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 宜纳彩, 宜上梁, 宜垒灶,宜行商。
巳时三刻,常知县父子由媒人陪同,吹吹打打带着十二抬披红挂彩的聘礼前往傅家老宅。这是纳吉的最后一步,敬赠女家,行纳聘礼, 戴戒指、祭祖,完成订婚仪式, 女方则要设宴款待男方亲友及媒人。
待宴毕, 女方把男方送来的礼饼礼糖向亲戚、邻里、朋友广为散发,向他们报告女儿结婚的喜讯,而接到礼糖礼饼的亲友在新妇结婚出嫁时,都要赠礼品或礼金致贺,俗称“添妆”。
女方送喜糖喜饼,送的越多,收到的添妆礼物和红包就越多;亲友收到女方送的喜糖喜饼越多质量越好, 回贺的礼就要越大, 这样一来女方的收获益丰面子也大。女方收到添妆的钱物都是自家的收入, 是全部计入嫁妆册子里的, 和聘金一样意味著女儿的身价。
吕氏忙得脚不沾地, 恨不能立时生出三头六臂来, 将家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往日看别家主妇做这些事情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怎么轮到自己了就这么多千头万绪的琐事?虽忙得如同陀螺,但是看到院中逐渐堆积起来的嫁妆,心里还是忍不住乐开了怀。
吩咐了几个婆子将这些东西仔细看好,吕氏站在台阶上志得意满地想着,这件婚事终究是尘埃落定了,日后自己就是板上钉钉的青州府知县的亲家。这走出门去,谁不高看几眼!她转头问大儿媳,“二房那边的回礼过来了吗?”
夏婵暗自撇嘴,却还是捺了性子端了笑颜答道:“珍哥妹妹身上有孝没在家里,依旧在外头庄子上住着,走前给兰香妹妹备了一对蝴蝶双喜嵌宝石赤金长簪。二婶婶前些日子累着了,一时有恙出不得门,所以申时就派了荔枝姑娘过来送了五百两的现银,还带话说兰香妹妹的好日子到了再过来观礼!”
吕氏眼前一亮,要知道她给女儿置办的嫁妆一共三十六抬,连衣裳、首饰、布匹、家具全加在一起,满打满算才二千两出头。所以这二房母女的添妆礼不可谓不厚。但是转念一想到那位曾姑姑从黄楼巷二房新宅出门子时,那密密匝匝分量十足的五十四抬嫁妆,心里登时就有些不满。
“宋氏行事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没有章法,那曾氏不过是她一个才认的半路妹妹。原先还是她拿银子给女儿聘请的教习姑姑,如今出嫁时都陪送了铺子田庄。我家兰香按说才是嫡嫡亲的侄女呢,才送这么点银两,也不怕惹人笑话!要是她二叔还在的话,少说也要拿一千两出来添妆。”
夏婵几乎气笑了,忙拿了手帕捂住嘴角。
原本傅百善打伤了她的亲哥哥,她应该和吕氏一样对二房同仇敌忾,可是时日一长她也看出来了,二房的人生性磊落不屑算计,一心只想关门过自已的小日子,根本就懒得理会不相干的人。傅大老爷、吕氏、傅姑妈、夏坤的种种之于她们不过是衣角边上微不足道的残花碎叶。
深吁了一口气,夏婵笑道:“娘可想差了,二婶婶送的添妆礼可是亲戚当中最重的,象前面东城族长太太随了五十两的礼,隔房的三叔母家随了二十两的礼。那些兰香同辈的姐妹也只是送了一些自家做的手帕荷包,珍哥送的那对赤金长簪听说是苏杭那边的做工,少说也要八十两银子。你若是这般计较让二婶婶和珍哥妹妹知晓的话,人家心里头怕是会有想头的!”
吕氏的性子向来是没占到便宜就是吃亏,是无事都要搅三分的,心里把曾姑姑和兰香的嫁妆作了比较,越发觉得自己占住了理儿。
闻言抬头冷哼道:“再过几天就是珍哥的及笄礼,他们对我不敬,就休要怪我不给她颜面。他们一家子初来乍到,能有个什么熟识的人?这正宾一职肯定是安排的我,赞者是要族中未婚姐妹担当,怕还是要请兰香去才行。哼!到时你就说我病了,兰香要赶制嫁妆也没有空当,先假意推辞一番,我看她们还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夏婵甚感头疼,不知吕氏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只得小声劝道:“今日是常家人来下聘之日,客人们还在偏厅里喝酒呢!这才是当下最紧要的大事,娘休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耽搁了好时辰就不好了,等会还要坐上席受礼呢!”
