星期四晚上,在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第二次见面之后,他伸直两腿躺在长沙发上,头上包着毛巾,忽然脱口说道。

在这一分钟前,他一整天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Fils, fils chèri’等等,我同意所有这些说法都是废话,都是厨房里老妈子说的话,就算是这样吧,反正现在我看透了。我没有给他吃给他喝,当他还是个吃奶的孩子的时候,我就让人坐驿车把他从柏林送到了某某省,以及其他等等,我都同意……他说:‘你没有喂我吃奶,而是让我坐上驿车把我打发走了,还在这儿鲸吞我的财产。’但是,不幸的孩子,我向他叫道,要知道,我一辈子为你都把心操碎了,虽说是我让你坐上驿车把你送走的!Il rit.但是我同意,我同意……就算是坐驿车走的吧!”最后他像说胡话似的说道。

“Passons,”过了五分钟,他又开口道,“我不明白屠格涅夫的意思,他笔下的巴扎罗夫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拟人物;当时他们就首先否定了这一人物,因为这人四不像。这个巴扎罗夫是诺兹德廖夫和拜伦的模糊不清的混合物,c\'est le mot。您注意地瞧瞧他们:他们高兴得又是翻筋斗又是尖叫,就跟小狗晒太阳似的,他们很幸福,他们是胜利者!这算什么拜伦呀!……而且又多么单调啊!自尊心又这么强,丝毫冒犯不得,多庸俗啊,而且还多么卑鄙地渴望faire du bruit autour de son nom,要居然没有发现,son nom……噢,真是极大的讽刺!我向他嚷道,得了吧,难道你现在这样还想给人们冒充基督?Il rit.Il rit beaucoup, il rit trop.他有一副奇怪的笑容。他母亲的笑容就不是这样。Il rit toujours.”

又是默然相对。

“他们很狡猾。星期天他们串通好了……”他霍地说道。

“哦,毫无疑问,”我叫道,竖起了耳朵,“这一切都是阴谋,而且欲盖弥彰,又演得那么拙劣。”

“我不是说这个。要知道,这一切是故意做得欲盖弥彰的,以便让那些……该注意到的人注意到。你明白这道理吗?”

“不,我不明白。”

“Tant mieux. passons.今天我的心情不好。”

“那您干吗要跟他争论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责备地问。

“Je voulais convertir.当然,您笑吧。Cette pauvre阿姨,elle entendra de belles choses!噢,我的朋友,您信不信,方才我感到自己是个爱国者!话又说回来,我永远意识到自己是个俄国人……而真正的俄国人就像你我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Il y a là dedans quelque chose d\'aveugle et de louche.”

“那是一定的。”我答道。

“我的朋友,真正的事实真相看去总不大像真的,您知道吗?为了使事实真相看去更像真的,那就一定要掺进一点谎言。人们一向都这么做。也许这里有我们不明白的东西。足下认为,这里,在这声得意洋洋的尖叫声中,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明白的东西呢?我倒希望有。我还真希望有。”

我没有吭声。他也沉默了很久。

“据说,是受了法国人的影响……”他突然仿佛发高烧似的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胡说,一向都这样。干吗要诋毁法国人呢?这无非是因为俄国人懒罢了,是我们在产生思想上可耻地无能,是我们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可憎的寄生状态。Ils sont tout simplement des paresseux,而不是受了法国人的影响。噢,为了人类幸福,必须把俄国人像消灭害虫一样消灭干净!我们追求的根本就不是,根本就不是这个;我简直莫名其妙。我已经失去了理解能力。我向他嚷道,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如果你们把断头台放在首位,而且还这样得意,那这仅仅是因为砍头最容易,而有思想最难!Vous êtes des paresseux!Votre drapeau est guenille, une impuissance这些大车或者像那里所说:‘给人类运送粮食的大车发出的辚辚声’,比《西斯廷圣母》更有用,或者像他们在通信中所说的……une bêtise dans ce genre。你明白吗,我向他嚷嚷道,你明白吗,人除了幸福以外也同样不折不扣地需要不幸!Il rit.他说,你一面说俏皮话,‘一面把自己的四肢(他说得更下流)舒舒服服地放在柔软的沙发上……’请注意,父子之间以你我相称,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如果父子和睦,倒还罢了,要是吵架,成何体统?”

我俩又沉默了大约一分钟。

“Cher,”他很快站起来,忽然说道,“您知道吗,这事总归会有个了局的?”

“那自然。”我说。

“Vous ne comprenez pas. Passons.但是……一般说,世界上的事经常不了了之,但这事会有个了局的,而且一定,一定!”

他站起来,非常激动地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又回到沙发旁,无力地倒在上面。

星期五早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县里去了,而且在那里一直待到星期一。关于他外出的事,我是听利普京说的,就在这时候,说到话头上,我从他口里获悉,列比亚德金兄妹俩现在在河对岸的瓦罐镇。“是我送他俩去的。”利普京又加了一句,接着便不再谈列比亚德金兄妹的事了,他突然告诉我,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要嫁给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了,虽然这事还没有公开,但是已经订了婚,这事就算了了。第二天,我遇见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由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陪同,在病后第一次骑马出游。她打大老远就眼睛一亮地望了望我,笑了笑,很友好地向我点了点头。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只对列比亚德金兄妹俩的消息略加注意地听了一下。

我们已经描写了在这八天中我们对之还毫无所知的令人猜不透的情况,现在我就要来描写我这部纪事的下面的故事了,但是现在,可以说,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因此写起来也就能按照现在一切都已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样子来写了。我将从那个星期天以后的第八天,也就是从星期一晚上写起——因为,说实在的,“新故事”是从那天晚上才开始的。

这时已是晚上七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正独自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这房间他过去就十分喜欢,高敞轩亮,铺着地毯,陈设着古色古香的沉重家具。他坐在墙角的一张沙发上,穿戴得仿佛要出门似的,但又似乎哪儿也不准备去。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盏带灯罩的台灯。这大房间的两侧和犄角笼罩着黑影。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和集中于一点,显得不十分平静;脸很疲惫,略显清瘦。他确实患有牙龈脓肿,但谣传他被打落一颗门牙则是夸大了。牙齿只是有点松动,但现在又结实如初;上嘴唇的内侧也被磕伤了一点,但这也长好了。至于牙龈脓肿过了一星期还没有好,那也仅仅是因为他不肯去看医生,不肯让人家及时把肿块切开,而是等候脓肿自行破裂。他不仅不肯去看医生,甚至也不大肯让母亲去看他,即使勉强让母亲进去了,也只是让她进去一小会儿,一天一次,而且必须在黄昏时分,这时天已渐渐黑下来,可是还没有到掌灯时分。他也不肯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然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滞留在城里的时候,每天都要来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两三趟。最后,在星期一清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离开三天以后终于回来了,他先是跑遍了全城,接着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吃了饭,直到傍晚时分才终于前来拜望正在焦急地等待他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禁令已被解除,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开始会客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亲自把客人领到书房门口;她早就希望他俩能见见面,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则向她保证从Nicolas那儿出来以后一定立刻跑去找她,向她转告一切。她胆怯地敲了敲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房门,没有得到回答,就大着胆子把门推开了一道约两俄寸宽的小缝。

“Nicolas,我可以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带来看你吗?”她低声而又克制地问道,竭力想看清站在台灯前面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脸。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自己先大声而又快乐地叫道,自己用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没有听见敲门声,他只听清了他母亲的胆怯的问话,但是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在他面前正放着一封他刚看完的信,他正在出神地沉思。他听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如其来的呼唤以后,打了个哆嗦,于是便急忙拿起手头的一只吸墨器盖住了信,然而没有全盖住:信纸的一角和几乎整个信封都露在外面。

“我故意使劲喊了一声,让您有时间作准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以一种异常天真的神态匆匆地悄声道,他跑到桌子跟前,霎时两眼就盯住了那只吸墨器和信纸的一角。

“当然,您一眼就看到我把一封刚刚收到的信压在了吸墨器下面不让您看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镇静地说道,仍旧坐在那里没有动窝。

“信?您呀,您那封信又怎么啦,我管得着吗!”客人叫道,“但是……主要的是……”他又悄声道,说时向关上的房门转过身去,摆了摆头,指了指那个方向。

“她从来不偷听别人说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冷冷地说。

“即使偷听也没关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即刻接茬道,快活地提高了嗓门,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我丝毫不反对窃听,我直到现在才跑来跟您单独谈谈……唔,我终于见到您了!首先,您身体怎么样?看得出来,身体很好,说不定您明天去,啊?”

“也许吧。”

“让他们彻底消除怀疑,也让我轻松一下!”他带着一副愉快的、开玩笑的神态使劲比划着说道。“您不知道,我都跟他们磨破了嘴皮子。不过不说您也知道。”他笑了。

“我并不全知道。我只听我母亲说,您很有……进展。”

“不过我一句肯定的话也没有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猛地跳起来,仿佛抵御什么可怕的进攻似的,“要知道,我只把沙托夫的老婆拿出来虚晃一招,似乎有流言说您俩在巴黎曾经同居过,当然,这也就是为什么会出现星期天那事的原因……您听了不生气吗?”

“我相信您出了很大力气。”

“哎呀,我最怕的就是您说这句话了。话又说回来,‘出了很大力气’这话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这是责备。不过,您有话尽管直说,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您有话不肯直说。”

“任何事情我也不愿意跟你们直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略带愤懑地说道,但是又立刻微微一笑。

“我不是说这个,不是说这个,您别误会了,我不是说这个!”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连连挥手,说话像炒爆豆子似的,看到主人一点就着便立刻高兴起来。“我不会用我们的事业来激怒您的,尤其在您现在的处境下。我到这儿来的目的不过是想谈谈星期天的事,而且很有分寸,适可而止,因为不这样不行,不是吗?我此来的目的是想对您作出最坦率的交代,而需要交代的主要是我,而不是您,这是为了照顾您的面子,不过,与此同时,这也是真实情况。我此来的目的是想从今以后永远与您开诚布公,肝胆相照。”

“那么说,您以前对我不开诚布公,不肝胆相照。”

“您自己心里有数。我有许多次故弄玄虚……您笑了,看到您笑,我很高兴,因为我找到了借口,可以接下去进行解释;要知道,我是故意自吹自擂地用‘故弄玄虚’这个词来引您发笑,目的是为了使您立刻大怒:我怎敢以为我能够做到故弄玄虚呢,这样我就可以立刻进行解释了。您瞧,您瞧,现在我变得多坦率!好了,您哪,您愿意听下去吗?”

