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侍候的人都恭敬退下了, 五间相连的槅扇门大敞, 屋角的点金法花卉熏炉里有青烟袅袅。
皇帝盯着远处的紫檀木山水楼阁十二扇落地屏风,仿佛从肺腑里吐了一口气道:“二十年前朕说过要给你一个交待,不想今日始兑现。虽然来得晚了一些,毕竟没有食言。等身败名裂的崔氏姐妹返回彰德, 等待他们的就是锦衣卫的铁镣和枷锁,朕要用他们全族的血祭奠昶儿的在天英魂。”
张皇后双目怔然, “那几年,我无数次地梦见昶儿倒在我的怀里,嘴角的鲜血怎么也擦不干净。他睁着眼睛看着我,里面尽是不甘和委屈,我能做的只有无助地嘶喊。你既然早就查到崔氏姐妹为了私情私利合伙构陷我的昶儿,为何不早早揭穿非要我苦等这么多年?”
皇帝自顾自重新倒了一杯梨花白, “胜利的果实捧在手心, 正要细细品尝之时,却被人一古脑儿地打翻在地, 还胡乱踩做稀烂的一团泥, 这种得到过又失去的痛苦远远大于一切。朕就是要让这些人好好尝尝这份求不得的痛楚, 让他们永生永世至死都不能忘怀!”
张皇后望着丈夫脸上深刻的纹路, 忽然感到一阵阴寒。莫名想起遥远的从前曾经读过一首诗文: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这世上有些人即便是同床共枕数十年, 也不清楚那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皇帝却忽然笑了起来, 慢慢地地摇晃着嵌银素彩酒盏, 眉眼里有不容错认的得意,“你看,经过整整二十年的筹划,朕将盘踞中土百年的世家一一击溃。就是执掌江南文坛牛耳的彰德崔家,嫡支嫡脉所出的三个儿女都私德有亏行为不端,今日过后的名声势必会一落千丈臭不可闻,看谁还敢依附在这些僵虫身上?”
张皇后难以置信,“既然你如此厌弃这些世家,为什么当年还要为昶儿聘娶崔家的女儿?你为了怀柔这些世家,就不惜拿昶儿做了挡箭牌?”
一身天青色地暗花芝麻地常服的皇帝面上闪过一道阴鸷,“昶儿在宫里的簪花宴上一眼就瞧中了崔玉华,为求允婚特特在朕的寝殿前跪了一晚上,那时你不也是束手无策吗?昶儿仁善,虽然不能开疆辟土却是个安分守成的好储君。朕原本是对他报有大期望的,不想十分扫了他的面子,心想不过是一个女人成全他也就罢了。”
皇帝犹有愤恨,“崔玉华进宫后恃宠而骄屡屡生事,朕就特地吩咐宫人在她的日常饮食里下了避子药,所以她成亲五年膝下才没有子嗣。单等朕腾出手收拾了崔家,就是崔玉华无声无息消失的时候。即便昶儿不甘愿,朕还有上百个法子对付她。一个无子又无德的女人,得到的疼惜最终是有限的。”
张皇后倒是没想到还有这般缘由,一怔之后不由连连冷笑,“就因你的自作聪明,昶儿才被那些心怀恶毒之人寻到了空子,才会死得那般凄惨冤屈!早知道这样,我情愿他早早上表辞去太子之位,也省得背上那等污名!”
皇帝怫然不悦,“皇家之人不争不抢,不懂帝王的权衡之术,朕如何敢将江山托付于他?朕就是对他期望太过,才会时时鞭策与他。就是因为你心疼他纵容他,不敢过分苛责他,才使得昶儿性情懦弱,使得他遇事只知退缩忍让!”
大殿上空空荡荡,只余下乾清宫的大太监阮吉祥在一边侍候。他听着帝后一句接一句的激烈争吵,忽然觉得这样像寻常百姓夫妻一样斗嘴埋怨,也比死水一潭波澜不兴要好得多。这些年来帝后二人表面上相敬如宾,其实因为各自的心结早已形同陌路。
忍了又忍,张皇后实在按捺不住心底深藏的怨恨,突地尖利质问道:“当年昶儿自尽而亡,其中固然是他性子懦弱使然。一则受人攻歼悲愤,二则心伤郑璃为她无辜而死,最重要的怕是你真的要废他的太子位。你在朝臣的面前屡次呵斥他,又处处抬举他的兄弟们,是你的所作所为彻底击溃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皇帝勃然大怒,将酒盏哐当一声抛弃在地上,“你也知道他性子懦弱,一国之储君遇到这么一点磋磨小事就受不了。连郑璃为什么一心求死都不明白,转身就急遭遭地喝下鸩毒,枉费了那丫头的一片凛然大义,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对得起人?他死了倒是干净,空留下一个烂摊子让焦头烂额的父母收拾,他哪一点配当储君?”
