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
院落深处传来一声深咳, 傅满仓背了手走了过来,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地望着裴青。往日觉得哪儿哪儿都好的青年今天怎么如此地不顺眼, 这模样长得也太过俊俏了些,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爱招惹桃花?这面上也太过镇静了些, 难道他笃定自己一定会把珍哥许给他?
傅满仓乱糟糟地想着,先前看着一对小儿女在月下浅笑晏晏的样子, 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种又酸又涩的滋味。他不晓得, 那其实就是父亲捧在手中的至宝不得不交予另一个男人的纠结心情。
“你假扮吴太医的随从在我家住了三天, 这院墙你就爬了三回,到底什么事做得这般神秘?”傅满仓没好气地喝问。裴青闹了个大红脸,好在夜色已黑看不大出来, 上前一拱到底道:“能否找个方便的地方再说话?”
傅家老宅,书房。
裴青把玩着桌案上的一把长至四尺二寸的倭刀,这把刀就是元月十五那日, 傅家人遭截杀时所遇的倭人使用的。其刀身闪亮,弯曲的造型非常优美,用的是平面碎段复体暗光花纹刃,分为边花、腹花、小暗斑、粗暗斑, 刺刀由冶铁、制刃、淬火等过程组成。
刀锋极为锋利, 而且刀身坚固,其独特的造型非常适合砍杀。一把传统倭刀,需要一个工匠和三到四个副手花费二个月左右的时间用几十道工序才能成刀。
刀成之后, 工匠又采用了一种变态的试刀方法——采用人体试刀。倭人往往把死人的尸体叠在一起来试刀, 如果一刀能够砍断一层人体就叫做一胴, 二层叫做二胴,一般三胴就是极限了。不过传说也有能够达到六胴,甚至七胴的宝刀。试刀完毕以后,工匠便会在刀把上加入注明达到的胴数!
这把金银钿错的倭刀上,便细细地镌刻了秋水,一胴,刀背上还刻有愿为此众故,唯垂分别说,是等闻此法,则生大欢喜的经文。这就代表这把倭刀的刀名为秋水,锋利度为一胴,持刀人是信奉《妙法莲华经》的信徒。
傅满仓却是一脸惊异至极,“你说这吴太医竟然是奉秦王之命到我家来给小五瞧病的?可我们只是寻常门弟,哪里值得这些天潢贵胄青眼一顾?”
裴青算得上是地道武人,对名刀利刃有种莫名欣喜,但对这把妖异倭刀却心生莫名厌弃。放下刀后,他同样也有些不解, “元宵节那晚的戍时左右,有位宫中内侍持了秦王的名帖到青州左卫处,让人速去登州请吴太医至高柳傅家处诊治一幼童,还特地嘱咐莫让人知晓是秦王吩咐的!我问过陈溪,他说那大概就是你们遇袭之后不久。”
傅满仓听得一头雾水,“我们一路不敢耽搁直奔回家中,路上也没碰到什么生人。这秦王是从何处得知我家小五受伤?救死扶伤乃是善事,这天下做好事不求名的人多了去了,但这人的行事怎么透着股诡异?难道我傅家还有什么值得人图谋?”
站在一边的傅百善倒是想起一事,懵懵懂懂地迟疑道:“说到生人,我倒是碰到过一拨。从云门山下来时我在山脚石亭处遇到一伙人,穿着打扮和面貌气度的确有些与众不同,那为首之人渊渟岳峙气宇轩昂尤甚。”
傅满仓虽说有个八品官身,但是到底是个老江湖。裴青又惯是心思慎密的,两人在心里略一思忖,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几乎同时抬起头来,便在对方的眼中便看到了相同的惊异之色。
“珍哥,你且先回房歇息,明天小五那里还要你去照应!我和你七符哥好久未见,再坐坐说会儿话!”傅满仓掩了眼帘沉声吩咐。
小姑娘懂事地点头应了,走时还帮着两人添了些茶水。傅满仓和裴青一起看着少女沿着长长的廊檐袅袅地走远了。夜色下月光淡蒙如纱,仿佛为少女修长的身影胧了一层珠光,可以想见一两年后她若是长开了又是怎样一种摄人风华!
傅满仓按着桌几边沿缓缓坐下,“我来捋一捋,假定云门山脚下的人就是秦王一行人,我们前脚离开,他们后脚就跟上来了。我们与人对阵厮杀时,他们应该就在不远处盯着!”
裴青接着道:“所以他们才恰巧知道小五受了重伤,才会去青州左卫调派人手去登州延请吴太医。但是不知出于什么顾忌,他们当时没有出手援救,这样就解释得通他后来为何要着意隐藏身份了!”
