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正十三年元月十五, 元宵节。
吕氏在房中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打量,傅兰香让她的目光得不舒坦却又不敢乱动, 好在吕氏看一会儿了就打发她回房了。如今贴身服侍她的是傅老娘身边的一位婢女,极擅眼色。看了吕氏的古怪举止后问道:“太太怎么这般看人, 大姑娘都怯了!”
吕氏冷哼一声,终究忍不住道:“你是未瞧见今日那常知县到我们家来, 二房那副拿大的嘴脸, 还以为他家生的是个公主呢?人家常大公子多好的人啊, 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婿,那宋氏竟还嫌弃!”
主家的事情奴婢怎敢胡乱置喙,她可晓得吕氏奶娘一家子的下场, 连忙站在一边当起了木桩子,好在吕氏说了几句就歇下了。第二天一早,吕氏起身就风风火火地赶到傅老娘的居处, 仔细嘀咕一阵后就把宋知春请到了房里。
“什么?让我去给兰香和常家大公子保媒?”宋知春一脸讶然,委实想不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主意是怎样从这妇人的脑袋中冒出的。
吕氏有些讪然,抚了一下鬓边的绢花后小心地道:“弟妹,你看你也没相中那常府大公子, 偏偏常知县又心诚, 有回无回地到咱家来拜访,想见是诚心和咱家做亲。兰香和你家百善的条件也差不离,不若玉成他俩……”
宋知春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问道:“前一向你不是说兰香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吗?那又怎能另许常家?一女许两家是要吃官司的!”
“那又怎样?只要常家有心, 那边我老婆子亲自去回绝, 现今我可是朝庭旌表节孝的孺人, 谁敢不给我一分薄面?”傅老娘迫不及待地插言道。
宋知春望着眼前两双一般模样充满期待的眼腈,心头一阵无力,这是怎样强大的自信才能寻思出这般好主意?只得用了一个“拖”字诀,言道傅满仓一大早就带了孩子们去了云门山祈福,等他们回来后再来相商此事。
云门山在青州城南,山顶有天然门洞,夏秋季节常有云雾穿门而出,故名云门。在这里游览,有一套谣谚:一拜寿,二拜佛。
云门山上有昔年衡王庆寿时刻下的一个大寿字,高两丈余宽一丈余,只寿字下部的一个寸字,就有七尺高,人攀其上,足蹬寸钩,头顶不着那上边的一横,俗称“人无寸高”。人们拜这大“寿”字,取的是长寿、高寿的吉利。
云门山上有陈抟洞,其中有老寿星陈抟的石雕卧像,成了吉祥的象征,人们入洞拜他,又必动手摸他,有谚谣唱到:摸摸陈抟头,一辈子不用愁;摸摸陈抟腚,一辈子不生病。天长日久,老寿星被摸的油光锃亮。
傅家一行人到了山下时,正是云雾缭绕之时,高高的石阶在雾中若隐若现恍如天境。傅百善带了小五小六并两个丫头沿着长长的石阶往上攀爬,傅满仓和大哥带了念祖念宗兄弟俩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傅家大老爷看着二房的几个孩子像小鹿撒欢一样在石阶上穿行,两个小子有时候还摘了路边的野花野果边跑边打闹,就连大侄女也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而自己家的两个儿子脸红气喘不说,才将将走了一小半的路程,那脚下的步子就虚浮得狠了。
于是拿了手中的树杖指着傅念祖骂道:“还说将来出仕后还要走遍神州各地,感受我国之无垠疆土,连家门口的一座小山都爬得如此吃力,还不若你弟弟妹妹的体格结实!”
看了两个侄儿羞煞的表情,傅满仓忙打圆场道:“莫这样说孩子们,他们两个都是读书人,在屋子里久了自然腿脚就软了一些。我家的几个都是放野了的,在广州那边男女大防要放得宽松些,就是珍哥也是当了男儿一般养大的,有一把力气实在不算什么!”
傅念宗顿时对这位自小便少见的二叔感到亲切,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差点被过继给这个人当儿子,后来却因为种种缘故没有成行,母亲还因此事被父亲狠狠地斥责过,所以心里多少有些别扭,在人前时从不愿表现出过于亲近之意。
现在看见二叔站在自己这边说话,傅念宗心头那点不自在忽地就烟消了,兴致勃勃地开口问道:“二叔,我听说你们那边有很多的蛮族,还会吃生肉,饮生血是吗?”
