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大约一周,事情开始有了一点进展。
我要顺便指出,在这倒霉的一周里,我都烦死了,我作为他最近的心腹一直几乎形影不离地待在我这个可怜的已许了婚的朋友左右。使他苦恼的主要是羞惭,虽然在这一周里我们没有见过任何人,一直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厮守,但是他甚至对我也满面羞惭,以至他越是对我吐露心曲,就越是因此而抱怨我。由于他生性多疑,他竟怀疑这一切已经人人皆知,全城人都知道了,他不仅不敢去俱乐部,甚至都害怕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露面。甚至为了锻炼身体必不可少的外出散步,也要等到暮色四合,天已经完全黑了的时候才出去。
已经过了一周,可是他仍旧不知道他算不算未婚夫,而且不管他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这事的确切消息。他还没有跟未婚妻见过面,甚至都不知道她算不算他的未婚妻;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当中是否有一点严肃的并非儿戏的成分!不知道为什么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坚决不让他去看她。他起先写给她许多信,对其中的一封她的答复是请他暂时不要跟她有任何来往,因为她很忙,因为她也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所以她正在特地等候一个比现在较为空闲的时间,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去找她,到时候她会亲自通知他的。至于他写给她的许多信,她都没有打开看过,她答应一定原物奉还,因为这“不过是吃饱了撑的”。这封短信我曾亲眼看过,是他让我看的。
然而,所有这些粗鲁无礼和含混不清的话,与他主要关心的事相比,都算不了什么。这个他最关心的事紧紧缠住他,使他异常痛苦;他因此瘦了,成天价垂头丧气。这是他感到最羞耻的事,关于这事他甚至跟我也绝对不愿提起;相反,在非说不可的时候,他就像小孩似的在我面前撒谎,支吾其词;然而他每天又要亲自派人来找我,离开我他连两小时都待不下去,他需要我就像需要空气和水一样。
他这样的做法也多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不言而喻,我早就猜透了他的这一主要秘密,早就看穿了一切。根据我当时最深层的看法,说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这一秘密,说穿他这件最关心的事,并不会给他增添任何光彩,因为我还是个年轻人,所以对他的感情的粗俗,以及对他的某些怀疑之事不登大雅之堂不无愤懑之感。我在气头上(不瞒诸位,也因为我当心腹都当烦了)指责了他,也许说了些过头的话。因为我的心太硬,竟逼着他,硬要他向我承认一切,虽然我也知道,有些事硬要他承认,或许还真难于启齿。他也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是说,他清楚地看到我看穿了他的心事,甚至对他很生气,因此他自己也因为我对他很生气和看穿了他的心事而反过来对我很生气。也许,我的恼怒是琐屑的和愚蠢的,但是两人独处一室有时对真正的友谊也非常有害。从某种观点看,他对自己处境的某些方面了解得还是正确的,甚至在某些他认为无需隐瞒的问题上,他对自己处境的判断还十分透彻。
“噢,她从前难道是这样的吗!”有时候他向我谈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时常常口没遮拦地说道。“过去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难道是这样的吗……您知道她当时还很会说话吗?您信不信,当时她还有思想,自己的思想。现在一切全变了!她说这一切不过是老掉牙了的清谈!她蔑视过去……她现在成了一名管家、管事和心如铁石的人,总是气呼呼的……”
“您答应了她的要求,现在她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反驳他道。
他微妙地看了看我。
“Cher ami,我如果不同意,她肯定会非常生气,大——发——雷——霆!但是毕竟比现在我同意了要缓和些。”
他对他说的这句话感到很得意,于是那天晚上我们痛饮了一瓶酒。但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第二天,他又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可怕、更忧郁了。
但是我对他感到最恼火的是,他竟下不了决心去对已经光临敝地的德罗兹多娃家进行必要的拜访,以便重修旧好,据说,她们自己也希望这样,因为她们已经几次打听过他,而且他也每天念念不忘地想去。他每次谈到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时都无比兴奋,我也捉摸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他想起了她孩提时的模样,过去他就喜欢她;但是除此以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有她在身边,他就可以立刻使他现在的所有痛苦得到减轻,甚至能使他的最重要的怀疑也迎刃而解。他以为他在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身上将会遇到一个非同一般的人。他虽然每天都准备去看她,可是又终究没有去。主要是我当时也非常希望能有人把我引荐和介绍给她,而在这方面我能指望的就只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个人了。当时我常常遇见她,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用说,我是在街上遇见她的——她骑马出去兜风,身穿骑装,骑着一匹很漂亮的马,由一位她的所谓亲戚,一位英俊漂亮的军官,已故德罗兹多夫将军的侄儿陪同。我对她感到目眩神迷也就持续了一刹那,我后来很快就意识到我的这一想入非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虽说只有一刹那,但这一刹那却是真实存在的,因此也就不难想象,当时我对我这位可怜的朋友顽固地闭门不出有时是多么愤慨。
所有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最初就被正式告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一段时间内将不接待朋友,请我们让他绝对安静地待一段时间。他坚持要发一个通报式的正式通知,虽然我劝阻过他。我根据他的请求走访了所有的人,告诉大家,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拜托我们的“老头子”(我们相互间都这么叫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办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托他整理一下若干年来的某种来往函件,因此他闭门谢客,由我做他的助手,等等,等等。只有利普京我没来得及通知,一再拖延,说得确切点,其实是我怕去找他。因为我心里有数,他对我说的话一句都不会相信,肯定以为这里有鬼,就想瞒住他一个人,我一离开他,他就会立刻满城去打听,到处散布流言蜚语。当我正在想着这一切的时候,竟无意中在大街上碰见了他。原来他已经从我刚刚通知过的我们那伙人那里得知了一切。但是,说也奇怪,他不仅没有好奇地问东问西,也没有盘问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近况,而是相反,当我要向他表示歉意,说我没有早点通知他,他却主动打断了我的话,立刻转而谈其他问题。不错,他装了满肚子的话想要告诉我,他的心情异常亢奋,很高兴他终于逮住了我这样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他谈到城里的新闻,谈到省长夫人的光临以及她“带来的一批新话题”,谈到俱乐部里已经形成一个反对派,谈到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地谈论新思想,以及这一切怎样使大家兴味盎然,想甩也甩不开,等等,等等。他谈了差不多有一刻钟,谈得十分逗乐,我都听入了迷。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也必须承认,他有一种能促使别人听他说话的本领,尤其是当他对什么事情很生气的时候。依我看,这人呀,是个真正的天生的包打听。他任何时候都知道敝城的最新消息以及敝城的全部底细,主要是那些卑鄙下流的事,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有些事有时候根本与他无关,可是他却往心里去,而且十分认真。我一直觉得此人的主要特点是红眼病。当那天晚上我把早晨遇到利普京的事,以及我们的谈话内容告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使我惊讶的是,他居然非常激动,并向我提了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利普京是不是知道了?”我于是向他证明,这么快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人告诉他,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仍固执己见。
“您爱信不信,”最后他出人意料地说道,“可是我深信不疑,关于咱们的情况,他非但已经一五一十全知道了,而且除此以外,甚至你我都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为时太晚,已无可挽回的事,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没有做声,但是他这些话暗示了许多问题。这以后,我们有整整五天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利普京;我很清楚,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于他居然在我面前暴露了这样的怀疑并且脱口说了出来,感到非常懊恼。
有一天上午,即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同意了这门亲事以后的第七天或者第八天,十一时左右,我照例匆匆地赶去拜望我那位满腹愁绪的朋友的时候,半路上我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我遇到了那位被利普京吹捧为“伟大作家”的卡尔马津诺夫。卡尔马津诺夫的作品我从小就读过。他的中篇小说,无论是上一代人,还是我们这一代人都很熟悉;我曾经醉心于这些小说,它们曾是我青少年时代的最大乐趣。后来我对他文笔的兴趣就渐渐冷了下来;最近他一直在写的带有倾向性的中篇小说,我就不像喜欢他早先的作品那样喜欢了,他的早期作品包含那么多质朴的诗意,而他的近作我甚至根本不喜欢。
一般说,如果在如此微妙的问题上我也敢斗胆发表自己的看法的话,我敢说,我国所有这些才华平庸的大人先生们,照例在他们生前都被看做几乎是天才,可是他们死后,不仅从人们的记忆中几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还常常发生这样的事,甚至在他们生前,只要新的一代刚一成长,渐渐取代曾使他们名噪一时的老的一代,他们就会被大家快得不可思议地渐渐忘却和受到蔑视。不知怎么搞的,这在我国发生得很突然,就像戏台上转换布景一样。噢,这与普希金、果戈理、莫里哀、伏尔泰这类作家,与所有这些来到世上并有所创新的活动家们完全不同!诚如这些才华平庸的大人先生们,通常到了垂暮之年也就十分悲惨地江郎才尽了,可是他们却居然对此毫无察觉。屡见不鲜的还有,一个作家,长久以来一直认为他的思想非常深刻,人们一直期待他对社会发展会产生非凡的、重大的影响,可是到头来他却暴露出他的基本思想是如此浅薄,如此渺不足道,以致对于他居然这么快就文思枯竭竟没有一个人感到惋惜。但是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对此视而不见,还很生气。在他们的文学生涯行将终了的时候,他们的虚荣心有时竟会发展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只有上帝知道他们这时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起码把自己当成神了吧。至于卡尔马津诺夫,有人说他很重视结交权贵和与高层人士来往,甚至把这看得几乎比自己的灵魂还重要。还有人说:如果预先有人向他介绍了您的情况,而他又有求于您,他就会欢迎您,亲切地对待您,用自己的为人忠厚来迷惑您,使您对他着迷。但是一旦来了一位公爵,来了一位伯爵夫人,来了一位他所惧怕的人,而您还没有来得及向他告辞,他就会立刻以一种最带侮辱性的蔑视把您忘诸脑后,好像您是一块小木片,好像您是一只苍蝇,而他居然认为这样做是他最神圣的义务;他还一本正经地认为这是他最高雅、最优美的风度。尽管他很有自制力,尽管他通晓优雅的风度和举止,可是据说他的虚荣心竟达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甚至在对文学不甚感兴趣的那些上流社会的圈子里,他也无论如何掩饰不住他那容易激动的名作家的脾气。如果有人偶然以自己的淡漠来对待他的作品因而使他感到尴尬的话,他就会病态地觉得受了委屈,非报仇雪恨不可。
约摸一年前,我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他写的一篇文章,他自命不凡地自以为具有最淳朴的诗意,同时进行了深刻的心理分析。他描写一艘轮船在英国海岸的附近海域遇难的情景,他是这事的目击者,曾亲眼目睹救死扶伤和打捞溺水者的情景。这篇文章的全文相当长,废话连篇,写它的唯一目的就是想炫耀自己。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这样的话:“你们应当欣赏我,你们应当看看我此时此刻的心态。你们何必去欣赏这大海、暴风雨、悬崖峭壁,以及这艘被击沉的轮船的碎片呢?我不是用我的如椽之笔对这一切作了充分的描写了吗。你们何必去看那个用僵硬的手臂抱着死孩子的溺死的女人呢?你们不如看看我,看我怎样不忍目睹这一情景,掉过头去不敢看它。我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们;我恐怖得不敢回头;我眯缝上眼睛——这多么有意思,不是吗?”我把我对卡尔马津诺夫这篇文章的看法告诉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与我有同感。
敝城不久前风传卡尔马津诺夫要来,不用说,我非常想见到他,如果可能的话,能跟他认识认识则更好。我知道,要做到这点只有通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因为他们从前是朋友。可是现在却不期而遇,突然在一个十字路口遇见了他。我立刻就认出了他;大约三天前,他与省长夫人坐在马车里路过的时候,有人曾把他指给我看过。
这是一个样子古板的老头,小矮个儿,然而年龄不会超过五十五岁,脸蛋相当红润,头发浓密,白发苍苍,一绺绺鬈发从圆筒礼帽里露出来,拳曲在他那干干净净的、呈粉红色的小耳朵旁。他那干干净净的脸蛋并不十分漂亮,他的嘴唇很薄,很长,似乎能说会道,鼻子肉巍巍的,一双小眼睛,目光锐利,很聪明。他的穿戴很古旧,披着一件斗篷,在这样的季节,披着这样的斗篷,也许只有在瑞士或者意大利北部的什么地方才会有人这样穿戴。但是起码他衣服上的所有小物件:领扣、袖扣、系在一根又黑又细的带子上的玳瑁边的单目眼镜,以及宝石戒指,等等,则肯定与毫无瑕疵的风度翩翩的绅士一模一样。我敢肯定,夏天,他一定是穿带色的鞋面布做的布鞋,一侧还缀有用珠母做的鞋扣。当我们碰面后,他在街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注意地向四周张望。他发现我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于是他就用甜蜜的虽然尖得有点刺耳的声音问我道:
“请问,我怎么才能抄近路到贝科夫街去呢?”
