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他二十一岁了。他可以把它说出来了,这回,他本人和他的表外甥并不是在大森林前并肩而立,而是在他即将继承的那片驯服的土地之前,这是他的祖父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用白人的钱从野蛮人那里买来的(他们那些没有枪的祖先曾在这儿打猎),祖父驯服了土地并且对它发号施令,或者说他相信自己已经驯服了它也可以对它发号施令,原因是他所奴役的并对之握有生杀大权的那些人从这片土地上清除了森林,汗流浃背地搔刨地面,其深度也许达十四英寸,使过去这儿没有的作物得以生长并且重新变成钱,这钱是相信自己买下了土地的人为了得到地、保住地并拿到一份合理的收益而曾经不得不付出的;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的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才可以生儿育女,繁衍后代,并相信这片土地是他的,该由他占有并传给后人,因为这个坚强无情的人对自己的虚荣、骄傲和力量是早就玩世不恭地有所察觉的,对自己所有的后裔也是全都看不上眼的:正如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的德·斯班少校和他那片原始森林一样,这片林子比任何文契所记录的都要大都要古老:也正如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的老托马斯·塞德潘一样,德·斯班的地还是从他那里用钱换来的:也正如伊凯摩塔勃那位契卡索部落的酋长一样,托马斯·塞德潘的地还是从他那里用钱或甜酒或是任何别的东西换来的,而酋长也知道其实这些土地哪一块都不能算是他的,他既不能把它们消灭,也不能把它们出卖
如今不是在大森林之前,而是在土地的前面,不是想追逐什么、贪求什么,而是想有所舍弃,而且是在小铺里,这本来是最合适的地方,这儿也许不能算是心脏,但肯定是被拒绝被舍弃的东西的腹腔神经丛:一座正正方方的有门廊的木头建筑,像个不祥之物似的蹲在田野的高处,田野上的劳动者仍然受到它的羁缚,不管有没有六五年的事情,这所木头房子外面贴满了各种广告,推销鼻烟、伤风药、软膏与药水,那是白人制造、白人销售的,目的是把黑人的色素漂白、头发拉直,好让他们酷似二百年来一直奴役他们的那个种族,而且再过上一百年,即使再打一次内战,黑人也无法从这个种族那里获得完全的自由
他本人和他的表外甥置身在干酪、腌肉、煤油和马具的陈腐的气味当中,置身在一排排木架当中,木架上放着烟草、工作服、瓶药、线、犁栓,置身在盛放面粉、杂粮、糖浆、钉子的大桶小桶当中,周围还有一只只钉在墙上的木楔,上面挂着犁绳、马轭、笼头和挽链,这里有一张办公桌,桌子上有只木架,架上放着一摞摞账簿,在上面麦卡斯林记下了潺潺流水般流出去的食品、供应、装备的细账,这些东西每年秋天回收,成为收下后轧去棉籽并卖掉的棉花(这两条线细得像真理,不可捉摸有如赤道,然而又像缆绳般结实,能把那些种棉花的人终生捆缚在他们流汗不止地劳动的土地上),这些老账簿模样和大小都很粗笨古怪,在那些发黄的纸上留下了他父亲梯奥菲留斯和他叔叔阿摩蒂乌斯的褪了色的笔迹,那还是内战前的二十年间写的,那次战争至少在名义上把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黑奴给解放了:
‘放弃,’麦卡斯林说。‘放弃。你,他的直裔男性后代,他看到了机会,抓住了机会,买下了地,拿到了地,反正不管怎么样得到了地,反正不管怎么样,根据那古老的产权状,那第一特许状得到了地,可以传给后人,当时,这片地还是一片荒野,上面有许多野兽和比野兽更野蛮的人,而他清除了土地,把它变成一样可以留传给儿孙的东西,一样值得传给后代使他们感到安逸、安全、骄傲并且使他本人的名声与业绩永垂不朽的东西。你不仅是男性后裔而且是直系第三代唯一的一个也是最后的后裔,而我不仅与老卡洛瑟斯隔开三代而且还是从女儿这一支所出的,我名字里之所以有麦卡斯林这个词儿完全是因为出于容忍和礼貌,也是因为我的祖母对那个人的成就感到自豪,可是你却认为可以放弃他的遗产和他的业绩。’于是他说