尽管客人显然想用自己厚颜无耻地早就准备好了的和故作粗野的天真的话来激怒主人,可是尼占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面部表情却十分平静,但在平静中却透出一丝轻蔑甚至嘲笑,最后,他脸上终于流露出略显不安的好奇。

“请听在下慢慢道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又开始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比原先扭得更厉害了,“十天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也就是说一般地到这里来,到这座城市来,当然,我曾经拿定主意要扮演一个角色。最好是根本不扮演任何角色,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不是这样吗?再没有比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更令人摸不着头脑了,因为谁也不会相信。不瞒您说,我本来想装腔作势地做个傻瓜,因为做傻瓜比保持本来面目容易;但是因为做傻瓜毕竟是走极端,而走极端会引起人们好奇,所以我还是拿定主意还我本来面目。嗯,您哪,可是我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呢?恪守中庸之道:既不愚蠢,也不聪明,相当平庸,就像这里明白道理的人所说,仿佛从月亮上掉下来似的,不是吗?”

“怎么说呢,也许是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微一笑。

“啊,您同意了——我很高兴;我早知道这也是您自己的想法……您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我并不生气,我这样形容自己也根本不是为了引您说些相反的夸奖的话,说什么‘不,您不是平庸之辈,您很聪明’……啊,您又笑了……我又自以为是了。您是不会说‘您很聪明的’,好,就算这样吧;我认为一切都是可能的。Passons,正如家父所说,不过,我想顺便说说,我废话连篇,请勿见怪。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我总是废话连篇,也就是说,急急忙忙,唠唠叨叨,总说不到点子上。为什么我唠唠叨叨,总说不到点子上呢?因为我不会说话。那些能说会道的人,却言简意赅。由此可见,我这人实在平庸——不是吗?但是既然我这种平庸之才是与生俱来的;那我为什么不能人为地利用它一下呢?于是我就利用了。不错,当我准备到这儿来的时候,起先我曾经想保持沉默;但是,要知道,保持沉默也是一种很大的本事,因此对我不合适,其次,要知道,沉默毕竟很危险;于是我才最后决定还是说话好,但是必须说得平庸无能,也就是唠唠叨叨,说得很多,很多,急急忙忙地证明给大家听,以致证明来证明去往往连自己也给证明糊涂了,这样就可以让听的人没听完就摊开双手离您而去,最好还啐口唾沫。结果首先是您让大家相信了您这人很老实,您说的话让人越听越烦,而且听不懂——于是一下子就能得到三大好处!请问,在这以后谁还会怀疑您有什么秘密企图呢?如果有人怀疑我有秘密企图,他们中间的任何人听了都会生气的。再说我有时候还会逗大家发笑,而这就弥足珍贵了。现在他们肯定会饶恕我的一切,仅凭一点,就是在国外印发传单的那个聪明人,在国内居然比他们自己还笨,不是吗?从您的微笑看得出来,您赞同我的看法。”

其实,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根本就没有笑,恰恰相反,他听的时候皱着眉头,有点不耐烦。

“啊?什么?您好像说‘无所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喋喋不休地说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根本没有说任何话)。“当然,当然;我向您保证,我根本不是要拿我们的友谊来败坏您的名声。您知道吗,您今天非常爱吹毛求疵;我今天是推心置腹,心情愉快地来找您的,可是您却不肯放过我的每一句话;我向您保证,我今天决不谈微妙的事,我保证,您提出的所有条件我都同意。”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顽固地保持着沉默。

“啊?什么?您好像说什么话了?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好像我又说了蠢话;您没有提出条件,而且也不会提出条件,我相信,我相信。您放心;我自己也知道不值得向我提什么条件,不是吗?我可以预先替您做出回答,而且——当然,由于我的平庸;平庸……您笑了?啊?什么?”

“没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终于微微一笑,“我现在想起来了,确实有一次我曾经说过您平庸无能,但当时您并不在场,这说明,是别人告诉您的……好了,您有话就快说吧。”

“我不是已经在说我要说的话了吗,我说的正是关于星期天的事!”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喃喃道,“您看,星期天我成什么人,我成什么人了?一个喋喋不休、恪守中庸之道的平庸之辈,而且我用最最平庸的方式强行控制了谈话。但是大家原谅了我的一切,因为,第一,我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看来,现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这么认定;第二是因为我讲了一个有趣的小故事,把你们所有的人都给救了,不是吗,不是这样吗?”

“就是说您把这故事讲得使他们起了疑心,暴露出我们在搞阴谋和捣鬼,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阴谋,我也没有求您做过任何事。”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兴高采烈地接口道。“我正是这样做的,我就是要让您看出我的整个动机;我之所以装腔作势主要是为了您,因为我逮住了您,我想败坏您的名声。我主要想看看您害怕到什么程度。”

“有意思,为什么您现在这样开诚布公呢?”

“别生气,别生气,不要瞪眼睛……不过,您并没有瞪眼睛。您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我这么开诚布公?那是因为现在一切都已改观,已经一了百了,过去的事总算过去了。我突然改变了对您的看法。老办法根本不管用了;现在我无论如何不会用老办法来败坏您的名声了,现在要用新办法。”

“您改变了策略?”

“策略倒是没有。现在一切完全随您的便,就是说,您愿意就说是,不愿意就说不。这就是我的新策略。只要您自己不让我说,我就只字不提我们的事业。您笑了?您爱笑就笑吧,我自己也在笑。但是现在我是严肃的,严肃的,十分严肃的,虽然说话急促的人无疑是个平庸之辈,不对吗?就算平庸吧,反正我是严肃的,十分严肃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当真很严肃,完全换了一副腔调,似乎特别激动,因此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好奇地看了看他。

“您说您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他问。

“我改变对您的看法是在沙托夫打了您,您又把手缩回来之后,行了行了,劳驾,不要再问下去了,现在我再也不会说什么啦。”

他跳起来,挥舞着双手,倒像在驱赶向他提出的什么问题似的;但是因为人家并没有向他提问,也就没有走开的必要了,因此他又坐到沙发上,表现也稍微平静了些。

“顺便说说,给您提个醒,”他又立刻像放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这里有些人瞎叨叨,似乎您会杀了他,甚至还打了赌,因此连布克都想动用警察了,但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不许他胡来……行了行了,不提这个了,我不过是给您提个醒。再顺便说说,我当天就把列比亚德金兄妹送走了,这您知道;您收到我那封有他俩地址的信了吗?”

“当天就收到了。”

“这倒不是因为我平庸,我这样做是真心诚意,心甘情愿为您效劳。如果这显得平庸无能,但却是出于一片真心。”

“是的,也没什么,也许就该这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您以后再不要给我写信了,求您了。”

“那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总共才写过一封。”

“那,利普京知道吗?”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您也知道,利普京不敢……顺便说说,应当去看看咱们的人,就是说去看看他们,而不是去看我们的人,要不您又要鸡蛋里挑骨头了。您放心,我不是说现在,而是以后随便找个时间。现在在下雨。我以后告诉他们,让他们都来,咱们晚上去。他们早就张大了嘴在等我们去,就像小寒鸦在窝里张大了嘴等吃食似的在等我们给他们带去什么礼物?都是一些热心肠的人。早早地掏出了小册子,准备争论。维尔金斯基是个全人类主义者,利普京是个傅立叶分子,对做密探和包打听有特殊的爱好;跟您实说了吧,这人在某方面很有用,人才难得,可是在所有其他方面却必须对他严格要求;最后,这人的耳朵很长,有一套自己的绝招。要知道,他们有气,因为我对他们漫不经心,还经常给他们泼冷水,嘿嘿!不过还是一定要去看看他们。”

“您在那里说到我的时候把我说成什么领导了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尽可能十分随便地说道。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地看了看他。

“顺便说说,”他接口道,好像没听清对方的话似的,赶快岔开了话题,“我每天要去看深受尊敬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两三次,因此也无奈地说了许多话。”

“可以想象得出。”

“不,您想象不出,我只是说您不会杀人以及其他一些甜言蜜语。您想:她第二天就知道我把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送到河对岸去了,这是您告诉她的吧?”

“哪能呀。”

“我早知道不是您说的。可是除了您以外还能有谁呢?有意思。”

“自然是利普京。”

“不——不,不是利普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皱着眉头喃喃道,“到底是谁,我会打听出来的。这,好像是沙托夫……不过,扯淡,先不说这个了!不过,这非常重要……顺便说说,我一直等着令堂会突如其来地向我提出那个主要问题……啊,对了,这几天,起先她一直非常忧郁,可是今天我一到——她突然神采飞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因为我今天向她作了保证,再过五天我一定去向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求婚。”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突然以出乎意料的坦率说道。

“啊,好吧……是的,当然,”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仿佛一时没词了似的嘟囔道,“您知道有谣言说她跟人订婚了吗?不过,这是真事。但是您说得也对,您只要向她一声吆喝,她就会从婚礼上向您跑来?我这么说,您不会生气吧?”

“不,我不生气。”

“我发现,今天要激怒您非常困难,我开始有点怕您了。我非常想知道您明天怎么去。您一定准备了许多把戏吧。我这么说,您不会生我的气吧?”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根本就没有回答他的话,这就彻底激怒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顺便问一句,关于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您对令堂说的话是认真的吗?”他问。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冷冷地定睛看了看他。

“啊,懂了,仅仅为了使她安心,是吗。”

“假如我是认真的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坚定地问道。

“也行,上帝保佑您,正如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常说的那样,对事业无害(您瞧,我没有说我们的事业,您不喜欢我们的这个词),可我……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愿为足下效劳,您自己也知道。”

“您这么认为吗?”

“我什么,什么也没有认为,”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笑着急忙说道,“因这我知道您自己的事您自己早想好了,您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要说的只有一点,我认认真真地愿意为足下效劳,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您明白吗?”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打了个哈欠。

“我惹您厌烦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然跳起来,顺手抓起自己的崭新的圆筒礼帽,好像要走了,但与此同时又仍旧待在原地,继续不停地说着,虽然是站着说话,有时还在屋里走来走去,说到兴奋的地方,还用礼帽拍打着自己的膝盖。

“我还想讲点连布克夫妇的事让您开开心。”他快活地叫道。

“不了,以后讲吧。不过,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身体好吗?”