“到贝科夫街?就在这里,说话就到。”我异常激动地叫了起来,“从这条街一直往前走,然后在第二个拐角处向左拐。”
“多谢您了。”
这一刻正该诅咒:我似乎怕兮兮的,态度有点低三下四!这一切他刹那间都注意到了,当然立刻明白了一切,就是说,他明白了我知道他是何许人,我读过他的书,而且从小就崇拜他,现在我怕兮兮的,态度有点低三下四。他微微一笑,再一次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就照我指点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去。我不知道我干吗要跟着他往回走,不知道我干吗要在他身边紧跑慢赶地跑了十步。他突然又停了下来。
“您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最近的出租马车停哪儿?”他又向我喊道。
可憎的喊叫,可憎的声音!
“马车?离这里最近的出租马车……就停在大教堂旁边,那里一向有车。”于是我差点没有转弯跑去替他叫出租马车。我疑心,他希望我做的正是这事。不用说,我立刻醒悟了,停住了脚步,但是他十分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动作,注视着我,脸上始终挂着那同样的、可憎的微笑。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我永远忘不了的事。
他用左手拿着一个很小的口袋,这时突然掉到地上。然而,这并不是口袋,好像是一个什么匣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一个小型的公文包,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一个小小的手提包,就像那种老式的坤包似的,然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似乎冲过去想把它拾起来。
我深信我并没有把它拾起来,但是我做了要去拾的第一个动作,则是无可争议的;我已经无法掩饰我做的这一动作了,我像个傻瓜似的涨红了脸。这滑头立刻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能看到的东西,他都看到了。
“不用费心,我自己来。”他十分动听地说道,就是说,他已经完全注意到我是绝不会给他拾手提包的了,于是他好像抢在我前面似的,把包拾了起来,再一次向我点了点头,便继续走自己的路,把我像个傻瓜似的留在了原地。这与我亲自拾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大约有五分钟,我认为自己受了一辈子也洗不清的奇耻大辱,但是走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家的门口时,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这次不期而遇是那么逗乐,因此我立刻决定把这事告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让他开怀一笑,我决定甚至惟妙惟肖地把整个故事表演给他看。
但是这一次使我感到很惊奇,我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诚然,我一进去,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冲了过来,并开始听我给他说的故事,但是他的神态却惘然若失,起初,他分明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但当我刚一提到卡尔马津诺夫的名字,他就陡地怒容满面。
“别说啦,别跟我提他啦!”他几乎发狂似的叫道,“您瞧,您瞧呀,您读读这便条!读读这便条!”
他拉开抽屉,把用铅笔匆匆写成的三张不大的纸摔到桌上,都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手笔。第一张字条是前天写的,第二张是昨天写的,而最后一张则是今天送过来的,就在一小时前;内容很空洞,全是说卡尔马津诺夫,但暴露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由于担心卡尔马津诺夫会忘记前来拜会她而流露出来的那种琐屑而又充满虚荣的激动。请看前天写的(也可能是大前天,也许是大大前天)第一张字条:
假如他终于今天枉驾来访,请您一句话也不要提到我,也不要作任何暗示。不要说起我,也不要提到我。
瓦·斯
再看昨天的字条:
假如他终于决定今天上午来拜访您,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根本不见他。这是我的看法,不知您意下如何。
瓦·斯
今天的最后一张字条是:
我坚信,您那儿肯定垃圾成堆,屋里肯定烟雾缭绕,乌烟瘴气。我将让玛丽娅和福穆什卡到您那儿来,他们会在半小时内就收拾好的。他们收拾屋子的时候,您不要在旁边碍手碍脚,您可以到厨房去坐一会儿。我派人送来一张布哈拉地毯和两只中国花瓶,我早就想送给您了,此外,我还送来一帧我的特尼尔斯油画(供您暂时使用),花瓶可以放在窗台上,至于特尼尔斯的画,您可以挂在歌德肖像的右上方,那里比较醒目,每天上午光线也充足。假如他终于大驾光临,您接待他时要格外客气,但是要尽量说些无关紧要的事,谈谈学问什么的,要尽可能做出一副似乎你们昨天刚刚分手的样子。关于我则只字不提。说不定晚上我会到您那里看看。
瓦·斯
又及:如果他今天不来,那就根本不会来了。
我看完后感到很奇怪,他为这种鸡毛蒜皮的事竟这么激动。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在我看信的工夫,他已经换了领带,把他一向喜欢的白领带换成了红领带。他的礼帽和手杖也放在桌子上。他本人则脸色苍白,甚至他的两只手也在发抖。
“她是否激动,我管不着!”他发狂般叫道,以此来回答我的疑惑的目光。“Je m\'en fiche!她有精神为卡尔马津诺夫激动,可是却不肯答复我的信!瞧,这就是她昨天退还给我的那封信,连信都没有拆,现在就放在这桌上,压在《L\'homme qui rit》那本书底下。她为尼古连卡伤心欲绝,这关我什么事!Je m\'en fiche et je proclame ma liberté.Au diahle le Karmazinoff!Au diable la Lembke!我把花瓶藏到外屋去了,把特尼尔斯的画则藏进了五斗柜,我要求她马上接见我。听见了吗:我要求。我也裁了一小片纸,用铅笔写了几个字,没有加封,就让纳斯塔西娅给她送去了,现在我正在等她的回信。我要达里娅·帕夫洛芙娜面向苍天亲口向我宣布,或者起码必须当着您的面宣布。Vous me seconderez, n\'est ce pas, comme ami et témoin.我不想脸红,我不愿意撒谎,我不要有秘密,我不允许在这件事上有秘密!让她向我承认一切,开诚布公,老老实实,光明正大,到那时候……到那时候,我也许会以我的坚贞不屈使整整一代人感叹不已……请问阁下,我是不是个卑鄙小人?”最后他突然问道,威严地看着我,倒像我认为他是卑鄙小人似的。
我请他先喝点水;我还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从这个角落跑到那个角落,不停地在屋里跑来跑去,但是他突然以一种非同寻常的姿势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难道您以为,”他又以一种病态的、高傲的神态开口道,一面从头到脚打量着我,“难道您能够设想,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自己身上就找不到足够的精神力量拿起我的盒子(我的讨饭盒)!把它扛在我的瘦弱的双肩上,走出大门,并从这儿一去不回吗(如果我的人格和独立不羁的伟大原则要求我这样做的话)?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自己的坚贞不屈来对抗这霸道,即使这是一个疯女人的霸道也罢,不过这是世界上可能存在的最气人、也最残暴的霸道,尽管您现在似乎竟敢对我说的话微微冷笑,阁下!噢,您不信我能够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够的坚贞不屈,既能以一个商人的家庭教师的身份了此残生,也可以在他人的围墙下冻馁而死吗!请您回答,请您立刻回答:您信还是不信?”
但是我故意默不做声。我甚至做出一副样子,既不想用否定的回答来惹他生气,但是又没法肯定地回答他。在这整个怒气冲冲的问话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伤害了我,倒不是伤害了我个人,噢,不是的!但是……我以后再解释吧。
他的脸甚至变得煞白。
“也许,您跟我在一起觉得无聊,Г-夫(这是我的姓氏),因此您希望最好能……跟我根本断绝来往,是不是?”他问道,还是用那种苍白的平静的声调,这通常是突然爆发、大动肝火的前奏。我吓得跳了起来;就在这当口,纳斯塔西娅进来了,她默默地递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他瞅了一眼就扔给了我。纸条上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笔迹,一共才四个字:“在家静候。”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默默地拿起礼帽和手杖,匆匆走出了房间,我机械地跟在他后面。突然走廊上响起了说话声和什么人的急促的脚步声。他像挨了雷击似的停下了脚步。
“这是利普京,我完蛋了!”他抓住我的胳臂,悄声道。
就在这时候,利普京走进了房间。
为什么利普京来了他就完蛋了呢,我不知道,再说他说这话时我也没有介意;我把一切都归咎于他的神经。但是他的恐惧毕竟非同一般,因此我决定留心观察。
利普京一进来,他那神态就似乎在说,尽管有种种禁令,但是这一回他却有进屋的特权。他随身带来一位不认识的先生,想必是从外地来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神情发呆,目光茫然,利普京为了回答他的这一目光和神态,立刻大声说道:
“我带来一位客人,一位特殊的客人!我冒昧前来破坏了您的幽静的生活。这位是基里洛夫先生,一位十分杰出的建筑工程师。主要是因为他认识令郎,认识十分可敬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俩很要好,令郎还托他办一件事。他刚刚光临本地。”
“托办什么事云云,这是您加上去的,”客人不客气地指出,“根本没有托办任何事,至于韦尔霍文斯基,我倒当真认识。我是在X省离开他的,在十天前。”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机械地伸出了手,又指了指请他坐下;他望了望我,望了望利普京,突然,仿佛回过味来似的,自己也急忙坐了下来,但手里仍拿着礼帽和手杖,没有察觉。
“啊,您也要出门呀!可是人家告诉我,您因工作繁忙身染微恙,杜门不出。”
“是的,我有病,方才我想出去走走,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到这里打住了,他迅速把礼帽和手杖撂到沙发上,脸都红了。
我趁此机会匆匆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这人还很年轻,二十七岁上下,穿得相当好,身材挺拔,略嫌清瘦,一头黑发,脸色苍白,而且脸庞的底色似乎脏兮兮的,一双黑眼睛,大而无神。他似乎心不在焉,若有所思,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有点不太符合语法,遣词造句有点古怪,如果必须说长一点的句子,常常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利普京完全注意到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惊失色的模样,显然很得意。他坐在一把藤椅上,把藤椅几乎拖到了屋子中央,以便使他在主客之间保持着同等距离。主客双方在位置相对的两张沙发上面对面地坐着。利普京那双锐利的眼睛好奇地搜索着所有的角落。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彼得鲁沙了……你们在国外遇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客人勉为其难地嘟囔道。
“在这里,在国外都遇见过。”
“阿列克谢·尼雷奇出国四年后也刚刚回国,”利普京接口道,“他是到国外去深造的,现在到我们这儿来是想在建造铁路桥梁方面谋求一个职位,现在正在等候答复。他通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跟德罗兹多夫先生、德罗兹多娃太太以及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都认识。”
工程师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儿,既别扭又不耐烦地听着他俩说话。我似乎觉得他正在对什么事情生气。
“他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认识,您哪。”
“您也认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
“我也认识他。”
“我……我已经非常久没有看见彼得鲁沙了,而且……我越来越认为自己不配做他的父亲……c\'est le mot;我……您怎么离开他了呢?”
