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代引言:德高望重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基生平中的若干轶事

鄙人志大才疏,所以在下笔描写不久前发生在敝城这个至今平淡无奇的城市里的咄咄怪事时,不得不从稍前的往事说起,即从才华横溢而又德高望重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韦尔霍文斯基的若干轶事说起。这些轶事仅是本记事的一个引子,我打算描写的故事本身,还在后头。

一言以蔽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经常在我们中间扮演一种有点特殊的,可以说是忧国忧民的志士仁人的角色,而且他也酷爱这一角色,我甚至觉得,不扮演这一角色他就活不下去。我丝毫无意把他比作戏台上的演员:上帝保佑,何况我本人对他一向尊敬。这一切很可能是习惯使然,或者不如说他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孜孜以求的高尚的志趣,一向以志士仁人自诩,把这视同一种愉快的幻想。比如说,他非常喜爱他那“被迫害者”,以及可以说是“被贬谪者”的地位。在这两个称谓中别有一种令他始终感到心醉神迷的典雅的光辉,这光辉后来在如许年的漫长岁月中逐渐提高了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终于使他达到某种令他志得意满的极高声望。在上世纪的一部英国讽刺小说中,有个人名叫格利佛,他从小人国回来,小人国的人总共才有这么两俄寸高,他身居他们中间,已经养成了以巨人自居的习惯,以致他蹀躞伦敦街头,不由得向过往行人和来往马车大叫,让他们在他面前闪开,当心别让他无意中把他们踩死了,他总以为他还是巨人,而他们不过是些小不点。因此人家就笑话他,骂他,一些粗野的马车夫甚至用鞭子抽这巨人;但他们这样做对吗?习惯成自然,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习惯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几乎干出同样的事,不过更天真、更无恶意罢了,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因为他的确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我甚至这么认为,到后来,大家都把他忘了,到处都没人提起他,但是决不能因此说,过去也根本不知道他。无可争议,他也曾一度跻身于我国上一辈灿若群星的某些名流之列,有一个时期(诚然,转瞬即逝,为时极短),他的大名在当时许多心急的人的口碑中,几乎与恰达耶夫、别林斯基、格拉诺夫斯基以及在国外刚刚崭露头角的赫尔岑的大名并列。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活动,由于(可以说吧)“情势复杂,变幻莫测”几乎在锋芒初露的同时便夭折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查明,既没有所谓“变幻莫测”,甚至也根本没有什么“情势复杂”,起码在这件事上是如此。仅在前不久我才得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蛰居敝省,生活在我们中间,不仅不是贬谪(正如我们一贯认为的那样),甚至也从来没有受到过监视,这事使我感到非常惊奇,然而这消息却是绝对可靠的。由此可见,一个人的想象力竟会丰富到这种程度!他终其身都真心诚意地相信,在某些领域,总有人对他放心不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不断有人向上举报,并被记录在案,近二十年来,敝省已更换了三任省长,每位省长在首途履新,荣任省座之际,总会对他抱有某种特别的、感到麻烦的想法,这也是上峰委以省座时首先提醒这位省长注意的。倘若当时有人以颠扑不破的证据让刚正不阿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相信,他对此根本就无须担心,他一定会生气的。然而,他却是一位非常聪明和才华出众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学界翘楚,虽然话又说回来,在学术上……嗯,总而言之,他在学术上成就不大,而且,似乎,一事无成。但是,要知道,在我们俄国,翘楚、耆宿云云,一向都虚有其名。

他从国外归来,昙花一现地在某大学执掌教席,那已是四十年代末了。他一共才讲了几堂课,好像讲的是有关阿拉伯人的历史;他还答辩并通过了一篇出色的学位论文,这篇论文研究的是在一四一三至一四二八年间,德国的一座小城汉瑙本来可能起到一种非军事的、汉萨同盟的作用,与此同时,还论述了这一作用根本未能实现的那些特殊的、至今弄不清的原因。这篇学位论文巧妙地刺痛了当时的斯拉夫派,在他们中间一下子招来了许多狂怒的敌人。

尔后(不过已在他丢掉教席之后),他在一家译介狄更斯和宣扬乔治·桑的进步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极其深刻的论文的开头部分(可以说吧,目的是为了报复,以示他们失去了怎样一个人)——似乎是谈某一时代的某些骑士何以有非常高尚的道德情操,或者这一类问题。起码其中提出了某种崇高的和非常高尚的思想。后来有人说,这篇论文的后续部分立即被禁,甚至这家进步刊物也因为发表了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而受到了警告。这是很可能发生的,因为当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有呢?但是就这件事来说,很可能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是作者自己偷懒,没有把这篇论文完稿罢了。至于他中止讲授有关阿拉伯人的课,乃是因为某某人(显然是他的诸多反动的仇敌之一)不知用什么办法截获了一封他致某某人的信,信中谈了一些“情况”,因此便有人要求他对此作出某种交代。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但是也有人断言,就在那时候,彼得堡破获了一个庞大而又反常的反国家集团,人数大约十三名,几乎动摇了我们的国家大厦。据说,他们似乎还准备翻译傅立叶本人的著作。无独有偶,与此同时,在莫斯科查获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一部长诗,这还是他六年前十分年轻的时候在柏林写的,曾以手抄本行世,在两名文学爱好者中间流传,并为一名大学生所珍藏。这部长诗现在就放在我的书桌里;我得到这部长诗不会早于去年,由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亲自赠予,是一部最近的手抄本,由作者亲手誊写和亲笔题签,封皮是红色山羊皮,装帧十分精美。然而,这部长诗并不缺乏诗意,甚至也不乏一定的才气;但是写得很怪,但在当时(确切点说,即在三十年代)这类写法是十分平常的。可是要说出它的情节,我很为难,因为说实话,情节云云,我什么也没有看懂。这是一部以富有抒情性的戏剧形式写成的讽喻作品,颇像《浮士德》的第二部。全剧以女声合唱开始,其次是男声合唱,然后是某些精灵的合唱,最后则是一些虽然还不曾活过但却非常想活的灵魂的合唱。所有这些合唱,唱的都是一种十分含混不清的东西,大部分是唱某人的诅咒,但却带有一种高雅的幽默色彩。但是情景突然变换,某个“人生的节日”来临了,喜庆中,甚至昆虫也放声歌唱,出来了一只乌龟,满嘴是神圣的拉丁语,记得,甚至还有一块矿石,即一种根本是死的东西,也唱了一支什么歌。总之,万物都在不停地歌唱,即便说话,也是含混不清地互相谩骂,但依旧带有高雅的色彩。最后场景又变换了,出现了一片蛮荒之地,在悬崖峭壁间,有个文明的年轻人在来回彳亍,他一面揪着野草,吮吸着,一位仙女问他:他干吗要嘬这些草汁?他回答说,他感到活腻了,想忘却一切,结果在这些野草的汁液中找到了忘却之道;但是他的主要心愿还是尽快失去理智(这心愿说不定是多余的)。接着突然有一位非常英俊的美少年骑着一匹黑马登场了,他身后跟随着多得不可胜数的世界各族人民。这少年代表死神,而各族人民都渴望见到死神。最后,已是最后一场,突然出现了巴别塔,建造该塔的一些大力士们终于唱着新的希望之歌把这塔建成了,当他们已经建到塔顶的时候,有个神,比如说,俄林波斯圣山的统治者吧,却可笑地逃跑了,于是恍然大悟的人类便占领了他的位置,立刻以洞察万物的新见解来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嗬,就是这样一部长诗当时却认为是危险品。去年,我曾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建议把它发表出来,因为在我们当代这是完全无罪的,但是他却带着明显的不满拒绝了我的建议。他不喜欢把他的诗剧看成是完全无罪的,我甚至认为,他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内对我十分冷淡,其因也盖出于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突然,几乎就在我建议他在这里发表它的同时——这部长诗却在那里,在国外被收在一本革命文集里发表了,而且事先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此一无所知。起先他吓了一跳,立刻跑去找省长,并给彼得堡写了一封十分光明磊落的辩护信,他把这信给我念了两遍,但是没有发出,因为不知道应该寄给谁。总之,他焦躁不安地过了整整一个月;但是我深信,他的私心深处一定感到万分得意。他弄到了一本文集,差点没同这本书同起同睡,白天则把它藏在床垫底下,甚至不让女用人替他铺床,虽然他每天都在等什么地方给他发来贺电,可是表面上又装得满不在乎。结果是什么电报也没有来。于是他便与我立刻言归于好,由此可以证明他那颗温文尔雅而又不念旧恶的心是非常善良的。