“话又说回来,您全是上流社会那一套虚情假意。您对她的身体好不好完全无所谓,就像一只灰猫的健康与您完全无关一样,可是您还偏要嘘寒问暖。我对此无可厚非。她身体很好,而且敬重您到了迷信的程度,对您寄予的希望也大到了迷信的程度。关于星期天的事她一直保持沉默,她深信,只要您一露面,一切就会不攻自破。真的,您在她的想象中是无所不能的。话又说回来,您现在是个谜一样的浪漫人物,而且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神秘,更浪漫——这是个异常有利的态势。大家都十分焦急地等待着您。我走的时候——他们正闹得热火朝天,现在想必更热闹了。顺便说说,再一次感谢您那封信。他们全都害怕K伯爵。您知道吗,他们把您好像当成了密探?我不置可否,随声附和,您不会生气吧?”

“没什么。”

“这倒没什么,不过今后这倒是必要的。他们这里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我当然予以鼓励;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是领头的。加甘诺夫也是……您笑了?要知道,我说话是有策略的:我先是胡说一气,然后突然说了句聪明话,而且要掌握好时机,正当他们在寻找这句聪明话的时候。于是他们围上了我,可是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于是所有的人就不理我了,说什么‘本事是有的,不过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连布克给了我一桩差事,以便我洗心革面,改邪归正。您知道吗?我非常看不起他,到处说他的坏话,他也只好对我干瞪眼。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还鼓励我这样做。喔,对了,还有件事我忘了,加甘诺夫对您很生气。昨天在杜霍沃他对我说了您许多坏话。我立刻把全部真相告诉了他,自然,也不是全部真相。我在杜霍沃他家住了一整天。是一座很好的庄园,房子也好。”

“那么说,难道他现在还在杜霍沃?”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霍地问道,几乎跳起来,身子猛烈前倾。

“不,他今天上午用车把我送了回来,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道,仿佛他根本就没注意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刹那间的激动。“这是什么,我把一本书碰到地上了。”他弯下腰拾起了被他碰到地上的一本豪华版的带插图的书。“《巴尔扎克的女人们》,还有插图,”他突然打开书,“没有读过。连布克也在写小说。”

“是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问,好像很感兴趣似的。

“用俄文,自然是偷偷写的。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知道,但听之任之。这人头脑简单,不过举止得体;这是他们从小养成的习惯。一丝不苟,始终如一!如果咱们也能这样就好了。”

“您在夸我们的省座?”

“那还用说。这是在俄罗斯唯一既自然而又办得到的事……我不说了,不说了,”他霍地站起来,“我不是那意思,微妙的问题我只字未提。不过该说再见了,您脸色有点发青。”

“我在打摆子。”

“可以相信,您先躺下吧。顺便说说,在这儿县里有阉割派教徒,是些很有意思的人……不过,这以后再说。话又说回来,还有个小故事:在这儿县里驻扎了一个步兵团。星期五晚上我跟军官们在Б喝酒。要知道,那里有我们的三个朋友,vous comprenez?他们谈到无神论,不用说,也痛骂了上帝。他们很高兴,尖声喊叫。顺便说说,沙托夫硬说,如果俄国要造反,肯定会从无神论闹起。也许,此言有理。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大老粗某大尉坐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一直不吭声,一句话也不说,可突然站到房间中央,您知道吗,竟大声地,仿佛自言白语地说道:‘如果没有上帝,我还算什么大尉呢?’说罢他拿起军帽,摊开两手,出去了。”

“他表达了一个相当完整的思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第三次打了个哈欠。

“是吗?我当时没有听懂,想问问您。好,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什皮古林兄弟开了一家很有意思的工厂;您知道,厂里有五百名工人,是霍乱病的发源地,十五年没有清扫,还克扣工人工钱;他们是富商,是百万富翁。告您说吧,有的工人都懂得什么是Internationale了。怎么,您又笑了?您自己会看到的,只要给我一个很短很短的期限就成!我已经向您请求过给我一个期限了。现在还要向您要一个期限,到那时候……不过,对不起,我不说了,不说了,我说的不是那意思,您不要皱眉头。不过再见。我倒是怎么啦?”他在半道上又突然走回来,“忘得一干二净,最主要的是:刚才有人告诉我,咱们那箱子从彼得堡运来了。”

“什么箱子?”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

“就是您那箱子呀,您的东西,燕尾服、裤子和内衣。运来了?不是吗?”

“是的,不久前好像有人跟我说过。”

“啊,那么不能马上就打开啰!”

“您去问阿列克谢。”

“那就明天,明天好不好?要知道,我的上衣、燕尾服和三条裤子也跟您的东西放在一起,按照您的推荐,向沙默定做的,记得吗?”

“我听说,您在这里很有点外国绅士派头?”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微一笑。“听说您想跟马术教练学习骑马,是吗?”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撇了撇嘴,苦笑了一下。

“您知道吗,”他突然急促地开口道,声音都好像有点发抖和接不上气似的,“您知道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咱俩永远不要进行人身攻击,好吗?当然,您如果觉得我很可笑,尽可以蔑视我,怎么蔑视我都行,不过在若干时间内最好还是不要进行人身攻击,好吗?”

“好吧,以后不刺儿您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微微一笑,用礼帽拍打了一下膝盖,倒换了一下脚,又换成原来的姿势。

“这里有些人认为,在追求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上,我甚至是您的情敌,我怎能不关心自己的外表呢?”他笑起来。“不过,到底是谁向您告的密呢?唔。现在八点整;好,我该走了;我曾答应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顺便去看看她,但是我要‘帕司’了,您先躺下,休息休息,明天就显得有精神了。外面在下雨,天又黑,不过我可以坐出租马车,因为每到夜里这一带街面上不安全……啊,偏巧在这儿城里和附近一带,现在有个从西伯利亚越狱逃跑的苦役犯费季卡在到处出没,您想,他曾是我家的家奴,家父十五年前送他去当兵,还拿到一笔钱。这是一个十分惹人注目的人物。”

“您……跟他说过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抬了抬眼睛。

“说过。他并不躲着我。他这人什么都敢干,干任何事;自然是为了钱,但是他也有信念,当然,就某一点来说。啊,对了,又碰巧了:如果您不久前讲的那计划是认真的,记得吗,关于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计划,那么我要向您再一次重申,我也是个什么都敢干的人,不管什么事,随便干什么,而且完全听从您的调遣……您要干吗?您要拿手杖?啊,不,您并不要拿手杖……您想,我还以为您在找手杖呢?”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什么东西也没有找,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他倒真的不知怎么突然站了起来,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

“如果在对付加甘诺夫先生上您也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贸然说道,用眼神直视着那吸墨器,“那,当然,我会替您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而且我坚信,您绝不会舍我而另找他人。”

他没有等他回答就蓦地走了出去,但是出去后又从门外再一次探进头来。

“我这么说是因为,”他像放连珠炮似的嚷道,“比如说,在那个星期天,沙托夫走到您跟前,他也无权拿生命冒险,不是吗?我希望您能注意这个问题。”

他不等他回答,又大踏步地走了。

他出去的时候也许以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独自留下后,一定会用拳头捶打墙壁,如果可能偷看,他当然是乐意偷看的。但是他肯定会大失所望: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依旧不动声色。他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在桌旁站了一两分钟,大概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但是很快一丝无精打采的冷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慢悠悠地坐到沙发角上他原来坐的那位置上,仿佛很累似的闭上了眼睛。那封信的一角仍旧从吸墨器下露出来,但是他并没有动手把它盖上。

很快,他就完全睡着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这几天心事重重,十分痛苦,本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答应走的时候顺便到她那儿去一下,可是他没有履行诺言,他走之后,她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上现在不是规定时间,就冒险亲自去看望Nicolas。她总觉得:他会不会终于肯定地对她说点什么呢?她像方才那样轻轻地敲了敲门,因为又没有得到回答,便自己推开了门。她看见Nicolas不知怎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跟前。她似乎吃了一惊:他这么快就睡着了,而且竟会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就这么睡着了;甚至几乎都察觉不到他的呼吸声。他脸色苍白、严峻,但又似乎完全僵化了,凝滞不动;双眉微蹙,眉头紧锁;他那样简直像个了无生气的蜡像似的。她在他身旁站了两三分钟,屏住呼吸,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怖;她踮着脚尖走了出来,在门口停了片刻,匆匆给他画了个十字,又悄悄走开了,走时带着新的沉重感和新的烦恼。

他睡了很长时间,超过一小时,而且一直这样木然不动;他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全身也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的动感;双眉一直就这样严厉地微蹙着。如果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留下来再呆三分钟,她一定会受不了这种一动不动的昏睡状态所产生的压抑感,她一定会叫醒他。但是他突然自己睁开了眼睛,仍旧一动不动地又坐了大约十分钟,仿佛好奇地盯着房间角落里一件使他感到十分吃惊的东西,其实那里并没有任何新奇和特别之处。

最后,挂在墙上的那座大钟发出了低沉而又浓重的声音,敲了一下。他略显不安地扭过头看了看钟盘,但是几乎就在同时通走廊的后面的房门打开了,进来了听差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他一只手拿着呢子大衣、围巾和礼帽,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银盘,盘里放着一封短笺。

“九点半。”他低声宣布道,把他拿来的衣物整齐地放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然后用盘子送上那封短笺——一张小纸片,并未加封,上面有两行铅笔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匆匆瞥了一眼这几行字,也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在这封短笺的末尾划掉两个词,又放回了盘子。

“我出门后立刻送去,穿衣服。”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

他看到他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绒上衣,想了想,便吩咐把另一件呢子上衣递给他,这衣服一般都在比较讲究礼节的晚间访客时才穿。最后,他已经完全穿好了衣服,戴上了礼帽,便把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通常进来看他的那扇房门锁上,从吸墨器下抽出那封压在底下的信,默默地在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的陪同下走出了房间,走上了走廊。他俩从走廊里出来,走上了一座石砌的后楼梯,下楼后便走进直通花园的门廊,在门廊的一个犄角放着一盏早就准备好的灯笼和一把大雨伞。

“因为雨太大,这里满街泥泞,肮脏不堪。”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禀报道,绕着弯,试图最后一次劝阻少爷千万不要夤夜外出。但是少爷打开雨伞,默默地走出家门,走进像地窖般漆黑的、湿漉漉的古老的花园。风在呼啸,摇撼着半已落尽了树叶的大树的树梢,窄窄的沙砾小径很滑,而且满是水洼。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还是原来的穿戴,穿着燕尾服,没有戴帽子,打着灯笼,照亮着前面两三步以内的路。

“不会被人看见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突然问。

“从窗口看不见,此外,一切都已预先考虑好了。”仆人低声地、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我母亲睡了吗?”