“就这么离开了……他自己会来的。”基里洛夫先生又急忙支吾其词。他似乎有一肚子气。
“会来的!我终于……您知道吗,我已经非常久没有见到彼得鲁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到这里时声音有点哽咽,“现在我正在等候我那可怜的孩子,对他……噢,我非常对不起他!也就是说,说实在的,我想说,我当时把他留在彼得堡,我……总之,我没有把他当回事,quelque chose dans ce genre。您知道吗,这孩子很神经质,很敏感,而且……胆子也小,睡觉的时候,他总要磕头,对枕头画十字,就怕半夜死掉……je m\'en souviens enfin,他没有任何优美的感情,也就是说,他心中没有一点未来思想的某种高尚的基本萌芽……c\'était comme un petit idiot。然而,我自己好像说乱了,对不起,我……您正好碰上我……”
“他对枕头画十字,此话当真?”工程师以一种特别的好奇突然问道。
“是的,画十字……”
“不,我不过随便问问,您接着说吧。”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疑惑地望了望利普京。
“承蒙来访,不胜感激之至,但是,不瞒您说,我现在……不能……不过,请问,您在何处下榻?”
“在上帝显灵街,菲利波夫公寓。”
“啊,这不是沙托夫住的那家公寓吗。”我无意中说道。
“没错,就是那家公寓,”利普京叫道,“不过沙托夫住在上面的顶楼,他住在楼下列比亚德金大尉家。他也认识沙托夫和沙托夫的夫人。在国外,他跟她常常见面,很熟。”
“Comment!难道您也知道de ce pauvre ami的这件倒霉的婚事吗?也认识这女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感情冲动起来,叫道,“您是我遇到的认识她的第一个人,只要……”
“真是胡说八道!”工程师满脸通红,不客气地反驳道,“利普京,您怎么总是添油加醋呢!我根本没有见过沙托夫的妻子;只有一次,远远地瞅了一眼,根本谈不上很熟……沙托夫我认识。您干吗要添油加醋地把不同的两件事混在一起呢?”
他坐在沙发上猛地转过了身子,拿起自己的礼帽,然后又放到一边,又像原来那样坐了下来,用他那充满血丝的黑眼睛挑衅般紧盯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股无名火是从哪来的。
“敬请原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明白,这事也许很微妙……”
“这事毫无微妙之处,这简直可耻,我不是冲您嚷嚷,说您‘胡说八道’,这话我是冲利普京说的,他添油加醋,干什么呀!如果您误以为我是冲您来的,那就请您原谅。我认识沙托夫,但是他的妻子我根本不认识……根本不认识!”
“我懂,我懂,假如我坚持原来的看法,那也只是因为我很爱我们这个可怜的朋友,notre irascible ami而且对他一直很关心……依我看,这人思想转变得太快了,他过去的思想也许太稚嫩了点儿,但毕竟还是正确的。现在他正在声嘶力竭地大谈notre sainte Russi的各种事情,因而使我早就把他这种机体上的变化(舍此,我不愿有别的称呼)归因于某种剧烈的家庭纠葛,说穿了,即他那失败的婚姻。我把我的可怜的俄罗斯研究透了,可以说了如指掌,我把我的整个一生都献给了俄国人民,因此我敢向您保证,他不了解俄国人民,此外……”
“我也完全不了解俄国人民,而且……根本没有时间研究!”工程师又断然道,他在沙发上又使劲扭了一下身子。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话说了一半也突然中断了。
“他正在研究,正在研究。”利普京接口道,“他已经开始研究了,而且正在写一篇饶有兴趣的文章,论述俄罗斯的自杀现象日益增多的原因,以及一般导致社会上自杀现象日益蔓延或日益减少的原因。他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果。”
工程师显得十分激动。
“您根本没有权利这样说,”他愤怒地嘟囔道,“我根本没有写文章。我决不会做这种蠢事。我只是推心置腹地随便问问您而已,完全是无意的。这跟写文章根本不搭界;我从不发表文章,您没有权利……”
利普京分明很得意。
“对不起,您哪,也许我弄错了,把您的文学作品叫做文章。他只是收集素材,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或者可以说,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道德方面,他甚至根本否认道德本身,他主张为了达到良好的最终目的不惜破坏一切这一最新原则。为了在欧洲树立健全的理性,他甚至要求砍掉一亿颗以上的脑袋,这比最近召开的世界大会要求砍掉的脑袋还多得多。就这点来说,阿列克谢·尼雷奇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工程师听着,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苍白的微笑。大家沉默了约有半分钟。“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利普京。”基里洛夫先生终于带着某种自尊感说道。“如果说我无意中跟您说了几点,而您接受了我的看法,那只能随您便。但是您没有权利随便宣扬,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不屑于说……如果我有自己的信念,我自己明白就行了……而您这样做是愚蠢的。有些问题已经无话可说,我就不去讨论了。我最讨厌讨论来讨论去的。我从来不愿空谈。”
“也许,您这样做非常好。”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忍不住说道。
“我向您表示歉意,但是在这里我并没有生任何人的气,”客人用热烈的、急促的语调继续道,“有四年了,我很少见人……四年来,我也很少说话,四年来,我竭力不跟那些与我的目的无关的人见面。利普京发现了这点,他取笑我。他的意思我懂,但是我不在乎。我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我只是对他随便乱说感到恼火。即使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您,”他出乎意料地结束道,并用他那坚定的目光环视着我们大家,“那也根本不是因为怕您向政府告密,不是的,请勿多虑……”
对他的这番话,谁也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面面相觑。甚至利普京也忘了嘿嘿嘿地笑了。
“诸位,我感到十分遗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沙发上坚决地站了起来,“但是,我感到身体不大舒服,心情也不好。对不起。”
“啊,这是让我们走,”基里洛夫先生猛地明白过来,拿起帽子,“您说了倒好,要不我这人忘性大。”
他站了起来,露出一副憨厚的样子,伸出手来,走过去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握别。
“很遗憾,我来正赶上贵体欠安。”
“祝您在敝城万事如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答道,关切而又不慌不忙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懂,据阁下说,您在国外住了很长时间,为了自己的奋斗目标,避免与人们来往,因而忘记了俄罗斯,那,当然,您看到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就不由得感到惊奇,同样,我们看您亦然。Mais cela passera.只有一点我感到费解:您想给我们修桥,同时又宣布您奉行破坏一切的原则。他们是不会让您给我们修桥的。”
“什么?您说什么……啊呀,见鬼!”吃了一惊的基里洛夫惊呼道,突然又开心而又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霎时间他的面部表情变得非常孩子气,我觉得,这倒与他很般配。利普京由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这句一语破的的话而高兴得直搓手。可我仍旧暗自感到纳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干吗要这么害怕利普京呢?他为什么一听见他来了要惊呼“我完蛋了”呢?
我们全站在房门口。这时候,主客双方彼此匆匆地、亲切地最后话别,接着便圆满地彼此分手了。
“这都是因为他今天闷闷不乐,”利普京忽然插进来说道,这时他已完全走出房间,可以说只是顺便提到,“方才他因为列比亚德金大尉妹妹的事跟大尉吵了一架。列比亚德金大尉每天都要用马鞭抽他的漂亮的疯妹妹,早晚各一次,用真正的哥萨克马鞭。因此阿列克谢·尼雷奇只好在同一座公寓里另租一套厢房,以免介入。好了,您哪,再见。”
“打妹妹?打有病的妹妹?用马鞭?”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简直叫了起来,倒像他自己突然挨了一记马鞭似的,“打什么妹妹?哪个列比亚德金?”
方才的恐惧霎时间又回来了。
“列比亚德金?啊,就是那个退伍大尉呀,过去他只自称上尉……”
“唉,他是什么军衔跟我有什么关系!打什么妹妹?我的上帝……您是说列比亚德金?但是,咱们城里不是有个人叫列比亚德金吗……”
“就是他,就是咱们那个列比亚德金,瞧,记得吗,在维尔金斯基家?”
“但是这人不是因为制造假钞给抓起来了吗?”
“他又回来了,回来差不多三星期了,而且处在一种非常特别的情况下。”
“这可是个坏蛋呀!”
“倒像咱们这儿不可能有坏蛋似的?”利普京忽然龇牙咧嘴地笑道,仿佛用他那贼眉鼠眼在窥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啊,我的上帝,我根本不是说这个……不过话又说回来,关于坏蛋云云,我完全同意足下高见。但是接下去,接下去您想说明什么呢?您想用这话说明什么呢……您肯定想用这话来说明什么!”
