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在京的宅院远离喧闹的坊街,是处极僻静之地,四周被青竹所绕,每每落雨时总会簌簌声不绝。
郁微叩门,来开门的是江砚行的亲随叶梧。
因着时辰尚早才睡醒的缘故,叶梧揉着眼睛还打了个哈欠,缓慢地瞧清楚了来人,然后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才唤了句:“阿……殿下?”
叶梧局促地敞开门,匆匆忙忙行了礼,然后把自己的掌心搁在衣摆处擦干净,道:“殿下怎么这个时辰来了?公……公子,哦,大人他不在府上,今早才出门。”
五年前郁微初到江府时,叶梧尚是个个头不高的少年,如今这一晃眼,他身量渐长,竟比郁微要高出许多了。
只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太会说话,一紧张就结巴。
都是相熟之人,郁微也不为难他,而是道:“那我在府中等他回来。”
见叶梧堵着门不挪位置,郁微笑道:“不可以么?”
“啊?当,当当然可以……殿下快请进。”
隔着府外的高墙看不太清府中的布局,只是觉得不失气派。然而进了这府中才知这府中青竹甚高,遮天蔽日,甚至连清晨的日光都透不出太多。
风起时压低竹枝,这才得见一缕亮色。
郁微在小径上缓行,然后问道:“他一大早去了何处?”
叶梧不知在紧张什么,半句话都没听见,直到郁微又重复了一次,他这才慌促回神,回道:“去东宫了。今日太子不是病了么,大人身为太傅总得去瞧瞧……是不是装的。”
听得最后声音极低的一句,郁微笑出了声。听到笑声,一直紧张的叶梧才放松稍许。
仿佛这里并不是京城,还是当年的小院,江砚行因为忙碌没顾上来见她,便托叶梧送来最新的戏折子供她解闷。
而她笑着给叶梧递擦拭的汗巾。
叶梧跟在郁微的身后,搓着掌心小声问:“殿下今日怎么会来?”
郁微道:“这得问你们家大人。罢了,他既不在,我改日再拜访。”
只有一瞬的犹豫之后,叶梧便拦在了郁微的身前,吞吞吐吐道:“一清早大人就去了,此刻也快折返了。殿下不若……在府中等上一等?”
“也好。你引路。”
叶梧没引着郁微去会客的正堂,而是往后院中走去。
或许是怀揣着心事的缘故,叶梧这几步走得甚是犹豫。
就在他的掌面已经落在门扉上,即将推开时,却听到了身后的江砚行的声音。
“叶梧!”
叶梧一惊,颤抖着收回了手,老老实实地低头不说话了。
素来稳重得体的江砚行是疾行而来的,鬓间的碎发几乎凌乱。直到见着叶梧和郁微尚未进了房中去,才得了这稍许才喘息。
他眸间的不悦一闪而过,便朝郁微道:“此处是书房,不便会客。殿下不若随我前来。”
这一路叶梧似是做了亏心事一般,一言不发,识趣地退下了。
郁微瞧出了不同寻常,逗趣道:“书房中莫不是藏了美人,怕我见着?”
自年少起在京城沉浮,江砚行对所有人的质疑都司空见惯,也轻易能摆出一副坦然模样来应对。
他道:“若是殿下见着确是美人,当如何?”
郁微连瞥都没瞥他一眼,道:“你藏了谁自是与本宫无关,但既是心上人,当以三书六礼相待,而不是藏在书房不能见人。”
“心上人……”
江砚行默念了这几个字,在她侧后方看着她,双眼亮而阴郁,笑得勉强:“我这种人,命都悬在旁人手中,这根线说断即断,也配说有心上人么?”
在江砚行的府邸中说这些着实奇怪。
他们早不是能说笑的关系了。
没等他说下去,郁微便转身道:“你有没有心上人我毫无兴趣。我只想知道,你邀我饮茶的用意。”
转眼两人便走到了庭中的水榭。
水榭之下清流淌过,风吹得竹枝四下摇曳。亭台之下早已备了煮茶的用具,江砚行没接郁微的话,只是轻轻撩袍落座,娴熟地煮茶。
四周安静得只余风声。
江砚行的叹息轻而易举地落在了她的耳侧。
他道:“先用茶。”
声落,他摩挲着玉质的杯口,添水。不多时,水声汩汩沸腾着,茶香缓慢地溢散而出。
清晨天不亮江砚行就往东宫去了,此时折返回来也才赶上日出。薄金穿过竹林疏疏而落,映出一道郁微纤细的余影。
他只看了这道影子,道:“曲平城防素来极严,即便是行商也得勘合过通关文书才能放行。能有青烈人混入,不是偶然。
“薛逢截丝之目的绝非敛财,其意在令连州战事因无后援相济而溃败。这张网,不是薛逢能布得起的,也不是江氏能做得下的。”
见郁微没应声,江砚行道:“青烈弯刀直入曲平,对江氏没有好处。即便是江明璋,也不会这么做。”
“问题出在江明璋手下之人,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们不对劲。”
郁微看向他。
江砚行颔首:“我猜过,却没有实据。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将叔父的亲信皆调出曲平军。同日,叔父与我置气不肯外出,为的,是这个何宣。”
最合心意的学生为了侍奉于他,放弃了功名利禄,因此江明璋对何宣始终心存愧疚。
而如今因为侄儿的猜忌,导致此学生在曲平毫无立足之地,江明璋如何能不气恼?