“这几天太太总在九点整锁门,现在她老人家是什么都不可能知道的。您让我什么时候等门呢?”他又补充道,大着胆子提了个问题。

“一点,一点半,不晚于两点。”

“遵命,您哪。”

他俩循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穿过了他俩都十分熟悉的整个花园,一直走到花园的石头围墙前,这儿,在墙角处,他俩找到了一扇小门,这门在平常几乎总是锁着的,但是现在这门的钥匙却捏在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的手里。

“这门不会发出响声吧?”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又问道。

但是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禀告道,这门昨天刚上过油,今天又上了一遍。他全身都已经湿透了。他打开门以后就把钥匙交给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

“如果您要走远路,请容我禀告,我是信不过这里的老百姓的,尤其是走偏僻的小胡同,最糟的是河对岸。”他又忍不住说道。这是一位老仆人,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小时候,他还抱过他,照看过他,这是一个严肃而又严厉的人,喜欢听人讲经布道,也喜欢阅读圣经圣书。

“你放心,阿列克谢·叶戈雷奇。”

“愿上帝祝福您,少爷,不过仅仅在您想做好事的时候。”

“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跨进胡同,又停了下来。

阿列克谢·叶戈罗维奇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祝愿;过去他从来不敢把自己的祝愿用这样的言词公开在自己的主人面前表露。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锁上门后把钥匙放进了口袋,走进了胡同,每走一步就陷入大约三俄寸深的烂泥坑里。他终于走上了一条又长又荒凉的大街,走上了铺有石头的路面。他对这城市了如指掌,上帝显灵街还离得很远。当他终于在菲利波夫家黑黢黢的老屋那上了锁的大门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这家公寓的低层自从列比亚德金搬走后已经完全空了,窗户也被钉上了,但是在沙托夫住的那间阁楼上还亮着灯。因为没有门铃,他只好开始用手打门。一扇小窗户打开了,沙托夫向大街上张望了一下;外面漆黑一片,很难看清什么;沙托夫张望了很久,约有一分钟。

“是您呀?”他突然问道。

“是我。”这位不速之客答道。

沙托夫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下了楼,开了大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跨过高高的门槛,一句话也不说就匆匆走过他身边,径直向基里洛夫住的厢房走去。

这里的一切都是开着的,甚至都没把门虚掩上。过道屋和前面两个房间里都是黑黢黢的,但是在基里洛夫居住和喝茶的最后一间屋里却亮着灯,可以听到笑声和某种奇怪的喊叫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迎着灯光走去,但是还没有进屋就停在了门口。桌上放着茶炊和茶具。房间中央站着一个老太婆,她是房东的亲戚,没戴头巾,只穿着一条裙子,光脚穿着皮鞋,上身穿着一件兔皮袄。她抱着一个才一周岁半的小孩,只穿着一件小衬衫,光着两条小腿,小脸蛋红扑扑的,长着白色的蓬蓬松松的头发,刚从摇篮里抱出来。她想必刚哭过,眼睛下面还挂着泪珠,但这时却伸出小胳膊在拍手,哈哈笑,就像一般的小孩一面抽泣一面在哈哈笑那样。基里洛夫站在她面前,在拍一只大大的红皮球;皮球蹦得老高,蹦到了天花板,又落下来,孩子在叫:“球球,球球!”基里洛夫逮住“球球”,递给她,这孩子就用自己那双不灵巧的小手抱起“球球”扔了出去,而基里洛夫则跑去把它捡回来。最后,“球球”滚到了柜子底下。“球球,球球!”孩子叫道。基里洛夫趴到地板上,伸直两手,努力想从柜子底下把“球球”够回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走进了房间;那孩子看见他后,趴到老太婆身上,大哭起来,而且哇哇哇地一哭就没个完;老太婆把她立刻抱走了。

“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手里拿着皮球从地上爬起来,对斯塔夫罗金的意外来访丝毫没有感到惊奇,“想喝茶吗?”

他完全站了起来。

“很想,如果是热茶,更是求之不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我全身湿透了。”

“热的,甚至是滚烫的,”基里洛夫高兴地肯定道,“请坐:您满身是泥,不过没关系;地板我以后可以用湿抹布擦。”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坐了下来,几乎一口气喝干了给他斟的一杯茶。

“还要吗?”基里洛夫问。

“谢谢。”

直到现在还没有坐下的基里洛夫,立刻坐在他对面,问道:

“您怎么来了?”

“有件事。请您读一下这封信,加甘诺夫的信;记得吗,我曾在彼得堡跟您说过。”

基里洛夫拿起信来读了一遍,读完后又放回桌上,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您知道,这个加甘诺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开始解释道,“一个月前,我才生平第一次在彼得堡遇见他。我们在众人面前碰见过两三次。他既不跟我彼此认识认识,也不跟我说话,却找了个机会对我十分放肆地挑衅。这,当时我就对您说过;但是有一件事您不知道:他比我先离开彼得堡,临行前,蓦地给我来了一封信,虽然跟这封信写得不一样,可是却出言不逊,很不像话,奇怪的是,信中对于他写这封信的缘由没有片言只字的解释。我也立刻给他回了一封信,我非常坦率地表示,他之所以生我的气,大概因为四年前我在这里的俱乐部曾经冒犯过他父亲那件事,就我来说,我愿意尽可能地向他道歉,理由是我当时的行为是无心的,而且发生在病中。我请他考虑一下我对他表示的歉意。他没有回信就走了;但是现在我却在这里碰到了他,他彻底疯狂了。有人告诉我,他曾当众谈到他对我的看法,完全是骂街,而且对我提出了令人吃惊的指控。最后,今天就来了这封信,这样的信大概任何人都没有收到过,全是谩骂,还使用了‘您这下三烂’这样的字眼。我此来是希望您不会拒绝做我的决斗证人。”

“您说,这样的信任何人也没有收到过,”基里洛夫道,“一个人疯了就会这样;不止一次有人写过,普希金就曾给海克伦写过这样的信。好,我去。您说怎么办吧?”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解释道,他希望明天就办,但是开始的时候,他一定要重新道歉,甚至可以答应再写一封道歉信,但是有个条件,加甘诺夫也必须答应从此以后再不写这样的信了。至于他收到的这封信,可以被认为根本就不曾有过。

“叫他作这么大的让步,他肯定不同意。”基里洛夫说。

“我到这儿来的目的首先是想了解一下,您是否同意把这样的条件带到那边去?”

“我可以带去。这是您的事。但是他肯定不同意。”

“我知道他不会同意。”

“他要决斗。您说怎么决斗吧?”

“问题在于我想明天一定得把这事全部了了。明天九时左右您去找他。他听完您说的条件后肯定不同意,但是他会把您领去见他的决斗证人,假定在十一点左右。您跟那人商量好以后,大家务必在十一点或者两点到达目的地。请您努力争取做到这点。使用的武器当然是手枪,我要特别请您这样来安排:决斗双方的距离定为十步;然后您把我们双方各自带到离这界线十步远的地方,我们再按规定的信号互相走近。每人都务必走到自己的界线处,但是可以在行进中提前开枪。我想,我要说的就这些。”

“界线之间相距十步,太近了。”基里洛夫说。

“那就十二步,不过不要再多了,您明白,他要决斗是认真的。您会装手枪吗?”

“会。我有手枪;我将提出保证,您肯定没有用过这些手枪。他的决斗证人也要对自己的手枪提出同样的保证;两对手枪,然后我们就猜单双数,用他的还是用我们的?”

“好极了。”

“您想看看手枪吗?”

“好吧。”

基里洛夫在屋角自己的皮箱前蹲下,这箱子还没有整理过,但是经常需要从箱子里取一些东西。他从箱底取出一只棕榈木匣子,里面铺着红丝绒,从里面取出一对非常考究而又异常珍贵的手枪。

“什么都有:火药、弹头和弹筒。我还有一把左轮手枪,请稍候。”

他又把手伸进皮箱,取出另一只匣子,里面装有一支六筒的美国造左轮手枪。

“您的武器真多,而且很贵重。”

“很贵重。非常贵重。”

基里洛夫很穷,几乎一无所有,可是他从来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贫穷,现在他显然在夸耀地展示自己的贵重武器,这些武器的获得,他无疑作了非常大的牺牲。

“您还那样想吗?”斯塔夫罗金沉默片刻后略带拘谨地问道。

“依然故我。”基里洛夫简短地答道,他从问话的口气立刻猜到他问的是什么,接着便开始把桌上的武器收拾起来。

“什么时候动手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沉默片刻后更加谨慎地问道。

这时候基里洛夫已经把两只匣子放进了皮箱,坐到原来的位置。

“您知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得听吆喝。”他嘀咕道,仿佛对这问题感到有点苦恼似的,但是与此同时又分明很乐意回答所有其他问题。他用自己的无精打采的黑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斯塔夫罗金,神态平静,但又充满好意与和蔼可亲之感。

“我当然懂得什么叫开枪自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经过长达三分钟的沉思默想之后,微微皱起了眉头,又开口道,“我有时候也想到过自杀,但这时总会出现一种新的想法:如果做了什么坏事,或者主要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就是丢人现眼的事,不过这事十分卑鄙,而且……可笑,那就会遗臭万年,千秋万代遭人唾骂,这时我就蓦地想到:‘对准太阳穴来它一下,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那时候管它呢,让人们去议论好了,让他们千秋万代地去唾骂好了,不是吗?”

“您把这称之为新想法?”基里洛夫想了想说道。

“我……不是称之为……有一回我想到这事,当时感到这是一种完全新的想法。”

“‘感到这想法’?”基里洛夫重复道,“这很好嘛。许多想法是常有的,也有许多想法会突然变成新的。这没错。现在有许多东西我好像是头一回看见。”

“我们姑且假定您从前生活在月亮上,”斯塔夫罗金打断他的话道,他并没有听基里洛夫说话,而是继续说自己的想法,“比如说,您在月亮上干尽了可笑的坏事……您在我们这里大概也知道月亮上的人一定会嘲笑您,并且唾骂您,您的名字将会遗臭万年,并且全月球的人都知道。但是现在您在这里,您从地球上眺望月亮:您在这里压根儿就不用管您在月球上干了些什么,压根儿就不用管那里的人会不会千秋万代地唾骂您,不是吗?”