吕氏却是听不进劝说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甚好。冬至那日她上窜下跳想将傅百善许配给夏坤,难得连一向不管家事的丈夫都觉得此法甚好,竟然破天荒地赞成了这件事情,结果却被宋知春极利落的一巴掌搅得干干净净。
偏偏那日宋知春的手劲甚巧,远远是看着骇人,吕氏其实不过是受了点皮外轻伤,连大夫过来都说伤处涂抹一些红花油就是了。反倒是她肝火淤积,倒是可以吃些清淡的粥品下下火。羞恼的吕氏为着不好见人,硬是在床上多躺了十来天。
想起那生疼的一巴掌,吕氏的脸颊和身子都开始隐隐作痛。心想这回可不是我拿乔,你们二房为了一点小事得罪于我,我的心绪本来就不好,难免有些头疼脑热身体不适,不趁此机会扳回些颜面更待何时?到时候二房珍哥的及笄礼非要三请四催,再奉上厚礼自己才会出面当这个正宾。
婆媳二人说完话相携而去,屋子梁柱后转过一人,正是常知县大公子,傅兰香的未婚夫婿常柏。
他在席面上喝多了酒水,从茅房里出来后远远就看到傅家的女眷。为了不失礼,就避到了花树后面,不想却听到了女人们私底下的议论。他皱着眉头暗暗回想刚才听到的话语,总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回到宴席上,常柏找到机会悄声跟父亲说了自己偷听到的话。常知县也是颇感意外,但是在别家的宅子里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抚着胡须打断道:“这件事回去再说,我找个人仔细问问,这傅家大房和二房的关系到底怎么样?”
常知县不愧当了青州府十年的父母官,不到半天工夫就将事情打听了个清楚。他把儿子叫到书房叹气道:“我让底下的一个衙役花了十两银子找到傅家大房太太吕氏身边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才知道前些日子冬至时节发生了一件大事。”
吕氏是怎样为将傅家二房的财产留在傅家,怎样怂恿丈夫和婆母将二房的傅百善许配给傅姑妈的儿子夏坤——一个连秀才都不是的童生。
这桩婚事连族中老人都觉得不妥,于是出言阻止。不想傅家大老爷不知是魔怔了还是怎的,偏要一意孤行仲成此事。二房太太宋氏不满大房的越俎代庖,一出手就将始作俑者的吕氏打晕了。偏偏那个夏坤还在大堂上言辞不敬纠缠不休,傅百善一怒之下把夏坤也打伤了。
常柏听着父亲的转述,一时不由得目瞪口呆。
他虽然猜测到傅家大房和二房有些不合,但是没想到两房矛盾竟然如此之深,竟然势同水火。心里不免有些悔恨,“我之所以想娶傅家大房的傅兰香,就是想利用她是傅百善堂姐的身份,日后再与秦王殿下不露痕迹地搭上交情。如果这两房之间互不待见,甚至还不如平常人家,那我还有无必要娶这个女子?”
常知县也有些懊悔不已,“傅家老孺人做寿之时,我看傅家两兄弟行事颇有章法,就偏颇地以为他们必定是相处极融洽的。不想却是看走了眼,这大房的吕氏心术不正咄咄逼人,想趁傅二老爷不在的时机谋夺人家的家产,偏又手段低劣让人瞧出了端倪,真是愚不可及。”
虽说还没有最后成礼,常柏却已经算是傅家大房的女婿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听了父亲的话也觉得有些羞臊。
常知县喟叹一声,“二房的宋氏又性如烈火寸步不让,那傅家的二姑娘又不是吃素的,肯定是相帮自家的亲娘。这要是日后真成了秦王侧妃,只怕第一个下手收拾的就是这位不知所谓的吕氏,而吕氏又是你的丈母娘,这真是一团乱麻!”
常柏闻言便不免心慌意乱,忙起身道:“可否寻个理由将这件婚事作罢,日后傅家两房真要敌对起来,我真是没吃着羊肉偏惹来一身骚。秦王殿下兴许镇得住这位傅二姑娘,我们常家可得罪不起她!”
常知县睁了一双稍显浑浊的眼睛沉稳道:“遇事怎能如此慌张?你要此时断了傅家的亲事,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难免会说你凉薄,日后在官场上定会受人攻讦。他们两房再大的矛盾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枝笔写不出两个傅字。”
常知县又仔细寻思了一会儿,捋了下颌的胡须道:“你先稳住,我找机会跟傅大老爷私下透露一点风声,就说有京中贵人心悦他的侄女,日后的前程还远大着呢!他也是做过京官的,这点人情世故应该还是有的,日后怎么跟二房相处就用不着我去教了吧!”
常柏的脸上浮现出佩服的神情,展颜笑道:“父亲果然是高手,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的春秋笔法果然微妙。傅大老爷只要不蠢,就应该知道他的前途全部寄于傅二姑娘的一念之间。傅二姑娘高兴了,他才能有好日子过,那么我也还是认他当我的老丈人的!”
父子两人踌躇满志地相视一笑,都颇有些自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轻松和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