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泰安满脸胀红上前一步大声怒喝:“郑瑞,你休要欺人太甚!”
郑瑞啊呸一声吐了口痰在地上,跳脚大骂道:“就兴你刘家做,不准我郑家说。为个下三烂的娼妓活活气死了我小妹子,还恬着脸说要守妻孝,探花郎你知不知道这个耻字怎么写?要不要我代你的老师教教你!哦,做了娼妇又想立牌坊,里子占全了又想占面子,你多大的脸呐?要不我们两家一起到京兆府尹处分辩分辩,看看他怎么处置?实在不行,我们到御前说说话,让给你下了至情至性批语的皇上亲自给我们两家评评理?”
刘泰安从来只知文人笔如刀,没想到竟有人口舌如此之利,压得自己头大如斗片言难发。抬眼望去周围看热闹的人脸上尽是鄙夷唾弃,一时心头大惭,仿佛错的真是自己。可是如果此时自己改口,说其实是郑氏自己不守妇道才丧了性命之类的,那郑瑞还不知有多少口刀舌箭等着?一个不好,兴许还会将对自己情深义重的崔莲房也牵扯进来……
知子莫若父,刘肃见儿子讷讷不敢言就知道大势已去,只得长叹一口气,吩咐长随道:“将和离书拿过来,给大公子服侍笔墨……”
刘泰安一个机伶,喊道:“父亲——”
抬眼就见刘父眼中带利望过来,心下明白那郑瑞千言万语中却有一句话说到了紧要处,就是此时此事万万不能闹到御前。遂长叹了一声,在铺开的纸上齐整地写下几行文书:解怨释结更莫相憎,各自嫁娶一别两宽。又挥笔签了自己的名讳,心下一时惆怅不已。
郑瑞一把抢过和离书,递与身边的仆从吩咐道:“拿了去京兆府尹处上档子!”竟是一刻功夫都不肯耽误。又一挥手,身后十数个披麻带孝的壮汉走上前来,两脚就踹翻了刘府安排的扛夫,抬起那十六杠的楠木棺材飞也似的走了。
刘府门口满地乌糟糟的纸钱香烛围观的众人看得心满意足,想来这一个整月都有了满腹的谈资。
刘肃沉了脸正要吩咐关门,就见胡同口迤逦来了一队车马轿笼。众人以为是哪家来晚的吊唁之人,却见那马车帘子一掀,一个三十来岁衣饰端庄的妇人下了马车,隔得远远地福了一礼便站住了。
然后一个穿孝衣的大丫头越众而出,朗声言道:“寿宁侯府世子夫人李氏拜上,听闻刘府大公子已与我郑府的姑奶奶和离了,特奉侯爷侯夫人之命将我家姑奶奶的嫁妆尽数搬回。这里是我家姑奶奶的嫁妆单子一式四册,刘府可按数清点。我们世子夫人说了,请刘府的老爷夫人不要着急,什么时候清点完我们就什么时侯走!”说完,也不待刘家人答话转身就退在一边。
还未散尽的众人轰地一下又围拢过来,却见刚才那个穿了孝衣的大丫头指挥着人,从后边的马车上取下一把花梨木扶手椅并一张小几,铺了厚厚的椅垫,又奉了热腾腾的茶盏点心,那位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这才施施然坐在了椅靠上,看那架势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刘肃气得七窍生烟,站在石阶上大声呵道:“我道这郑家摆这么大阵势所为何来,又是抢棺材又是告御状的,却原来是舍不得我家儿媳妇儿的那点子嫁妆!何时你们郑家破落到如此地步,连这点钱银都看在眼里……”
话未说完,就见那郑府世子夫人纤手一摆,一个穿了身青布直缀帐房模样的人站了起来,捧了厚厚一本簿子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赤金累丝长簪成对、赤金洋錾长簪成对、赤金镶嵌长簪成对、翡翠长簪成对、白玉长簪成对、白玉玲珑长簪成对、万福万寿点翠长簪成对、双喜双如意点翠长簪成对、镶嵌珍珠长簪成对、镶嵌宝石长簪成对、万福万寿镶嵌珠石翠花成对、双喜双如意镶嵌珠石翠花成对、榴开百子镶嵌珠石翠花成对、点翠凤钿全分随凤衔五挂排子成分大挑中挑三挑各成对……”
那先生不喘气地连续两刻钟没停顿,却连那郑氏嫁妆册子三分之一数都没有念完,刘肃只觉得众人望过来的目光中分明写着——这就是你家儿媳妇儿的那点子嫁妆……?一时间脸色不由火辣紫胀,回头厉声吩咐了府里的总管,“去,请夫人将那郑氏的嫁妆拢一拢,尽数抬了出来……”
待将那一抬抬的雕了百子千孙图,边角包了黄铜皮的黄花梨大箱子摆满了刘府大门前时,看热闹的人已经从刘府门前一直排到胡同口外。寿宁侯府里几个老成的嬷嬷不慌不忙地将大箱子一字排开,清点清楚一箱就往后流水一般传递一箱,即刻就有精壮的奴仆上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后面的马车上。
天色渐暗时,寿宁侯府的人又点了羊角灯并松脂火把将榆钱胡同照得恍同白昼,嬷嬷们脚不沾地忙得头上冒汗才将郑璃的嫁妆草草清点完毕。