“不知道,”基里洛夫回答,“我没有去过月球。”他又加了一句,毫无讥讽之意,仅仅就事论事。

“方才那孩子是谁家的?”

“老太太的婆婆来了;不,是她的儿媳妇……反正一样。三天了。卧病在床,还带着孩子;一到夜里就拼命哭叫,肚子饿了。母亲睡着,老太太就抱了来;我就用皮球逗她玩。这皮球是在汉堡买的,我在汉堡买了一只皮球,用来做抛掷运动:锻炼后背。是个女孩。”

“您喜欢孩子?”

“喜欢。”基里洛夫回答道,不过语气相当冷淡。

“那么说,您也爱生活?”

“是的,也爱生活,怎么啦?”

“假如您已经决定开枪自杀。”

“那又怎么啦?为什么相提并论呢?生是一回事,那是另一回事。有生,但根本没有死。”

“您已经开始信仰未来的永生了?”

“不,不是信仰未来的永生,而是信仰今世的永生。有这么一些瞬间,您一旦达到这瞬间,时间就会突然停顿,成为永恒。”

“您希望达到这样的瞬间?”

“是的。”

“在我们这时代这未必做得到。”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毫无讥讽之意地答道,他说得很慢,似乎若有所思。“在《启示录》里,天使起誓说:‘不再有时日了。’”

“我知道。《启示录》说得很对,既清楚又准确。当整个人达到幸福之后,时间也就不再存在了,因为不需要时间了。这思想十分正确。”

“把时间藏哪儿去了呢?”

“没有把它藏到任何地方去。时间不是物,而是一种观念。它将在人们的头脑中熄灭。”

“哲学上的陈词滥调,开天辟地以来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斯塔夫罗金厌恶而又惋惜地喃喃道。

“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开天辟地以来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没有任何别的花样!”基里洛夫接茬道,两眼放光,倒像这观念几乎包含着胜利似的。

“您好像很幸福,基里洛夫?”

“是的,我很幸福。”基里洛夫回答,倒像这回答太普通了。

“但是不久前您还很难过,还在生利普京的气,不是吗?”

“唔……我现在不骂人了。当时我还不知道我很幸福。您见过树叶,见过从树上落下来的树叶吗?”

“见过。”

“不久前我见过一片黄叶,只有不多一点绿色,边上已经腐烂,被风吹得满处飞舞。当我十岁那年,冬天,我常常故意闭上眼睛,想象着一片树叶——绿油油的,亮晶晶的,上面有叶脉,阳光在闪耀。我睁开眼睛,都不敢相信,因为这太好了,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另有寓意?”

“不——不……何必呢?我的话并无寓意,我不过是说树叶,一片树叶。树叶是好的。一切都好。”

“一切?”

“一切。一个人之所以不幸,乃是因为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仅仅因为如此。这就是一切,一切!谁知道了这个,谁就会立刻,马上幸福起来,即刻幸福起来。这个婆婆迟早会死的,而这小女孩却会留下来——一切都很好。我突然发现了这真理。”

“假如有人饿死,假如有人欺负和玷污了这女孩——这也好吗?”

“好。假如有人为了这孩子把脑袋打碎,这很好,假如有人不打碎自己的脑袋,那也很好。一切都好,一切。知道一切都好的人统统感到好。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很好,他们自然感到好,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很好,他们就会感到不好。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全部的想法,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您什么时候知道您很幸福的呢?”

“上星期二,不,上星期三,因为已经是星期三了,过了半夜。”

“究竟因为什么原因呢?”

“不记得了,似乎什么也不因为;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反正一样。我让钟停住了,当时是两点三十七分。”

“为了象征时间应当停止吗?”

基里洛夫没有做声。

“他们不好,”他又突然开口道,“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很好。如果知道了,他们也就不会强奸那女孩了。他们应当知道他们很好,那,所有的人就会立刻变得很好,所有的人,无一例外。”

“比如您就知道了,那么说,您是好的啰?”

“我是好的。”

“这,我倒同意。”斯塔夫罗金皱着眉头喃喃道。

“谁能教会人们懂得人人都是好的,谁就会消灭这世界。”

“那个教导过人们的人,被钉上了十字架。”

“他会再来的,他的名字叫人神。”

“神人?”

“人神,区别就在这里。”

“这盏长明灯是不是您点的?”

“是的,我点的。”

“您也信仰上帝?”

“老太太喜欢点上长明灯……可是她今天没空。”基里洛夫喃喃道。

“您自己还没有祷告吧?”

“我向一切祷告。您瞧,蜘蛛在墙上爬,我看着它,并且感激它在爬。”

他的眼睛又发出了光。他一直用坚定不移的目光直视着斯塔夫罗金。斯塔夫罗金则皱着眉头厌恶地注视着他,但是他的目光并无嘲笑之意。

“我敢打赌,当我下次再来的时候,您已经信仰上帝了。”他说道,站起来,拿起了礼帽。

“为什么?”基里洛夫也欠起了身子。

“如果您弄清楚了您是信仰上帝的,那您也就信仰上帝了;但是因为您还不知道您是信仰上帝的,所以您也就不信仰上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微一笑。

“此言差矣,”基里洛夫想了想,“您把我的意思弄拧了,此乃上流社会风雅的文字游戏。请您回想一下您在我一生中起了什么作用,斯塔夫罗金。”

“再见,基里洛夫。”

“欢迎您夜里来找我。什么时候来呢?”

“您没忘了明天的事吧?”

“啊呀,忘了,请放心,我不会睡过头的;九点。我有这点本事,想什么时候醒就什么时候醒。我躺下时对自己说:七点醒,七点还准醒;十点醒——十点肯定醒。”

“您这本事还不小。”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望了望他的苍白的脸。

“我去给您开大门。”

“您放心,沙托夫会给我开的。”

“啊,沙托夫。那好,再见。”

沙托夫寄居的那座空房的门廊没有锁上,但是斯塔夫罗金爬上过道屋后,周围却是一片漆黑,于是他就伸出一只手寻找上阁楼的楼梯。突然楼上的门开了,透出了亮光;沙托夫本人没有出来,只把自己的门打开了。当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他的门口站住,便看到他站在屋角的一张桌子旁正在等他。

“有一事相商,能进来吗?”他站在门口问道。

“进来吧,请坐,”沙托夫回答,“关上门,慢,我自己去。”

他锁上了门,回到桌旁,坐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对面。这一周来他瘦了,而现在他似乎在发烧。

“您可把我折磨苦了,”他低着头,声音很低地说道,“您为什么不来?”

“您这么有把握,我一定来?”

“是的,等等,我方才神思恍惚,而且现在也神思恍惚……等等。”

他欠起身来,从他的三层书架的顶层边上拿下一样东西。这是一把左轮手枪。

“有天夜里,我乱梦颠倒,梦见您来杀我,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找那个二流子利亚姆申,用最后一点钱向他买了一把手枪;我不愿意束手待毙。后来我才恍然大悟……我既没有火药,也没有子弹;从那时起就一直放在书架上。等等……”

他又欠起身子,想打开气窗。

“别扔出去,何必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阻止道,“它还能卖几个钱哩,要不的话,明天就会有人说,沙托夫的窗下扔了支手枪。您把它先放起来,这就对啦,您坐下。请问,您干吗向我跟作检讨似的,就因为您曾经想到我会来杀死您吗?即使现在,我也不是来跟您言归于好的,而是因为有要事跟您商量。首先,请您说明一下,您打我是不是因为我曾经跟您妻子同居?”

“您自己也知道不是因为这个。”沙托夫又低下了头。

“也不是因为有关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混账谣言?”

“不,不,当然不!这都是混账话!妹妹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了……”沙托夫不耐烦而又焦躁地说道,甚至微微跺了跺脚。

“那么说我猜对了,您也猜对了,”斯塔夫罗金用平静的声调继续说道,“您是对的: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列比亚德金娜是跟我正式结过婚的我的合法妻子,我们是在四年半前在彼得堡结婚的。您肯定是因为她才打我的,是不是?”

沙托夫大吃一惊,他听着,一声不吭。

“我猜对了,但是我不信。”他终于喃喃地说道,异样地望着斯塔夫罗金。

“于是您就打了我?”

沙托夫的脸腾地红了,他几乎语无伦次地嘟囔起来。

“我打您是因为您堕落……是因为您撒谎。我冲您走过去并不是想要惩罚您;当我冲您走过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会打您……我是因为您在我的一生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我……”

“明白,明白,请您说话要三思。很遗憾,您在发烧;我有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我等了您很长时间,等得太久了,”不知怎么沙托夫差点全身都发起抖来,他从座位上欠起了身子,“您先说您的事,我也有事告诉您……以后再说吧……”

他坐了下来。

“这事并不是刚才说的那一类,”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好奇地打量着他,开口道,“根据某些情况,今天我不得不选择这样的时间来警告您:也许有人要杀您。”

沙托夫异样地望着他。

“我知道,危险很可能在威胁我,”他从容不迫地说道,“但是您,您怎么会知道这事的呢?”

“因为我也跟您一样同他们是一伙,也跟您一样是他们那个团体的一员。”

“您……您是那个团体的成员。”

“我从您的眼神看得出来,我干什么您都不会感到意外,只有这件事使您吃了一惊,”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微微一笑,“但是,对不起,那么说,您已经知道有人要谋杀您啰?”