我倒不是断言他根本没有感到任何痛苦;现在我深信,他只要做些必要的解释,就可以继续讲他的阿拉伯人,而且爱讲多少都成。但当时他太自以为是了,同时也太匆忙了,急于使自己深信不疑,似乎他这辈子的前程已被“变幻莫测的事态”打得粉碎。其实说穿了,改变他前程的真正原因,乃是中将夫人即当地巨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斯塔夫罗金娜早先就已向他提出过的、现在又旧事重提的一个极其微妙的建议,请他充当她的独生子的高级教师和朋友,负责对他进行教育和整个智育培养,且不说报酬从丰,束脩优渥了。头一回向他提出这一建议还是在柏林的时候,正值他初次丧偶鳏居之际。他的发妻是敝省的一个举止轻浮的姑娘,当他还十分年轻的时候就冒冒失失地跟她结了婚,由于囊中羞涩,养不起她,再加上其他一些多少微妙的原因,看来,他跟这个(话又说回来)长得十分妩媚动人的女人在一起吃了不少苦头。她死于巴黎,最后三年已跟他处于分居状态,但给他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儿子,正如不胜凄惶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一回当着我的面脱口所说,这是他“欢乐的、尚未黯然失色的初恋的果实”。这只小鸟从一开始就被送回俄国,一直在某个偏僻的地方,交由几位远房的姑妈抚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拒绝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那时提出的建议,甚至不满一年,又很快续弦了,娶了一个不爱说话的柏林姑娘为妻,主要是这次结婚毫无必要,没有特别的道理。但是,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些其他原因,使他谢绝了西席之职:当时有一位名噪一时、令人难忘的教授,他的名声吸引了他,于是他便插翅飞上了他早就跃跃欲试的讲坛,想试一试他那雄鹰的翅膀。可是现在他已铩羽而归,因此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还在过去就曾动摇过他的决心的那一建议。第二位夫人跟他过了不到一年便溘然长逝,这就把一切彻底安排妥了。说穿了:一切迎刃而解,盖由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热情关怀,以及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他那弥足珍贵的,可以说吧,尽善尽美的友谊,如果对于友谊也可以这样形容的话。他投身于这友谊的怀抱,于是这事便从此敲定而且一定就是二十余年。我使用了“投身于怀抱”这一说法,但愿上帝保佑,不要让有些人想过了头,作些无聊的猜测;这里的所谓怀抱,应当理解为高风亮节。最精巧和最最微妙的关系,从此把这两位如此杰出的人物永远联系在一起了。

西席这一教职所以被接受,还因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发妻遗留下来的庄园很小,而且与斯塔夫罗金家在敝省的宏伟的城郊庄园斯克沃列什尼基左右毗邻。再说,在幽静的书斋里,从此可以不再为大学里庞杂的课程所分心,潜心于学术事业,用极其深刻的学术著作来丰富祖国的语文科学。学术著作并未面世,但是却可能以一种站在祖国面前的所谓“谴责的化身”的姿态昂首挺立,凡二十余载,了此余生,诚如一位人民诗人所说:

作为谴责的化身

……

你站在祖国面前,

自由主义的理想家。

但是,如果这位人民诗人所形容的那个人愿意这样做的话,也许,他就有权一辈子摆出这样一副姿态,虽然这样做未免乏味。说真格的,咱们这位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与这一类人相比,不过是个模仿者,再说老这么昂首站着也未免疲劳,因此常常侧身躺下,小憩片刻。但是,虽然侧身而卧,应当说句公道话,他在这卧姿中也依然保持着谴责的化身这一姿态,何况对于敝省上下这样也就足够了。在敝城俱乐部里,当他坐下来打牌的时候,您不妨瞧瞧他那副尊容。他的整个模样都似乎在说:“打牌!我坐下来跟你们打叶拉拉什!难道这可以并存吗?谁应该对此负责?谁粉碎了我的学术生涯,把它变成了叶拉拉什?唉,就让俄罗斯亡国灭种吧!”他说罢便威严地甩出一张红心王牌。

不过说真格的,他非常喜欢斗牌,就因为斗牌,尤其在最近,他经常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发生不愉快的冲突,何况他又经常输钱。不过这是后话。现在我只想指出,他甚至是一个经常受到良心谴责的人(就是说,有时候),因此常常愁眉不展。在他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长达二十年的友谊中,他每年有三四次常常陷入我们称之为“忧国忧民”的状态中,就是说不过是闷闷不乐罢了,但是深受人们尊敬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却喜欢使用“忧国忧民”这词儿。后来,除了忧国忧民以外,他又开始陷入香槟酒之中;但是对他关怀备至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一辈子都保护着他,没让他染上任何庸俗的嗜好。他也确实需要一位保姆,因为有时候他会变得十分古怪:当他处在最崇高的忧伤之中,会忽然像个最普通的黎民百姓一样开怀大笑。还有些时候,他甚至对自己也会幽默地讽刺几句。但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幽默的讽刺。她是一位正统的妇女,是一位赞助文学事业的女性,她的所作所为仅出于高尚的考虑。这位朝廷命妇对她的穷朋友的长达二十年的影响至为巨大。关于她应当另作交代,现在我就来谈她的情况。

有这么一种奇怪的友谊:两朋友都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一辈子就这么活着,可是彼此又分不开。要分手甚至根本办不到:如果当真发生了这种事,那个由着性子胡闹,跟对方中断关系的朋友,一定会首先病倒,甚至一命归天也说不定。我千真万确地知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好几次,有时还是在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面对面地倾心交谈、互诉衷肠之后,等她一走,他又从沙发上突然跳起来,开始用拳头捶打墙壁。

他这样做并没有丝毫难解之处,有一次他甚至还从墙上敲落了一块白灰。也许有人会问:这样微妙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倘若我是目击者,亲眼目睹了这情景,又怎么样呢?倘若这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趴在我的肩膀上不止一次地痛哭流涕,绘声绘色地向我描写他自己的全部底细,你们又会怎么说呢(他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话不说呢)?但是几乎在每次痛哭流涕之后都会发生这样的事:第二天他就因自己忘恩负义而甘愿把他自己钉死在十字架上;他急匆匆地叫我去,要不就亲自跑到我房间里来,而他此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告诉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是“人格高尚和温文尔雅的天使,而他自己则适得其反”。他不仅跑来找我,甚至还不止一次地用他的生花妙笔写信给她,向她本人描述这一切,并在工工整整地签上自己的尊姓大名后,向她坦白交代,昨天他曾向一个不相干的人叙述,她之所以要他充当她府上的西席,是出于虚荣和嫉妒他的学识和才能;她恨他但又不敢明说,怕他拂袖而去,从而有损于她在文坛上的声望;因此,他蔑视自己,拿定主意要自寻短见,现在就等她说最后一句话,从而决定一切,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了解了这一切之后,就不难想象,这个年逾半百的、最天真的黄口小儿,一旦精神病发作,有时候会达到怎样的歇斯底里!有一回,我就亲自看到过这样一封信,这是在他们的某次争吵之后,就为不足挂齿的一点小事,但一吵起来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看后大惊失色,求他千万别把信寄出去。

“那不行……这样做更光明磊落……我责无旁贷……我倘若不向她承认一切,一切,我会死的!”他差点像发热病似的回答道,还是把信发出去了。

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就从来不会寄给他这样的信,他俩的差别就在这里。诚然,他酷爱写信,甚至跟她住在同一座楼里,也常常给她写信,在歇斯底里发作的时候,甚至一天写两封。我清楚地知道,她阅读这些信时一向十分用心,甚至一天两封她也照读不误,看完后就标上日期,分门别类地放进一个特别的小匣子里;此外,她还把这些信珍藏在自己的心坎上。然后,便让她的朋友空等一整天,不予答复,遇到他时就像没事人似的,仿佛昨天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发生。她就这样慢慢、慢慢地把他调教过来了,连他自己都不敢提起昨天的事,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窥视若干时候。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忘记,倒是他有时候忘得太快了,看到她泰然自若就受到了鼓舞,倘有朋友前来,他甚至当天就嘻嘻哈哈,争着开香槟酒,像孩子般顽皮。想必,当时她恶狠狠地看着他,可是他竟毫无察觉!除非过了一周,过了一月,甚至于过了半年之后,在某时某刻,事有凑巧,他无意中想起在这样的信中有某一句话,接着又想起了全信,连同全部情况,他才忽然羞赧无地,而且常常痛苦得上吐下泻,仿佛害了霍乱病似的。这种特殊的、类似于亚霍乱的阵阵发作,在某种情况下,往往是他的神经受到剧烈震荡后的通常出路,也是他的体格的某种颇为有趣的怪事。

