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铁哨声响起, 一霎那间甲板上的水手舵手们如临大敌。
年过半百的船头叉着腰大声下着一道道指令,将将把主桅杆上的三面油帆收拢,瓢泼大雨便夹杂石子般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有走不及的水手边骂边躲,一阵狂劲猛风吹来,还未收拢的侧帆桅杆“咔嚓”一声被折断, 胡乱绞缠在一起的缆绳在巨大的惯力作用下,砰地将两个站在船尾的水手齐齐扫到海里。
呼救声混合在风雨大浪中, 几乎微不可闻, 掉落在海里的人头涌现了几下就消失无踪了。闻讯赶来的徐直脸色铁青,第一次带队出海就遇到这种倒霉天, 将骇得手足冰冷的曾闵秀一把推进舱房,顶风冒雨冲上船舷几刀就将乱成一团的缆绳砍断。
天边黑压压的一片,云团上下翻滚, 一时间好似天上海上唯剩下这么一艘孤舟,风声雨声之下直如人间地狱一般。滔天的风浪裹胁着泛黑的海水, 福泰号巨大的船身上下颠簸, 在浪尖上象风中树叶一样被拋来抛去。
失去牵绊的桅杆“砰砰”地滑向右侧,不断发出吱吱呀呀让人牙瘆的响音。“哐当”一声沉闷巨响,船舷木栏被桅杆的尖利处击出一块巨大的缺口, 堆放在甲板上的缆绳竹筐沙包等杂物慢慢地被推移过去, 象无份量之物轻飘飘地滑落海中。
有一个小水手恰巧站在一侧,见了这副情形吓得死命抱住一根墩头大声尖叫, 身子却不自觉地成坠落的状态。紧急关头甲板上人人惊呼, 但是风浪太大根本站不住人, 那孩子也吓得一脸惨白,瘦得见骨的胳膊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了。
傅百善知道此刻绝不是逞能的时候,但眼睁睁地看着这么个大活人消失,终究还是有些做不到。绷直身子用脚尖勉强勾到一捆绳子,迅速将绳端打了个活结,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绳端抛过去。可惜风浪实在太密太急,绳端咚地一声掉落在了一边。
因还是初秋,傅百善身上也只着了一层夹衣,不想遇着这般又下暴雨又下冰雹的恶劣天儿,竟然躲都躲不及。
胡乱抹了脸上冰凉的雨水,傅百善将绳扣又重新打了一遍,仗着一身蛮力将绳结重新投掷了过去。那小水手倒是机灵,一把抓住后赶紧将绳索缠绕在腰间。傅百善一时大喜,左右手同时开工,几个来回就将人扯回尚算安全的另一侧。
甲板上滞留的水手船工们看见这一幕,口哨声、击掌声此起彼伏。老船头昂着花白的脑袋,大敞着衣襟,高高地将大拇指挑起,眼里满是赞许。傅百善见人已经安全了,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被大雨大浪兜头浇了一身,又黏又冷只得先转身回舱房收拾。
舱道里大部分的油灯都熄灭了,傅百善攀着墙壁跌跌撞撞地走着。
忽地一只胳膊被人紧紧攥住,身子也被猛地拉进一间光线阴暗的舱房里。傅百善又惊又怒,以为大雨之下衣物贴身,自己女儿家的身份被登徒子瞧破,心下暗沉双手一搏右膝猛地一顶,旋即一个俯身反腿一劈。
这个力道不可谓不利,按照往日的对敌经验来人肯定会在这连环进击之下抽身而退,不过今日对方却对她的路数很熟悉,左闪右避,轻轻一旋一双长臂就将她半捁在了怀里。昏暗的角落里,两人像困兽一样喘着粗气。男人温热的胸膛紧紧挨着傅百善的后背,模模糊糊地唤了一声“珍哥……”
傅百善立时僵住了身子,头上的雨水便顺着颈项慢慢地往下淌。
那人见她终于老实不动了,这才腾出一只手将一块松软的干布罩在她的头顶,手法极其温柔蕴藉地为她搽拭起来。傅百善低垂着眉睫,任由那人的十根手指在自己的头顶灵巧穿梭。等头发半干了,那人又以指为梳将她的头发齐齐梳在头顶。
傅百善没有回头,那人好似也不指望她回话。只是将一袭长可及地的斗篷披在她身后,低低道:“快回去吧,让荔枝给你煎碗姜汤,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黑色的斗篷尚带着人体的余温,是海上跑船人常用之物。质量算不得上乘,是用粗羊毛混合了棉纱纺成的,又厚又重。傅百善走了两步,揭了斗篷放在胳膊上,回头浅笑道:“七符哥,是你吗?”
后舱的楼道里,仅有的几盏油灯忽明忽暗,在年轻女郎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线条。暗影处灯笼铺子的伙计老马直起佝偻的身子,轻轻解开蒙面的黑帕,身材英挺眉锋若刀,正是久未见面的裴青。
女郎脸上温和纯善,全然一如既往的安然。
好似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界,压低了声音道:“我看着这老马的身形就有些眼熟,却决计没有想到是你!你此次前来是有什么大事吗?哦,应该是朝廷要对赤屿岛用兵了吧,我带了几个人在身边,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吱个声!”