“连想都不曾想过。即使听了您的话,我现在也不这么想,虽然……虽然谁担保得了这帮混账东西会做出什么混账事来呢!”他突然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发狂般叫道。“我不怕他们!我已经跟他们决裂了。那个混蛋已经来找过我四次了,说可能……但是,”他望了望斯塔夫罗金,“不过话又说回来,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您放心,我不会骗您的。”斯塔夫罗金相当冷淡地继续道,那样子倒像一个人仅仅为了完成任务似的。“您想考我:我究竟知道些什么?我知道,您两年前在国外加入了这个团体,当时这团体还是老的领导班子,正好在您要到美国去之前,似乎,就在咱俩最后一次谈话之后,关于这次谈话,您曾从美国给我来过一封信,您在信上说了许多话。顺便说说,请您原谅,当时我没给您回信,仅限于……”

“仅限于汇来一笔钱。且慢,”沙托夫拦住他道,急忙拉开桌子的一只抽屉,在一沓纸下面抽出一张花票子,“请收下,这是您寄给我的一百卢布;没有您的帮助我在那儿就完蛋了。要不是您母亲,我一时半会儿是不出来的:九个月以前,在我病后,因为我穷,她送给了我这一百卢布。但是,请您说下去吧……”

他气喘吁吁。

“在美国您改变了您的观点,回瑞士后您就想退出这一团体。他们什么也没有回答您,却交给您一个任务,让您在这里,在俄国,从某人手里接受一套印刷设备,并将它保管好,直到他们派人来,您再把这套设备交给他。我不知道全部详情,但是主要的情况好像是这样,对吗?至于您,您抱着这样的希望或者在这样的条件下,满以为这将是他们的最后要求,办完这件事后他们就会完全放了您,因此您也就接受了。这一切无论真假,都不是他们告诉我的,而是我纯属偶然地听到的。但是有一点您似乎至今不明白:这些先生根本无意与您分手。”

“这太荒唐了!”沙托夫吼道,“我向他们正大光明地宣布,我在所有方面都同他们有分歧!这是我的权利,我的信仰权和思想权……我不能容忍!没有力量能够……”

“要知道,您别嚷嚷嘛,”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严肃地制止他,“这个韦尔霍文斯基是个小人,他现在也许在偷听,亲自偷听或者利用别人偷听,说不定他就躲在您的过道屋里。甚至那个醉鬼列比亚德金也差点没有担负起监视您的责任,也许您也有责任监视他,不是吗?您最好告诉我,现在韦尔霍文斯基是否同意您提出的理由?”

“他同意;他说可以,他说我也有退出的权利……”

“哼,他在骗您。我知道,甚至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基里洛夫也曾向他们提供过您的情况;而他们的奸细很多,甚至那些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在为这个团体效劳的人也不自觉地成了他们的奸细。他们一直在监视您。顺便说说,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彻底解决您的问题,而且他还拥有全权,在适当的时候把您干掉,因为您知道得太多了,您可能去告密。我向您再重复一遍,这是千真万确的;请允许我再补充一点,他们不知为什么深信您是一名密探,即使您现在还没有去告密,您将来肯定会去告密。此话当真?”

沙托夫听到他用这么平平常常的口气说出的这样的问题后,撇了撇嘴。

“就算我是密探吧,但是我向谁去告密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愤慨地说。“不,您甭管我了,让我去见鬼吧!”他叫道,突然抓住起初使他感到十分震惊的想法,从一切迹象看,这想法使他深感震惊的程度,远胜于关于他自己正面临危险的那个消息。“您,您,斯塔夫罗金,您怎么会同流合污,让自己卷进这么无耻、平庸、下贱的荒唐事情中去的呢!您是他们那个团体的一员!难道这就是尼古拉·斯塔夫罗金的丰功伟绩吗?”他近乎绝望地叫道。

他甚至举起手来一拍,仿佛对他来说再没有比这发现更令他痛苦、更令他感到可悲的事了。

“对不起,”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还当真感到很惊奇,“不过您好像把我看成什么太阳了,而您与我相比又把自己看成了什么小瓢虫。甚至从您由美国的来信中我都看出了这点。”

“您……您知道……啊,最好压根儿别提我,压根儿别提!”沙托夫突然打断道。“如果关于您自己您有什么话要说,您就说吧……先回答我的问题!”他像发高烧似的重复道。

“我很乐意回答。您问我怎么会钻进这样的匪巢?在我告诉您这消息之后,我甚至理应对您在这件事上稍许坦率一点。您瞧,严格说,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一团体,过去也不属于这一团体,因此比起您来我有大得多的权利离开他们,因为我根本没有加入。相反,从一开始我就申明我不是他们的同志,即使偶然帮他们一点忙,也不过是作为闲人随便帮帮忙而已。我也多多少少参加过一些按新计划改组这一团体的工作,但也仅此而已。但是他们现在改了主意,私下认定,放我走也是危险的,好像我也被判了死刑。”

“噢,他们总是判处别人死刑,总是在命令上,在盖了图章的公文上宣判别人死刑,由三个半人签名。而您居然相信他们能够做到这点!”

“您这话也对也不对。”斯塔夫罗金像以前一样冷漠地,甚至无精打采地继续道。“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永远有许多空想的成分:一小部分人总是夸大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我看呀,很可能,他们当中就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一个人说了算,而他又太客气了,认为他不过是他那个团体的一名代表而已。不过他的基本思想并不比与他同类的其他人蠢。他们与Internationale有联系;他们善于在俄国招募自己的代理人,甚至还碰巧想到了一个相当新的办法……但是,自然,仅限于理论上。至于他们在这里究竟想干什么,那么,要知道,我们俄国组织的活动一向都是模糊不清的,而且几乎总是这么出乎人们的意料,在咱们这里,确实什么都可以一试。请注意,韦尔霍文斯基这人认准了的事是不会轻易撒手的。”

“这只臭虫,无知之徒,对俄国一窍不通的大笨蛋!”沙托夫愤怒地叫道。

“您不大了解这个人。一般说,他们很少了解俄罗斯,这话不假,但也不过是比你我了解得稍许少点罢了;再说韦尔霍文斯基,是个热衷于事业的人。”

“韦尔霍文斯基热衷于事业?”

“噢,是的。存在着这么一个点,到达这个点以后他就不再是小丑了,他会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疯狂的人。请您回想一下您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您知道,一个人的势力会强大到什么程度吗?’请您别笑,他是很可能扣动扳机的。他们坚信我也是密探。他们这些人,由于无能,不善于领导,非常喜欢指控别人是特务,是密探。”

“不过,您不是不怕吗?”

“不……我并不很担心……但是您的事完全不同。我已经警告过您,您还是应该多加注意。我看呀,危险来自一帮大笨蛋,您大可不必为此难过;问题并不在于他们聪明与否:他们甚至加害过与你我完全不同的人。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已经十一点一刻了,”他看了看怀表,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向您提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看在上帝分上!”沙托夫叫道,从座位上霍地跳了起来。

“您的意思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疑惑地望了望他。

“看在上帝分上,有问题您就提吧,”沙托夫异常激动地重复道,“但是有个条件,我也要向您提个问题。我求您了,请您允许……我不能……有问题您就提吧!”

斯塔夫罗金稍等片刻后开始道:

“我听说,您在这里对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有某种影响,她喜欢看见您和听您说话。是这样吗?”

“是的……她爱听我说话……”沙托夫有点不好意思。

“我打算这几天在本城公开宣布我与她的夫妻关系。”

“难道这可能吗?”沙托夫几乎恐怖地悄声道。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没有任何为难的,证婚人就在这里。这一切当时在彼得堡是以完全合法和不事张扬的方式进行的,如果说这事至今尚未被发现,那也仅仅是因为两位仅有的证婚人基里洛夫和彼得·韦尔霍文斯基,最后还有列比亚德金本人(现在我很高兴能把他认作我的亲戚了)当时作了决不声张的保证。”

“我不是这意思……您说得这么平静……但是,您接着说吧!我说,总不会是有人强迫您,让您非结这个婚不可吧,不会是这样吧?”

“不,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沙托夫情绪激昂地这么焦急微微一笑。

“那她老是提到自己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沙托夫像发烧似的、语无伦次地急巴巴地问道。

“提到自己的孩子?哦!我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她没有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是处女。”

“啊!我早料到是这样!您听我说!”

“您怎么啦,沙托夫?”

沙托夫用两手捂住脸,转过身去,但是突然又紧紧抓住斯塔夫罗金的一只肩膀。

“您知道吗,起码您应该知道吧,”他叫道,“您这样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现在您决定接受这样的惩罚又到底为了什么呢?”

“您的问题提得很聪明,也很挖苦,但是我也打算让您惊奇一下:是的,我几乎知道我当时到底为什么结婚?现在决定接受这样的‘惩罚’(诚如您所说)又到底为了什么?”

“咱不谈这个了……这事以后再谈,您等一等再说;咱们先谈主要的,最主要的:我等了您两年。”

“是吗?”

“我等您的时间太长了,我不断想到您。您是唯一能够……还在美国的时候我就把这点写信告诉您了。”

“我记得很清楚您写的那封长信。”

“要读完它觉得很长?我同意;六张信纸。别提了,别提了!请告诉我:您能再给我十分钟吗?但必须现在,马上……我等您等得太久了!”

“好吧,给您半小时,不过不要超过半小时,如果这点时间您能把话说完的话。”

“不过有个条件,”沙托夫愤然接口道,“请您改变一下说话的腔调。您听着,其实我应当恳求您,但是我却要求您这样做……您明白吗:本来应当恳求,我却要求,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白,这样您就高踞于一切平凡之上,为了达到更崇高的目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我也十分难过地看到您在发烧。”

“我请您对我要尊重,我要求!”沙托夫叫道,“不是对我个人(让我个人见鬼去吧),而是对另一个人,因此需要时间,用来说几句话……我们是两个人,在无限的空间……在人间最后一次相遇。放下您刚才说话的腔调,要说人话!哪怕这辈子就这么一次请您用人的声音说话。我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您。您是否明白,您应当原谅我打您的那记耳光,因为我给了您一个机会,让您认识您的无限的力量……您又笑了,又是您上流社会那种厌恶的微笑。噢,您什么时候才能了解我呢!不要摆您的少爷架子了。您要明白,我要求您这样,要求,否则我就不想说下去了,无论如何不说!”