的确,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肯定恨死了他,而且十分经常地恨他;但是他在她身上只有一点直到最后都没有察觉,他终于成了她的儿子,她的创造物,甚至可以说,成了她的发明,成了与她血肉相连的某种东西,她之所以聘用他,供养他,绝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才能的嫉妒”。如果这样揣测她,那就未免极大地侮辱了她!她身上除了对他抱有不断的憎恨、嫉妒和蔑视以外,还蕴藏着一种对他的让人受不了的爱。她保护他,使他纤尘不染,她百般照料他,照料了他二十二年,倘若事关他那诗人、学者和忧国忧民的志士仁人的声誉,她就会忧心忡忡地接连好几夜睡不着觉。她发明了他,她对自己的发明物自己头一个就深信不疑。他仿佛是她的某种幻想……但是她对他的要求也很高,有时候甚至要求他像奴隶一样对她百依百顺。她极爱记仇,爱记仇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既然谈到话头上,我就来谈两件趣事。

有一天,当时,关于农民解放的传说还只是略有耳闻,整个俄罗斯都突然欢喜雀跃,准备全国复兴的时候,有一位从彼得堡来的男爵,路过敝地,顺道拜访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这位男爵与最高当局关系密切,而且非常接近决策层。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非常重视这类拜访,因为自从她的夫君谢世以后,她与上流社会的关系便日益削弱,最后就完全中止了。男爵在她府邸坐了一小时,喝了点茶。当时没有任何宾客作陪,但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却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了来,摆了摆场面。男爵过去对他也久闻大名,或者装作久闻大名的样子,可是在用茶的时候却很少同他说话。不用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是不会让自己丢人现眼的,再加他的风度极为高雅。虽然他的出身似乎并不十分高贵,但是恰逢际遇,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在莫斯科的一个显贵人家抚养长大,因此具有良好的教养;他的法语说得就跟巴黎人一样。因此,男爵从第一眼起就应该明白,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虽然蛰居外省,但是围绕在她周围的都是何等样人。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当男爵颔首肯定,当时刚刚传开的有关这次大改革的传闻确有其事之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乌拉”,甚至还用手做了一个表示欢天喜地的姿势。他喊的声音倒不大,甚至还十分优雅;甚至,说不定,他的欢天喜地也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而手势也是在喝茶前半小时对着镜子特意排练好的;但是,当时他想必有什么东西未能尽如人意,因此男爵只是略显不悦地微微一笑,虽然他立刻又特别客气地加了一句,谈到由于这件大事,所有俄国人的心一定理所当然地深受感动,云云。接着很快就走了,临走时也没有忘记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伸出两个手指,以示握别。回到客厅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先是沉默了大约三分钟,好像在桌上寻找什么东西似的;但是突然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转过身来,脸色苍白,两眼发光,慢吞吞地悄声道:

“我永远也忘不了您干的这好事儿!”

第二天,她遇见自己的朋友又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来不提那天发生的事。但是过了十三年,在一个充满悲剧气氛的时刻,她又旧事重提,并且指责了他,像十三年前她头一次指责他时那样,脸色苍白。她在整个一生中只有两次向他说过:“我永远也忘不了您干的这好事儿!”与男爵那事已经是第二次了,但是第一次也颇为典型,而且似乎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命运影响至大,因此我也想谈谈那次的情况。

那是在一八五五年春,时当五月,即在斯克沃列什尼基得到斯塔夫罗金中将仙逝的消息之后。斯塔夫罗金中将是一位干事冒失的老人,他是在奔赴克里米亚现役部队履新的途中因胃部失调去世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成了寡妇,穿上了重孝。诚然,她不可能感到很伤心,因为最近四年来夫妻俩因为性格上合不来完全分居了,她只给他提供生活费(中将本人总共只有一百五十名农奴和一份俸禄,此外就只有显赫的身份和关系网了;而全部财富和斯克沃列什尼基是属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她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包税商的独生女)。虽然如此,这个出人意料的消息还是使她十分震惊,于是她就离开社交界,过起了完全孤独的生活。不用说,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直待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五月,万物复苏,生机盎然,傍晚时分更是景色宜人。稠李已繁花满树。两位朋友每到傍晚都在花园里见面,在凉亭里一直坐到半夜,敞开心扉,互诉衷肠。这时光真是太富诗意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由于命运骤变说的话就比平时多了些。她仿佛偎依在自己朋友的身旁,贴近他的心窝,就这样继续了几个晚上。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个痛不欲生的未亡人是否对他存有什么指望呢,她是否在等待一年服丧完毕之后由他向她提出求婚呢?”这念头是无耻的,但是,要知道,一个人身心高雅有时反倒会促使他对无耻的念头产生癖好,因为人的发展往往是多方面的。他开始仔细琢磨,终于发现这事庶几近之。他寻思:“不错,家私巨富,但是……”的确,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不大像个大美人儿:高高的个儿、黄黄的皮肤,瘦骨嶙峋,一张显得太长的马脸。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越来越动摇不定,因怀疑而万分痛苦,甚至由于拿不定主意而哭了两次(他常常哭)。每到傍晚,就是说在凉亭里,他的脸不知怎么总是不由得流露出一种任性而又嘲弄,打情骂俏同时又傲慢的表情。他这样做是无意的,身不由己的,甚至一个人越高尚,这种表情就越看得出来。只有上帝知道这事的是非曲直,但是较有把握的是,足以完全证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疑心是有道理的那种东西,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芳心里尚未萌生。再说她也不会易姓改嫁,将自己的斯塔夫罗金的姓氏换成他的姓氏,虽然他的姓氏也十分高贵。也许,从她那方面来说,这不过是女人的逢场作戏,是一种不自觉的女性需要的流露,在某些女人味十足的女人身上,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敢担保;研究女人的芳心到底有多深,甚至至今尚未涉足!不过我还是接着说吧。

应当认为,她很快就在心中猜透了她那朋友脸上的那种古怪的表情;她很敏感,看事很细心,倒是他有时候显得太天真了。但是傍晚之约依然跟过去一样进行,他们彼此的谈话也同过去一样极富诗意而又兴味盎然。直到有一天,随着夜幕的降临,在极其活跃而又极富诗意的谈话结束之后,两人友好地分了手,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居住的那座厢房的台阶旁彼此热烈地握了握手。每年夏天,他都要从斯克沃列什尼基供老爷们居住的庞大府邸里搬出来,搬到这座几乎坐落在花园里的小厢房居住。他刚回到自己的房间,思绪万千地拿起一根雪茄,还没来得及把烟点上,就疲倦地、一动不动站在敞开的窗户前,注意地看着在一轮明月旁滑过的轻如绒毛的朵朵白云,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簌簌声,使他打了个寒噤,回过头来。四分钟前他刚离开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又站到了他面前。她那张黄脸几乎变得铁青,嘴唇紧闭,嘴角在微微颤动。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足有十秒钟,眼神坚定而又铁面无情,她突然急促地悄声说道:

“我永远也忘不了您干的这好事儿!”