裴青听着女郎故作轻快的声音,看着她双手执意递还的斗篷,眉眼闪过一丝痛楚,低头道:“珍哥,有必要跟我这样生分吗?连我的斗篷都不愿意要?”
傅百善的眼神克制而淡然,却依旧固执地将斗篷递过来,抿着嘴唇微微笑道:“七符哥说什么呢?我那间房里只有女人,若是看见我披着一件男人用的衣物,定会问东问西,到时候我更不好解释了。这船上只有这么大,到时候有一丝风声传到徐直的耳里,以他的精明厉害只怕会立刻觉察到你的身份,那时只怕你们之间免不了会有一场恶斗!”
裴青听女郎话里话外要跟自己撇清干系,甚至还有些许维护徐直的意思,想到昔日徐直丝毫不掩饰的赞赏和觊觎,想到自己风雨兼程赶来时的惶恐不安,心头也有些压抑不住怒火,冷硬道:“徐直是朝廷下了海捕文书的通缉要犯,欠下好些人命。你在岛上呆久了,莫非忘了他一掌伤了你大弟的心脉,现如今都还在吴太医府上医治呢!”
傅百善的神色更加淡了,将手中的斗篷折起放在木床上,微微昂了下巴道:“徐直是欠朝廷的,可是只要他能帮我找到爹爹,他就是我傅家的恩人。我一介女流不懂国家大事只知道恩怨分明,你也毋须拿我大弟说嘴!”
舱房里的气氛一时僵持住,两人象标杆一样各据一方。
话一出口,裴青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傅百善的性子虽然随和,可是为人处世时一向外柔内刚。而且自己的话语里分明是醋火攻心,明明是关心担忧出口时却变成了指责。一时间又悔又恨,只得干巴巴地道:“那人心思向来不纯,你莫要跟他走近了。”
傅百善神色有些和缓,抬头时却意味莫名地望了他一眼。
裴青忽地明白在女郎的眼里,自己只怕也是一个心思不纯之人。那件事分明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的芥蒂,若是不说开只怕会成为他日的恶瘤。只是事情说来话长,方知节的意外身死,自己受了托付照顾他的遗孀,徐直心怀恶意故意将曾淮秀引到明处,还有秦王不能宣诸于口的心怀遐思。
裴青皱着眉头正在寻思应该从何处说起时,就听到外面隐约传来荔枝的唤声。傅百善随意举手抹了下冰冷的面颊,略略一点头就风一般出去了。
裴青正想追过去,就听门外荔枝迭声问道,“怎么弄得一身湿,要是招了病可怎么办……”
两人的脚步渐去渐远,裴青想起女郎貌似平和的话语里却隐藏疏离,心里明白那件事终究伤了伊人的心,竟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容赘述,抓在门把上的手只得无力垂下来。
一晚的风雨终究过去,天亮海上朝阳重新升起时,可以看见福泰号上一片狼藉。
傅百善穿了一身厚衣坐在船尾晒太阳,周围路过的水手或是腼腆或是豪爽地打招呼。昨天相救的那个半大孩子颠颠地送过来几只拳头大的鸟蛋,说要给她补身子,惹得站在远处的船头和水手们一阵善意哄笑。
傅百善到底受了风寒,裹了棉衣还是感到背脊发寒。徐直小心端了一碗汤药过来,笑道:“宽婶给你熬的,快点喝了吧!闵秀昨夜也受了惊吓,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你快点好起来去陪她说说话!”
汤药熬得有些发苦,傅百善一气喝了。徐直满意地点头,抬头看着远处水手和工匠们合力将一块巨大的木板,整齐拼嵌在昨日破损的地方。
灯笼铺子的老马手里拿着曲尺和墨斗站在一边比划着木料,徐直扬手将他唤近了笑道:“你的手艺好,左右在船上没有什么事,不如空闲了帮着扎几盏式样新的灯笼,叫人看着也欢喜!”
老马佝偻着身子头都未抬,低低应了一声自去了。
徐直看着傅百善上下打量的目光,以为她好奇老马的身份,就开口解释道:“……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苦人,手艺倒是极好,对于火器的认知也无人能及,所以特地将人带在一路以防意外。”
傅百善垂头低低一笑,心想徐直一向精明,却不知裴青使了什么手段竟让人无一丝怀疑,大概就是灯下黑使得徐直也走了眼。不过这两人之间有国恨家仇,大有不死不休的气势,自己这个化外小民还是安分过日子吧!
她却不知徐直虽然歇了往日的心思,但是心头对她还是难免有些另眼相看,所以站在一旁嘘寒问暖言语晏晏。一时间,倒让远处时时偷觑的男人心里打翻了醋罐,手里的墨斗好几次都把线画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