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深河水也越发冰冷了, 先前那个番子游了过来,看见裴青口里竟衔了把锋利匕首, 眼里就忍不住现出几分激赏。随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有弟兄说这条河道前头还有个小水岔,平日里也有三两艘渔船停靠在那里头!”
裴青眼睛一亮, 掉转身子不发一言地伸展了胳膊就往那边游去。仗了手长脚长几个呼息间就把几个番子落在后面,气得先前传话的番子把裴青的各位祖宗问候了个遍。
过了一个岔弯, 里面果然停了几艘小船, 裴青抬头仔细地观望着周遭的情形。抺了下脸上细密的水渍后, 鼻子里忽然灵敏地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幽深的夜里他的瞳孔不自觉地紧缩了一下,然后就象海里一只巨大的鲾鲼一样悄无声息地往最里边的渔船游去。
这艘渔船外观上并没什么不同, 但当裴青游进三丈内时已经知晓那是一股酒味,细细一辩竟是九江十二坊的双蒸酒。试想如此破烂的渔船,是什么人喝得起这般一两二钱银子一壶的好酒?
裴青心头一阵激动, 紧挨了船舷扒在船边不敢使大力,要知道这种小船份量轻,跺跺脚船身都会发生偏移,要是冒然爬上去说不得会惊动强人。正在寻思间就听船尾传来一声女童娇蛮的呼喊:“给我拿点吃的, 我要饿死了!”裴青听得眉眼一跳, 那不是珍哥又是哪个?
船首舱里正在独酌的男人回过头来,昔日尚算俊秀的五官在暗淡油灯的影映下显得阴森可怖,闻言扯了下嘴角后却依旧起身拿了个米饼递过来。珍哥扬了头软声说道:“毕家姑父, 我口渴得很, 我闻见你熬了鱼汤, 好歹给我舀一碗。我要是有个不好,我爹怕不会痛快给你银子的!”
裴青伏在水里小心地只露了半个头在外面,他在傅家住了整整三年,听到珍哥的话立刻就明白了这绑匪的身份,竟是与傅家交好的唐天全唐老爷的妹夫毕又庭。
关于两家的恩怨他也略知一二,因这毕又庭昔日曾嫉恨于傅满仓,便寻隙诬告其私运兵器于海外,却没想到踢到铁板,诬告不成反被剥了秀才功名,难不成是因为这事才绑了傅满仓的女儿寻仇?
此时站在舱里的毕又庭不屑地想到这不过是个八岁女童,能翻起什么大浪?于是上前给她解了手上的绳索,又拿了米饼放在她面前。女童倚着舱板秀气地咬着饭食乖巧不已,如缎的头发如蜜的面庞在昏暗的油灯下依旧发出细腻的光泽。
毕又庭心里又羡又嫉,不无恶意地开口言道:“小丫头,我从未想过让你爹送银子过来赎人,到现在为止傅满仓都不知道是我抓了你呢!”
看到女童懵懂的双眼,加上又喝了些老酒,毕又庭先是得意洋洋地笑出了声,紧接着神色复又变得凄厉狠毒:“你爹害得我如此之惨,不但名声扫地还让官府剥了我功名,这几年来我像是在地狱里一般过活,全靠老婆娘家接济,你知道我那大舅兄夫妻俩是如何奚落我吗?说我是打秋风的,一介商贾之人竟敢如此抹杀我的颜面?而这一切,你的那个好爹爹就是始作俑者!”
眼看女童瑟缩着身子脸上也显露出了惧色,毕又庭面上的狰狞渐渐消散,浮现出一种诱惑般的笑容,缓声道:“你莫怕,在苏州扬州二地那边有人专门寻了你这般大小的女孩,教习琴棋书画各种技艺修炼身段气质,等十五六岁了就嫁到豪富之家去享福。虽然此生你大概不会再见你的父母,可是那边有数不尽的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最精致的衣服和首饰,你定会喜欢那边的!”
裴青听得心头大怒,那苏扬二州有种人家先出资把贫苦家庭中面貌姣好的女孩买回后调习,教她们歌舞、琴棋、书画,长成后卖与富人作妾或入烟花柳巷以此从中牟利。因贫女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生,其实是一种变相的人肉买卖交易。
其中一等资质的女孩,将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则是被培养成财会人才,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成为一个好助理。三等资质的女孩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被培养成合格的主妇。
那瘦马之类的是何等不堪的下贱之人,这毕又庭竟想将傅家千娇万宠的八岁女儿卖入那等娼寮之地,裴青心头一阵戾气陡生。正要寻机干脆一刀劈死这个恶人时,却听珍哥弱弱地问了一句:“毕家姑父,可否先为我端碗鱼汤,这米糕甚是干硬,噎得我喉咙痛得很!”