“这都是小事,您哪……就是说,这大尉当时离开咱们,八成不是因为假钞票:他离开咱们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寻找他妹妹,而他妹妹似乎躲着他,不知躲哪儿了;可现在把她找回来了,这就是全部故事。您干吗好像挺害怕似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过这话我都是从他醉后的唠叨中听来的,酒醒的时候,对这些事他可绝口不提。他这人脾气大,可以说吧,仿佛具有一种军人的审美感,不过趣味恶劣。而这妹妹不仅是疯子,而且是瘸子。她好像被什么人勾引了,玷污了,因此多年来列比亚德金每年都好像要从这个勾引者身上收取若干损失费,以补偿他的令名受到的损害,起码他喝醉酒以后就是这么说的——我看,这不过是他喝醉酒以后的胡言乱语罢了,您哪。简直是吹牛。再说吹牛不花钱,这样做便宜得多。至于说他手里有一大笔钱,这倒完全不假;一个半星期前他还光着脚丫子走路,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手里有好几百。他妹妹每天都要犯病,不住地尖叫,于是他就用马鞭‘收拾’她。他说,必须让女人尊敬你。我不明白的只是沙托夫住在他们楼上怎么会相安无事。阿列克谢·尼雷奇跟他们一共才住了三天,而且还在彼得堡就跟他们认识,可现在因为被他们吵得不得安生只好另外租了一套厢房。”
“这都是真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工程师。
“您也太多嘴了,利普京。”他愤怒地嘟囔道。
“秘密、隐私!咱们这里忽然出现了这么多秘密和隐私是打哪儿来的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克制不住自己,叫道。
工程师皱起了眉头,涨红了脸,耸了耸肩膀,迈腿走出了房间。
“阿列克谢·尼雷奇甚至把马鞭夺了过来,一折两断,扔出了窗外,两人大吵了一场,您哪。”利普京补充道。
“您干吗要多嘴多舌呢,利普京,这是愚蠢的,干吗呢?”阿列克谢·尼雷奇立刻转过身去。
“何必要隐瞒呢,出于谦虚?何必要隐瞒自己的最高尚的内心活动呢?我是说您的内心活动,您哪,而不是说我的。”
“这多么愚蠢啊……而且毫无必要……列比亚德金非常愚蠢,而且胸无点墨——对于行动非但无益,而且……完全有害。您干吗要多嘴多舌,东拉西扯呢?我走了。”
“哎呀,真遗憾!”利普京笑逐颜开地叫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要不然我还可以给您讲个故事,供您一笑,您哪。甚至我到您这里来也就为了告诉您这件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您大概已经听说了。好了,那就下次再说吧,阿列克谢·尼雷奇很着急,急着要走……再见,您哪。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出了一件趣事,前儿个可让我笑坏了,她特意派人来把我请去,简直笑死人了。再见,您哪。”
可这时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一把抓住他:抓住他的双肩,使他陡地回转身来,把他拽进房间,并让他坐在椅子上。利普京甚至都害怕了。
“怎么啦,您哪?”他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望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主动开口道,“突然叫我去,‘推心置腹’地问我,问我有什么意见: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是疯了呢,还是神经正常?这怎能叫我不吃惊呢?”
“您疯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嘀咕道,仿佛突然失去了自制力,“利普京,您心里很清楚,您到这里来就为了告诉我这类卑鄙下流的事,以及……比这更恶劣的事!”
我陡地想起他的猜测:利普京对于我们的事知道得比我们多,而且他还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
“哪能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利普京仿佛吓坏了似的嘟囔道,“哪能呢……”
“少说废话,从头说起!基里洛夫先生,我也请您回来听听,求您了!请坐。利普京,您从头说起,直截了当,简单明了……不要丝毫支吾其词!”
“我不知道这事会使您这么震惊,早知道的话,我根本不会提这个头,您哪……我还以为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把什么都告诉您了,您什么都知道了呢!”
“您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开始吧,跟您说,倒是开始呀!”
“不过劳您大驾,您自己也坐下,要不我坐着,您十分激动地在我面前……跑来跑去,这算什么呢。怪别扭的,您哪……”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克制住自己,一本正经地坐到安乐椅上。工程师脸色阴沉地盯着地面。利普京得意非凡地望着他俩。
“从头说什么呢……您倒让我不好开口了……”
“前儿个,她突然派自己的用人来找我:说太太请您明天十二点去。您能想象得到吗?我撂下手头的事,于昨天中午准点拉响了门铃。下人把我径直带进了客厅,等了约摸一分钟——她老人家出来了;她让我坐下,自己坐在我对面。我坐着,简直不敢相信;您自己也知道,她从来就不把我放在眼里!她老人家按照她的一贯作风,并不转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您记得,四年前,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因为有病做了几件让人感到奇怪的事,使全城人都莫名其妙,直到后来才真相大白。其中有一件牵涉到您本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痊愈后根据我的请求曾去拜访过您。我也知道,他过去也曾经跟您交谈过几次。请您坦诚地告诉我,您……(说到这里,她踌躇了一下)——您当时认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怎么样……您对他一般是怎么看的……您能够对他形成一种什么看法……现在又是怎么看的……’
“她说到这里又踌躇不决地打住了,等了甚至足足一分钟,她突然涨红了脸。我吓坏了。接着她又用一种倒不能说是感人至深的(这样说对她不合适),而是用一种使人印象非常深刻的腔调开口道:
“‘我希望您能明白无误地懂得我的意思。我现在请您来,是因为我认为您是一个目光敏锐和脑子灵活的人,您看问题深刻(对我恭维备至),’她又接着说,‘当然,您一定懂得,现在是一个做母亲的人在跟您说话……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在生活中经历了一些不幸和许许多多坎坷。’她说,‘凡此种种都可能影响他的心绪。当然,’她说,‘我不是说神经错乱,这是永远不可能的(这话说得很坚定,很自豪)。但是也可能发生某种奇怪的特殊现象,发生思想的某种转变,对某种特殊观点的爱好(这都是她的原话,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简直感到惊奇,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竟会这么正确地说明问题。真是位绝顶聪明的太太),’她说,‘起码,我自己就发现他身上经常流露出某种不安和对某些特殊爱好的追求。但是我是母亲,而您是旁观者,也就是说您能够以您的聪明才智形成某种比较独立不羁的看法。因此我恳求您(她就是这么说的:我恳求)告诉我全部真相,不要扭扭捏捏,矫揉造作,如果您能答应以后永远不会忘记我说这番话乃是向您推心置腹,不足为外人道,那我一定不胜感激之至,以后一有机会,定将对您感恩图报。’就这些,您哪,有意思吧!”
“您……您的话使我十分震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喃喃道,“震惊得我都不敢相信了……”
“不,请注意,请注意,”利普京接口道,仿佛没听见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话似的,“一个像她这样的人,以她这么高的地位,向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还不惜降贵纡尊,亲自求我保密,由此可见,她心中的激动和不安有何等强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哪?她是不是听到什么关于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出人意料的消息了呢?”
“我不知道……任何消息……我有好几天没见到她了,但是……但是我要警告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嘟嘟囔囔地说道,大概刚刚理顺自己的思路,“但是我要警告您,利普京,既然跟您说不足为外人道,可您现在却当着大家的面……”
“绝对保守机密!让我五雷殛顶,如果我……不过在这儿……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哪?难道咱们是外人,甚至哪怕把阿列克谢·尼雷奇也算在内?”
“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毫无疑问,这里我们三个人肯定会保守秘密,但是我怕的是您这第四个人,什么事我都信不过您!”
“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您哪?我关心此事胜过所有的人,因为与我有切身的利害关系,要知道,她答应要对我永远感恩不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想要告诉你们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可以说吧,较之一般的怪事,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昨天晚上,我还处于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家谈话的影响下(你们自己想象得出,对我产生了多大影响),我拐弯抹角地向阿列克谢·尼雷奇提了一个问题,我说:过去,您还在国外和在彼得堡的时候就认识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我说:您认为他的智力和才能怎样?他按照他的一贯作风,回答得很简练,他说他是个思想敏锐、见解正常的人。我又问他,如许年来,您就没有发现他思想上出现某种偏差,或者想法上出现什么特别的转变,或者,仿佛是,可以说吧,某种神经错乱?总而言之,我重复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本人提出的问题。试想:阿列克谢·尼雷奇突然陷入了沉思,而且还像现在一样双眉深锁,他说:‘是的,有时候我也觉得他有点古怪。’在此,请您注意,既然阿列克谢·尼雷奇也觉得他有点古怪,那实际上又会怎样呢,啊?”
“这是真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阿列克谢·尼雷奇。
“我不想说这事,”阿列克谢·尼雷奇突然抬起头来,两眼闪闪发光,“我想对您的权利提出异议,利普京!在这件事情上,您没有任何权利谈到我。我根本没有说我的全部看法。我虽然在彼得堡认识他,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虽说又见过,但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毕竟知之甚少。请您不要把我扯进去,而且……这一切仿佛造谣似的。”
利普京摊开双手,好像被人玷污了清白。
“我造谣!该不是密探吧?您倒好,阿列克谢·尼雷奇把自己摆脱个一干二净,倒来批评别人。我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是不会相信的,可不是吗,好像,列比亚德金大尉,可不是吗,看上去很蠢……我都不好意思说他有多蠢了,有这么一个俄国比喻可以表明蠢到什么程度;可是他也认为他受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欺侮,虽然他十分崇拜他的机智和聪明,他说:‘这个人让我吃惊: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这是他的原话)。’于是我就问他(我依旧在昨天的影响下,而且是在跟阿列克谢·尼雷奇谈话之后),我说,怎么样,大尉,就您个人而言,您是怎么看的:您说的那条绝顶聪明的毒蛇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您信不信,倒像我未经他允许,从他背后猛地抽了他一鞭似的,他简直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是的’,他说……‘是的,不过这不会影响……’影响什么?他没有明说;接着他就可怜巴巴地沉思起来,想啊想啊,想得连那点醉意也想没了。当时我俩正在菲利波夫饭馆里喝酒,您哪。直到过了半小时,他才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说道:‘是的,说不定神经错乱了,不过这不会影响……’影响什么他没有明说。当然,我现在只是拣要紧的话告诉您,但是他的想法是清楚的;不管您问谁,谁的想法都一样,虽说过去谁也没有想过这问题,大家都说:‘是的,神经错乱;人很聪明,但是神经错乱了也说不定。’”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坐着,在沉思,在苦苦思索。
“那,为什么列比亚德金知道呢?”
“关于这个,您还是问问阿列克谢·尼雷奇,也就是刚才在这里骂我是密探的那主儿吧。我是密探,竟连我也不知道,而阿列克谢·尼雷奇却知道全部底细,可是一声不吭,您哪。”
“我什么也不知道,或者知之甚少,”工程师依旧恼怒地答道,“您为了刺探消息,把列比亚德金灌醉了。您带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刺探消息,让我说出来。可见您是密探!”