十年之后,当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悄悄地把这一让人伤心的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他先把房门锁上,向我起誓,当时他在原地都愣住了,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是怎么走开的。因为以后她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向他暗示过那天发生的事,一切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照常进行,所以他毕生都倾向于认为,这一切不过是他病前的幻觉,再说当天夜里他还当真病了,而且一病就是整整两星期,因此,赶巧,也就中止了他俩在凉亭里的约会。

尽管他幻想那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但是他毕生中的每一天都似乎在等待着这件事的下文,或者可以说等待着这件事的结局。他不相信,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有时端详自己朋友的脸色就不免感到奇怪了。

她甚至亲自为他设计服装,而他也就穿着她设计的服装度过自己的一生。衣服很雅致,也很有特色:长襟的黑色上衣,纽扣几乎一直扣到颈部,但穿着却十分潇洒、气派;一顶宽边软帽(夏天是草帽);一条细麻纱的白色领带,打了个大领结,两端垂于胸前;一根装有银镶头的手杖,外加长发垂肩。他的头发是深褐色的,直到最近,才略显斑白。他的唇髭和胡须都剃光了。据说,他年轻时非常英俊潇洒。但是依我看,即使老了也依旧器宇轩昂。再说五十三岁又何老之有?但是,由于他总想摆出一副志士仁人的姿态,他不仅不想显得年轻,反而似乎倚老卖老,显示自己已经有了一大把年纪,他穿着自己那身服装,高高的个子,瘦削的身材,长发垂肩,颇像是位大牧首,或者说得正确些,颇像三十年代出版的某本文集里诗人库科利尼克的石印像,尤其是夏天当他坐在花园里丁香盛开的花丛下的一张长椅上,双手扶着手杖,身旁摊开一本书,眺望着日落时分的满天晚霞,陷入充满诗意的沉思的时候。关于读书,我倒要说几句,到后来不知为什么他竟废卷不读。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已是最后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订了许多报刊,这,他是经常看的。他也经常关心俄国文学取得的成就,虽然他丝毫也没有丧失自己的尊严。过去,他曾一度热衷于研究我国内政与外交等当代高级政治,但是很快他就挥挥手把这事撂下了。也常常发生这样的事:他随手拿起一本托克维尔的书走进花园,可是兜里却藏着一本保罗·德·科克。然而,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还想再附带说一点库科利尼克画像的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头一次看到这幅画像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正在莫斯科贵族女子寄宿学校上学。她立刻就爱上了这幅画像。寄宿学校的所有小姑娘照例是碰到什么就爱什么,甚至也爱上自己的老师,主要是书法老师和绘画老师。但是有意思的不是小姑娘们的天性,而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甚至在年已半百的知天命之年还把这幅画像作为自己秘藏的珍品收藏着,也许正因为此,她才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设计了有点像这幅画像上所画的那种服装。但是,当然,这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在最初几年,说得更确切些,在特罗菲莫维奇寄寓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家的前一半时间里,他还想著书立说,每天都认认真真地准备执笔写作。但是到了后一半时间,想必连早先看过的东西也忘了。他越来越经常地对我们说:“似乎,我已做好了写作的准备,材料也收集好了,然而就是写不出来!毫无办法!”说罢,他沮丧地垂下了头。毫无疑问,他在我们心目中成了科学的殉难者,这只会使他显得更伟大,但是他本人想要的却是另一种东西。“把我给忘啦,谁也不需要我啦!”他不止一次地脱口而出。这种强烈的忧郁,尤其在五十年代末,已完全左右着他的身心。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终于明白,这事十分严重。再说她也不能忍受她的朋友被人遗忘和不需要了。为了使他快活起来,为了使他重振昔日雄风,她当即带他去了莫斯科,因为那里她认识几位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但不料连莫斯科也不行。

当时是个特殊时期,出现了某种新潮,与过去的一潭死水大异其趣,这潮流十分古怪,但又随处都能感觉到,甚至连斯克沃列什尼基也不例外。谣诼纷纭,纷至沓来。所谈的种种事实,一般说,大家多少还是知道的,但是显而易见,除了这些事实以外,还出现了与这些事实随之而来的许多思想,主要是这些思想多得不可胜数。正是这点使人困惑:怎么也适应不了,也弄不清这些思想到底是什么意思?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由于女人的天性,一定想弄清楚个中奥妙。她本来想亲自阅读报章杂志,阅读国外的各种被禁的出版物,甚至当时已经开始出现了许多传单(这一切她都能弄到),但是她看了以后只感到头晕。她动手写信:给她回信的人很少,而且越到后来越让人莫名其妙。最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被她郑重地请了去,请他把“所有这些思想”给她彻底解释清楚,但是对他的解释她仍旧极不满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总的运动的看法十分高傲,他把一切都归结为他自己被人遗忘了,谁也不需要他了。最后终于提到了他,先是在国外的出版物,说他是个被放逐的受难者,然后紧接着在彼得堡又说他是一个著名星座中的昔日明星,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把他与拉吉舍夫相比较。接着又有人著文说他业已去世,并答应要写文章纪念他。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霎那间就复活了,并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对当代衮衮诸公的全部高傲一下子作鸟兽散,他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投身运动,大显身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立刻又对一切坚信不疑,又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决定毫不拖延地立刻到彼得堡去,对一切进行实地考察,亲自弄清一切,如有可能,则全身心地投入新的活动。顺便说说,她宣布,她准备创办一份自己的刊物,并且从此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供献给这份刊物。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看到事情甚至发展到这等地步,就变得更高傲了,一路上他几乎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来对待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对此,她立刻记在了自己心上。话又说回来,她此行另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说穿了,就是想借此恢复与高层的联系。必须尽可能让上流社会想到她,起码也要试一试。此行公开宣布的借口是去看望她的独生子,当时他正在彼得堡贵族学校上学,行将毕业。

他们来到彼得堡,在彼得堡几乎住了整整一个冬季,但是快到大斋期的时候,一切就像七彩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种种幻想都已灰飞烟灭,而纷乱的局势不仅没有明朗化,反而变得更恶劣了。首先,与上层恢复联系几乎没有办成,除非在微乎其微的范围内,而且显得那么低三下四,那么牵强。备受屈辱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急于完全投身于“新思想”,于是便在自己家中开晚会。她请来了一些文人雅士,他们便立刻呼朋引类,一窝蜂来了许多。后来便不请自来;你带我来,我带你去。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文人雅士。他们虚荣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而且完全公开,好像以此履行自己的义务似的。有些人(虽然远不是所有的人)来的时候都已经喝醉了,但是他们那副神态仿佛意识到其中有某种昨天才刚刚发现的特殊的美。他们这些人全都以什么什么而自豪,骄傲得出奇。在所有人的脸上活画出好像他们刚刚发现了一个绝顶重要的秘密似的。他们互相谩骂,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要弄清楚他们到底有何著述,那是相当困难的,但是这里有批评家、小说家、剧作家、讽刺作家,还有写暴露文学的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甚至深入到他们的最高层,深入到运动的指挥机构。这些指挥者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但是他们欢迎他,对他很亲切,虽说,当然,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和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情况,除了说他“代表着一种思想”以外。他在他们周围随机应变,尽管他们都似乎高高在上,十分神圣,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他们,请他们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沙龙里来。这些人都很严肃,也很有礼貌,举止风度都很好,其余的人想必怕他们,但是显然,他们没工夫,无暇及此。也出现了两三名过去的文坛名流,他们当时正好在彼得堡,而且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早就跟他们保持着极其高雅的关系。但是,使她感到惊异的是,这些货真价实、已经毫无疑义的名流,居然比水还静,比草还低,而他们中的有些人居然对这帮新贵竭力奉迎,可耻地巴结他们。起先,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很走运;有人抓住他,开始让他在公开的文学集会上亮相。有一回,在一次文学大众讲座上,当他以讲演者的身份头一次登台讲演时,蓦地响起了发狂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约五分钟之久。九年后,他含着眼泪想起此事——不过并非出于感激,而是由于他的艺术天性。“我敢向您起誓,并且打赌,”他曾亲口对我说(不过只是对我说,而且是作为秘密告诉我的),“所有这些听众中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可以说对我一无所知!”能承认这点真是太妙了:如果他当时站在讲台上,尽管大喜过望,还能这么清楚地懂得自己的处境,可见他的脑子是敏锐的;可是,甚至过了九年,他回想起那件事时,竟毫无气恼之感,又足见此公的脑子太迟钝了。人家让他在两三份集体抗议书(抗议什么,他也不知道)上签名,他签了。也有人让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在一份《不成体统的行为》的抗议书上签名,她也签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新潮人物的大多数虽然也去拜访过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但是不知为什么却认为自己理应带着蔑视,带着不加掩饰的嘲笑来看她。后来,在苦涩的时刻,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曾向我暗示,她从那时候起便嫉妒起他来了。当然,她也明白,她是没法跟这些人交往的,但是她还是如饥似渴地、以女人歇斯底里般的迫不及待接待了他们,主要是,她似乎总在期待着什么。她在晚会上很少说话,虽然她也是能够说几句的,但是她多半洗耳恭听,大家谈论的是取消书报检查制度和字母中的硬音符号,用拉丁字母替代俄文字母,以及某某人昨天被流放了,商厦出现了骚乱,俄国实行民族分治并保持自由联邦制的好处,取消陆军和海军,恢复波兰到第聂伯河的领土,关于农民改革和传单,消灭继承权、家庭、子女和神父,关于妇女的权利,关于克拉耶夫斯基的房产(对于这房子任何人永远也不会原谅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等等,等等。很清楚,在这帮新潮人物中有许多骗子,但是无疑其中也有许多正人君子,甚至还有许多极富魅力的人,尽管这些人总有这么一点异常之处。正人君子总是比那些小人和粗鲁的人难于理解得多,但是弄不清楚的还有到底谁左右着谁。当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宣布她有意出版一份刊物的时候,人们便蜂拥而至,来找她的人更多了,但是立刻又群起而攻之,指责她是资本家,剥削他人劳动。这种指责的无礼程度只能与这种指责的出人意料两相媲美。有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将军伊万·伊万诺维奇·德罗兹多夫,他是已故的斯塔夫罗金将军的故交和同僚,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就某一点而言),我们这儿的人都认识他,为人极其固执而又极易动怒,饭量极大而又非常害怕无神论。有一天,在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举行的晚会上,他跟一个很有点名气的年轻人争论起来。那青年回答他的头一句话就是:“既然您这么说话,可见您是个将军”,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再也找不出比将军这词更厉害的骂人话了。伊万·伊万诺维奇闻言大发雷霆:“是的,先生,我是将军,而且是中将,我效忠于我的皇上,而你,先生,不过是个后生小辈和不信神的人!”发生了一场不堪入耳的互相谩骂。第二天这事就见报了,并开始征集集体签名,以反对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不成体统的行为”,因为她不愿意立刻把将军赶出去。在一家画报上刊出了一幅漫画,把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将军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三人作为三名顽固落后的朋友恶毒地描绘在同一幅画上;这画还配了一首诗,由一位人民诗人专门为这事而写。我想说句心里话,许多有将军头衔的人的确有一种习惯,总爱可笑地说:“我效忠于我的皇上……”倒像他们的皇上跟我们这些普通臣民的皇上不一样,不是同一个皇上,而是一个特殊的皇上,他们的皇上似的。