他的狂怒已发展到胡言乱语;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皱紧眉头,说话似乎谨慎了点。

“时间对我来说很宝贵,如果我决定留下来多待半小时,”他威严而又严肃地说道,“那,请您相信,起码我是打算饶有兴趣地倾听您的高论的,而且……而且我坚信,我一定会从您嘴里听到许多新东西。”

他坐到椅子上。

“请坐!”沙托夫叫道,他不知怎么自己也突然坐了下来。

“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您一下,”斯塔夫罗金忽地再次想了起来,“我本来想请您就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事帮我个大忙,这忙起码对她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沙托夫忽然皱起眉头,那样子倒像一个人正说到最要紧的地方被人打断,他虽然看着您,但是对您的问题还没明白过来。

“您还没让我把话说完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嘴上挂着微笑说道。

“唉,行啦,废话,以后再说!”沙托夫厌恶地挥了下手,终于弄明白了对方的要求,接着便直接转入自己的主要话题。

“您知道吗,”他几乎严厉地开口道,在椅子上身子略微前倾,两眼放光,在自己面前举起右手的一只手指(显然,他自己并没有觉察这一点),“您知道吗,现在在整个地球上谁是‘替天行道’的唯一民族?要知道,他们将用新上帝的名义来振兴世界和拯救世界,而且唯有他们才掌握人生与新福音的钥匙……您知道谁是这民族,这民族的名字叫什么?”

“从您说话的样子看,我必须得出结论,而且似乎还必须尽快得出结论,这是俄罗斯民族……”

“您居然在笑,噢,这帮人哪!”沙托夫差点肺都气炸了。

“请稍安勿躁,求您了;相反,我早料到不外乎这一类说法。”

“您早料到了?您自己不熟悉这类说法吗?”

“很熟悉,我早料到您要说什么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套,甚至‘替天行道’的民族这一说法,不过是两年多以前在国外,在您去美国之前不久,咱俩进行的那场谈话的结论……起码,据我现在记忆所及,就是这样。”

“这完全是您的说法,而不是我的。是您自己的说法,而不仅仅是咱俩谈话的结论。‘咱俩’根本就没有进行过谈话:只有一位发表宏论的导师和一名死而复生的学生。我就是那个学生,而您就是那位导师。”

“但是如果您记得起来的话,正是在我说了那番话以后您才加入了那个团体,仅仅是在这以后您才去了美国。”

“是的,到了美国以后我就给您写信,谈到了这事;我对您谈到了一切。是的,我无法立刻同我从小与之血肉相连的东西一刀两断,因为这既是我欢天喜地的希望之所在,也是我饮恨泣血、哭干了眼泪的信仰……很难改变我从小信仰的神。当时我并不相信您的话,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于是我最后一次抓住这个藏垢纳污之地……但是种子留了下来,并且发了芽。请您严肃地,严肃地告诉我,您是不是把我从美国写给您的信看完了?也许您根本就没看吧?”

“我只看了其中的三页,头两页和最后一页,此外还匆匆瞥了一眼中间。不过,我一直准备……”

“唉,无所谓,甭看了,让它见鬼去吧!”沙托夫挥了一下手。“如果您现在放弃了您当时说过的关于俄罗斯民族的话,那您在当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这就是我现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当时我跟您说这番话并不是开玩笑;我在说服您的时候,也许更关注的是我自己,而不是您。”斯塔夫罗金令人莫测高深地说道。

“不是开玩笑!在美国,我在稻草上躺了三个月,挨着一位……不幸的人,我听他告诉我,当您在我心中灌输上帝与祖国的同时——同时,甚至很可能,也就在这几天,您又用毒药毒害了这个不幸的人,毒害了这个狂热分子基里洛夫的心……您使他对这些谎言和诽谤信以为真,您使他精神错乱,发了狂……您现在可以去看看他,看看您的这个创造品……不过,您见过他了。”

“首先,我要告诉您,基里洛夫刚才还对我说他很幸福,他好极了。您推定,这一切是同时发生的,此言有理,几乎是正确的;但是这一切又能得出什么结论来呢?我再说一遍,你们二位,无论是谁,我都没有欺骗过。”

“您是无神论者?现在还是无神论者?”

“是的。”

“那当时呢?”

“就跟当时一样。”

“咱俩开始作这番谈话的时候,我不是请您尊重我本人;凭您的聪明,您是能够懂得这道理的。”沙托夫愤怒地喃喃道。

“从您开始说话起,我就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中止谈话拂袖而去,而是一直坐到现在,规规矩矩地回答您的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与……喊叫,可见,我并没有不尊重您。”

沙托夫挥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话。

“您记得您说过的那句话吗:‘一个无神论者不可能是俄罗斯人,只要这个人成了无神论者,他就立刻不再是俄罗斯人了。’您记得这话吗?”

“是吗?”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似乎在反问。

“您问我?您忘了?然而您却是一语破的,正确言中了俄罗斯精神的一个最主要的特点。您不可能忘了这话,不是吗?我再提醒您一句——您当时还说过:‘不是正教徒就不可能是俄罗斯人。’”

“我认为这是斯拉夫派的观点。”

“不,如今的斯拉夫派一定会否认这个观点。现在的人都变聪明了。但是您比他们走得更远:您坚信,罗马天主教已经不是基督教;您断言,罗马宣布基督已受到魔鬼的第三次诱惑,天主教之所以向全世界宣告,基督若不建立地上的王国就不能在地上立足,其目的就是想借此宣告敌基督的合法存在,并以此毁灭整个西方世界。您具体指出,如果法兰西现在很苦恼,无非是由于天主教的缘故,因为法兰西推翻了臭不可闻的罗马的神之后,却没有找到新的神。瞧,您当时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我们的历次谈话。”

“假如我信仰上帝,那,无疑,现在我也会重复这样的话;当我作为一个信奉上帝的人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撒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严肃地说道。“但是我要告诉您,这样来重复我过去的观点使我感到很不愉快。您能不能就此打住呢?”

“假如您信仰上帝?”沙托夫叫道,丝毫不理会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请求。“但是,不是您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吗?您说,如果能像数学般精确地向您证明,真理存在于基督之外,那您也宁可与基督在一起,而不与真理在一起吗?您是不是说过这话呢?是不是说过呢?”

“但是请允许我最后也提个问题,”斯塔夫罗金提高了嗓门,“这种迫不及待的和……恶狠狠的审问到底要干什么?”

“这审问审完了也就完了,永远不会再有人向您提起它了。”

“您始终坚持我们存在于时空之外吗……”

“别说了!”沙托夫蓦地叫道,“我笨,我傻,就让我的名字贻笑大方,遗臭万年吧!您能让我把您当时的主要观点统统再重复一遍吗……噢,只要三言两语,就谈结论。”

“如果只谈结论,那您就说吧……”

斯塔夫罗金做了个动作,想看看怀表,但是又忍住了,没有动。

沙托夫坐在椅子上又微微探身向前,甚至片刻间又举起了手指。

“没有一个民族,”他开始道,仿佛照本宣科似的,同时又继续威严地看着斯塔夫罗金,“还没有一个民族能够自立于科学与理性的原则之上;至今还没有一个先例,除非一时犯傻,出现在一瞬间。社会主义就其本质来说势必是无神论,因为它从出现伊始就宣称它是无神论的思想体系,并打算建立在绝对科学与理性的原则之上。理性与科学在各民族的发展史上,无论现在乃至从开天辟地起,从来都只履行次要的和辅助性的职责,并将这样履行下去,直到世界末日。各民族是由另一种驾驭一切和统治一切的力量确立和推动前进的,但是这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却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够解释清楚。这力量乃是一种孜孜不倦非走到底决不罢休的力量,同时它又否认有朝一日会走到底,这是一种不断而又永不止息地肯定自己存在和否认自己死亡的力量。诚如《圣经》所说,这是生命的源泉,这是‘活水之江河’,亦即《启示录》一再警示我们有朝一日将会干涸的江河。诚如哲学家们所说,这是美学的原则,诚如他们认同的,这也是道德的原则。我把这简称之为‘寻神’。任何一个民族在它存在的任何一个时期,整个民族运动的目的,说到底就是寻神,寻找自己的神,而且这神一定要是自己的,非但要找到他并且要信仰他,信仰他是本民族唯一的真正的神。神是一个民族从开始到终了加在一起而形成的整个民族的综合的个人。还从来不曾有过所有的民族或许多民族共有一个神的事,但我们常见的却是每一个民族都有一个自己的单独的神。民族消灭之日也就是众神成为共同的神之时。当众神成了共同的神,那众神以及对它们的信仰也就会随同诸民族的死亡而一起死亡。一个民族越是强大,它所信仰的神也就越与众不同。迄今为止还不曾出现过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宗教信仰也就是善恶观。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善恶观和自己认为的恶与善。当许多民族的善恶观开始逐渐类同的时候,那世界上的民族之分也将逐渐绝灭,到那时候善与恶的区别也将逐渐模糊和消失。理性从来没有能力确定何谓善与何谓恶,甚至都没有能力来区分善与恶,哪怕大致上区分一下也不行;相反,它常常可耻而又可怜地将善恶混淆,而科学则认为只有拳头才能解决问题。半瓶子醋的科学尤其以此见长,它是人类最可怕的灾难,比瘟疫、饥饿和战争更可怕,直到本世纪以前还无人知晓这一旷古未有的灾难。半瓶子醋的科学——这是迄今为止从来不曾有过的暴君。这暴君有自己的祭司与奴隶,所有的人都怀着满腔的爱以及迄今为止不可思议的迷信对它顶礼膜拜,甚至科学在它面前也战战兢兢,对它可耻地一味纵容。斯塔夫罗金,这一切都是您自己说过的话,除了我刚才说的关于半瓶子醋的科学那些话以外;这话是我说的,因为我自己就是半瓶子醋,对科学一知半解,因此特别恨这种似是而非的科学。这都是您的观点,甚至是您的原话,我丝毫未予改动,一句话也没有改。”

“我不认为您没有改,”斯塔夫罗金小心翼翼地指出,“您当时热情洋溢地接受了我的观点,又热情洋溢地、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我的观点。比如您把神降低到民族的普通的本质属性,即可窥见一斑……”