“我才没请他喝酒呢,再说他的所有秘密也不值喝酒的钱,他的那些秘密对于我一文不值,不知道对于你们怎么样。相反,他倒舍得花钱,十二天前他向我借了十五个戈比,这是他请我喝香槟,而不是我请他。但是您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如果有必要,我一定把他灌醉,以便打听秘密,说不定还真能打听出……你们的所有那些小秘密,您哪。”利普京恶狠狠地反唇相讥。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人争吵。两人都不打自招,主要是不客气地互相揭底。我不由得想道,利普京所以把阿列克谢·尼雷奇带来见我们,其目的就是为了通过第三者把他卷进他所需要的谈话中来,这是他爱用的一贯手法。
“阿列克谢·尼雷奇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熟,”他愤愤然继续道,“但是他却替他掩饰,您哪。至于您刚才问到列比亚德金大尉,那他早在彼得堡的时候就认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了,比我们大家都早,大概还在五六年前,还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那段鲜为人知(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的生活时代,当时他还根本没有想到要枉驾光临敝城,使我们感到蓬荜生辉。应当肯定,我们这位太子当时在彼得堡择友不慎,让自己周围围上了这么一批怪人。大概也就是在那时候,他认识了阿列克谢·尼雷奇。”
“当心,利普京,我要警告您,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很快就要亲自光临,他会站出来替自己说话的。”
“警告我干什么?我头一个大声疾呼,说他是个脑子十分灵活、举止十分高雅的人,而且昨天在这一点上我也让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完全放心了。我对她说:‘不过在他的性格上,我不敢担保。’昨天,列比亚德金也与我持同样看法,他说:‘他吃亏就吃亏在性格上。’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倒好,一个劲地嚷嚷说我造谣和搞密探,可是请注意,正是您自己从我嘴里把一切都刺探去了,而且还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倒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昨天直截了当地说到了点子上,她说:‘这事也跟您本人有关,所以我才来问您。’敢情,您哪!我曾在大庭广众之中亲自受到少爷的侮辱而只敢忍气吞声,我还能抱有什么目的!看来,我关心此事也是有缘由的,并不仅仅为了造谣生事。今天他可以跟您握手言欢,可是明天就会无缘无故地翻脸不认人,您对他殷勤款待,可是他只要高兴,就可以当着所有仁人君子的面给您一记响亮的耳光。饱暖思淫欲,您哪!这些小蛾子们和勇敢的小公鸡们,最感兴趣的是女人!这些地主们插上了翅膀,就像古代的阿摩耳神一样,就像那些人见人爱,搅得女人心烦意乱的毕巧林们。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是个地地道道的单身汉,您倒会说风凉话,为了少爷就说我造谣生事。假如您娶了亲,因为您现在还很英俊潇洒,娶了位又漂亮又年轻的姑娘,说不定您就会重门深锁,深沟高垒,以防我们这位太子前来偷香窃玉了。可不是吗:比如这位Mademoiselle列比亚德金娜,也就是经常挨鞭子的那位小姐,只要她不是疯子,也不是瘸子,我想,真的,她就会成为我们这位将军之子纵情声色的牺牲品,列比亚德金大尉就会因他而(正如他自己所说)受到伤害,有污‘他家族的令名’。除非这有违他那高雅的审美感,不过这对他也没什么大不了。花开堪摘直须摘,只有他有此雅兴。您刚才说我造谣,全城都在敲锣打鼓,难道这是我嚷嚷出去的,我不过听在耳朵里,随声附和罢了:连随声附和也不许吗,您哪?”
“全城都在嚷嚷?全城人都在嚷嚷什么啦?”
“我是说到列比亚德金大尉喝醉了酒,嚷嚷得全城都听见了,唔,这不等于全市场的人都在嚷嚷吗?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在朋友们中间表示了一下兴趣,因为在这里我毕竟认为自己是在朋友们中间,您哪,”他以一种清白无辜的神态用眼睛扫视了我们一下,“这时出了一件事,你们想想:是这么回事,这位大少爷似乎请一位最最高尚的姑娘(可以说吧,这是一位端庄贤淑的孤女,我有幸认识她)从瑞士给列比亚德金大尉捎来三百卢布。可是列比亚德金过不多久就得到一个非常确切的消息,他从谁那儿听来的,我就不说了,反正也是一位最最高尚的人,由此可见,这人非常可靠,他说,托她捎来的不是三百卢布,而是一千卢布!这样一来,列比亚德金就嚷嚷开了,这姑娘吃没了我七百卢布,他差点没有通过警方想把这钱要回来,起码他是这样威胁的,而且敲锣打鼓地向全城嚷嚷开了……”
“这卑鄙,您说这话太卑鄙了!”工程师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要知道,您自己就是那个最最高尚的人,就是您以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名义向列比亚德金证实,给他捎来的不是三百卢布,而是一千卢布。这可是那大尉喝醉了酒亲口告诉我的。”
“这……这是一个不幸的误会。大概什么人弄错了,闹出了这样的误会……这是瞎掰,而您是卑鄙……”
“我也愿意相信这是瞎掰,我听到后十分痛惜,因为,随便你们怎么说,首先,这位最最高尚的姑娘被卷进了这七百卢布的不白之冤,其次她被牵连进了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有一种明显的暧昧关系。要知道,这位大少爷要玷污一位最高尚的姑娘的名声或者要使别人的妻子身败名裂,又何足挂齿呢,您哪?就像当年我家出了那件绯闻一样。只要他们能碰到一位充满舍己为人思想的人,他们就会迫使这人用自己的清白名声来掩盖别人的罪孽。就如我当年不得不忍气吞声一样;我是说我自己,您哪……”
“说话要小心,利普京!”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安乐椅上欠起身来,脸变得煞白。
“别信,别信他的!大概什么人弄错了,列比亚德金又喝醉了酒……”工程师叫道,激动得难以形容,“一切都会弄清楚的,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认为这是下流……够了,够了!”
他跑出了房间。
“您倒是怎么啦?我也跟您一起走!”利普京显得很惊慌,跳起来,紧随阿列克谢·尼雷奇之后跑了出去。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沉思中站了片刻,仿佛视而不见地看了看我,拿起自己的礼帽和手杖,悄悄地走出了房间。我仍旧像方才那样跟着他。走出大门时,他发现我陪着他,就说:
“啊,对了,您可以做……l\'accident的见证。Vous m\'accompagnerez, n\'estce pas?”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难道您还要去那儿?您想想,会闹出什么事来呀?”
他停下来片刻,带着一种既可怜又惘然的微笑——带着一种既感到羞耻又感到完全绝望,同时好像又很兴奋,兴奋得让人感到奇怪的微笑,对我悄声道:
“我总不能同‘别人的罪孽’结婚吧!”
我就等着他说这句话。在经过了整整一周的闪烁其词和装模作样以后,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藏在心底的、一直瞒着我的话。我按捺不住,简直生气极了。
“这样肮脏,这样……下流的想法,居然会出现在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光辉的头脑里,出现在您善良的心田里,而且……还在利普京说这番话之前!”
他看了看我,没有作答,仍沿原路向前走去。我不想撇下他让他一个人去。我要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作证。如果他只是因为女人般的没有主见,听信了利普京的话,我还能原谅他,可是现在已经很清楚,早在利普京说这番话之前,而且超前很多,他就已经无中生有地想到了一切,而利普京仅仅是证实了他的怀疑,火上加油罢了。他从头一天起,甚至还没有任何根据,连利普京提供的根据也没有,就不假思索地怀疑起了这姑娘。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专横的做法,他对自己的解释是,她只是想不顾一切地尽快用跟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的结婚来遮盖她那无价之宝Nicolas的纨绔公子的罪孽!我一定要让他为此受到惩罚。
“O!Dieu qui est si grand et si bon!噢,谁能使我的心平静下来呢!”他叫道,他又走了百十来步,突然停了下来。
“咱们马上回家,我会把一切都给您说清楚的!”我一面叫,一面使劲让他转过身来回家去。
“是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您呀?是您呀?”传来了一声清脆、欢快、年轻的声音,倒像在我们身旁响起了一串银铃声。
我们本来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在我们身旁却突然出现了一位骑马的姑娘,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还带着一位一向陪着她的男士。她勒住了马。
“过来,您快点过来呀!”她大声而又愉快地叫道,“我十二年没有见到他了,可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而他……难道您认不出我吗?”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抓住她向他伸过来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吻了吻。他好像祈求似的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认出我来了,而且很高兴!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他看见我高兴极了!整整两星期了,您怎么不来看我们呢?阿姨硬说您病了,不让我们来打搅您,但是我知道阿姨在骗我。我一直在跺着脚骂您,但是我一定,一定要您自己先来看我,所以没有派人来请您。上帝,他居然一点也没变!”她从马鞍上弯下腰,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真好笑,他一点也没变!啊,不,有皱纹,眼睛旁和腮帮子上有许多皱纹,白头发也有了,但是眼睛还是老样子!可我变了吗?变了吗?但是,您怎么老不说话呢?”
这时候我猛地想起有人告诉过我,她十一岁被人带到彼得堡去的时候在生病,她在病中似乎还哭着问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哪儿。
“您……我……”现在他高兴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喃喃道,“我刚才曾高呼:‘谁能使我的心平静下来!’就传来了您的声音……我认为这是个奇迹,et je commence à croire。”
“En Dieu?En Dieu, qui est là-haut et qui est si grand et si bon?瞧,您讲的课我全都会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想当年,他教我要信仰en Dieu;qui est si grandet si boi!记得吗,您曾经给我们讲过哥伦布怎样发现了美洲,大家怎样高呼:‘陆地,陆地!’保姆阿廖娜·弗罗洛芙娜说,从此以后,我夜里就说梦话,在梦里高呼:‘陆地,陆地!’记得吗,您还给我讲过哈姆雷特王子的故事?您还记得您怎样给我描述把那些可怜的移民从欧洲送到美洲去的情形吗?而且说得都不对,后来我才知道了一切,是怎么把他们送去的,但是,他当时编得多好听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几乎比真的还好听!您干吗这样看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他是整个地球上最好和最忠实的人,您一定要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他!Il fait tout ce que je veux。但是,亲爱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既然您站在当街高呼:谁能使您的心平静下来,可见您又遭到了不幸,是不是?是不是很不幸,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
“现在我很幸福……”
“阿姨欺负您了?”她不听他说什么就继续道,“还像从前那样凶巴巴的,不讲道理,可是她对于我们又是永远无比珍贵的阿姨!您记得吗,您曾经在花园里扑到我的怀里,我则哭着安慰您——不过您别怕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有关您的一切他都知道,统统知道,早知道了,您可以趴在他的肩膀上哭,爱哭多久就多久,他就这么站着,让他站多久就多久……把礼帽抬高一点,干脆摘下来吧,就一小会儿,把头伸过来,踮起脚尖,我现在要亲吻一下您的前额,就像从前我们分别时我最后一次亲吻您那样。您瞧,有一位小姐正站在窗口欣赏我们呢……走近点呀,走近点呀。上帝,他的头发白了多少啊!”