不用说,在彼得堡再待下去是不可能的了,况且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又遭到了彻底的fiasco。他忍不住讲起了艺术应有的权利,结果却招致了对他的更厉害的嘲笑。在最后一次讲座上,他想用他那忧国忧民的雄辩口才来打动人心,期望能唤起人们对他的“被贬黜”的敬意。他无可争议地赞同“祖国”这词既无用又可笑;赞同那种认为宗教有害的看法,但是他又响亮而坚定地宣称皮靴低于普希金,甚至还低得多。听众毫不容情地对他发出嘘声,因此他当场,还没走下讲台,就在大庭广众之中哭开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把半死不活的他带回了家。“On m\'a traité comme un vieux honnet de coton!”他毫无意义地嘟嘟囔囔地说。她服侍了他一夜,给他服桂樱水,并且一再对他说:“您还是有用的,您还会出人头地的,人们将对您刮目相看……在另一个地方。”就这样一直说到天亮。

第二天清早,有五位文学家联袂前来看望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其中三位她根本不认识,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俨乎其然地向她宣布,他们研究了她要办刊物的问题,并就此事作出了决定。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从来就不曾委托过任何人来研究和解决任何有关她要创办刊物的事。该决定的内容是这样的:让她把刊物创办起来后,应根据自由联合的原则,把该刊连同资金一起移交给他们;她本人则离开这里回斯克沃列什尼基去,但是别忘了把“业已老朽”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带走。出于礼貌,他们同意承认产权仍归她所有,每年将纯利的六分之一寄给她。最令人感动的是这五人中大概有四个人没有任何贪财的目的,他们的操劳奔走仅仅是为了“共同事业”。

“我们迷迷糊糊地离开了彼得堡,”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常常说,“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记得在火车车轮声的伴奏下,我一直在念念有词地说:

“韦克和韦克和列夫·卡姆别克,

“列夫·卡姆别克和韦克和韦克……

“以及鬼知道还说了些什么,就这样一直到莫斯科。直到莫斯科我才清醒过来——倒像在这里果真能找到点别的什么似的?噢,我的朋友们啊!”有时他精神振奋地向我们感叹道,“你们无法想象,当一种被你们早就视为神圣并对之肃然起敬的伟大思想,被一些笨伯们随手捡起,并被他们拿到街上奉送给一些跟他们一样的蠢货,而你们又突然在旧货市场上遇见它,可是它已面目全非,满身污泥,面目可憎,口鼻歪斜,不成比例,也不和谐,就像一些愚蠢的孩子手里的玩物似的,那时你们整个的心该是充斥着怎样的悲哀和愤怒啊!我们那个时代可不是这样,我们追求的也不是这个。不,不,完全不是这个。我们见到的已面目全非……我们的时代一定会重新回来,它一定会重新把那些摇摇欲坠的东西统统纳入坚定的轨道。要不然的话,还会怎样呢……”

从彼得堡回来以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便立刻让自己的朋友出国去“休养”,再说他俩也应该暂时分手了,她感觉到了这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兴高采烈地去了。“到那里我一定会再生!”他感慨系之地说,“在那里,我终于又可以搞学问了!”但是他从柏林的头几封信开始又唱起了一贯的老调。“我的心碎啦,”他写信给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说,“我什么也忘不了!在这里,在柏林,一切都使我追忆旧事,追忆往昔,我的最初的欢乐和最初的苦痛。她在哪里?现在她俩在哪里?你们,我永远也配不上你们的两位天使在哪里?我的儿子,我的爱子又在哪里?最后,我在哪里?我自己,过去的我,坚强如钢、像悬崖一样不可撼动的我?可是现在却有某个叫Andrejeff的人,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东正教的小丑,peut briser mon existence en deux。”等等,等等。至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儿子,他毕生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他刚出生的时候,第二次则是不久前在彼得堡,当时这个年轻人正准备上大学。我们已经说过,这孩子有生以来就一直在离斯克沃列什尼基七百俄里的O省由几位姑妈抚养(用的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钱)。至于Andrejeff,用俄文说,也就是安德烈耶夫,不过是本地的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是个大怪物,是个自学成才的考古学家,是个俄国古董的热心收藏家,有时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知识上,而主要是在学术观点上唇枪舌剑,彼此挖苦过。这位可敬的商人,蓄着雪白的大胡子,戴着银边的大眼镜,他曾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小片庄园上(与斯克沃列什尼基毗邻)买过几俄亩森林用于砍伐,可是有四百卢布尚未付清。虽然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在打点自己的朋友去柏林的时候,十分阔气地给了他很大一笔钱,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行前却对这四百卢布另有打算,大概另有什么秘密用途,所以当Andrejeff请求宽限一个月的时候,他差点没哭出来。话又说回来,Andrejeff是有权要求宽限的,因为几乎就在半年前,由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当时另有急用,他已预付了第一笔款子。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急切地看了这第一封信,用铅笔在这句感叹“你俩在哪里?”下画了条着重线,标上日期,锁进了小匣子。他当然是想起了自己的两位已故的妻子。在收到的第二封柏林来信中,这调子又变了:“我一昼夜工作十二小时(“哪怕十一小时呢。”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嘀咕道)。在各个图书馆里翻阅图书,查找资料,做摘记,东奔西跑,拜访教授。我恢复了同敦达索夫这一好人家的友好往来。娜杰日达·尼古拉耶芙娜甚至到今天还是那么千娇百媚!她向您问好。她的年轻的丈夫和所有三个侄儿都在柏林。每天晚上我们就同年轻人聊天,一直聊到天亮,我们几乎在进行雅典式的夜谈,但仅就其内容精致、风格典雅而言,一切都很高雅:乐声悠扬,不绝于耳,西班牙的旋律,全人类复兴的幻想,永恒的美的理念,西斯廷圣母,光明中掺杂着黑暗,但是太阳也有黑子嘛!噢,我的朋友,我的高尚而又忠实的朋友!我的心同您在一起,我是您的,永远同您一个人在一起,en tout pays,甚至哪怕dans le pays de Makar et de ses veaux,您记得吧,我们临行前,在彼得堡,常常战战兢兢地谈到它。现在我带着微笑回忆这一切。越过边境后,我就感到自己安全了,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新的感觉,这是头一回,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如此等等。