傅满仓哈哈大笑:“广州多深山多雾瘴,有很多老林子里我也没有踏足过,不过就是因为那里气候炎热物产丰富,许多土著人都愿意把东西运送出来换些着用的带回去。至于吃不吃生肉我倒是没有见识过,倒是有一回我去一处山里的寨子收茶叶,那里的头人请我吃了一顿百虫宴,那才是想起来就瘆人!“
傅氏兄弟听得神往不已,他们从小到大知道的唯一要紧之事就是读书,县试、乡试、会试,有朝一日中了进士后就做官,不断重复父亲的老路,光耀傅家的门楣。两人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青州县城,傅二叔的话给他们打开了一扇从未见识过的世界。
等到了主峰大云顶,只见平原拔笏陡崖峭立,山势巍峨漫山松柏,有洞如门高阔过丈南北相通。远望如明镜高悬,云雾缭绕穿洞而过如滚滚波涛,将山顶庙宇托于其上,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宛若仙境蔚为壮观,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云门。
一行人参观完石窟造像后都有些累了,陈溪见了忙安排仆从们把吃食和清水拿出来放置在石桌上让众人用。傅念祖抬眼望过去,见堂妹站在远处的一座徽正元年供养人像前细细打量,就信步走了过去。
“这是青州有名的一位老善人的像,他平日乐善好施,生前修桥铺路无数,城中有很多孤寡老弱都受过他的恩惠。他去世后,就由乡民自愿出资给他雕了石像,好让后人记得他的功德!”
傅百善正在细瞧这些或是精巧或是粗犷的石像,就听见后面大堂兄的解释,遂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正好有一道日光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修眉入鬓气度卓然,端的是一副极好的相貌,却又大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婉约妩媚。就像……就像壁龛上绘制雕刻的仙娥彩女,虽然灵动飘逸却又宝相庄严,让人不敢生半分不敬之心。
傅念祖心里暗叹了一声,这般品格难怪那常柏一见了堂妹就再也撒不开手,即便二叔二婶严词拒绝后还几次三番地央求自己前来说项。对于那场发生于常家梅园里的祸事,他也听人说起过一二,虽然有些不齿某些人的龌龊,但是他更加希望堂妹不要因此错过一份好姻缘。
“我听说那常知县三次到咱家,为长子求娶于你,结果二叔二婶都不假辞色地拒绝了。他们这般做肯定有当长辈的考量,只是这常柏的功课学得扎实,老师们对他时常也多有褒奖,想必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你自己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傅念祖望了一眼正专心听自己说话的女子,心里那股不自在消散了一些,继续道:“常柏是我的同窗,他性情虽有些傲气,但是为人还是不错的。在书院这么久,一直在踏踏实实地做学问。若非此场事情,我还不知他竟是常知县的大公子,是直隶府大名鼎鼎的小三元。明年秋闱大比,书院里的老师都在说此人必定会中得会试前三元,从中可以看出他学问之精深。”
傅百善拈了一枝枯掉的树枝在手上慢慢把玩,“大哥哥实在是费心了,只是说实在话我与那常柏满打满算只见过一面,我又不是才华横溢姿容绝世之人,有何等本事让常家父子念念不忘,非要将我变为常家妇?”
傅百善嫣然一笑,一双杏仁大眼里是洞察世事的清澈,“他不过是看中我傅家满门书香,我父还有几分资财几分人脉罢了,这等人日后假若看中了更好条件人家出来的女子,定会嫌弃前面娶的妇人身份低微。大哥哥,这等势利的人家我看不起也高攀不上!“
傅念祖想像过千百种堂妹的说辞,到时候自己又怎样去说服。可是傅百善的这番话却直指核心,让他忽地想起在书院时,常柏对于书读得好的人常常一脸悦色,那些资质平常的学子向他请教学问时,他却总有各种各样的托辞不肯认真相携。
人有相似,物以群分吗?
傅念祖心里悚然一惊,直起身子冲堂妹做了大大的一个揖,“是为兄多事了,还没有你看人看得清楚明白!不过妹妹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若不是才华横溢,也说不出这样一针见血的话语。你若不是姿容绝世之人,那这世上有多半的女子都要羞煞了!”
傅百善想不到一向性情严谨的大堂兄会说出此等直白赞许人的话语来,一时笑得莞尔,银铃铛一般的笑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响。傅念祖站在边上掖了手含笑看着她,在心里胡乱地想着,从前不知在那本书里曾看到过,美而不自知为最美,堂妹大概就是这种美的漫不经心却又摄人心魂的女子。
两人自然也没有瞧见西边隔着瀑水间的驼山上一行人正在下山,恰巧一股极浓的云雾缭绕盘旋过来,衬得眼前的景色不似人间。为首一人龙章凤姿虎背熊腰,忽闻了一串女子肆意的笑声,几疑是天上众神在拨弄仙乐,不由顿住了脚步抬头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