于是她坐在马鞍上,微微弯下腰,亲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好了,现在上您家去!我知道您住哪儿。我马上,立刻就上您家去。我要先去拜访您这个犟叔叔,然后把您拽到我家去呆一整天。快走呀,快回去准备欢迎我呀。”
于是她带着自己的男友疾驰而去。我们回到家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坐到沙发上,哭了起来。
“Dieu!Dieu!”他欢呼道,“Enfin une minute de bonheur!”还没过去十分钟,她就在她的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的陪同下,如约光临。
“Vous et le bonheur, vous arrivez en même temps!”他站起身来迎接她。
“送您一束鲜花;我刚到舍瓦莉埃太太那里去过,她整个冬天都为过命名日的太太小姐们供应鲜花。请你们彼此认识一下,这位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本来想买块大蛋糕,不买鲜花的,但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劝我说,这不符合俄国习惯。”
这位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是位炮兵大尉,年约三十三四,是位身材很高大的先生,仪容俊秀,相貌端庄,一眼看去甚至有点严厉,尽管他非常善良,脾气也十分随和,这是任何人几乎从认识他的第一分钟起就会感觉到的。然而他沉默寡言,看去很冷静,并不死乞白赖地要跟人家做朋友。后来敝城有许多人说他智商不高,这样说就有欠公道了。
我就不来描写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美貌了。全城人都在惊呼她长得太美了,虽然有些太太小姐们气不打一处来,坚决不同意那些大惊小怪的人的看法,而且她们当中还有些人恨透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首先是因为她太傲气:德罗兹多娃一家几乎还没有开始出门拜客,这就使大家很不高兴,虽说拖延的原因确实是因为普拉斯科维娅·伊万诺芙娜有病;其次,她们恨她还因为她是省长夫人的亲戚;最后则是因为她每天都要骑马出去兜风。敝城直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见过女人骑马的,因此,常常骑马出游的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再加她还没有登门拜客,自然就得罪了敝城的上流社会。话又说回来,其实大家也知道她之所以骑马乃是遵从医嘱,因此这些人一谈到这话题也就免不了刻薄地谈到她的病情。她的确有病。乍一看,她给人突出的印象就是她那病态的、神经质的、不断的躁动和不安。唉!这个可怜的姑娘吃了不少苦,直到后来才真相大白。现在,当我回首往事时,我已经不敢说,她像我初见她时那样是个大美人了。甚至于,她根本不美也说不定。高高的个儿,苗条的身材,但是十分灵巧和有力,只是她的五官长得不端正,甚至使人感到吃惊:她的眼睛长得有点斜,跟卡尔梅克人一样;她面色苍白,颧骨很高,皮肤黝黑,脸蛋瘦瘦的,但是在这张脸上还是有某种使人倾倒和吸引人的东西!她那深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烧的目光流露出一种震慑人的威力;她是“作为一个战胜者”出现的,而且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战胜别人”。她的样子看上去很骄傲,有时候甚至桀骜不驯;我不知道她想显得善良些有没有成功,但是我知道,她非常想迫使自己显得善良些,并为此感到很痛苦。在这天性里有许多美好的追求和十分正确的开创精神;可是她身上的一切又似乎永远在寻找自己的水平线,但是又找不到它,因而一切都处在混乱、波动和不安之中。也许,她对自己的要求过严过高了,因而她在自己身上永远也找不到力量来满足这些要求。
她坐到沙发上,打量着房间。
“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我总觉得有点忧伤呢,您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您猜是为什么?我一辈子都在想,当我看到您,回想起一切的时候,天知道我会多高兴,可是现在我似乎根本高兴不起来,尽管我很爱您……啊,上帝,他这儿还挂着我的画像呢!快拿过来给我看看,我想起来了,我想起这张画来了!”
这幅小型的、画得非常好的丽莎十二岁时的水彩画像,是德罗兹多夫夫妇还在九年前由彼得堡寄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从那时起,这幅画像就一直挂在他的墙上。
“难道我过去是这么漂亮的孩子?难道这是我的脸?”
她站起身来,两手捧着画像照了照镜子。
“快拿走!”她一边把画像还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边叫道,“现在就别挂这里啦,以后也别挂这里,我不想看它。”她又在沙发上坐下。“一个生命过去了,开始了第二个生命,后来第二个生命又过去了——开始了第三个生命,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所有的结束都好像被剪刀剪去了似的。您瞧,我讲的都是些老掉牙的道理,可是其中有多少真理啊!”
她微微一笑,瞧了瞧我;她已经看过我好几次,可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激动中竟忘了他曾经答应把我介绍给她。
“干吗把我的画像挂在您的短剑下面呢?您这里干吗挂这么多短剑和马刀呢?”
他这里果真十字交叉地挂着两把土耳其弯刀,而在弯刀上方则挂着一把真的切尔克斯马刀,我也不知道这为了什么。她一边问,一边直勾勾地看了看我,我想回答她,但又打住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才终于明白过来,把我作了介绍。
“我知道,知道,”她说,“能够认识您非常高兴。妈妈也听说过您的许多事。您也跟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认识一下,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关于您,我已经形成了一个可笑的想法:您不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心腹吗?”
我脸红了。
“啊,请原谅,我用词不当;一点不可笑,我随便说说而已……”她也涨红了脸,觉得不好意思。“话又说回来,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呢?好了,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咱们该走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半小时后您就必须到我们家去。上帝,我们有多少话要说呀!现在我已经成了您的心腹了,我们要谈论一切,无话不谈,您明白吗?”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听就害怕了。
“噢,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什么都知道,在他面前不用不好意思!”
“他知道什么?”
“您倒是怎么啦!”她惊奇地叫起来。“啊,原来是真的,他们瞒着我们!我简直不敢相信。把达莎也藏了起来。方才,阿姨不让我们去看达莎,说她头疼。”
“但是……但是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啊呀,上帝,跟大家一样呗。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难道大家都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呢?不错,起先妈妈是听我的保姆阿廖娜·弗罗洛芙娜说的,而她是您的纳斯塔西娅跑来告诉她的。您不是告诉过纳斯塔西娅吗?她说是您亲口告诉她的。”
“我……有一次我是说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满脸通红,喃喃道,“但是……我不过暗示了一下……j\'étais si nerveux et malade et puis……”
她哈哈大笑。
“因为心腹不在身边。纳斯塔西娅又恰好来了——这就够了!而她认识全城的长舌妇!哎呀,何苦呢,有什么了不起呢;就让大家知道好了,甚至更好。您要快点到我们家来,我们吃饭早……对了,我倒忘了,”她又坐下来,“我说,沙托夫是怎样一个人?”
“沙托夫?他是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哥哥……”
“我知道是她哥哥,您呀,真是的!”她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想知道他是何许人,这人怎么样?”
“C\'est un pense-creux d\'ici. C\'est le meilleur et le plus irascible homme du monde……”
“我也听说他这人有点怪。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听说他懂三国语言,也懂英语,也能做一些文字工作。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有许多工作要让他做;我需要一名助手,而且越快越好。他肯不肯接受这样的工作呢?有人向我推荐过他……”
“噢,他一定肯的,et vous fairez un bienfait……”
“我根本不是为了做bienfait,因为我的确需要一名助手。”
“我和沙托夫很熟,”我说,“如果您委托我转告他的话,我可以立刻去找他。”
“请您转告他,让他明天中午十二点来。太好了!谢谢您。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准备好了吗?”
他们走了。不用说,我立刻跑去找沙托夫。
“Mon ami!”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门外的台阶上追上了我,“等我回来后,您务必于十点或十一点到我这里来。噢,我非常,非常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大家,大家。”
我去的时候,沙托夫不在家;我过了两小时又去——还不在家。最后,已经七点多了,我又去找他,希望能够碰到他,或者给他留张条,又没有碰到。他的住处锁上了门,而他是独身,也没雇用人。我想不如下楼去找一下列比亚德金大尉,问问沙托夫上哪了,但是楼下也锁了门,屋里既没有声音,也没有亮光,像间空屋子似的。因为不久前听到的那些故事,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过列比亚德金家的门口。最后,我决定明天早点来。再说对留条,说实在的,我也不敢抱很大希望;沙托夫这人很固执,也很腼腆,他可能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我一面诅咒自己运气不佳,一面走出大门,突然碰到了基里洛夫先生;他正走进公寓,先认出了我。因为他主动向我问长问短,所以我就扼要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并且说我想给沙托夫留张条。
“走,”他说,“我会把一切办妥的。”我想起了听利普京说过,他今天上午租下了院子里的木头厢房。这厢房他一个人住显得过分宽敞了点,这里还住着一位聋老太太,帮他做点家务事。这房子的房东在另一条街的另一栋新房子里开了一家小饭馆,而这位老太太好像是他的亲戚,就留下来替他照看整个旧宅。厢房里的这几个房间相当干净,但是壁纸很脏。在我们进去的那间屋子里,家具是拼凑起来的,大小各异,简直都是废品:两张铺绿呢面的牌桌,一张赤杨木的五斗柜,一张不知从哪个木屋或者厨房里搬来的用薄木板钉成的餐桌,几把椅子和一张有木栅形靠背和几只硬邦邦的皮靠垫的长沙发。墙角供着一尊古老的圣像,还在我们到来之前那老太婆就在圣像前点亮了油灯,墙上挂着两帧色彩灰暗的大型油画肖像:一帧是已故的尼古拉·帕夫洛维奇皇帝,看样子还是在本世纪二十年代画的;另一帧画的是一位主教。
基里洛夫先生进屋后就点亮了蜡烛,从放在屋角的一只还没有归置好的皮箱里拿出了一只信封,火漆和一枚水晶图章。
“把您的留条先装在信封里封好,再在信封上写上姓名。”
我原想提出反对,表示不必,可是他执意不从。我写好信封后,拿起了帽子。
“我想,您喝点茶吧,”他说,“我买了茶叶。想喝点吗?”
我没有拒绝。那老婆子很快就拿来了茶,也就是很快拿来了一只很大的热水壶、一只泡满茶的小茶壶,两只很大的石头茶杯,茶杯上画满了粗劣的图画,一个面包圈和满满一盘敲碎了的糖块。
“我爱喝茶,”他说,“在半夜,喝很多,走来走去和喝茶,一直到天亮。在国外,半夜喝茶不方便。”
“您要到天亮才睡?”
“一向如此,老习惯了。我吃饭不多,老喝茶。利普京很狡猾,但是缺乏耐心。”
我感到很奇怪,他居然愿意交谈,我决定利用这机会。
“方才闹出了一些不愉快的误会。”我说。
他皱紧双眉。
“这是犯傻,根本不值一提。这都是小事一桩,因为当时列比亚德金醉了。我并没有告诉利普京,只是把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事解释了一下,因为列比亚德金听错了。利普京有许多幻想,把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成了大山。昨天我相信了利普京。”
“今天又相信了我?”我笑道。
“方才您不是统统知道了吗。利普京或是软弱,或是缺乏耐心,或是居心叵测,或是……忌妒。”
最后那句话使我吃了一惊。
“不过,刚才您用了这么多形容词,如果他适用于某一个,也不足为怪。”
“也许全适用。”
“是的,此言有理。利普京是个大杂烩!方才他胡说什么您想写一部什么著作,是真的吗?”
“为什么是胡说呢?”他又望着地面,皱起了眉头。
我向他表示了歉意,并且向他保证我并不是在刺探什么事。他脸红了。
“他说的是实话,我是在写。不过这反正一样。”
我俩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像方才那样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关于脑袋云云,是他读了一本书,自己想出来的,他先告诉我,但是又没有看懂,而我只是在寻找人们不敢自杀的原因,就这样。这反正一样。”
“怎么不敢?难道自杀的事还少吗?”
