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是极深了, 便是手水舍里的石槽壁上也渐起了薄薄的霜冻, 迎面吹来的风中更是带着凛冽彻骨的寒意。裴青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山脉,心想两个人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呆在这处人迹罕至的山顶上也不错。
傅百善却猛地挣开他的怀抱,双手捂住脸庞嘶哑着声音低低道:“从前我是喜欢你, 也相信你的人品端方不会有苟且。后来也相信魏琪和曾姑姑的话,那个女人不过是你军中同袍的遗孀, 孤苦无依之下你才不得不伸出援手。”
静寂无人的鸟居前, 地上的朽叶被冷风卷着, 漫无边际地飘荡在空中,只一晃眼的工夫便消失无踪了。
傅百善低垂着双眼,身子重新如山崖峭立般笔直,“七符哥你要珍惜与兄弟的情谊, 要保全你兄弟留下的遗腹子,还要全了君君臣臣的大义, 便容得那女人以你外室的名义生下孩子,便容得那女人在你面前撒娇卖痴乔张做致,我却是半分也容不得!”
傅百善浓黑似墨的长眉如剑般凌厉,半侧着身子冷冷哼道:“你看, 象我这般嫉性大又心狠手辣的女子,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弄死那些上赶着作践的女人。象你这般将兄弟情义看得比天大的男子, 一遇王侯求娶我便自以为是退缩不前的男子, 我俩正如天上的参与商, 怎可勉强凑在一起过日子?”
裴青一时面色煞白心头又惭又悔, 为自己昔日的犹疑和曾经的踟蹰。
当日得知傅百善为拒婚仓促出海后, 裴青伤恸之下竟然在灵山卫吐血落马。魏琪匆匆赶来问询,才知两人之间不知何时起误会重重。她虽不忍最好的朋友和最敬重的师兄劳燕分飞,最后却直言珍哥的心肠虽软性子却极执拗,若是冷了心肠只怕再也不易返转。
就是这句话让裴青如梦惊醒,顾不得身上伤痛和将要到手的锦绣前程,主动请缨南下缉拿军中叛逆谢素卿。幸得指挥使魏勉了解些前因后果,加上魏琪在一旁说项,叹息几声后便利用职权一力为他暗暗周全。
裴青拿到批准文书后十日内就快马至广州,又转乘海船一路循着傅百善的踪迹到了赤屿岛。灯笼铺子的潘掌柜是青州左卫多年前安插下的,老马也确有其人,裴青为方便行事就暂代了他的身份。在岛上为怕泄露身份,他一直没有主动露面,其实更确切的说,是怯懦和愧疚使然,几次与佳人擦肩而过时都不敢出言相询。
傅百善从未如此心情激荡过,吐露心里隐匿许久的话后却是松快许多,将斗篷递还过来时神情中便有些疏离和认真,“七符哥,你有你要珍惜的,我也有我要守护的。就此分开后虽然未免有遗憾,可是能求得心安也是一种莫大福气!”
寒风呼哮着从两人之间穿过,雪夜里的男女就如两座隔了长河的山一样沉默对峙。裴青心里一片冰凉,还是这样吗?跟着这姑娘的足迹辗转近千里,最后还是这样吗?在昏暗的松脂油灯下,这姑娘单薄的身子几乎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脾气却依旧冷硬得像雪地里的顽石。
裴青心头忽地生了一股难言的沮丧和失意,更多的是对命运不甘的愤恨。他缓缓伸手,半空中手上的青筋暴起,却没有接过斗篷,而是倏忽一转一把抓住女郎伸过来的胳膊,将人使了个巧劲猛地推至燃放着烛火的石龛壁面上。
傅百善瞠大了双目,看着眼前的男人近在鼻翼的刚毅面颊,此时因为紧绷而显得微微扭曲。那双平日里寂静无波自信笃定的细长俊眼里,竟隐隐闪烁着灼人的异彩,她暗惊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裴青微微俯下头,用鼻尖抹去了她眼睫上未落的泪珠,又姿态亲腻地在她头顶发上蹭了一下,才低垂着眼睑哑声喃道:“珍哥,从前的我就是个傻子,让你凭空受了很多委屈。自你走后我在灵山卫曾对天慎重许诺,只要老天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便再也不许你离开,不管你甘愿与否!”
