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娘现在应被尊称为老孺人了, 傅宅上下齐齐改口。只是傅家大老爷为人顽固,说自己职位低微寸功未建, 不敢向朝廷为妻室请封诰命。于是宅子里还是依旧称呼吕氏为大太太,称呼宋氏为二太太。
寿宴第二天, 青州常知县的夫人杜氏并几个官夫人果然如约到了傅宅。杜氏大概四十岁左右,面若满月身材稍微有些富泰, 正是老辈人极喜爱的有福面相。她话也说得极委婉漂亮, 言辞恳切地呈上一份不算简薄的礼单, 这才坐下来和傅家的两位媳妇细细攀谈。
在来傅宅之前,常知县已经给杜氏做足了功课。
傅家老太爷早已去逝多年,长子傅满庄是徵正七年的进士, 为人端方,眼下在京城翰林院任个七品观政的闲职。次子傅满仓是秀才出身倒是颇具才干,因家贫少年缀学转而经商, 徽正三年时被时任的广州知府举荐入仕,任九品巡检一职。
常知县还未认得傅氏一家人时就曾赞叹道:朝中官吏成百上千,只有这傅满仓以末流小吏的身份,在朝庭邸报上一连出现过两次, 还俱是受到皇帝亲自嘉奖, 真是古来鲜矣。
要知道建朝初年时,因为多年战乱人才凋零,朝廷颁下诏书, 士子可以由乡间名宦大绅举荐入仕。可谁知以平民、以秀才入仕要吃多少辛苦, 受多少惊怕, 与朝廷出多少心力才有止尽?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之二三耳。有大儒曾叹曰: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
一晃本朝已经建立百余年,吏部取士就是非两榜进士出身不选,恩荫举荐出身的官宦是少之又少。这傅满仓能在广州官场稳占一席之地,还得皇上称许,足见此人长袖善舞本事不凡。
杜氏刻意仔细端量眼前这一对妯娌,见那傅大的妻子吕氏在自己旁边陪坐,虽然言语间乏味可陈,好在人还算老实。她自是不知昨晚吕氏连番受打击,要不是家里还有宴席和宾客,早就撂挑子回房歇着去了。
那傅二的妻子宋氏面目温和举止爽利,却看得出来是个精明干练的人物。杜氏耳尖,听宋氏说话时的竟带了些京中口音。又细瞧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精贵之物。一时间心下又惊疑不定,这宋氏怕不只是一个末流巡检之妻那样简单。
外间传来一阵莺声燕语,傅老孺人忙将人唤了进来,却是傅家并几个亲戚家的女孩儿。这行女孩儿有五六个,看岁数都差不多大小,水葱一样地排开叫人养眼得很,杜氏却一眼看到了站在末尾的一个。
那女孩儿生得极好,看上去还没有及笄身量却颇高。穿了一件玫瑰紫西番莲花纹的云锦长衣,发上梳了双环髻,别了一对小巧的赤金累丝镶嵌红绿宝石带环。这身装扮富贵大气,颇合今天这种热闹的场合,即便宫里也是去得的。何况小姑娘品貌端庄行礼如仪,就连苛刻如她一时也挑不住什么错处。
在座的诸位夫人都是人尖子,谁家没有个少年慕艾的儿子或是侄子,杜氏已经听见坐在自己下首的县丞夫人在悄悄地向人打听,那穿玫瑰紫云锦长衣的是哪家的姑娘?
傅老孺人虽出身乡下,却也不是一味蛮缠,也知道些人情事故,将那些女孩一一介绍过来。这是长房嫡女兰香……,这是二房嫡女百善……,这是傅氏族长之幼女绿梅……。
杜氏看着那穿了玫瑰紫云锦长衣的姑娘微微一笑,如行云流水一般朝众人行过礼后,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宋氏身边,神情娴雅不骄不躁。宋氏也只是笑着帮那姑娘抚平了一下衣裙上的细褶之后,就端坐在椅子上继续吃起茶来。
门口有仆妇禀报,说府里大公子带了几位同窗来为老孺人贺寿。几个女孩正要回避,杜氏却是心中一动,笑道:“都是通家之好,不用如此刻意,叫孩子们进来就是了!”此间以她品级为尊,自是她说了算数。
门帘一掀,几个年轻的士子鱼贯而入,想是没料到屋内还有年轻姑娘在,士子们都赶忙低头行礼。傅家大公子傅念祖心想,真是太冒失了,谁曾想几个妹妹都在此处。一抬头却见母亲吕氏不错眼地盯着身边的几位同窗细瞧。他本就是心思通透之人,立时明白了妹妹们不回避的真正原由。
这几个与自己交好的同窗都是学里的佼佼者,若是有一两位与妹妹们有缘份,那岂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打定主意后,傅念祖干脆站在一旁细细地介绍起各位才俊的姓名。这位是王士俊,诸城人。这位是常柏,直隶人。这位是高诚,临沂人……
几位士子脸面涨得通红,却多少明白了在座夫人们的小心思,有那胆大的就借抬头之际将屋内几个小姑娘扫了几眼。
杜氏借着喝茶之际,看见那宋氏也在细细打量士子们,这种目光她太熟悉了,家有初初长成女儿的母亲常常带着这种挑剔的目光,去审视那些可能的女婿人选。当她看见宋氏的眼睛再一次扫向厅中那位身穿藏蓝绸袍的士子时,嘴边的笑意更深了。
吃完酒宴又在傅家歇息了一会后,杜氏一回到后院就吩咐人去请老爷过来。不想前院却有客,直等得要掌灯了,常知县才半醉归来。常知县和杜氏感情甚笃,有什么大事都会商量一下才做决定。见仆从一连催促了几遍,心知必有大事,等客人一走立马就回了内院。
杜氏一把扯住丈夫道:“你且将那傅家二老爷的事再与我细细说来,要是有傅二太太当姑娘时或是几年前的消息更好不过!”