“很少。”
“难道您这么以为?”
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来踱去。
“按照足下高见,是什么原因促使人们不敢自杀呢?”我问。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我,似乎在回想刚才我们讲了什么。
“我……我也不大清楚……有两个成见,两样东西阻止人们自杀;只有两样;一样很小,一样很大。不过很小的也很大。”
“小的是什么呢?”
“疼。”
“疼?难道在这种情况下……这很重要吗?”
“最重要了。有两类人:一类人自杀是因为悲伤过度,或者是因为恼怒,或者是因为疯狂,或者是死了拉倒,反正一样……这类人起意自杀很突然。这类人很少想到疼,而是突然自杀。可是还有一类人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们就想得多了。”
“难道还有深思熟虑后才自杀的?”
“很多。如果不是成见作祟,还可能更多,非常多;我要说的就这些。”
“难道就这些?”
他没有做声。
“难道就没有办法死而不疼吗?”
“试想,”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试想有一块巨石,跟一座大厦那么大;它高悬在您的头顶,而您站在它下面;假如它掉下来落到您身上,落到您头上——您感到疼吗?”
“一块巨石像座大厦那么大?当然,很可怕。”
“我不是说可怕,我问的是疼不疼?”
“像座山那么大的巨石,有一百万普特重?不用说,它是绝不会伤人的。”
“它高悬在您的头顶,而您又确确实实站在它下面,您一定会很害怕,怕它掉下来伤着您。任何第一流的学者,第一流的医生,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会非常害怕。任何人都知道它不会伤人,可是任何人又非常害怕,怕它掉下来伤人。”
“那么第二个大的原因呢?”
“地狱。”
“您是说惩罚?”
“反正一样。地狱,仅仅是地狱。”
“难道就没有根本不相信地狱的无神论者吗?”
他又避而不答。
“您也许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吧?”
“任何人都没法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又涨红了脸说道,“只有当一个人把生与死都置之度外的时候,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这才是一切的目的。”
“目的?那时候,恐怕谁也不想活了?”
“谁也不想活了。”他坚决地说。
“人怕死是因为他们爱生活,这是我的理解,”我说,“也是人的天性。”
“这样想是卑鄙的,也完全是个骗局!”他的眼睛闪出了光。“生活是痛苦,生活是恐惧,人是不幸的。现在一切都是痛苦和恐惧。现在人之所以爱生活,就因为他们喜欢痛苦和恐惧。而且他们也这么做了。现在人们是为痛苦和恐惧才活着的,这完全是骗局。现在的人还不是将来的人。将会出现新的人,幸福而又自豪的人。谁能把生与死置之度外,谁就将成为新人。谁能战胜痛苦与恐惧,谁就将成为神。而那个上帝还成不了神。”
“那么,依您之见,那个上帝还是有的啰?”
“没有上帝,但神是有的。石头中并不存在疼痛,但在因石头而产生的恐惧中却存在疼痛。上帝就是因怕死而引起的疼痛。谁能战胜疼痛与恐惧,谁就将成为神。那时候就会出现新生活,那时候就会出现新人,一切都是新的……那时候,历史就可以分为两部分:从大猩猩到消灭上帝,以及从消灭上帝到……”
“到大猩猩?”
“……到尘世和人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人将成为神,并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世界要变,事情要变,人的思想和种种感情也要变。足下高见:那时候人会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吗?”
“如果大家把生死置之度处,那所有的人就会自杀,您说的变化也许就表现在这里吧。”
“这反正一样。骗局将被粉碎。任何一个想要得到最大自由的人,他就应该敢于自杀。谁敢自杀,谁就能识破这骗局的奥秘。此外就再不会有自由了;这就是一切,此外一无所有。谁敢自杀,谁就是神。现在任何人都能做到既没有上帝也没有一切。可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做过,一次也没有。”
“自杀的人何止千千万。”
“但是都不是因为这个,都是带着恐惧,也不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消灭恐惧。谁能够做到自杀是为了消灭恐惧,谁就能立刻成为神。”
“也许还没来得及吧。”我说。
“这反正一样,”他以一种平静的自豪感,几乎带着一种轻蔑低声回答道,“我感到很遗憾,您似乎在笑。”过了半分钟,他又加了一句。
“可是我觉得奇怪,不久前您是那么爱激动,而现在又是那么平静,虽然您的话说得很热烈。”
“不久前?不久前是可笑的,”他微笑着回答道,“我不喜欢骂人,也从来不笑。”他又闷闷不乐地加了一句。
“是的,您爱半夜喝茶,但每天夜里您过得并不愉快。”我站起来,拿起了帽子。
“您这么认为?”他有点惊奇地微微一笑,“为什么?不,我……我也不知道,”他突然慌乱起来,“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我觉得像别人那样我做不到。别人能够想一件事,接着又马上想另一件事。想另一件事我做不到。我毕生都在想一件事。上帝折磨了我一辈子。”最后他以一种令人吃惊的冲动说道。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问,为什么您的俄国话讲得并不很地道?难道在国外住了五年,不会说俄国话了?”
“难道我说得不地道?我不知道。不,并不是因为在国外。我一辈子都这么说话……我无所谓。”
“还有一个比较微妙的问题:我完全相信,您不喜欢遇到人,也很少跟人说话。那您现在为什么跟我无话不谈呢?”
“跟您?不久前您是那么文静地坐着,而且您……不过,这也无所谓……您长得很像我哥哥,很像,非常像,”他又涨红了脸,说道,“他死了七年了;他是我哥哥,大许多,大很多很多。”
“想必他对您有很大影响吧。”
“不,他不爱说话,他什么话也不说。我会把您的字条交给他的。”
他打着灯笼把我送到大门口,以便我走后锁门。“不用说,是个疯子。”我在心里认定。可是我在大门口又遇见了一个人。
我刚要抬腿跨过大门上的高门槛时,突然,不知道谁的有力的手一把揪住了我的胸部。
“谁?”一个人的声音吼道,“朋友还是敌人?从实招来!”
“他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利普京的尖嗓子在一旁叫道,“他是Г-夫先生,是个受过正规教育、与最上流人士都有交往的年轻人。”
“我就喜欢跟上流人士有交往、受过——正规……那么说很——很有——学问啰……鄙人是退伍大尉伊格纳特·列比亚德金,愿为社会各界和朋友们效劳……只要讲义气,哪怕是混账东西!”
列比亚德金大尉,身高约二俄尺十俄寸,胖胖大大,满脸横肉,头发拳曲,面孔通红,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站在我面前,连说话都很吃力。话又说回来,从前我从远处也曾见过他。
“啊,还有一个!”他发现打着灯笼还没走开的基里洛夫后又大吼一声,他举起拳头,但是又立刻放了下来。
“因为您有学问,饶了您!伊格纳特·列比亚德金是最——有——教养的……
“燃烧的爱情像颗手榴弹,
“爆炸在伊格纳特的心坎。
“独臂人又伤心痛哭,
“想起塞瓦斯托波尔。”
“虽然我没有到过塞瓦斯托波尔,甚至于也不是独臂,但是多美的韵律!”他把他醉意盎然的脸向我伸过来。
“他没有工夫,没有工夫,他要回家,”利普京劝他,“他明天会转告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的。”
“转告利扎韦塔……”他又吼道,“慢,不许动!再听一段:
“一个大美人儿骑着马儿兜风,
“其他女骑手把她围成一圈;
“从马上向我莞尔而笑,
“一位贵族出身的千金。
“这首诗题为《献给骑在马上的大美人儿》。”
“须知,这是一首颂歌!如果你不是一头蠢驴的话,就该懂得这是一首颂歌!只有二流子不懂!站住!”他一把抓住我的大衣。尽管我使劲挣脱,想冲出便门,“请您告诉她,我是荣誉骑士,至于达什卡……我两根指头就能把她……一个女农奴,她敢……”
这时他摔倒了,因为我从他的手里使劲挣脱了出来,沿着街道飞奔而去。利普京死皮赖脸地紧跟着我。
“阿列克谢·尼雷奇会把他扶起来的。您知道我刚才从他那里打听到什么了吗?”他气喘吁吁、唠唠叨叨地说道,“那首歪诗您听见了?瞧,他把他刚才那首诗《献给骑在马上的大美人儿》装进了信封,明天要寄给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而且还在底下签上了自己的尊姓大名。这人有意思吧!”
“我敢打赌,是您怂恿他干的。”
“您输了!”利普京哈哈大笑,“他爱上了她,要知道,这是由恨开始的。起先,他对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恨之入骨,就因为她爱骑马,差点没在大街上大声骂她;但还是骂了!还在前天,她骑马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就骂了她,幸亏她没听见,可是突然,今天却写了一首诗。您可知道,他还想冒险去求婚呢?他是认真的,非常认真!”
“我对您真感到惊奇,利普京,您简直无孔不入,只要哪儿闹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您准在那儿呼风唤雨地捣乱!”我恶狠狠地说道。
“不过,这话您就说过头了,Г-夫先生,该不是您害怕这个情敌,您那小心眼儿猛地怦怦跳了吧——啊?”
“什么——?”我停下了脚步,叫了起来。
“为了惩罚您,下面的事我就什么也不告诉您了。您不是非常想听吗?就说一点吧,这个混账东西现在已经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大尉了,他成了我省的一名地主,而且还是一位相当大的地主,因为日内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把自己的整个庄园和过去的两百名农奴都卖给他了,上帝作证,我没骗您!我刚打听到,不过是从非常可靠的来源打听到的。好了,您现在就自己去摸索,自己去打听吧,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您了。再见,您哪!”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歇斯底里、迫不及待地等我回来。他回来已经差不多一小时了。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起码头五分钟我以为他喝醉了酒。唉,拜访德罗兹多娃家把他的思路给彻底弄乱了。
“Mon ami,我的思路彻底乱了……Lise,……我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个天使和尊敬这个天使;的确是一如既往;但是我觉得她俩等我去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刺探消息,也就是说从我嘴里简简单单地挖走什么东西以后,就请我滚蛋……就这样。”
“您说这话怎么不害臊!”我忍不住叫道。
“我的朋友,我现在完全是单枪匹马。Enfin, c\'est ridicule.您想,那里的一切也塞满了秘密。于是她们就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向我问长问短,关于这些鼻子呀,耳朵呀,还有什么彼得堡的秘密呀,等等。要知道,她俩在这里才头一次听到关于Nicolas四年前在这里发生的那些故事:‘当时您在这里,您都看见了,他当真是个疯子吗?’我真不明白,这想法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普拉斯科维娅巴不得Nicolas是疯子呢?这女人巴不得,巴不得是这样!Ce Maurice,或者,他叫什么来着,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brave homme tout de même,难道为了对他有利,而且这还是她主动从巴黎给cette pauvre amie写信之后……Enfin,这个普拉斯科维娅,正如cette chère amie叫她那样,这是个典型,是果戈理笔下的不朽典型科罗博奇卡,不过她是个凶恶的科罗博奇卡,爱惹是生非的科罗博奇卡,而且是无限放大了的科罗博奇卡。”
“这不成大木箱了。她真是放大了的科罗博奇卡吗?”
