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羊角泮军寨像是人间炼狱, 己方与敌方的残肢断臂散落得到处都是。倭人对普通军士的虐杀终于全部停止了, 一个个提着尚在滴血的长刀向裴青等人聚拢。
一直安然端坐的倭人头领也站了起来, 身上的皮甲随着他步伐的走动发出“铿铿”的声音,一双眼睛如死鱼般波澜不惊,平静地望着面前的这几个人。他的个子并不高,面目粗黑普通,动作甚至可以算得上缓慢, 像是常年在海边讨生活的穷苦渔民,但是场中敌我双方的人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个中毒的倭人大概是痛得狠了, 呼嚎着趴在地上向着那头领叩头,雪地被他痛苦得刨了几道深深的泥痕。那头领一个箭步向前,刀锋一闪, 甚至没有几个人看清楚他究竟是何时出刀的, 那面目痛苦的倭人头颅就轱辘轱辘地滚到一边, 一会儿便静止不动了。
倭人头领右手一挥,身后便上来一个持刀的人,三两下便将中毒的几个倭人一一了结了。鲜血喷撒得到处都是, 大概知道这几人救治无望, 干脆利落地直接了断这些人的性命。单就这份壮士断腕的果决, 就让人佩服不已。
魏琪自幼丧母从小就被当做男孩子在兵营长大,其实早就见惯生死,此时也叫这倭人头领对待自己人的狠绝吓得不轻。站在后面喃喃道:“我只是吓吓他们而已, 其实解药制出来很快的, 用不着把人都杀光了!”
那头领木然地低头看着血水漫到了他的草鞋边上, 才抬头轻声吩咐了几句。裴青的眼神一凝,手中的刀随之一紧。正紧紧站在他身侧的傅百善立刻感应到了紧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远处的一扇房门开了,十来个衣衫狼狈双手捆绑得像粽子一般的兵士被押着走了出来。
“人质——给你!我们——离开!”那倭人头领嘴里蹦出几个生硬的汉字。
双方隔着十几个兵士对峙起来,倭人虽然人多一些,可是这边的实力也不弱,拼着鱼死网破还不知要死伤多少人,加上还有魏琪手中毒~药这个大杀器,时间越拖下去越不利。倭人头领终于愿意谈判了,其目的只有一个——尽快离开此地!
这时人质当中有个三十来岁的兵士突然大哭起来:“大人,救救我!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寡母,下头还有嗷嗷待哺的儿子,我不想死啊!”
想是看清裴青等人也是朝庭的官军,这人一下子感到逃出生天,伏在地上痛哭呼救不已。他早就听说过倭人的凶险,不但抢财物,抢女人,还将男人抓去做苦役。或是挖矿石,或是去打铁,一辈子都休要再见天日。
一旁同样被捆绑的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兵大怒,“莫要再丢人了!被倭人俘虏已使祖宗蒙羞,怎还敢恬不知耻地乞求苟活?这位大人,休与这帮倭人委蛇,要知纵虎归山易后患无穷!”
裴青见这老兵说话恳切甚有条理,不禁多打量了两眼。一边在心里急速地盘算,这些倭人费力到羊角泮这个小小的兵寨到底目的为何?为了兵寨那两千斤粮食?绝无可能!不知为什么,裴青总感到真相就在面前,只是隔了层厚厚的雾纱。
“好!你们放人,我放你们离开!”
方知节在后面急得跳脚,压低了嗓子吼道:“裴兄,裴大人,切莫一时冲动,私放了倭人是要以通敌论处的!回去后看你怎么跟指挥使大人交待?”
裴青扬手制止了他的话语,淡然道:“大人那里我自会交待,总不能看着这些兵士枉死,人家才为国流了血,我等还想让他们的亲人继续流泪不成?”
倭人头领喉咙里一声怪笑,象是山间的夜枭,竟似听清了这边的汉话,“我记住你了,你也记住我吧,我的名字叫辛利小五郎!”
青年傲然一笑,“我的名字是裴青,隶属青州左卫,前晚上你们袭击卫所时,一个叫阿只拔都的人就是死于我的刀下,我听说——他是你的幼子!”
辛利小五郎象死鱼一般有些发灰的眼睛猛地圆睁,右边面颊上的肌肉轻颤,明显一副被激怒的样子,却终究没有说什么,挥手令手下押着人质且行且退。只是他偶尔瞥过来的目光里透着难以描述的阴鸷和冷硬,才流露出这人真实的想法。
方知节抠着脑袋好奇问道:“这老子跟儿子怎么不是一个姓,大概不是亲生的吧?”
魏琪简直不明白这人是怎么混上百户一职的,这都什么紧要关头了,竟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繁枝末节。她上前一步悄声说道:“裴师兄,我这还有一种药粉,可令人暂时失去视觉。只是刚刚才偷袭了他们,只怕这回不会轻易上当了!”