毕又庭哈哈一笑,在铁锅里舀了一碗滚烫的鱼汤,放在女童的面前,故作怜惜地说道:“且好好吃吧,过得今日不知还有多久你才又吃得到这广州城流溪河里的鱼呢?”
裴青踩了水终于无声无息地支起半个身子趴在了船头上,就恰见珍哥小心地接过大海碗后微微一笑,无比利落地就将那碗滚烫的鱼汤泼向毕又庭的脸面。
毕又庭发出一声惨叫,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舱里胡抓乱窜。珍哥却极快地一低头把脚上缠绕的绳子一拽扔在一边,象个出闸的老虎一般抓了把舱里角落的鱼叉一股脑的就朝那人猛扎。鲜血从毕又庭的衣服里慢慢的洇出来,想是鱼汤烫得过于利害,他顾不得身上只捂着脸倒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在木质的船板上形成了一洼一洼的小小的黑色印迹。
珍哥犹感不足,想了一下后伸出了脚上精致的绣花鞋,抽冷子往那人的下处使劲狠狠地一踢。珍哥的鞋从来都是顾嬷嬷亲手做的,鞋头微翘,鞋面用青灰缎面绣了萱草折枝纹。
为她练功走路方便,顾嬷嬷特特学了当地夷族,鞋底是用白粗布和了糯米汤,在太阳下曝晒干透后才纳成的千层底,耐磨经穿又坚硬无比。那一踢后毕又庭的惨叫立刻变得又尖又利,双手捂了上头又想捂下头着实狼狈不堪。
裴青看得一阵好笑,一个纵身就从水里利落地跃到船上,珍哥拿了鱼叉戒备地望了过来,看见是他后一双杏仁大眼立刻笑得像月牙一般。 “七符哥,你怎么来了,看我今个收拾了个恶人呢!”珍哥又软糯又得意地说道。
裴青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仔细看后并没有发现她身上有什么不妥,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然后又蹲在那个毕又庭身旁,却没有听见他继续嚎叫,细细打量之后才看到这人脸上一片红亮肿泡,身上甚多细小的伤痕,竟是已经疼晕了过去。回头望了一眼兴致勃勃望着这边情形的珍哥,裴青踌躇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要踢他那里的?”
珍哥面上毫无羞涩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娘说的啊,说男的那里都长有一块软肉,平常碰不得的。若是我遇到坏人又打不过他,就可以使出这个绝招。这人老拿话欺我不懂,我气起来就给了他一下狠的,那块肉大概也踢碎了吧!”
裴青一阵牙酸兼后怕,不知傅太太怎地想起让女儿学这种阴毒招数,但关键时刻倒的确发挥了大威力。他在傅家住了有三年,先是贪图陈三娘的吃食手艺,后来就是被这一家子的纯朴给不自觉地挽留下来了。傅老爷豪爽为人忠义,傅太太精明却不失仁善,珍哥娇憨却又明快爽朗。
裴青自是晓得这丫头的脚力,想起去年有一次临时起兴和这丫头比试时,她随便一脚就将自己的小腿踢得半天不能动弹,硬撑着回到寝房才看到那条腿已经是青肿一片不能看了。幸好还没有断掉,此后悄悄搽了半个月的药酒才好,打那之后就再不敢下场和珍哥比力气了。
裴青用脚尖拨动了一下地上昏睡的人,看见那人一脸的猥琐,想起先前这人对珍哥的恐吓之词,心下霎时间涌出了个一了百了的主意。这毕又庭像是傅家的跗骨之蛆一样,心胸偏又狭窄无比事事计较睚眦必报,为了三年前的旧事竟将这般龌蹉下三烂的主意打到才八岁的女童身上,真是其行可诛,其心可诛!
想到此处,裴青一时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脚尖一用力就将那人踢出了船舱。那人在狭窄的木板上轱辘了几转,连吭都未吭一声就滚落在了河里,在昏黑的河面上砸出一块不大不小的水花。
珍哥上前一步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河面上的涟漪渐渐消失,裴青这才发现这小丫头竟有自己胸口高了。低头细看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惊慌失措懊恼同情,巴掌大的小脸上只是一种淡淡的漠然。他心头一动轻声问道:“你不怪我这般狠毒要了这人的性命吗?”
侧了颜面只看得清长长眼睫毛的珍哥微微顿了一下,从牙齿缝里曼声细气地答道:“这人——该死!”
女童的稚言软语像空中飘落的雨丝一样毫无声息地散开,不知为什么在这漆黑的寒夜里,裴青忽然感到闷沉的心头仿佛要开出花来,心上有说不尽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