这话偏执得几近于耳语,傅百善却听得清清楚楚。她脑子轰然作响,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决定。不知为何,这样强势得近乎蛮横的裴青前所未见,却让她心中昔日的怒火和无望像日头下的雪一样快速地融去。她以为离开就是最好的决定,即便噬心啮骨血痕淋漓。却绝对没想到在千里之外,又与这人兜转在一起。
遥远的天际开合处,隐约露出几缕鱼肚白,山顶处渐渐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当中。
裴青半拥着怀里的女郎,忽觉心头一阵沉甸甸的妥当,一直飘忽不定的神思忽然间就有了依靠。被忽明忽暗的烛火和雪光掩映下女人莹润的脸庞,裴青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痒。行随心动,便在女郎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男女相处,情到深处自然而然便有些亲密举动。从前在广州时民风淳朴,有当地的摆夷族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互对情歌,歌词婉转缠绵,人人都觉得再正常不过。傅百善却觉得额头上的被吻处像烙铁一样发热发烫,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慌急含羞之下,先前那股横亘在心头的怨气不知为何忽然就消散许多。
裴青毕竟年长历事多,看了女郎讷讷无言的样子就明白——傅百善虽然事事有担当,骨子里却依旧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姑娘,依旧是那个在广州城熙攘的街头到处寻找亲爹亲娘的小姑娘。
傅氏夫妻对她好,她便倾尽全力去报答;顾嬷嬷对她好,她就执弟子礼为她守了一年的孝;自己对她好,她就宁愿受委屈也不愿出口诘问。这样谨慎这样知恩的性子,其实归根到底却是生怕辜负了大家对她的爱重!
说到底,这样一个遇事有主见性情开朗大方的姑娘,实际上不过是一个遇事爱钻牛角尖的怂包。就像树上野生野长的椰果,拨开层层坚硬的皮壳之后,才看得到里面柔软的芯。
裴青的胸口忽地便软了一下,用双手捧起这只怂包的下颔,用拇指尖摩娑着她滑腻的蜜色肌肤,还有透着些许粉色的菱唇。那姑娘再无先前的利实和漠然,紧张得双眼无措紧闭,长长的睫毛像蝴蝶栖息时的脆弱翅膀,不住地颤抖翕动。心里便忽生了怜惜,将这倔强得几乎令人生恨的姑娘紧紧在怀里,向那处肖想许久的柔软处大肆碾压了过去。
许久之后,傅百善睁开眼时,就见男人笑意吟吟地望着她,羞不可抑之下便有些恼羞成怒,沉了脸责道:“七符哥,我以为你是个君子……”
裴青复将斗篷重新披在女郎身上,又将她冰冷的双手牵至自己怀里熨着。沉默了一会儿始道:“珍哥,我从来就不是君子,为了活下来我做过很多不能宣诸于口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心存怨恨的偏执小人。直到遇见你们一家,我这个浮萍一样的无根之人才觉得有了根,心中重新有了盼头。你这样的好姑娘,我却时时不安,生怕不能予你最好的,生怕让你受了委屈!”
至爱之下陡生惶恐,夜不能寐患得患失。
非常奇异的,傅百善听懂了这话里隐藏的涵意。那些日子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才将将懂得情之一字便在情上受挫。为怕家人担心,白日里照常打点家里和铺子,每每夜深人静四际无人时,才敢将心头的伤处拿出来晾晾。
裴青一双眸子直直地凝望过来。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眼角纹路清晰眼尾处却微微上扬。不笑便罢了,微笑时便有一种脉脉蕴藉之感。此时光线昏暗,就见他眼底湛然有光流动,最深远的里面是毫不遮掩的、汹涌的、赤忱的热浆。就好似脚下踩着的祖母山一样,白雪山石覆盖之下,厚重的土层之下,依旧就奔腾不息的火山。
“珍哥——”
裴青缓缓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只觉音节如明珰玉磬,念起来齿颊留芳。他深深地叹口气,好像立下誓言一般一字一顿道:“珍哥,我心悦你,所以心悦你的一切。此生我愿守护你,守护你的家,守护你的父母兄弟。此后但有风雨必定共担承,有荣华必定齐携手,在他人威逼利诱前必定先向你坦白,只求你我休戚与共息息同老,免我下半生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傅百善面色大红,一时间有些晕头胀脑。她此生从未想过,能在性情肃然稳重如裴青的口中,听到如此美妙的话语。娘亲原先还评价这人讷讷寡言,瞧这些言语说得多……中听!
裴青见她始终低头不言语,以为她还在记气。惶急之下举起右手哐地一声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低低恳切道:“珍哥,我知道错了。秦王横插一杠后,我不该自以为是懦弱退让,此事是我无理在前。再有军中兄弟的遗孀幼子我出门前已转呈魏指挥使处理,今后再与我无干。这些教训我会永生铭记,再不让你忧心了!”
这记耳光的力道又狠又重,裴青一张英挺俊脸上立时便红肿一大片,看着委实令人心疼。傅百善忙拿了帕子沾了冷水敷在他脸上,忧急道:“真是个傻子,看这痕道明天就要坟起来,到时候看你怎么跟人解释……”
沾了水的帕子凉冰冰的,裴青却是满心欢喜。
多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爱恋,从未敢大肆宣诸于口炽热而深沉的情意,此时几乎要喷涌而出,裴青的眉梢嘴角便不免带了几分笑意出来。他承认自己的卑劣,利用了小姑娘的心善和恻隐。可是,如果能将这抹曦光留在身边,就是再卑劣些也是值得的。
傅百善小心擦拭了几下才记起,这人为隐藏身份一直在假扮灯笼铺子的老马,整天都是黑布蒙面佝偻着身子,哪里需要向人解释脸上的伤痕,一时不由甩了帕子心头大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