张皇后抿紧嘴唇,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昶儿待安姐从小就跟亲妹妹一般,我实在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行事如此龌蹉,将那样不堪的脏水泼在他们的身上。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在口中难以问出,安姐当真是自证求死?”
皇帝眉峰一阵跳动,实在是气得无力,“难不成你跟昶儿一样,真的以为是朕在蓄意逼迫吗?当年朕刚刚把那几封信拿出来,跟她说这是她丈夫刘泰安亲手送至宫中,她一下子就垮坐在地上。叫人奇怪的是,她一滴泪水都没有掉,只是跪在地上恳求朕容许她将孩子生下来。”
想是记起昔年那个行为刚烈的女子,皇帝脸上终于有一丝动容,“宫中太医开了催产药,她喝下去后无声挣扎了大半天方艰难生下一个女婴。那孩子生得像猫崽子一样,她只问了一声‘是活的吗’,就像卸下千斤重担一般松了口气。”
皇帝缓声道:“朕听说她看都没多看那孩子一眼,转身就极利落地将毒酒饮下。临了只说昶儿是她的兄长,她即便是死也不愿玷污兄长的清名。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昶儿以为朕要废掉他的太子位,以为朕逼死了安姐,激愤之下竟然也饮毒自尽,真真是愚不可及!”
张皇后苦涩地一扯嘴角,“安姐性情外柔内刚,她是生怕看一眼孩子就不敢去死了。当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那孩子提早来到人世间,要不然真跟着一起去死吗?情义节烈四字,安姐字字都当得起。只可惜那样好的孩子,却匹配了刘泰安那样行事苟且的卑鄙小人,是我们这些当长辈的瞎了眼睛误了她的终身!”
张皇后无限唏嘘,“再则,圣人难道真的没有一丝废掉太子意吗?那些日子你无数次对昶儿表露出失望之情,又频繁召见群臣,在他们面前有意无意地赞许秦王的勇武和晋王的聪敏。不光是昶儿这样想,我是这样想,就是大臣们和刘惠妃崔婕妤也是这样想的吧!”
皇帝难得眼中有丝许晦涩,半垂着头没有答话。
张皇后冷笑一声,“当年事你俱已查探清楚,可是我却是不尽信的。崔玉华愚蠢不堪,崔莲房恋奸情热,为私利相互勾结做下这档子事我相信。但是如此就将整件事全部推至她们的头上,我却是不相信的。也许,她们不过是做了某人的棋子罢了。”
不怪张皇后做如此想,单看这些年秦王和晋王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就可以想见这座堂皇宫廷里从来没有停止过争斗。若非齐王自小身子羸弱不堪,怎么会如此风平浪静地长大?那两位手段心性俱不缺的兄长,大概会把这位皇后所出的嫡子生生吃了也说不准。
皇帝端着掐丝珐琅彩茶盏的手就顿了一下,徐徐叹道:“你还是怨朕,怨朕将你拖进这个烂泥坑。怨朕违背了承诺,没有护好你们母子,使得昶儿早丧,使得昉儿自小就缠绵病榻。怨朕行事顾虑重重,这么多年都没有给元凶应有的惩罚。怨朕是非不分,竟然纵容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刘家父子在朝堂上逍遥许多年!”
张皇后早已干涩的眼眶忽然又流出大滴的泪水,复昂起头切齿道:“二十年前我就不报任何希望,这天道不公实在不单对我一人。我空有皇后之名,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人手去调查,但我知道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就是幕后的真凶。若是没有生下昉儿,我就拉着这些人全部下地狱!”
有风声吹动宫檐下悬挂的青帘,好似伶人在徐徐拨弄弦子琴,清清冷冷地在屋梁上盘旋。张皇后颓然靠在紫檀木椅子的扶手上喃喃道:“其实我最怪的还是我自己,我知道昶儿心性纯善绝不是恋栈权势的人。他早就想离开这座宫城,只是觉得对不住我的期望,是我把他逼得太紧了!”
近晚的夕阳灿烂,可以清楚地看见皇后的鬓发已经有些斑白。
皇帝终于忍了怒气轻哼道:“朕知道,元和七年你因为安姐和昶儿的死一直在耿耿于怀。自昉儿出生之后,便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庇护幼崽一样看谁都像敌人。作为一国之母却不管六宫的宫务,婉拒一切上坤宁宫探望的人,这其中也包括朕。”
皇帝品尝着酒水的甘醇微微一笑,“昉儿三岁时,朕第一次带他道乾清宫玩耍。他长得像个小姑娘一般文秀,却将一方刚刚研磨好的一得阁云头艳弄撒了,浇得朕一身的墨汁子,他却坐在案几上捂着嘴哈哈大笑。朕那时就知道这孩子身子虽然不好,但是却是个胆大的。”
皇帝伸出手,却在即将接触到红底缎绣五彩云雁纹袍服时忽然抽回手,柔声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不要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朕还有一件礼物送与你,你且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