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南有一城名为通州, 因为正好位于东西往来的通衢要道上,因此自古便以路字命名,叫做路州。后来由于县城西侧有一条叫做“潞水”的河流因而改名为潞县。天和三年在潞县设刺史州,取漕运通济之意, 改潞县称通州。
通州因为靠近京都,所以比寻常州县显得要繁庶一些。此时将近七月,中午的日头火辣辣地当空照着,几个半大少年将将下学,在回廊的拐弯处相互追逐打闹,一个不留神就砰地一声撞在了他人的身上。
来人一身浆洗近白的浅青色长衫,乍一眼看起来尚年轻, 面目却带了一丝中年人历经世事后的沧桑。他伸手扶住孩童, 哑着嗓子温和教训道:“学堂内怎么能随意打闹,要是伤到人了怎么办?今天的课业做完没有, 你们的教谕是谁?”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眼,马虎行了个礼后趁这人不备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远处传来嘻嘻哈哈的嘲讽和奚落声,“……不过是个同进士出身,就敢在小爷面前充大尾巴狼。当心我后年考个状元回来,让这衰人在我面前磕头认错!”
另一个孩子接口道:“这个叫常柏的家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时时一副为人师长的假模式。前个我交上去的一篇策文, 让他批改得面目全非, 我爹看见了还□□我上学不认真。我呸, 书院里这么多的大儒教授, 哪个不是正正经经的两榜进士, 偏偏弄这么一个同进士进来……”
少年们大概处于变声期间,像公鸭子一般难听的声音一会尖利一会暗哑,不知深浅的抱怨话语便隔着镂空的砖墙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站在原处的人先时还笑眯眯地抄手站着,听到这些话语后却是脸色大变,羞得几乎要钻入地缝。他左右看了一眼,幸好此时大家都去吃午饭了,院子里没有人,要不然让人瞧见被学生如此羞辱还能如何抬头为师?
常柏只觉浑身无力,踉踉跄跄地顺着墙角走了几步,见一棵百年老槐树下有一张石凳,连忙一屁股坐上去喘气。他抬头茫然地看着头顶的一片浓密的苍翠,心想自己明明是满腹经纶之人,怎么就落到了如此窘迫的境地?
今天二月的春闱舞弊案爆发出来后,常柏靠着一封书函将徐玉芝的义父徐琨推出去当了挡箭牌,自己却全身而退。
死贫道不如死道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他当时能想出来保全自己的唯一法子,即便那徐太监对妻子徐玉芝有活命之恩又能怎样?却没有想到皇帝法外开恩,四十二个涉事之人唯有他没受任何刑罚,只是将名次从二甲落至三甲。
常柏原先以为这回不死也要脱成皮,却没想到得天人佑之竟然还能保住功名,实在是常家列祖列宗庇护。再然后,他就被吏部分配至通州这么个小地界任了一名不打眼的教谕,整日里与一群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为伍。
在树下坐了一会儿,常柏逐渐清醒过来。
不对,自己即便是三甲出身的同进士,也是经历过正经春闱大比的。书院里还有两个不过是举人出身的临时教谕,这些无知孩童为何独独针对自个?这其中必有自己不知道的缘故,肯定是有人故意散播对自己不利的消息!
正在这时从院墙远处过来两个人,边走边言笑晏晏地攀谈。
常柏一眼认出这其中一人是书院里的资深学正,姓李。另一人是跟自己同时进来入书院的教谕,姓万。他生怕别人见自己形容狼狈,忙站起来整理衣冠准备上前打招呼。脚尖刚刚迈出半步耳朵就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来不及细想一个错步间就闪到了树后。
这时却听那位万教谕笑嘻嘻地道:“表哥你莫担心,即便那个常柏文章做得再好,我也能把他踩得死死的。年底评品定阶之时,还望表哥助我一臂之力!”
李学正就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痞懒的东西就知道偷奸要滑,老早就跟你说过要潜心修习学问。还有在书院里不要唤我表哥,万一让人知晓又会让人议论我私下包庇于你!再说那位常教谕的学问的确扎实,待学生又极有耐性,可比你要好上太多!”
万教谕轻哼了一声不满道:“学问再扎实品性却差,怎能在书院里为人师表?我们同科取士按说不该在背后论人长短,只是同涉舞弊案,那四十一人被废黜功名三辈之内不得科举,偏只他一人逍遥法外不说,还被授受九品教谕一职。知道此人之行事后,我等同榜之人皆以他为耻!”
李学正虽听过些传言但毕竟还算厚道,闻言摇头道:“朝庭既然没有拿法度惩治于他,就说明他所犯过错跟所立功劳比起来不足一提。更何况他的学问是一等一的,诗词策论都有可圈可点之处,你也莫掐尖要强事事针对于他!”