先前那个大丫头越众而出,口齿清脆地对着众人大声道:“我家姑奶奶的嫁妆里头,首饰一栏里少了一整盒朱钗,里面有展翅金凤挂珠钗一对、银鎏金凤首发钗一对、紫铜鎏金发钗一对、珊瑚鎏金点翠发钗一对、青白玉福禄寿发钗一对 。配饰少了龙凤镯一对、白玉圆镯一对,赤金嵌珠手镯一对。衣裳布料里少了大红金寿字缎二十匹、大红金寿字江绸二十匹、金线二百绺、银线二百绺、各色堆花绫二十匹 。家俱里少了硬木月牙桌二对、硬木炕案二对 。我们世子夫人说这些权当做我家姑奶奶在刘府里这一年的嚼用,就不用刘家还了……”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连针头线脑都要算上,刘家父子相互搀着气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却见郑府一众人收拾了椅榻并茶盏点心,那寿宁侯府的世子夫人站起来礼数周全地又福了一礼,施施然扶了那大丫头的手,这才上了马车……走了。
众人再抬头去看那刘家父子,却见刘父木楞楞地站在那,忽地就倒栽葱一般倒在身后的仆佣身上,刘家人七手八脚地扶了刘父进去,片刻之后那扇朱漆大门哐当一声紧紧合上。刘府门口的人群兴高采烈地如潮水一般退去,只剩了满地的纸钱和凌乱不堪的诸多脚印。
寿宁侯府张夫人摸着女儿的嫁妆泪如雨下,指着黄花梨大箱子里头的一支和田白玉浮雕福禄寿如意,对世子夫人李氏道:”这是安姐十岁时你公爹偶然得了块这么大的和田玉石,特地寻访手艺极好的匠人雕好了,又巴巴地找人送了回来,说日后好给安姐做陪嫁,哪里想得到——“
李氏忙道:“不是还有小囡囡在吗?日后她有了亲事,我们就把安姐的这些东西原原本本地给她就行了!”
张夫人扶了她的手叹道:“那样的人家全无半点根基,那孩子纵有天大的造化也是有限,这些富贵给了她,只怕会给她惹来另外的祸事。我只当没有这个外孙女,你们也莫要去寻访,只要那孩子好生生的,日后嫁个殷实人家就足够了。到时你在安姐的嫁妆里头少少的拣上几样给她做个念想就行了,其余的你们两房分了,给孩子们留些事物,也好叫他们记得姑姑的几分好处——“
李氏摇摇头道:“娘莫要操心这些了,世子先前就吩咐了,这些东西让我好生锁起来,日后定要好好地给安姐的女儿留着,那孩子在丁点大时就受累,本就受了大委屈。他做舅父的因了阖府老少和皇家的脸面不能给那孩子伸张一二,却断不会让她日后再吃亏!“
张夫人一时叹气,“可怜安姐命薄,没亲眼等到她两个哥哥给她出气,今天的事办得好,你们都是极好的孩子——”
房门外等着的高氏恰恰听了个尾音,立时就醋了,伸着头抢功道:“娘,我也是极好的孩子,大哥大嫂并我家二爷在外头运筹帷幄跟那刘家斗来斗去的,家里头几个小的都是我在照应呢!”
张夫人和李氏相携而出,张夫人眼角含泪指着高氏笑道:“去我屋子里,把世子这回带回来的那盒玛瑙嵌的西域银首饰给了她,要不然这个大功臣今晚可要睡不着了!”
高氏欢喜地受了,一时间府里的那股子哀伤之气倒被冲淡了不少。
刘府里,刘肃睁眼就望见老妻在一旁坐着,不由叹道:“今儿怕是让你唬了一回吧?”
夏氏端了一碗汤药过来服侍他喝下后,才不在意地道:“那寿宁侯府高门大户,和我们本就不是一路的,起先我就不赞同泰安娶这么个娇弱女子进门来,你看看给我们家惹来多少祸事?可怜我家泰安此次真是受尽了委屈——”
刘肃垂目,心想让泰安会冀州再静心读几年书也好。老妻没有见识只会心疼自家儿子,这般当口上还敢偷养外室,还不小心让郑家人发现,这才落得如此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他自幼家贫多年读书未成,唯有目不识丁的夏氏始终对他不离不弃,为他操持家务抚育儿女赡养父母,所以他发迹后多少人劝他另娶,他都一笑而置之。
后来,刘肃的官越做越大,夏氏对官场夫人们之间的迎来送往一窍不通,颇闹了几场笑话,刘肃也只是叫少了应酬,唯恐夏氏为难。直到刘府长女位列景仁宫一宫之主,围在夏氏身边的人诸多奉承,夏氏才渐渐多出去走动。
夏氏老实本分,这些朝堂上的争斗之事说了她也不懂,刘肃吩咐叫了幕僚史先生连夜进来议事。今天,因着儿子的外室一事竟然不知不觉地授人以柄,若是处置不当还不知会给刘家带来什么影响。这些便也罢了,宫中还有娘娘和二皇子……
未几,京都各处散开了各种版本的流言。
一说是刘阁老之子刘探花留恋娼门女子气死原配,结果让原配家里打上门来,不但成功和离还将嫁妆尽数搬空。另有一说是刘探花的妻兄觊觎他妻子死后留下的嫁妆,专使唤了人出来败坏刘家的名声。
一时间喧嚣尘上,有与刘肃交好的同僚就劝解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刘肃只得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此事传开更为不利,只是人在朝堂早就身不由己。这一场元和七年的诸般谋划,他输了个底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