“嗯,全是胡说八道!”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认定,把这封信也归在一起,“如果雅典式的夜谈一直继续到天明,那就不可能每天看书十二小时了。难道这是喝醉了酒写的?这个敦达索娃太太怎敢向我致意问好?不过就让他散散心吧……”

“Dans le pays de Makar et de ses veaux”这话的意思是“马卡尔连牛犊也不赶去的地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时故意用极其笨拙的方式把俄罗斯的谚语和土生土长的俗语翻译成法语,他无疑是懂得这话的意思的,也能翻译得更好,但是他这样做无非出于一种特殊的卖弄,并认为这样做很俏皮。

但是他出国散心的时间不长,连四个月都没坚持下来就匆匆赶回了斯克沃列什尼基。他的最后几封信满纸都是倾诉他对他那不在身边的朋友的一往情深的爱,而且张张信纸都浸透了离情别意之泪。有这么一些异常恋家的人,就像室内饲养的小狗一样。两朋友的见面简直是欢天喜地,但是过了两天,一切又同从前一样了,甚至比从前还要乏味。“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过了两星期后以绝密的方式悄悄告诉我,“我的朋友,我发现了一个对我十分可怕的……新情况:je suis un普通的食客,et rien de plus!Mais r-r-rien de plus!”

接着,我们这里便风平浪静,而且持续了几乎整整九年。歇斯底里的发作和伏在我肩上的号啕大哭,也丝毫没有妨碍我们的幸福。我感到惊奇的是,在这段时间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没有怎么发胖。只有他的鼻子稍许发红,人也变得更加心平气和了。慢慢、慢慢地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朋友圈,不过这圈子通常并不大。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虽然与这圈子很少接触,但是我们大家都承认她是我们的保护人。在接受了彼得堡的教训之后,她终于在敝城定居;冬天住在城里她自己的府邸里,夏天则住在城郊她自己的庄园上。最近七年来,也就是说直到敝省的现任省长奉命到任为止,她在敝省的上层社会从来不曾有过这么高的地位和影响。敝省的前任省长,即令人难忘而又随和的伊万·奥西波维奇,是她的近亲,而且从前她还曾有恩于他。省长夫人一想到可能会引起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不悦,就不免心惊胆战。敝省的上流社会对她的崇拜,竟发展到令人感到有点造孽的地步。这样一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就神气了。他是俱乐部的会员,常常神气活现地大把大把地输钱,使人肃然起敬,其实许多人也只是把他看成一名“学者”而已。后来,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允许他搬到另一所房子去住,我们的日子就过得更自由了。我们每周两次在他那里聚会,常常过得很开心,尤其当他十分大方、不吝啬香槟酒的时候。葡萄酒也是在那个安德烈耶夫的铺子里买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每半年付一次账,而且每次付账的日子几乎都碰上他亚霍乱复发。

这个朋友圈资格最老的成员名叫利普京,他是省府的一名小官吏,人已经不年轻了,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在省城里是出了名的无神论者。他续弦的妻子既年轻又好看,他得了一笔嫁妆,此外,还有三个年已及笄的女儿。他让全家都对他战战兢兢,服服帖帖,而且不许她们出门,他非常吝啬,靠自己的俸禄积攒了一点钱,购置了一座小木屋。他是个不安分的人,然而位卑职小;省城里的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上层人士也不肯接待他。再说他臭名远扬,专爱搬弄是非,不止一次受到别人惩罚,而且被惩罚得很惨,一次是挨一位军官的打,另一次是挨一位可敬的家长——一位地主的揍。但是我们却喜欢他才思敏捷、富有求知欲,以及他那与众不同的幸灾乐祸的开心劲儿。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不喜欢他,但是他却有本事巴结她,而且不知怎么每次都巴结上了。

她也不喜欢沙托夫,直到最近这一年他才成了这圈子的成员。沙托夫从前是大学生,在一次学生闹事后被学校开除。他小时候曾受业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可是他一生下来就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农奴,因为他的生父是她已故的跟班帕维尔·费奥多罗夫,曾受过她不少恩惠。因为他高傲而又忘恩负义,所以她不喜欢他,他被学校开除后也没有立刻回到她身边,她当时特意给他写了一封信,他也不予理睬,宁可受雇于一个开明商人,替他做牛做马,给他的孩子们教课,因此她怎么也不能原谅他。他跟这个商人家庭一起出国,与其说是当家庭教师,不如说是个照顾孩子的男仆;不过他当时倒的确很想出国。孩子们身边还有一位家庭女教师,是一位活泼麻利的俄国小姐,她也是在临行前才进这家人家的,他们雇她多半因为她便宜。可才过了两个月,商人就把她赶走了,说她有“自由思想”。在她之后接着离去的还有沙托夫,事隔不久,他就跟她在日内瓦结了婚。他俩同居了大约三周,后来就分手了,就像两个自由的、不受任何约束的人一样;当然,也是因为穷。后来他就一个人在欧洲长久漂泊,靠什么生活只有上帝知道;据说,他曾在街头给人擦过皮靴,还在一个港口当过搬运工。最后,大概一年前,他才回到老家,回到我们这儿,跟他年老的姑妈住在一起,过了一个月就把她送了终。他有一个妹妹,名叫达莎,也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养大的,是她的养女,也是她的宠儿,在她家过着十分体面的贵族小姐般的生活。可是沙托夫却跟这妹妹若即若离,十分疏远。在我们中间,他常常板着脸,很少说话,但是间或倘若有人触犯了他的信念,他也会痛苦地勃然大怒,出言不逊。“必须先把沙托夫捆起来,然后才能跟他辩论。”有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开玩笑地说,但是他很喜欢他。在国外的时候,沙托夫彻底改变了他过去的某些社会主义信念,跳到另一个相反的极端。他是属于那种抱有理想主义的俄国人,某种强大的思想会突然战胜他们,一下子把他们压倒,使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他们从来驾驭不了这种思想,可是却热烈地信仰它,他们就像被压在一块大石头底下,身体被压成了两半,于是后来他们就毕生都在临死前的痛苦挣扎中度过。沙托夫的外貌与他的信念完全相符:他行动笨拙,蓬乱的、浅色的头发,矮个儿,宽阔的肩膀,厚嘴唇,浓重的、下垂的浅黄色眉毛,皱眉蹙额,目光总是阴阳怪气、顽固地低垂着,仿佛对什么感到羞愧似的。他的头发中总剩下这么一绺头发,怎么也抚不平,总是撅着。他年约二十七八。“他老婆甩了他,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有一回,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定神端详了他一番以后,说了这样的看法。尽管他非常穷,他还是尽量穿得整洁。回来后,他仍旧不去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求助,而是马马虎虎地凑合着过日子;他也曾帮商人们干过活。有一回还站过柜台,后来又准备好要走了,去做伙计的帮手,到船上去押货,可是临行前突然病倒了。很难想象他能忍受怎样的贫穷,他甚至压根儿不去想它。他病倒后,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曾秘密地、匿名地让人捎给他一百卢布。然而,他还是打听到了这一秘密,想了想,把钱收下了,然后去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道谢。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热情地接待了他,可是这一回他又丢人地辜负了她的期望:他一共才坐了五分钟,一言不发,两眼死死地盯着地面,傻乎乎地微笑着,谈话正进行到最有意思的地方,他没把她的话听完,就站起身来,不知怎么侧着身子笨手笨脚地鞠了一躬,感到羞愧难当,恰好碰着了她那张名贵的组合式针线台,轰隆一声倒在地板上,散了架,他羞愧得半死不活地走了出去。后来,利普京狠狠地责备他,说他不应该收他过去专横霸道的女地主送给他的这一百卢布,当时就应当轻蔑地予以拒绝,可是他非但收了,而且还颠颠地跑去道谢。他孤零零地住在城市边上,即使我们中间的什么人去看他,他也不欢迎。他经常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去参加晚会,向他借报纸和书看。