万教谕大概年纪轻不满被表兄说教,瞪圆了一双眼睛强辩道:“哪里是我一人针对于他?我此次回京城听到了一个音迅,说这常柏立的所谓狗屁功劳,是靠出首告发他老婆的义父才保全了自个。那位义父大人不是别人,却是内庭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
万教谕面上露出一丝不可描绘的笑容,似是知道事情传出去骇人听闻,便压低了嗓门道:“他一介读书人不顾脸面与太监认亲戚罢了,京中还传言说他老婆之所以能偷到那个老太监的书信,是因为他老婆……实际上跟那老太监有一腿!”
树后蓦地传来枝叶咔嚓断裂的声音,但是李学正委实太过惊诧就忽略了过去。他满脸震惊膛目结舌道:“莫要胡吣,这事关妇人名节,如何能拿来顽笑?再说那位常太太往学里给他丈夫送过几回饭,看着不象是烟视媚行的烟尘女子。”
万教谕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被人当面质疑如何肯干,闻言几乎跳将起来道:“我有半字谎言让我天厌之地厌之,此事京中早已传遍。那女人原先不过是徐太监私底下养的一个娇宠,年岁大了想嫁人了,就选了常柏这么一个冤大头来接手。若非如此,那女人如何进得那人内室盗得如此机密的书函?”
这话倒也有些道理,能当内庭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岂是一般人,谨言慎行是最起码的处事之道,怎么能将如此紧要的书函落到他人手中?李学正心里已经信了三分,就磕巴着问道:“那太监毕竟不是正常男人,如何可以养女人?”
万教谕满脸猥琐地挤眉弄眼道:“表哥太过孤陋寡闻,那太监除了不是真正的男人,哪样都不缺,他们的花样比我们多得多。京城恭俭胡同那一路,多的是宫中有钱有势老太监置下的私宅。要是认真去打听,哪户宅子里没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娘。”
饶是李学正见多识广也被惊住了,万教谕拍手低笑,“那常柏时常一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样子,却不知他头顶的帽子已经绿得出油。我知晓这个消息后,就特特闷在肚子里不说,就是想瞧他的笑话。京里几个同窗好友还打赌,看常柏几时能发现他老婆的苟且之事。”
李学正举起手指点了几下连连摇头想说人心不古,却又想到常柏夫妻的行事,心里对那两人的印象只觉恶心至极。先时觉得常柏有多朴实低调,这时就觉得那人心中藏伪纳奸。先时觉得常太太有多娟秀贤良,此时就觉得那女人一脸的轻浮不自重。
两人站在老槐树下又说了几句杂事,这才施然往外走。良久之后树后才转过一人,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正是李学正万教谕口中的常柏。他茫然地望着远处,脑中空洞地想着昔日的点滴。
女人站在廊下,衣饰华贵满头的珠翠,模样娇矜地说:“我义父最是看重于我,知道我受了委屈就一意为我出这口气。他老人家撸了姨父的官职虽说不对,其本心却是好的。我又如何好扫了他的心意,只能苦求他手下留情罢了!”
常柏就觉后背的肌肤一时寒战入骨一时炙热如铁。
徐玉芝出嫁前特特婉言嘱咐,“虽非故意,傅兰香毕竟是你的结发原配,死得又太过突然可怜,为免他人闲言碎语不若将婚礼简办,那些繁文缛节能够省的就省了吧!”那时常柏心中只感叹徐玉芝心地仁义,再没有想到其他。如今想来这女人分明是怕自己的丑事被知情人暴露,这才一顶小轿就悄悄入了常家门。
婚后次日,徐玉芝拿出自己的嫁妆清单,除了衣裳首饰外还有不少贵重之物,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徐琨虽是个太监,但是豪爽仁义最是看重于她这个螟蛉义女,所以将许多贵重家私都列在她的嫁妆单子上陪送了过来。
常柏当时看着那堆金珠绸缎,心里不是没有过疑惑。
不过是半路相逢结成的父女,哪至于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不但时时爱护,成亲嫁人后还陪送如此丰厚的嫁妆。现在想来,这徐太监对徐玉芝的看重的确真真,这两人之间的父女名分却是大有猫腻。
春闱之前,常柏不想自己一腔才学被埋没,就弊了一股劲誓要拿到一个好名次,他不相信自己的一辈子会如此籍籍无名。
是徐玉芝拿了两万银票出来帮她义父当说客,帮准安侯府的世子做一回枪替。彼时,女人按捺不住兴奋红唇上下翻飞,“义父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和那位世子爷的号舍紧挨着,九天八夜帮他做一篇卷子塞入竹管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这笔银子挣了。”
常柏心想,当时自己若是不听这妇人的蛊惑,不去伸手拿那两万银票,是不是就会堂堂正正地中个二甲?那么最起码也是个外放的知县州官之类的,而不是如今这个令人尴尬不已上下不得的同进士,只能在这贫瘠的乡下委委屈屈地当一个九品教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