他分外注意与特别留意地注视着沙托夫,倒不是注意听他说话,而是注意他。

“我把神降低到民族的普通的本质属性?”沙托夫叫道,“恰恰相反,我把民族提高到了神的地位。再说过去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呢?民族——这是神的肉体。任何民族只要他们仍旧拥有自己单独的神,并且毫不妥协地排除世界上所有其他的神;只要他们仍旧相信他们用自己的神定能战胜和驱逐所有其他的神,那他们就始终是个独立的民族。从开天辟地起,所有的民族都这样坚信,起码所有的伟大民族,所有令人多少刮目相看的民族,所有站在人类前列的民族,都这样坚信不疑。不能否认这一事实。犹太人之所以坚持活下来,就为了等候真正的神,并把这个神留给了世界。古希腊人把大自然神化了,并把自己的宗教遗赠给了世界,这宗教就是他们的哲学和艺术,古罗马把生活在国家中的民族神化了,并把国家遗赠给了世界各民族。法兰西在它那悠久的历史中仅仅是罗马神这一观念的体现和发展,如果说它最后把自己的罗马神扔进了深渊,一头扎进了无神论(法国人把这种无神论暂时称之为社会主义),那也无非是因为无神论毕竟比罗马天主教健康些,好些。如果一个伟大的民族不相信真理仅仅存在于它这个民族身上(仅仅存在于它这个民族,而且是独一无二的民族),如果这个民族不相信只有它能够,并且只有它肩负着这样的使命:用它自己的真理复活并拯救所有的民族,那它就会立刻变成民族学的一个材料,而决不会变成一个伟大的民族。一个真正伟大的民族永远不会甘心在人类中充当次要角色,甚至也不屑充当头等角色,而一定要独占鳌头。哪个民族丧失这一信心,它就已经不再是一个民族了。但是真理只有一个,可见只有一个民族能够拥有真正的神,虽然其他民族也都拥有自己单独的伟大的神。这个‘替天行道’的唯一民族,就是俄罗斯民族,而且……而且……而且,斯塔夫罗金,难道,难道您会认为我是这样一个傻瓜,”他突然狂叫道,“这个傻瓜竟然分不清他在此时此刻讲的话,到底是在所有莫斯科斯拉夫派磨坊里磨出来的老掉牙了的废话呢,还是石破天惊的全新真理,代表时代潮流的话,唯一能够振兴和复兴民族精神的话,而且……而且,您此刻的哑然失笑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您完全,完全不理解我,我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发出的任何一个声音您都不理解——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噢,我多么蔑视您在此刻发出的高傲的笑和您此刻的眼神啊!”

他从座位上跳起来,甚至嘴角都冒出了白沫。

“相反,沙托夫,相反,”斯塔夫罗金非常严肃和非常克制地说道,并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恰好相反,您用您那热烈的言词重又在我身上唤起了许多印象异常强烈的回忆。从您说的话中我认出了我自己两年前的心态,而且现在我也不会像方才那样对您说,您夸大了我当时的观点。我甚至觉得,我的那些观点还要独特一些,专断一些,而且我还要第三次向您保证,我非常愿意肯定您刚才所说的一切,直到最后一句话,但是……”

“但是您需要一只兔子?”

“什么——?”

“这是您的卑劣说法,”沙托夫冷笑道,又坐了下来,“‘要炖兔子汤,就得有兔肉,要相信上帝,就得有上帝’,据说,您在彼得堡的时候常常这样说,就像那个想抓住兔子后腿的诺兹德廖夫一样。”

“不,诺兹德廖夫是吹牛,说他逮住了一只兔子。不过,顺便说说,我有个问题,请允许我打搅您一下,何况我觉得我现在完全有权这样做。请告诉我:您逮住那只兔子了吗,或者它还在到处乱跑?”

“不许您用这样的话问我,请您换一种问法!”沙托夫蓦地全身发起抖来。

“好吧,换一种问法,”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板着脸看了看他,“我只想请问:您自己是不是相信上帝?”

“我相信俄罗斯,我相信俄罗斯的东正教……我相信基督的肉体……我相信基督二次降临将出现在俄罗斯……我相信……”沙托夫发狂般地喃喃道。“那么您相信上帝吗?相信上帝?”

“我……我会相信上帝的。”

斯塔夫罗金脸上的肌肉一丝不动。沙托夫像一团火一样,挑衅地望着他,好像要用自己的目光把他烧成灰烬似的。

“要知道,我并没有告诉您我根本不相信上帝!”他终于叫道,“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不过是一本不幸而又无聊的书,此外就什么也不是了,暂时,暂时就这样……但是就让我身败名裂吧!问题在您,而不在我……我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我只能贡献自己的满腔热血,此外就无所作为了,就像任何一个没有才能的人一样。就让我的满腔热血都付之东流吧!我是说您,我在这里等了您两年……我现在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跳了半小时舞也是为了您。只有您一个人能够举起这面旗帜……”

他没有把话说完,接着他仿佛绝望地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两手托住头。

“我只是把这作为一件怪事向您顺便指出,”斯塔夫罗金突然打断道,“为什么大家硬要把什么旗帜塞给我,硬要我举起来呢?彼得·韦尔霍文斯基也相信,我能够‘举起他们的旗帜’,起码有人向我转告了他说的这句话。他认定我能够为他们起到斯坚卡·拉辛的作用,因为我有‘从事犯罪的非凡才能’——这也是他的原话。”

“什么?”沙托夫问,“‘从事犯罪的非凡才能’?”

“正是。”

“哼。有没有这事,有人说您,”他愤愤然冷笑道,“有没有这事,您属于彼得堡一个纵情兽欲的秘密团体?甚至德·萨德侯爵也应该向您学习,这是不是真的?您曾经诱奸过幼女,这是不是真的?您说,不许撒谎,”他怒不可遏地叫道,“尼古拉·斯塔夫罗金不能在打过他耳光的沙托夫面前撒谎!把一切全给我说出来,如果是真的,我立刻杀死您,马上杀死您,立刻,当场!”

“这些话我说过,但是我不曾糟蹋过幼女。”斯塔夫罗金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才说道。他的脸变得煞白,两眼冒火。

“但是您毕竟说了!”沙托夫威严地继续道,他目光炯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您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您似乎认为,不管是什么淫乱行为,禽兽行径,或者是什么丰功伟绩,甚至为人类牺牲生命,二者都很美,您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您有没有说过这话?您是不是在这两极中发现了同样的美,找到了相同的快感?”

“要这样来回答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回答。”斯塔夫罗金喃喃道,他满可以站起来,一走了之,但是他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恶是丑的,善是美的,但是我知道为什么这种区别感会在斯塔夫罗金这样的先生们身上逐渐泯灭与消失,”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沙托夫仍旧不肯罢休地继续道,“您知道您当时为什么结婚,而且这么无耻、这么卑劣地结婚吗?正是因为这种无耻和荒谬已经达到了天才的程度!噢,您并不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而是头朝下勇敢地飞落下去。您之所以同她结婚,是因为您酷爱折磨别人,酷爱别人的良心受到谴责,因为您想得到一种道德上的快感。这是一种精神反常……向健全的理智挑战,太有诱惑力了。斯塔夫罗金和一个令人作呕的、愚钝的、一贫如洗的瘸腿女人。当您咬省长耳朵的时候,您是不是感到一种快感呢?感觉到没有呢?您这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您感觉到没有呢?”

“您是个擅长心理分析的人,”斯塔夫罗金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了,“虽然您在分析我结婚的原因时多多少少弄错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会提供给您所有这些情报呢,”他强作镇定地微微一笑,“难道是基里洛夫?但是他没有参加呀……”

“您的脸发白了?”

“话又说回来,您到底想干什么?”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终于提高了嗓门,“我在您的鞭挞下坐了半小时,起码您也该客客气气地让我走吧……如果您这样对待我确实没有任何合乎情理的目的的话。”

“没有合乎情理的目的?”

“那自然。您起码有责任告诉我,您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一直在等您这么做,但是到头来我看到的只是您怒发冲冠,气愤若狂。我求您了,请给我把大门打开。”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沙托夫发狂般冲上前去,紧跟着他。

“亲吻大地,泪洒故土,请求饶恕!”他抓住他的肩膀,叫道。“可是,那天上午……我并没有打死您……而是把两只手缩了回去……”斯塔夫罗金垂下两眼,几乎痛苦地说道。

“说下去,把您要说的话说完!您是来警告我,告诉我面临着危险,您允许我说话,您明天想公开宣布您两位的婚姻……难道我根据您的脸色看不出来您正被一个可怕的新思想支配着吗……斯塔夫罗金,为什么我非得相信您,而且要永生永世地相信您呢?难道我跟别人会这样说话吗?我还保有道德上的纯洁,但是我并不怕赤身露体,因为我是在与斯塔夫罗金说话。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谈到伟大的思想而使伟大的思想丑化,因为听我说话的是斯塔夫罗金……您走后,难道我不会趴在地上亲吻您的脚印吗?我没法把您从我的心中挖去,尼古拉·斯塔夫罗金!”

“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法爱您,沙托夫。”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冷冷地说。

“我知道您没法爱我,我也知道您没有说谎。听我说,我倒有办法弥补这一切:我可以给您逮只兔子来!”

斯塔夫罗金不吭声。

“您是无神论者,因为您是少爷,等而下之的少爷。您已经失去了善恶之分,因为您已不再了解自己的人民。出现了新的一代,直接来自人民的心脏,无论是您,无论是韦尔霍文斯基父子,也无论是我,都不了解这新的一代,因为我也是少爷,是你们的家奴帕什卡的儿子……听我说,您应当通过劳动去找到上帝;关键就在这里,否则您就会像肮脏的霉斑那样销声匿迹;还是通过劳动去找到上帝吧。”

“通过劳动找到上帝?什么劳动?”

“农民的劳动。去吧,抛弃您的财富……啊!您在笑,您怕我会戏弄您?”

但是斯塔夫罗金并没有笑。

“您以为通过劳动就可以找到上帝,而且还必须是农民的劳动?”他想了想,反问道,好像果真碰到什么值得好好想想的严肃的新问题似的。“顺便说说,”他突然把话题转到他的新想法上,“您刚才提醒了我:您知道吗,我根本不富有,因此也没有东西可以抛弃?我几乎都没有能力保证甚至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将来……我对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您能办到的话,能不能请您今后也对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惠予照顾,因为只有您一个人还能对她可怜的脑子产生某种影响……我说这话是为了以防万一。”

“好,好,您这是说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沙托夫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拿着蜡烛,“好,以后自然……我说,您去看看吉洪吧。”

“看谁?”

“看吉洪。吉洪是前任主教,因病退休,就住在本城,住在城区,住在本市的叶菲米圣母修道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常有人去看他。您去看看他吧;又不费您什么事?这费您什么事呢?”

“我头一次听说,而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人。谢谢您,我会去的。”

“走这儿,”沙托夫给楼梯照着亮,“请走这儿。”他推开了通向大街的便门。

“我再不会来找您了,沙托夫。”斯塔夫罗金在跨过便门时低声道。

门外仍旧一片漆黑,雨在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