裴青头都不回地点头,轻声回答道:“把东西备着!”说完持着雁翎刀亦步亦趋地跟着那些押着人质的倭人。那羊角泮的河边却不知什么时侯停靠了数只小舢板,倭人们弃了手中的人质纷纷跳上船舷,有手脚快的已经解开缆绳预备划船离开了。
等的就是此时此刻,裴青大喝一声,“放!”就见岸边的石礁后、路边的树上、草丛里射出无数支带着寒芒的弩~箭。
小舢板上的倭人猝不及防,连刀都还未拔出,就被箭矢射得象惊慌的水禽一样在水面胡乱扑腾,哀嚎声声不绝于耳。那箭雨却丝毫没有停歇,不一会工夫水面上就泛起无数血花,再片刻后十几具被射得像刺猬一般的倭人尸体就浮了上来。
这才是一场真正的屠戮!
是对先前屠杀我军民的倭人们一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报复!方知节,谢素卿,魏琪几人和着那些才逃出来的羊角绊的兵士们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什么时候这地方竟然还有一支伏兵布置在这里?
裴青紧盯着水面无暇他顾,那上头横七竖八地罗列着好些尸体,可是却没有辛利小五郎的。刚才他故意出言激怒,那人明明已经动气,却硬生生忍了下来,这不合乎常理。而且倭人水性甚好,在水里能憋气甚久,万万不能大意。
正在此时,就见远远的河对岸一阵水花翻滚,一个身穿布衣的倭人从水中爬了起来,正是卸了皮甲和盔帽的辛利小五郎。他坐在铺满沙石的岸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却绽出了得意的笑容。
是啊,无论如何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现在,这条河少说也有三十余丈宽,河面上的舢板也尽数翻了且飘散开来,任是官军行动得再快也撵不到他的踪迹了。此行虽然损失巨大,大多数手下都折了性命,在青州还失去了幼子,可是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处离海上入海口不过十余里路,依自己的体力就是游也能游回相离最近的故国海岛。想到这些,辛利小五郎仿佛看到了无数的赏赐和美貌侍女环绕着自己,鳞次栉比宽阔洁净的宅子里,无数的仆佣都对自己笑脸逢迎。
那幅场面离自己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得,辛利小五郎用皴裂的大手摸了摸怀中的物事,心满意足地笑了。看着对岸的人大声咋呼着要找船来,更是一阵好笑,干脆站起身来把衣服拧干了再慢条斯理地重新穿好。
正在此时,他忽然感到后背上一阵悚然,那是多年对敌时习练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有危险。小五郎猛地一回头向远处望去,就见对岸上一个穿着青色棉甲的年轻兵士正弯弓对着自己。
辛利小五郎心下一松顿时暗嗤,真是不自量力的汉人!
也不看看两者之间相距三十余丈,加上河岸的距离,怕是有四十丈远,任是何等弓箭到自己面前也不过是强驽之末罢了。有个古语叫做“一射之地”,意思就是一箭所能达到的距离最远也不过一百五十步,自己站的地方早已超出了寻常弓箭的射程。
这些官兵的手法绵软无力,即便是弓~弩手也只能采取吊射的方式,光是徒手就能接住他们发射的箭矢。要不是先前手下们太过大意轻敌,又是在轻飘飘的舢板上无处着力,要不然怎么会尽数殒命在河边!
这个年轻兵士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哪里需要自己严阵已待?看来真是有些老了,胆子也越发小了。虽然是如此想,辛利小五郎还是后退了几步。忽然想到这般露怯地举动怎是自己的风格,胆气一壮复又跨前一步当风而立。
远远端肃站立的傅百善嘴角也是一哂,用广州话轻骂了一声“作死!”
话语轻落,手中的黑漆鲨鱼皮桑木弰雀桦硬弓几乎被拉成了满月,一支闪烁着寒芒的黑雕翎桦木杆凿子长箭几乎是笔直的射向对岸。
“噗哧!”
当箭矢戮入肉体的声音响在耳边时,辛利小五郎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有人能够在相距四十丈的地方直接射中自己,这是怎样的一份膂力?自己在东南沿海侵淫这么多年,为什么从未听说过此人的名字?要是在本土故园,这样的人必定名声大噪,定会被王侯引为座上宾,封为食禄五千石的足轻大将!
胸口猛地传来阵阵钝痛,那是箭尖划破内脏时造成了巨大的创处。
辛利小五郎眼前一阵发黑,明明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可是周身却感到刺骨的冰寒。先前臆想的那些金银赏赐,美貌待女都飞速地远离,留在他脑海中最后的映像竟然是伊贺乡下,老母亲在灶前亲手熬制的一碗加了海带和鱼干的味噌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