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入秋时, 彰德崔家的现任主母方夫人亲自进京。第一件事就是上表叩谢皇帝为长孙赐婚,第二件事是亲自到宣平侯府为两家敲定亲事的诸般细节,还亲自为未来的孙媳插戴了一支祖传的双凤点翠攒珠金钗。
为了长房长孙的大婚之礼, 崔家在帽儿胡同花八百两银子盘下一处三进的宅子。这是位退职返乡的老翰林所居, 院子里布置大方多植树木。方夫人端坐在梳背嵌理石椅子上,一众儿孙都规矩地站着听训。
方夫人今年已过花甲,只鬓角有几丝白发, 光洁的发髻只插了一支白玉柿叶如意长簪,轮廓秀美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容颜过人。她看了一眼底下的儿孙, 特意点名道:“文璟是否怪祖母没有知会一声,就擅自将你的婚事提前敲定,依你的性子只怕惟愿那位赵氏女永远不进我崔家门吧?”
摊上这么一桩不如意的婚事, 还是皇帝金口许下不能退了的婚事,崔文璟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但他知道祖母行事向来有章法韬略, 所以只是略略拱手道:“祖母如此做必然有道理, 只是那赵氏身份有暇品性有亏,是耍了手段硬赖在我身上。这等妾生女让她进门做个姨娘已经算是抬举了, 您为何还要大力促成此事?”
方夫人看着这个让她引以自豪的孙子,温言道:“好孩子只怕你也看出来了,这桩事明摆着是皇帝恶心咱家的, 那赵氏行事下作虽然未必是他授意,可却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当时那样的场景只要你不开口应下此事, 那赵氏只怕第二天就会以羞愤为名自尽而亡, 那宣平侯府就敢抬棺材上门喊冤。而这顶逼迫侯门贵女的脏水会跟你一辈子, 崔家嫡支有了这样的污点又何以服众?”
崔文璟虽然揣测到皇帝的恶意,却绝没有想得如此透彻,闻言喃喃::“他们怎么敢如此?”
方夫人傲然一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罢了。应氏执掌中土权柄已有百年,对各大世家的礼让和容忍已到了极限,所以现在轮到我们低头让着他们了。可是我们只要占住规矩和礼法这两条,皇室除了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招式恶心一下人,又能有多大的作为呢?你看吧,用不了多久的时日他们自个就会乱起来,皇权不断更迭而世家依旧存续!”
崔文璟恍然大悟只得叹服,双手加额恭敬行礼退下。
方夫人转身将崔文樱招至面前,细细打量她几眼后和煦道:“你的性子就和你姑母一样执拗,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不撞得头破血流都不知道回头。好孩子,那人既然已经另娶,就说明你们没有缘份。况且皇家人向来刻薄寡恩,你离了这塘混水也好。我已经亲自为你相看人家,等你兄长的婚事完结,你就随我回彰德吧!”
年轻的姑娘螓首低垂,良久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皇帝赐婚的旨意颁下不久,秦王的动作极快,三个月就把六礼陆续走完。虽然是续娶但也给足了靳家面子,所下聘礼无一不是精致之物。大婚之后秦王就将合府的用度尽托新王妃,连小世子也从景仁宫移出来交给新王妃教养,一时之间靳佩兰成了京中人人艳羡的对象。
晋王的婚事却颇遇周折,刚准备去下聘前日他的腿扭伤了。好容易等伤好了,扬州学政家里来报准王妃张锦娘身染恶疾,浑身上下都起了红疹子连床榻都不能下。于是众人不免想起先前那位还未过门就没了的晋王妃,暗底下传言晋王太过命硬,刑剋妻室。流言传来传去,这桩婚事仿佛越发遥遥无期了。
平安胡同,裴宅。
傅百善这般镇定自若的人都不免目瞪口呆,她望着眼前的姑娘叹服道:“你为了不嫁入皇家也是拼了!”
张锦娘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疹子,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个的尊荣难看得紧。她嘟了嘴巴道:“宫里的御医每隔五天来一回,我这装病的药水就不能断。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顶着这张脸我自己都受不了,偏我表哥还感动得不行,说此生绝不负我!”
傅百善就打趣道:“说什么不想嫁入皇家,是真真舍不得你表哥吧?”
张锦娘抓了块点心塞进嘴里,“我娘先时还高兴来着,现在看着我这模样后悔得不行,说早些把我们婚事订下也没这么多糟心事。皇帝老爷随口一句既不敢推辞,这下不敢回扬州,又听说了晋王命硬剋妻,她才默许我用药水作假推迟婚期。只盼那晋王最后不耐烦等了,自个把婚约取消得了!”