‘我没法放弃它。它从来不是我的,我无权放弃它。它也从来不属于父亲和布蒂叔叔,可以由他们传给我让我来放弃,因为它也从来不属于祖父,可以由他传给他们再传给我让我来放弃,因为它也从来不属于老伊凯摩塔勃,可以由他出卖给祖父让他传赠并放弃。因为这地根本也不属于伊凯摩塔勃的祖先,可以由他传给伊凯摩塔勃,让他出卖给祖父或是别的什么人,因为就在伊凯摩塔勃发现、明白自己可以把它换成钱的那一瞬间,就在土地不再属于他,可以由他子子相传的那一瞬间,买下这块土地的人等于什么也没有买到。’
‘什么也没有买到?’于是他说
‘什么也没有买到。因为他在《圣经》里说到怎样创造这世界,造好之后对着它看了看说还不错,便接着再创造人。他先创造世界,让不会说话的生物居住在上面,然后创造人,让人当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管理者,以他的名义对世界和世界上的动物享有宗主权,可不是让人和他的后裔一代又一代地对一块块长方形、正方形的土地拥有不可侵犯的权利,而是在谁也不用个人名义的兄弟友爱气氛下,共同完整地经营这个世界,而他所索取的唯一代价就只是怜悯、谦卑、宽容、坚韧以及用脸上的汗水来换取面包。而且我还知道你打算要说什么,’他说,‘只不过祖父——’于是麦卡斯林说
‘——的确拥有它的呀。而且并不是第一个。不是唯一的一个也不是第一个,从人被逐出伊甸园算起,你的权威经典里正是这样说的。而且也不是第二个,仍然不是只有他一个,从他的由亚伯拉罕身上跳出来的选民以及他们的子孙(他们抛弃了亚伯拉罕)的那部乏味、可怜的编年史看是如此,从那五百年的历史看也是如此,在这五百年里,半个为时人所知的世界和它所包括的一切都臣属于一个城市,正如这个庄园和它所包括的一切生命都臣属于、无法废除地隶属于这家小铺子和那边的你祖父在世时立下的那些账簿,而在接下去的一千年里,人们为帝国崩溃后破碎的山河争夺不已,直到最后,连那些残损的土地也贫瘠不堪,人们为在旧世界一钱不值的黄昏中这样啃了又啃的骨头狺狺嗥叫,直到最后,一枚偶然的鸡蛋使他们发现了新大陆。因此让我说我的看法吧:不管怎么说怎么着,老卡洛瑟斯的确是拥有这片土地的。他买进了,得到它了,不管怎么说;保住了它、留住了它,不管怎么说;把它传给了后人:不然的话,你干吗站在这里谈什么放弃和断绝关系呢?老爷子得到了,保留了五十年,直到你可以与它断绝关系,与此同时,他——这位裁决者,这位缔造者,这位仲裁者——宽恕了人们——不过他有没有宽恕呢?朝下界俯视,看到了——不过他看到了没有呢?至少他无所作为:看到了,却不能有所作为,还是根本没有看到;看到了,却不愿有所行动,还是兴许他根本不愿意看见——是脾气乖张,是无能,还是盲目: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于是他说
‘是被剥夺了。’于是麦卡斯林说
‘什么?’于是他说
‘是被剥夺了。不是无能:他没有宽恕;也不是盲目,因为他在注视着一切。还是让我把话说清楚吧。伊甸园被剥夺了。迦南福地也被剥夺了,那些剥夺了别人的人剥夺了别人同时自己也被剥夺了,而在外地主在罗马妓院里鬼混的那五百年,野蛮民族从北方森林里出来的那一千年,他们剥夺了罗马的地主,吞噬他们蹂躏过的财物,自己又被人蹂躏,接着又在你所说的旧世界一钱不值的黄昏中对着旧世界被啃过的骨头咆哮,以他的名义作出渎神的行为,直到他仅仅用一只鸡蛋便让他们发现一个新世界,在那里,一个人民的国家可以在谦卑、怜悯、宽容和彼此感到骄傲的精神中建立起来。但不管怎么说怎么着,祖父是的确拥有这片土地的,因为这是他允许的,不是因为无能、纵容、盲目而是因为他命令这样做,他监视着这样做的。他看到这片土地早在伊凯摩塔勃和伊凯摩塔勃的父亲老伊塞梯贝哈还有老伊塞梯贝哈的一辈辈先人拥有它之前就已经是受到诅咒的,早在任何一个白人用祖父和他的同类、他的父辈从旧世界腐朽的、一钱不值的黄昏——仿佛这旧世界污浊的风鼓满了帆驱使着船舶——带到新世界来的东西换到手之前,就已经是玷污了的,这片新大陆是他出于怜悯和宽容特地赐给他们的,条件是他们必须怜悯、谦卑、宽容与坚韧——’于是麦卡斯林说
‘啊。’