“啊,缩小了的也行啊,反正一样,只是请您别打断我的话,因为这一切都在我脑子里打转。在那里,她俩彻底闹翻了;除了Lise,她还在那里‘阿姨,阿姨’地叫,不过Lise很狡猾,这里恐怕还有什么猫腻。这是秘密。但是她跟老太婆吵翻了,没错,Cette pauvre阿姨对所有的人都很霸道……可现在省长夫人来了,上流社会又不把她放在眼里,卡尔马津诺夫也对她‘有失恭敬’;可这时她却突然想到了神经错乱,想到了Lipoutine, ce que je ne comprends pas,据说,她还把醋敷在脑门上,可这时咱俩却又是发牢骚又是写信,净给她添乱……噢,我把她折磨得多苦啊,而且赶在这时候!Je suis un ingrat!试想,我回来后发现她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您看看这信,您看看!噢,我多么不登大雅之堂啊。”
他把他刚刚收到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信递给我看。她大概对她早晨写的那句话“在家静候”有点后悔了。信写得很客气,仍旧是一种坚决果断的口吻,而且寥寥数语。她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于后天即星期天中午十二点整到她那里去,并建议他带一位自己的朋友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她在括号里提到了我的名字)。在她那方面,她也答应把沙托夫——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哥哥叫来。“您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最后的答复,这您总该满意了吧?您孜孜以求的不就是这形式吗?”
“请注意在信的末尾关于走形式云云的这句气话。这个可怜的,可怜的女人,我的这个终身的知交!不瞒您说,这个对于我命运的突如其来的决定使我感到仿佛一种压抑……不瞒您说,我还一直抱着希望,可现在tout est dit,我知道一切都完了;c\'est terrible。噢,要是根本没有这个星期天,一切都是老样子:您来看我,我在家等您,该多好啊……”
“利普京在不久前说的所有那些无耻下流的话,所有那些流言蜚语,把您给弄糊涂了。”
“我的朋友,您刚才又用您那友好的手碰到了我的另一个痛处。这些友好的手啊,一般说是无情的,有时则是枉费心机的,pardon,但是,您信不信,关于这一切,关于这些无耻下流的话,我差不多全忘了,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忘,但是由于我愚蠢,当我在Lise那儿的时候,我还一直努力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并且硬要自己相信我是幸福的。可现在……噢,我现在说的是这位宽宏大量的、有仁爱之心的、一直耐心地对待我的卑鄙缺点的女人——也就是,虽然说不上非常有耐心,但是要知道,我自己又怎么样呢,我的性格是这么轻浮和恶劣!要知道,我是一个爱胡闹的孩子,带有孩子的全部唯我独尊——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可是却没有孩子的天真无邪。她像个保姆似的照料了我二十年,cette pauvre阿姨啊,就像Lise给她的雅号那样……可是突然,在二十年后,这孩子想要结婚了,又是提亲又是做媒,接二连三地写信,可她脑门上却敷上了醋,而且……而且我还达到了目的,星期天我就是个已婚的男子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为什么要一再坚持,我干吗要写那些信呢?对了,我忘了:Lise非常喜欢达里娅·帕夫洛芙娜,起码她是这么说的;她说她:‘C\'est un ange,就是有点内向。’她俩都劝我,连普拉斯科维娅也……不过普拉斯科维娅没劝。噢,这个科罗博奇卡的心中蕴藏着多少歹毒啊!说实在的,Lise也没劝我,她说:‘您干吗要结婚呢,用学问自娱就够了嘛。’还哈哈大笑。我原谅了她的笑,因为她自己也心烦意乱。不过她俩也说,您没有女人是不行的。您已渐渐年老体衰,而她可以呵护您,或者还有什么什么的……Ma foi,我自己跟您坐在这里也一直在想,这是上天可怜我一生坎坷,已垂垂老矣,还派她来照应我,让她呵护我或者还有什么什么的……enfin,家务总也需要有个人照应吧。瞧,我那边这么多垃圾,再瞧那边,一切都乱糟糟的,到处乱扔,方才我让用人收拾了一下,可是那本书还撂在地上。La pauvre amie老是生气,说我屋里到处是垃圾……噢,现在再也不会听到她的声音啦!Vingt ans!而且,似乎,他们还收到一些匿名信,您想想,似乎Nicolas把庄园卖给了列比亚德金。C\'est un monstre?et enfin,这个列比亚德金又是怎样的人呢?Lise听着,听着,她听得多专心啊!我原谅了她的哈哈大笑,我看到她脸色凝重地在听,至于ce Maurice……我才不愿意担任他现在的角色呢,但他brave homme tout de même,但是有点腼腆;不过,上帝在上,由他去吧……”
他闭上了嘴;他累了,越说越乱,他坐着,低垂着头,用疲惫的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我利用这间隙告诉他我到菲利波夫公寓去的情况,同时我又不客气和冷冰冰地说了说我的意见,我认为列比亚德金的妹妹(我没有见到她)从前的确可能是Nicolas的一件牺牲品,正如利普京所说,这事发生在他生活中那段谜一般的时期,因此很可能,列比亚德金因为什么缘故常常收到Nicolas寄给他的钱,但是也就这些了。至于有关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那些流言蜚语,统统是胡说八道,都是那个混蛋利普京生拉硬拽地编造出来的,起码阿列克谢·尼雷奇是这么热烈地肯定的,而对于他的话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心不在焉地、好像与他无关似的听完了我的这段说明。我还顺便提到了我跟基里洛夫的谈话,又补充说基里洛夫可能是个疯子。
“他不是疯子,但这都是些目光短浅的人。”他无精打采地,仿佛不情愿似的懒洋洋地说道。“Ces gens-là supposent la nature et la société humaine autres que Dieu ne les a faites et qu\'elles ne sont réelement.有人爱跟他们眉来眼去,但起码不是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我在彼得堡见到过这种人,avec cette chère amie(噢,当时我常常气她)!我不仅不怕他们谩骂,甚至也不怕他们夸奖。甚至现在我也不怕,mais parlons d\'autre chose……我大概做了不少可怕的事;您想想,昨天我给达里娅·帕夫洛芙娜送去了一封信……为了这事我正在狠狠地诅咒自己!”
“您在信上写什么了?”
“噢,我的朋友,请相信,这一切做得十分光明正大。我告诉她,还在五天前我就写了一封信给Nicolas,信也写得很光明正大。”
“我现在明白了!”我激动地叫道,“但是您有什么权利把他俩相提并论呢?”
“但是,mon cher,别把我彻底压垮了,也别冲我嚷嚷;我本来就像……就像只蟑螂似的被踩得粉身碎骨了,最后,我认为,这一切都做得十分光明正大。您可以姑且假定,那儿,en Suisse……的确发生过什么猫腻,或者出现了某种苗头。我必须先问问他俩的心,以便……enfin,不要妨碍他们两情相悦,不要成为他俩道路上的绊脚石……我这样做的动机是绝对光明正大的。”
“噢,上帝,您做得多么愚蠢啊!”我不由得脱口道。
“愚蠢,愚蠢,”他甚至急切地接口道,“您从来没有说过任何比这更聪明的话了,c\'était bête, mais que faire, tout est dit。这婚我是结定了,哪怕是跟‘别人的罪孽’结婚,但是干吗要写信呢?不是吗?”
“您又旧事重提了!”
“噢,现在,您的喊叫吓唬不了我啦,现在在您面前的已经不是从前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啦;那个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已经被埋葬了;enfin, tout est dit.再说您嚷嚷什么呢?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不是您结婚,您也无须戴上某种头饰。又让您讨厌了是不是?我的可怜的朋友,您不了解女人,而我是专门研究女人的。‘如果你想战胜全世界,首先要战胜你自己。’这是另一个像您这样的浪漫主义者,即我的大舅子沙托夫所说的唯一的令人茅塞顿开的话。我很乐意借用他的这句金玉良言。嗬,因此我准备战胜我自己,先结婚,然而我想征服什么来代替征服整个世界呢?噢,我的朋友,婚姻——这是任何一个要强的人,任何一个独立不羁的人精神上的死亡。婚姻生活将会使我一蹶不振,将夺去我为事业服务的精力和勇气,接着是生儿育女,说不定生下来的还不是我的孩子,不消说,肯定不是我的;一个英明的人是不怕正视真理的……昨天利普京建议我用深沟高垒来防范Nicolas;他真傻,我是说利普京。一个女人足以骗过那只无所不见的眼睛。Le bon Dieu在创造女人的时候,当然知道他将会陷入怎样的境地,但是我相信她肯定阻挠过他,硬让他把她自己创造成现在这样子,而且……还带有她现在这样的本质属性;要不谁愿意给自己白白招来这么多麻烦呢?我知道,纳斯塔西娅也许会生我的气,说我又犯了自由思想的毛病,但是……Enfin, tout est dit。”
如果他没有在他那个时代盛极一时的廉价的、俏皮的自由思想的话,那他也就不成其为他了,起码他现在说了一些语义双关的俏皮话聊以自慰,但时间不长。
“噢,为什么不能根本没有这后天,没有这个星期天呢!”他突然叫道,但已经处在完全的绝望中,“为什么不能哪怕就一个星期没有星期天呢——si le miracle existe上帝从月份牌上取消一个星期天,在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哪怕就为了给无神论者证明一下自己的威力呢,et que tout Soit dit!噢,我多么爱她呀!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可是她却从来不了解我!”
“但是,您说谁呢,我听不懂您的话!”我诧异地问。
“Vingt ans!她一次也没有了解过我。噢,这太残酷了!难道她以为,我之所以同意结婚是因为害怕,是因为穷吗?噢,真是奇耻大辱!阿姨,阿姨,我是为了你呀……噢,就让她这个阿姨知道好了,她是我二十年来衷心爱慕的唯一女人!她应当知道这个,除此以外就只能死拉硬拽地强迫我去结这个ce qu\'on appelle le婚了!”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这一自供状,而且还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不瞒你们说,当时我真想笑。但真要这样,我就不对了。
“现在我只剩了他一个人,一个人了,他是我唯一的希望!”他突然举起手来一拍,仿佛因这个新想法而猛然吃了一惊,“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只有我那可怜的孩子才能救我了——噢,他为什么还不来呢!噢,我的儿子,噢,我的彼得鲁沙……虽说我不配做你爸,叫我老虎倒更恰当些,但是……laissez moi, mon ami,我想躺一会儿,以便集中思想。我太累啦,太累啦,何况您,我想,也该去睡觉啦,voyez vous,十二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