傅百善极喜爱这个小姑娘,闻言替她愁道:“你这样装病也不是长久之计,那些御医也不是吃素的,眼下未揭穿只怕也是想给你留两分颜面为日后好相见。不若请你父亲写封言辞恳切的折子,就说你与晋王八字不合,看能否将这桩婚事推了!”
张锦娘摇头,“我爹一心为公向来胆小,明知道我不喜欢晋王那个脓包,还来信劝说顺服恭敬为上。我只要一想到这人心思机诈,被你救下一个谢字不说,还装晕躺在那里不动弹让太医诊治,就觉得这人伪善至极!”
傅百善想起当日秦王的逼迫不由感同身受,沉吟片刻道:“你既不能退,那就只有晋王来退了。你先莫心急,肯定还是有法可想的。”
张锦娘大喜,扭着身子上前道:“其实我总感觉晋王有点怕你,有两回只要有你在,他都不敢往人前凑。想想也是,毕竟他在你面前曾经出过大丑。还有我想找你学几样招式,不要多厉害只要能将晋王吓住就行,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要想娶我进门只怕还得生两个胆子才行。”
傅百善再想不到这姑娘竟打这主意,寻思一会儿就教她一记简单却足以自保的锁喉功。人体喉结的下边一点就是所谓的天突穴,用手指轻点就会使人眼泪流出连声咳嗽。拇食中三指对准位置拿捏住颈部两条大筋,用大筋去挤压喉结,这就是所谓的锁喉功。
这记招式讲究以弱搏强出其不意,只要使用得当就可以致人以死地反败为胜。使得好了,连一个小孩都能置成人于死地!两方力量悬殊之时,最适合出其不意立竿见影。张锦娘如获至宝,一招一式学得极为用心,等融通贯会了才起身告辞。
晚上等裴青回至家中,傅百善将这件事悉数告知。
裴青边换衣服边笑道:“这姑娘倒是有胆色,知道晋王不是能堪负终身的人。眼下晋王和秦王都在蠢蠢欲动,实在不是急着上船的好时机。她家既然不是攀龙附凤的人,这个病就不妨再装个三五月。等朝局清朗了,也许就用不着这般头疼了呢!”
这话里头有些格外的意思,傅百善一边端上热腾腾的米粥和各色小菜盐蛋,一边连连追问。裴青知道她看重张锦娘,索性也不隐瞒直接道:“我任了京卫司的指挥使后多有机会进宫,十次总有三次见着皇帝在手把手地教习四皇子齐王处理奏折,还有一回亲眼看见齐王在奏折上批示,皇帝就在一旁看着!”
傅百善惊了一跳,旋即忧心忡忡道:“那位终于下定决心了?只是这位齐王虽是皇后嫡子,只是一向是孩子心性身子也不好,只怕心思从来都没有往这上面想过。还有秦王晋王都已经开府建衙多年麾下党羽众多,这要是调转枪头齐王一个回合都招架不住!”
裴青最喜用江苏高邮盐蛋下粳米粥,用筷子敲破空头,筷子头一扎下去,金黄色的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盐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
他靠在大迎枕上,用了一口熬得糯糯的米粥,抿了一口咸香的蛋黄,心满意足道:“吴起廉吴老太医一来,齐王殿下的病弱之症就一日比一日好得快。胎里带出来的不足,多少年都不见好,怎么这几个月就大好了?哼,只怕皇帝联合这位前太医院院正给大家唱了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呢!”
傅百善再是沉稳也只有十九岁,闻言大睁杏眸讷讷道:“齐王可是皇帝的亲儿子,使了什么法子才让大家都相信那孩子生来就禀性弱?我听说这么多年,秦王河晋王斗得再欢都没有朝齐王伸过手,不就是因为深信齐王活不长吗?”
裴青见惯了朝堂和宫里的阴私,委实不愿意拿那些糟心事来不痛快,就简单呵呵一笑道:“我要是皇帝,要诚心护着一个人,就让他离这乱团远远的。等场子里的人斗得七零八落了,再把最得意最要紧的这一个推出来,这才是最妥当的法子。”
傅百善回想仅有的几次陛见,那位皇帝看着生性严谨的一个人,对每个儿子都是不分彼此的爱重和严苛,往往打一巴掌就给一个甜枣。这样一个翻脸如同翻书行事只凭喜恶的帝王,齐王会是他最看重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