傅满仓嗤笑一声,“这秦王真有意思,当时那般凶险情形都没有援手,事后又巴巴地请人过来救治。要知道,若非珍哥出其不意地突然出手先制住了两个人,我们和那群匪类还不知谁死谁活呢?”
裴青点头,“那内侍至卫所时,一再叮嘱要隐了秦王的名讳,大概就是为了隐瞒当时他们在场的事实。卫所指挥使可能也没想到这些弯弯绕,就随意指派了我去登州请人,最后又跟着来了青州高柳。”
一番抽丝剥茧,两人早已心知肚明。
那秦王怕就是在元宵节那天,傅家人遇袭之际,不知怎么突然对貌美的珍哥起了觊觎之心。否则依着这些贵人们一贯的行事作派,不论碍于什么原因当时没有出手相救后,他们都大可以继续袖手旁观。但是后来却又迂回地请了宫中告老的老太医前来,这番藏头却露尾的行径,不过是司马昭之心而已。
傅满仓想到险些让小五殒命的重伤,愤愤然道:“这人前倨而后恭,其心当真可恶。若非阴差阳错晓得了这其中的内幕,我们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我早听说秦王为人豪爽仁义,惯于礼贤下士,他日若是面遇此人,恐怕还当他是个极善心的好人!不过话说回来,日后若是珍哥真的嫁与你,你是否有能力护住她,要知道那可是个王爷,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呢?“
裴青垂首低低答道:“七符今日能活命,是您一家人给的,此恩此情我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一二。我自幼父厌母丧,您和宋婶婶就是我再世爹娘。我至今未娶就是心悦珍哥,想等她长大成人,我也早把她看得比我性命都重。无论发生何事,我也会拼死护得珍哥周全!“
傅满仓眼中浮出几丝赞许,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
他想了一会便有些气闷,啐了一口唾沫道:“我们家虽然远离京畿,但是我也知道那秦王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之一,他那王府里也早就妻妾成群,如今大概在肖想我家珍哥去给他当妾,做他的春秋白日梦去吧!”
侧转望了一眼英姿勃勃的青年,复又扶了额头叹息道:“你也莫要讲大话,你自小就心野,在广州码头上头一次见面你就打伤了我手下的人,十来岁的孩子眼睛里头只有仇恨和愤怒,我就知道你定是个有来历的人。那时你我只是萍水相逢,添双筷子给你一碗饭吃也不算什么。可是现在,你想要我的手中宝心头好,总要将你隐藏的事给我吐露一二了吧!”
裴青想了一下,站起身子伏首在傅满仓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饶是傅满仓素来有城府,也听得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头又将裴青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后才慢慢言道:“既然这样,你就干脆把从前的事情都断得干干净净的,以后老老实实地给我当傅家的上门女婿吧,就这么一点子破事值得你收收藏藏地这么多年?真是个瘪犊子!”
傅满仓越是高兴越喜欢骂人,裴青在傅家住了整整三年多,自然知晓他的脾性,一时间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不想这笑容又让傅满仓看了无比碍眼,提脚就踹了过去。裴青不敢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两脚,这才低眉顺眼地站起身立在一边。
翁婿两人之间隔着的一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顿时都感到一阵舒畅。
傅满仓又道:“那天回来后,我一心记挂着小五的伤势,也没有精力去审问那几个匪徒,陈溪和几个家用的武师去问的,都是几个汉人,说是被匪人裹挟而来,一问三不知,什么都推给那个逃走之人的身上,说那个人才是领头的,林中死去的倭人也是直接与那人接洽的,他们好像倒是无辜清白得很呢!“
裴青不由皱眉,”我过来那天,魏指挥使已经把人全都提到卫所里去了,那里自有一套审问的法子,您莫要着急,迟早会知晓其中缘由的。对了,这魏指挥使性情严苛刚直,与我有半师之谊对我倒是不错。他也是您的熟人,原来在广州卫所任千户,后来他调至青州时把我也带过来了。您看,我请他来提亲可行?“
傅满仓听得一阵眉头跳动,不知道说着说着怎么就变成要来提亲了,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道:“我闺女过完年也才十四岁,我不着急!而且珍哥喜不喜欢你,我都还不知道呢?”
裴青听了这揶揄之言,不知为什么心里也有些忐忑。是啊,从未亲口问过珍哥自己的意思,要是她不喜欢自己怎么办?要是她另有心宜之人怎么办?傅满仓再次看到裴青皱眉踌躇不安的样子,不由拍着桌子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