经常来参加晚会的还有一个名叫维尔金斯基的年轻人,他是本地的一名小官吏,与沙托夫有某些相似之处,尽管两人看来在所有方面都截然不同,但他也是个“拖家带口的人”。这个既可怜又非常文静的年轻人(不过他已经三十岁了),很有学问,但大半是靠自学得来的。他很穷,已婚,在衙门供职,养活着妻子的姑妈和一个小姨子。他的夫人,以及家中的所有女士,都信奉眼下最时髦的信念,但是这一切在她们那儿都显得有点儿粗俗,正如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谈到另一件事时形容的那样,这乃是一种“沦落街头的思想”。她们信奉的一切都来自书本,可是稍有风吹草动,只要从我们首善之区的什么进步组织稍稍传来一点风声,她们就准备把任何东西都扔到窗外去,只要有人劝她们扔,她们无不照办。Madame维尔金斯卡娅在敝城做接生这个行当,她在未婚前一直住在彼得堡。维尔金斯基本人是个少有的心地纯洁的人,我很少遇到比他更正直、更火一般热情的人了。“我永远,永远不会掉队,落后于这些光辉的希望。”他常常两眼放光地对我说。每当他谈到这些“光辉的希望”时,他总是声音低低的、甜甜的,仿佛秘密地说什么悄悄话似的。他个子相当高,但身材细长,肩膀奇窄,头发呈红褐色,而且长得非常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常常高傲地嘲笑他的某些见解,他只淡淡地付之一笑,有时候也会很严肃地反驳他,并且常常使他在许多问题上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他的态度始终很亲切,而且对我们大家也一直像父辈一样。

“你们都是些‘半瓶子醋’,”他常向维尔金斯基开玩笑地说,“所有同您一样的人,就说您吧,维尔金斯基,我还没有发现您目——光——短——浅,可是在彼得堡chez ces séminaristes,这种鼠目寸光却屡见不鲜,不过你们终究是些‘半瓶子醋’。沙托夫倒很想成为整瓶子醋,可连他也是半瓶子醋。”

“那我呢?”利普京问。

“您不过是中庸之道,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利普京听了很不高兴。

大家在谈到维尔金斯基的时候,遗憾的是还说得有鼻子有眼,非常可靠,说他的夫人跟他正式结婚后还没过上一年,就突然向他宣布,她不跟他过了,她看上了列比亚德金。这个列比亚德金是个外来户,后来发现是个非常可疑的分子,而且根本不像他自诩的那样是个退役大尉。他就会拧着小胡子,喝酒,聊天,信口雌黄,满嘴胡吣。这人居然毫不客气地立刻搬到维尔金斯基家住,十分得意地吃着别人的面包,吃饭睡觉都在他们那儿,最后还傲慢地不把主人放在眼里。有人说,当维尔金斯基的妻子向他宣布分开过的时候,维尔金斯基向她说:“我的朋友,在这以前我只是爱你,现在我尊敬你。”但当时他未必说过这句古罗马格言;相反,有人说,他号啕大哭,泣不成声。有一天,在他俩分开后大约过了两周,他们全“家”出动,到城外的树林里去郊游,跟朋友们一起喝茶。维尔金斯基当时不知怎么开心得不得了,还参加了跳舞,但是突然,事前也没发生任何争吵,猛地伸出两手一把抓住正在独自跳康康舞的身材高大的列比亚德金的头发,把他摁倒在地,又是尖叫又是喊又是哭地把他拖了就走。这个大高个儿几乎吓破了胆,甚至都没有自卫,在拖他走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打破沉默,但是他事后却大生其气,表现了一个体面人应有的义愤。维尔金斯基一整夜都跪在他妻子面前求饶,但是这饶他没有求到,因为他始终不肯向列比亚德金赔罪;此外,他还被指责为信仰不坚和愚蠢,后者主要表现在向女人讨饶时居然下跪。很快,大尉就不见了,直到最近才带着他妹妹另有所图地出现在敝城,但是关于他的情况,我们以后再谈。因此,这个可怜的“拖家带口的人”常常到我们这里来消愁解闷,需要我们跟他在一起,这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他在我们这儿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务事。仅仅有一次,他跟我一起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家回来,他本想远兜远转地谈谈自己的境况,可是却立刻一把抓住我的胳臂,热烈地感叹道:

“这没什么,这不过是私事,这丝毫,丝毫不会妨碍‘共同事业’!”

常来参加我们这个小圈子活动的还有一些偶然的来客:常来的有一个犹太佬叫利亚姆申,还有一位名叫卡尔图佐夫的大尉。有一个时期一位勤学好问的老人也常来,但是他死了。利普京还带来过一位流放此地的波兰天主教教士,叫斯隆采夫斯基,有一个时期我们按原则接待了他,但是后来也就不再接待他了。

有一个时期,敝城上下在谈到我们的时候,常常说我们这个小圈子乃是自由思想、荒淫无耻和不信神的策源地,而且这一谣传还居然有人相信。其实我们进行的无非是最无害、最可爱、完全俄国式的既开心而又自由主义的闲谈。“高级的自由主义”和“高级的自由主义者”,即没有任何目的的自由主义者,只有在我们俄国才可能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就像任何一个思维敏锐的人一样,必须有听众,此外还必须意识到他正在履行宣传某种思想的崇高职责。最后还得有人跟他一起喝香槟酒,并在茶余酒后进行某种愉快的交谈,谈谈俄罗斯和“俄罗斯精神”,谈谈一般的上帝,尤其是“俄罗斯的上帝”;第一百次地重复尽人皆知而且说得老掉牙了的俄国丑闻。我们也不反对谈谈城里的流言蜚语,而且有时还要对此给予义正词严的、符合高尚道德的判决。我们也常常谈全人类的问题,议论欧洲和人类的未来命运;我们还不容反驳地预言,法国在推翻了君主专制政体后,肯定会一下子降到二流国家的水平,并且深信这很快并很容易就会发生。我们早就预言,在统一的意大利,罗马教皇只能充当普通的都主教的角色,并且深信,在我们这个人道、工业和铁路的时代,要解决这整个千年难题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但是,要知道,由“俄国的高级自由主义”来处理问题,从来都是这种纸上谈兵、光说不练的态度。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有时候也谈论艺术,谈得非常好,不过有点抽象。有时候他也回想起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他谈的都是在我国发展史上名垂青史的人物),他每次回忆起这些人的时候都十分感动,充满景仰之情,但也似乎不无嫉妒。有时候实在闲得无聊,就让犹太佬利亚姆申(省邮政总局的小职员),坐下来弹琴,他弹得一手好钢琴,在弹琴的间歇则表演猪叫声、雷雨声、女人分娩时的喊叫声和婴儿呱呱坠地时的啼哭声,等等,等等;请他来就是为了让他干这个。如果多喝了两杯(这也是常有的,虽然并不经常发生),大家就变得兴高采烈,甚至有一次,在利亚姆申的伴奏下,还合唱了《马赛曲》,只是不知道唱得好不好。我们曾兴高采烈地欢庆二月十九日这一伟大的日子,还在这以前很久就为欢庆这一日子的到来而频频干杯。这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既没有沙托夫,也没有维尔金斯基,而且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还同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住在一起,住在同一座宅子里。还在这个伟大日子到来前的若干时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就养成了一种习惯,常常念念有词地背诵一首著名的诗,虽然这诗显得有点不伦不类,想必是某个过去的自由派地主做的:

庄稼汉手执利斧在前进,

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似乎,都是这类反诗,原诗我记不清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他在背诵,便他喝道:“胡说,胡说!”说完便气呼呼地出去了,当时利普京恰好在场,便刻薄地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

“要是地主老爷过去的农奴当真在庆贺解放时给他们带来某种不愉快的事,那就太遗憾了。”

他说时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脖子周围画了个圈。

“Cher ami,”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宽厚地对他说道,“请相信,这(他重复了一遍绕脖一圈的手势)既不会给我们的地主带来好处,也不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好处。我们即使没有脑袋也搞不出任何名堂,何况最碍事的正是我们的脑袋,妨碍我们去理解应该理解的事情。”

我要指出,我国有许多人认为,在发表宣言那天将会发生某种非同寻常的事,即利普京预言过的那类事,要知道这些人乃是所谓的农民通和国家通。看来,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也赞同这些想法,因此在这个伟大的日子即将到来的前夜,突然向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请求出国;总之,他也开始不安了。但是,这个伟大的日子过去了,尔后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嘴上又出现了高傲的微笑。他向我们就俄罗斯人的性格,尤其是俄罗斯农民的性格发表了若干精辟的见解。

