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行若有所思地点了头,看样子也没打算真的计较。
毕竟郁微这般聪慧之人,万不可能毫无后手便随他来了这江府。
区区几个守卫,想拦下连州军中精心挑选出的公主亲卫,也着实不易。
玩笑归玩笑,郁微总不能一直被他这么派人看管着。
她道:“我已经身在府中了,你还让这么多人守在门外,未免麻烦大人。撤了吧。”
“恕臣不能遵命。”
眼底的笑意敛去,郁微看向他:“你莫不是要以下犯上?”
江砚行从容不迫地给她布菜递箸:“这怎么能叫以下犯上?殿下不知,如今府中还住着我叔父一房。人多事杂,稚子吵嚷。若是因此扰了殿下清静,那就是臣的罪过了。”
这些话郁微一个字都不信。
只是以她对江砚行的了解,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旁人。
更何况,他又提及了江明璋。
这个江明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自己的亲侄儿时刻防备着,甚至还在他身旁安插眼线?
此人既已辞官,便意味着与朝中诸人再无干系才对。可以江砚行的处处提防来看,绝非如此简单。
江砚行来时随身还带了女衣。
他取出搁在郁微的手边:“过会儿府中人会来拜见殿下,殿下可先行换衣。”
若是他不提,郁微几乎忘了自己身上还是昨夜那件兵士的衣裳。
府中除了母亲,再没有其他女眷,能拿出一件符合宜华公主身份的新衣并不容易。
衣裳是很贴心的雪白窄袖,并不妨碍郁微使剑。
郁微抚着柔软的面料,目光又移至江砚行身上:“知道了——江大人还不出去,是要看着我换衣?”
冷不丁被噎这么一句,江砚行才发觉出自己的失神。
“是臣失仪。”
江砚行退至门外。
雪后甚少有晴日,可天色却被映得亮,整处院落已然被洒扫过,除了黛瓦和琼枝之上的积白,几乎看不出昨夜的雪势。
府中多是才换过的仆从,郁微一个也不认得。
先来见她的不是江明璋。
而是江砚行的母亲,齐如絮。
齐如絮来到这处院落时,郁微才换好衣裳,一抬眼便瞧见了衣着素净的妇人。
她抚摸着剑穗,扬唇笑了。
毕竟不算陌生,齐如絮见礼之后便落座了。
见江砚行想开口,她先行拦了:“砚行,我有话与殿下说。”
江砚行了然,退至房外。
待房中只剩了二人时,她道:“今晨才听人说起,殿下昨夜宿在了府中,砚行实在有失体统,竟不告知与我。怠慢了殿下,还望谅解。”
“夫人这说的哪里话。是本宫深夜叨扰。”
齐如絮也不再卖关子:“殿下此番亲赴曲平,是为着那桩案子来的。而殿下怀疑,是我江家做的?”
过去在府中时,郁微除了江砚行几乎谁都没怎么接触过,更不怎么了解齐如絮。
而今日这一番话,她倒有些慨叹,不愧是将门女,说起话直来直去,丝毫不避讳其中的隐晦。
郁微否认:“我可没说是。所谓查案,须得查了,才能分明,不是么?”
齐如絮笑道:“殿下若是不怀疑江家,昨夜就不会扮作兵卒出现在大狱。我夫君是个只知道行军打仗的粗莽之人。我儿砚行……”
她停顿片刻,接着道,“殿下应该了解他。他若是截丝谋逆之人,当年就不会为了救被俘的百姓,一意孤行身受重伤,亦不会担心你的安危,亲自护送殿下入京。”
一旁煎着的清茶开始沸腾。
可谁也没去管。
齐如絮哽咽了一瞬:“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挟恩求报。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容不得构陷,也容不得朝廷的猜忌。我的长子为了大辰,头颅被悬于城墙之上数日。殿下……江家的心,还不分明吗?”