郁微了然,接过他递来的杯盏,晃着碧绿的茶汤,想起在夜宴上初见何宣那日。当时他特意赶上郁微各种攀谈,言语间刻意提及姚辛知,皆是与宜华公主亲近之意。
若真视功名利禄如无物,是说不出那番话的。
“当时我并未对他有所猜忌,只是以提防青烈为名对军中部署有所重整,因此将何宣在曲平的职务摘除。叔父不愿他才华埋没,这才让他回了京。只是不知殿下为何会怀疑他?”
郁微道:“因为何宣投了永王府。”
江明璋当年与永王不和才辞官回乡,而江明璋的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该背弃恩师。
偏偏此人又是永王,是卫玄在连州时也曾提及的永王。所以郁微不得不谨慎。
因为不想将徐执盈牵涉其中,郁微并未提及。
江绎道:“原来如此。”
她的食指轻敲着石板思索,片刻后道:“我想知道,我这位永皇叔,与我父皇之间有过什么纠葛。”
温茶的火苗仍旧晃动着。
江砚行熄灭了火,将剩余的茶汤分好在杯盏之中,动作行云流水,连眼皮都没抬,“与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永王爷,性子争强好胜,却因为自己是嫡次子而与那把龙椅无缘,只能在陛下登基之后被封去沥平边关……”
说到这,江砚行将新茶推给郁微,声音平静:“这纠葛,够大了吧?”
这些倒不难猜。
永王爷郁岑本就是太后最喜欢的儿子,皇帝少时便对此很是芥蒂,两人之间的兄友弟恭也都是装来的。
后来皇帝一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将郁岑封去了边疆沥平。
“我倒是听说,永皇叔得以重回京城,是因为重病在身而沥平无良医。”
郁微道,“他是装的病?”
江砚行笑而不语。
沥平那样苦寒,觊觎帝位的郁岑岂会甘心一直待在那里。
若非太后仍旧在世,这兄友弟恭必须得装下去,只怕皇帝就算郁岑病死在沥平,也绝不肯接他回京。
现在永王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便是鞋底一颗磨人的石子,即便称不上痛,也足以渐渐磨去人所有的忍耐力。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也就差一层窗户纸。可是这层纸却是千万不能点破的。
郁微挑眉,起身,道:“今日这茶也用了,本宫就不打扰大人的雅兴了。”
见她要走,一直守在水榭不远处的叶梧忽然上前,道:“殿下,你就不记得今……”
“叶梧。”江砚行的声音又冷又淡,似含着些许警示之意,“闲话少说,送殿下回去。”
从见着郁微开始,叶梧就忍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是他又素来知晓自己公子的性子,若是说了,指不定他明日就得卷铺盖回曲平了。
叶梧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送到府外时,郁微想起方才叶梧的欲言又止,主动问:“这里没旁人了,只要我不说,江砚行就管不着你。你方才想说什么?”
“我……”
郁微轻叹一声,小声道:“先前咱们在曲平时,你弄坏了江砚行做的灯笼,可是我替你认了罚。叶梧,你连我都信不过了?”
“不是信不过你。”
叶梧似是鼓足了勇气,才道:“那殿下恕叶梧斗胆……阿微,今日是季春,你真的不记得了么?公子从昨日回来,便命我去备了你喜欢的茶。他没旁的意思,只是想在生辰这日与你说说话。”
入季春的头一日,就是江砚行的生辰。
过往的郁微记得。
那一年临近江砚行的生辰,曲平的富户乡绅皆送来贺礼,其中不乏仰慕江砚行的贵女送来的珍贵绣品。
郁微什么都没有,也囊中羞涩。
最后她只能提前开始刻一支竹笛。
只不过没等到竹笛送出,她便已经离开曲平了。
郁微怔了片刻,缓慢地思索了叶梧的话,半笑不笑地问:“你是说,他今日邀我前来,只是想和我说话?”
“从你走后,公子再不肯过生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