常知县骇然失声道:“你怎生认得那宋氏?”
杜氏目光微动,“连你都知晓这内宅妇人的姓氏,这宋氏果然是有根底的人,我看她就与寻常妇人不同,快些与我说来!”
常知县不由失笑,妻子一向稳重难得有如此急躁的时候,“今天我在前院招待的客人就是那位京中的来使,他与我兄长有同科之谊。临走时特地前来提点我一句,说那宋氏实是京中郑家老夫人嫡亲的姪女,这傅家我们只可交好不能得罪!”
杜氏先时有些茫然,遂即倒抽一口凉气,“京中郑家,难不成是寿宁侯府的那个郑家,郑老夫人那不就是侯夫人……”
常知县得意地一捋胡须道:“那位大人说他出京时,受了郑家人的请托。所以他临走时才特地来我处逗留,一是将这宋氏的身份知会与我,二是托备我帮忙照拂傅氏一家!”
杜氏点点头,随即大喜道:“这真是巧都不能再巧的事情,今天我瞧中了一位姑娘,岁数、样貌、脾性哪里都齐全,堪与我儿匹配!”常知县难得看见妻子如此直白地夸赞人,心中一动道:“莫非是那傅二爷和宋氏的女儿?”
杜氏点点头有抿了一口茶道:“你是没瞧见,一般大的五六个姑娘一起进来,我一眼就瞧中了她。那份稳重、那份仪态、那份气度,简直说不完的好。”
想到傅家大公子带进那几个士子时,旁边的姑娘都忍不住含羞带躁,却又想细细打量一番,只好拿了手中的帕子或是披帛半遮半掩地偷看。只有这位百善姑娘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双眸清亮地看别人,也不避不闪地任别人看,自始自终都是脊背挺直不骄不躁,叫人心里爱煞!
常知县沉吟了一下,“这姑娘纵有百般好,也要先问一下孩儿的意愿,须知强扭的瓜不甜!”杜氏正要答话,却听门外婢女禀报大公子回来了。门帘子一掀,一个气质儒雅身穿藏蓝绸袍的年青人走了进来,却是在傅家以寻常士子身份现身过一次的直隶府士子常柏。
杜氏骄傲地看着儿子,正当十八岁的好年华,直隶府的县试、府试、院试三场比试的头名案首,有好事者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常三元”。
常柏却并不知足,而是隐藏身份到青州书院与那些寒门士子一同继续求学。常柏今年已准备下场参加乡试了,有大儒品评过他的文章,说他文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道理精深练达,解元之位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知儿莫若母,杜氏陡然间看到儿子耳尖通红,心下已经了然他前来所谓何事。干脆直言道:“正与你父说起你的亲事,虽然学业为重,但是男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顶重要的事情!”
这下常柏终于失了镇定,面色涨红吭吭哧哧地问道:“不知是哪家闺秀?”
杜氏故意逗他:“我看那傅家长房的兰香姑娘还不错!”
常柏一甩袖子怒道:“那般做作扭捏的女子怎堪为我良配!我看那位……那位百善姑娘行事大方端然芳华,还算不错!”
常知县哈哈大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见真是亲娘俩,竟然看中了同一人。可惜昨日我有事,不然定要好生瞧瞧是何等女子幸得我儿青眼!”
杜氏昔年不是没相看过别家的女儿,总是这样那样的不足。原来是缘分未到,谁曾想在小小的高柳傅家,两母子同时相中了远道而来的傅百善,想起那姑娘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的好模样,心下不由更是满意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