“我们这些人也太心急了,对我国的农民也太急于求成了,”他发表了一系列精辟的见解后最后说道,“我们把他们变成了时髦的话题,我国文学界中的某些人连续好几年刺刺不休地把他们当成新发现的奇珍异宝大加称道。我们把桂冠戴在他们长满虱子的脑袋上。俄国农村在整整一千年中给予我们的仅仅是喀马林舞。一位颇会说俏皮话的优秀的俄国诗人,头一次在舞台上看到伟大的拉舍尔的演出时曾欢呼:‘我决不用拉舍尔来换一个乡巴佬!’我要进一步说:我要用所有的俄国庄稼汉来换一个拉舍尔2。该是看问题清醒一些的时候了,不要把我国粗鄙的土产柏油与bouquet de l\'impératrice混为一谈。”

利普京立刻表示同意,但是他又指出,昧着良心去夸奖农民,在当时还是必要的,是一种时尚。甚至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在读《苦命人安东》时也热泪盈眶,她们中的某些人甚至还从巴黎写信到俄罗斯给她们的管家,让他们从今以后对待农民要尽可能人道些。

无独有偶,在有关安东·彼得罗夫的流言刚刚传开,在敝省,在距离斯克沃列什尼基总共才十五俄里的地方,发生了一场误会,当局一时怒起,派去了一队士兵。这一回,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竟出乎意料地激动起来,甚至把我们吓了一跳。他在俱乐部里大叫大嚷,应当多派军队去,应当打电报到别的县去调军队来;他还跑去找省长,向他保证,他与此事无关;他还提出请求,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不要把他牵连到这件事情里去,他还建议立即将他的这一声明上报彼得堡的有关方面。幸亏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结果是不了了之,不过我当时对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态度感到很吃惊。

大家知道,过了约摸三年,有人谈起了民族性,并且产生了一种“舆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禁哑然失笑。

“诸位朋友,”他教导我们说,“我们的民族性,如果当真像他们现在在报纸上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业已诞生了’的话——那它还坐在学校里,坐在某个德国的彼得中学里,在念德国书,在背背不完的德国课,而且,倘若需要,德国老师还会让它罚跪,对这位德国老师我要夸奖几句;但是最可能的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任何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产生,一切都同过去一样,也就是说,在上帝的庇护下一切都依然故我。我看,对于俄国,pour notre sainte Russie,这也就足够了。再说,所有这些全斯拉夫精神和民族性——这一切都太陈旧了,并不新鲜。所谓民族性,如果您愿意的话,永远也不会在我国出现,除非它以俱乐部老爷的娱乐这一形式出现,而且还是莫斯科的娱乐,自然,我说的不是伊戈尔时代。最后,一切都由于闲得无聊。我国的一切,善行与义举,也无非是由于闲得无聊。一切都是因为我国老爷可爱的、有教养的、刁钻古怪的游手好闲!这话我已经翻来覆去说过三万年了。我们不会依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他们现在在那里大轰大嗡地侈谈什么在我国‘业已诞生’的社会舆论——这么突如其来,该不是无缘无故地从天上掉下来的吧?难道他们就不明白,要取得一种见解,首要的条件是劳动,自己的劳动,凡事都应有自己的首创精神,自己的实践!不费吹灰之力是永远得不到任何东西的。只要我们劳动,就会有自己的见解。可是因为我们从来都不劳动,所以迄今为止代替我们工作的人就会代替我们拥有他们自己的见解,我说的仍旧是那个欧洲,仍旧是那些德国人,他们当了我们二百年的老师。再说我们俄罗斯乃是个大误会,这误会单靠我们自己,没有德国人帮忙,自己又不劳动,是解决不了的!因此已经二十年了,我不断地敲响警钟,不断地呼吁劳动。我为呼吁这事已经贡献了一生,并且像个疯子似的对此坚信不疑。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了,但是我仍在使警钟长鸣,这警钟我要敲到底,一直敲到死;我要不停地拉钟绳,直到人们为我敲起丧钟!”

呜呼!我们只能唯唯诺诺地随声附和。我们向我们的导师鼓掌,而且还鼓得十分热烈!那又怎么样呢,诸位,难道现在,有时候,不是经常还可以听到这种同样“可爱”、同样“聪明”的“自由主义”的俄罗斯的陈词滥调吗?

我们的导师是信神的。“我不明白这里的人为什么都把我形容成一个不信神的人?”他有时候常说,“我信仰神,mais distinguons,我信仰神就像相信一个仅仅在我身上意识到自己存在的生灵。但是我无法像我的纳斯塔西娅(女仆)或者某个信仰神‘以防不测’的老爷那样去信仰,或者像我们亲爱的沙托夫那样,不过,不,沙托夫不能算数,沙托夫的信仰是违心的,同莫斯科的斯拉夫派一样。至于基督教,尽管我真心诚意地尊重基督教,但我不是基督徒。毋宁说我是古代的多神教徒,就跟伟大的歌德和古希腊人一样。仅就基督教不了解女人就足够说明问题了——乔治·桑在她的一部天才小说中曾对此作了出色的描写。至于顶礼膜拜、斋戒以及其他等等,我不明白,谁管得了我?这关他们什么事?不管我们这里的告密者怎么费尽心机,我也不愿做一个狡诈的耶稣会士。四七年,别林斯基还在国外,他给果戈理写了一封著名的信,信中强烈谴责他居然相信‘什么神’。Entre nous soit dit,我无法想象有什么比果戈理(当时的果戈理)看到这个提法以及……读到全信的时候更滑稽可笑的了!但是,我先撇开可笑的地方不谈,因为我对问题的实质还是同意的,因此我要说,并且指出,这才是一些真正的人!他们善于爱自己的人民,善于为人民受苦,为人民牺牲一切,与此同时,如果必要,他们也善于对人民不随便苟同,在某些看法上对人民不纵容姑息。别林斯基绝不会当真在植物油或者萝卜烧豌豆中寻找救国救民之道……”

但这时沙托夫介入了。

“您刚才说的这些人就从来不曾爱过人民,既没有为人民受过苦,也没有为人民牺牲过任何东西,不管您对此怎样富于想象,不管您怎样聊以自娱!”他阴阳怪气地悻然说道,低下了头,在椅子上焦躁地别转了身子。

“您说他们不爱人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吼道,“噢,他们多么爱俄罗斯啊!”

“既不爱俄罗斯,也不爱人民!”沙托夫也两眼放光地吼道,“不知道的东西就不可能去爱,而他们对俄国人民一无所知!他们大家,也包括您在内,看俄国人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林斯基尤甚;仅就他给果戈理的那封信便可一目了然。别林斯基就像克雷洛夫寓言中那个好奇者一样,在珍禽异兽展览馆中偏偏看不见大象,而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法国那几只社会主义的小甲虫身上;他看到这些小甲虫后就万事大吉了。要知道,说不定他还比我们大家都聪明!你们不仅对人民视而不见——你们还对人民不屑一顾,单凭这点就可窥见一斑,即在你们的想象中,所谓人民,那就只有法国人,而且还仅仅是巴黎人,你们引以为耻的是俄国人民居然与法国人不一样。这就是毫不夸张的事实真相!谁心目中没有人民,谁心目中也就没有上帝!你们要清楚,所有那些不再了解本国人民并与他们失去联系的人,也就会在同等程度上立刻失去我们父辈的信仰,或者逐渐变成一个无神论者,或者逐渐变成一个冷漠的人。我说的是大实话!这是一个正在得到证实的事实。正因为此,所以现在你们大家——或者是可憎的无神论者,或者是无动于衷、道德败坏的坏蛋,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是!您也一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根本不把您看做例外,甚至可以说,我说的就是您,您要明白这道理!”

通常,说完这类独白之后(这在他是常有的事),沙托夫就抓起自己的便帽,匆匆向房门走去,他深信,现在已经一了百了了,他已经彻底地、永远地断绝了自己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友好关系了。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却总能及时地拦住他,不让他走。

“沙托夫,咱俩作了这么一大堆亲切的交谈之后,是不是该和好了呢?”他常常这样说,宽厚地从安乐椅上向他伸出了手。

沙托夫行动笨拙,生性腼腆,不喜欢温情脉脉。从外表看,他这人很粗鲁,可骨子里他的心却似乎软极了。虽然常常失去分寸,可是到头来首先感到痛苦的还是他自己。听到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一番和好的表示后,他用鼻音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像只熊似的在原地踏了一会儿步,突然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把自己的便帽放到一边,又坐到原先的椅子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地面。不用说,拿来了酒,于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找了一个适当的理由宣布干杯,比如说举杯纪念某个过去的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