起初郁微遮掩身份,怕的就是今日这般。
怕的就是若江家真的无辜,而郁微亲自查案,会使将臣与皇家生了嫌隙。
郁微斟酌着要说的话,可看向齐如絮时,又觉得什么弯弯绕都没有必要。
她道:“夫人,事情出在曲平,朝廷派出了锦衣卫和周宁,我不放心,才又不顾反对亲自来了这一趟。为的只是连州,为的只是案子,与我是谁无关,与朝廷无关,更没有所谓的猜忌。”
郁微起身,道:“换言之,怀璧其罪,江家风头如此之盛,朝中人早有微词。即便不是你们做的,这罪也得担下。查明了,才能有清白。”
自古清白难明,更不是所有的辩白都有用。
齐如絮明白,也便不再说下去了。
只不过这几句交谈过后,齐如絮惊觉郁微好似与过往一样,却又有何处不同。
对于江砚行捡回来了一个小乞丐的事,齐如絮并没有如何过问。
她的长子在那时死于青烈人之手,为此她几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几月。
其间听了这件事,她也只是颔首说一句随他去。
直到初春的某日,她身子大好,终于可以下榻走动。
途径后园时,她瞧见了一个小姑娘,正低头摆弄着破了的灯笼。而身旁的江砚行似是被她的笨手笨脚气笑了,从她手中接过,一点点教她修补,眸间的温煦浓得化不开。
齐如絮最疼爱的就是长子,对于江砚行这个儿子一直都疏于照看。
在她眼中,江砚行是极懂事的,对谁都疏离冷淡,从不会对谁如此细致。
除了对郁微。
也是那日,她对江奉理说及此。
江奉理只是不以为意地一哂,说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乞丐,日后赶出府去就是,万不会误了他儿的姻缘。他儿日后要娶的,必是显贵人家的闺秀。
此话不知为何被阿微给听去了。
这个小姑娘竟不畏人,主动拦了她,道:“为何说我会误他姻缘?那我……以后不要他来送饭食了,可以吗?”
齐如絮心软,张口欲言,却被江奉理打断:“养好了伤,你就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去砚行看不到的地方,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几年恍然。
那个说话时小心翼翼之人,如今镇定地坐于齐如絮的对面。
不变的是,她依旧不畏人,无关她的身份如何。
齐如絮道:“明白了,殿下好生休息。”
该用午膳的时辰,难得出了些许日光。南牖之下的积雪被晴光一映,亮堂得晃眼。
一张绢帕覆盖在面上,郁微枕着自己的手臂小憩。
她几乎分不清那是否为梦。
上元节,曲平的街巷熙攘热闹。
孩童们嬉闹着。
避风的角落里,她蜷缩着,饥饿和寒冷席卷裹挟着她。
有人可怜她,用一文钱买了胡饼给她,还低声问:“你叫什么?”
她没接胡饼,反而警惕地往后退,始终不肯答话。
那人身着布衣,胡须干净而整洁。他抚摸了她的发顶,道:“不说也罢。这饼你拿着,若是不够,记得来找我,我家就在这条街尽头拐角处。”
为了让她放心,那人还说:“是家私塾,有很多像你这般大的孩子,他们在那读书,习字。”
后来郁微去了。
私塾先生年过半百,妻子是个说话轻声细语的温柔之人。
他们没有孩子,也便心疼孩子。
那段时日是郁微过得最为顺心。
不必忧愁温饱,还有许多书卷可看。
再后来……
青烈人破山入姜关,战火烧到了曲平。她一觉醒来,发觉私塾先生一家都走了。
逃难去了。
她一个人站在搬空的院落里,看着斑驳的一切,听着外面不远处敌军的马蹄声以及百姓的哭喊。
没有人留在这里,也没有人带她走,甚至没有人顾得上告知她。
她孤身至此。
片刻温暖之后,她须得孤身离去。
人世的几年在梦中只是一刻。
破落的小院变成了巍峨的皇城。飞檐琉璃瓦,赤金盘龙纹。
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牵着一个小公主的手,走向她:“宜华,这是你的妹妹……”
妹妹哪里都好,乖巧可人、伶俐漂亮。唯独不大亲近她,大抵是不能接受忽然多出来的姐姐。
郁微不知亲人相依偎之乐,实在融入不得。她的笑是那般勉强,勉强地看着妹妹撒娇闹脾气,母后温柔抚爱。
教养嬷嬷说,她举止处事不像个公主。
她回了句:“这话不对,嬷嬷。你们说我是公主,那我是何种模样,公主就是何种模样。你可以教我向好,而非死板规训。”
“殿下不听奴婢之言,就告知娘娘换人教养吧。想来殿下也不愿娘娘为难?”
中秋之日。
皇帝震怒:“宜华公主顽劣不堪,竟致太子坠河重病。即日起去往连州,无朕旨意,不必回来。”
皇宫中为着权势的互相倾轧,不免波及至她,没人在意她是否无辜。
解释之言卡在喉间,她最后什么也没说。也是在那一刻,她格外的平静,没有任何声嘶力竭的辩驳。
连州也未必不好。
这四方的天如一张金丝网,一顶锦绣笼。比之当年青烈的囚牢,也只是多了些不确定的温暖。
正如飘零的蓬草,无论何时,她都只是暂时有处落脚。
而后世道不安,疾风乍起时,她又不得不被推着走。至于会走到何处去,那时她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