‘——只要是在伊凯摩塔勃和伊凯摩塔勃的后代手里不间断地传下去,任何地方的土地都是没有希望的。也许他看到,只有在一段时期之内,把土地从伊凯摩塔勃血统的人的手里夺走,交给另一种血统的人,他才能完成他的目的。也许他早已知道那另一种血统的人会是怎么样的,也许只有让白人的血统出现,足以引起白人的诅咒,这样做才是最大的公平,也是最大的报复,当——’于是麦卡斯林说
‘啊。’
‘——当他用带恶而来的血统来摧毁恶时,正如医生用发烧来解除发烧,以毒攻毒一样。也许他从他可能挑选的众多的人中挑中了祖父。也许他知道祖父本人不能完成他的目的,因为祖父也是诞生得太早了,不过祖父会有后裔,合用的后裔;也许他早已预见到祖父会有什么样的后裔,也许他早已看到祖父身上有能繁殖三代人的种子,他看到这种子会着手让他的卑贱的子民至少有一部分得到自由——’于是麦卡斯林说
‘含的子孙。你是喜欢引用《圣经》的:他们是含的子孙。’于是他说
‘他在《圣经》里是说了一些话,不过有些话人家说是他说的其实他并没有说。我知道你现在想说什么:如果真理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而在你看来是那样的,那我们怎么能决定哪种说法是真理呢?其实你不需要选择。心灵早就知道了。他的书不是写给必须作出抉择、选择的人读的,而是让心灵来读的,不是给世界上的聪明人读的,因为也许他们并不需要这本书,也许聪明人已经没有心灵了,而是给世界上遭到厄运和地位卑微的人读的,他们除了用心灵之外再也不能用别的来读了。因为那些为他写他的书的人写的都是真理,而世界上只有一种真理,它统驭一切与心灵有关的东西。’于是麦卡斯林说
‘这么说那些为他记录下他的书的人有时是在说谎啰。’于是他说
‘是的。因为他们也是人。他们当时试图透过心灵的冲动的复杂性来写出心灵的真理,为了所有那些会在他们死后搏动的复杂、困惑的心。他们试图告诉人们的事,他所想说的事其实也很简单。他们这本记录了他的话的书是为普通人写的,但是普通人却感到难以相信这些话。还必须用他们熟悉、能够理解的日常用语来解释才行,不仅仅对那些听的人,而且也对那些讲的人,因为如果那些如此接近他以致从所有能呼吸与讲话的大众中被选出来记录、传达他的话的人,也只能通过推动心灵的激情、欲念、仇恨与恐惧的复杂性来理解真理,对于那些只能通过口头传达来理解真理的人,他们抵达真理又需跨越何等宽阔的一条鸿沟呢?’于是麦卡斯林说
‘我可以回答说我不知道,因为你老是惯于用同一段经文来证明自己的看法正确,并证明我的看法不正确。可是我不这样说,因为你自己已经答复了:如果按你所说的那样,心灵,那一贯正确、不会出错的心灵,是知道真理的,那么,那就根本不存在时间了。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因为虽然你承认从老卡洛瑟斯到你是三代,其实却并没有三代。连两代都是不完整的。布克叔叔和布蒂叔叔。他们不是最早的也不是唯一的。在这片你宣称是上帝创造、人类自己诅咒并玷污的国土上,在不到两代人有时还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就出现了一千个别的布克和布蒂。更不用提一八六五年的事了。’于是他说
‘是的。除了父亲和布蒂叔叔还有许多人,’他甚至都没朝书桌上的架子瞥上一眼,麦卡斯林也没有看。他们并不需要看。对他来说,好像这些有斑迹的、龟裂的皮面账簿正按着泯灭中的次序被一本本搬下来,摊开在桌子上或也许在某个假想的法庭甚至圣坛或者是上帝的宝座前,在这些记录了人间的不正义以及至少是一点点的改善和补偿的发黄的纸页与浅褐色的墨水永远化为无名、公有的原始尘埃之前,让那位全知者作最后一次的细读、沉思,感到赏心悦目
发黄的纸页上潦草地涂写着褪了色的墨水的字,起先是他祖父写的,然后是他父亲和叔叔写的,他们俩过了五十岁然后又过了六十岁都仍然是单身汉,其中的一位管理庄园和农活,另一位管理家务和烹饪,而且在他的孪生兄弟结了婚、这男孩本人出生之后还一直做下去
父亲一入土,这两兄弟就从那幢设想很庞大的、父亲甚至都没有造完的谷仓似的大宅里搬了出来,搬进一座他们俩自己盖的只有一个房间的小木屋,他们住进去以后才增盖了几间屋子,不让任何一个奴隶碰任何一根木头,仅仅是确实要把一根根圆木举起来放在应该放的位置上时,他们才让步,因为这绝不是两个人能抬得动的,他们把所有的奴隶都安顿在大宅里,那边有些窗户还仅仅是用乱七八糟的木板挡起来的,或是用熊皮、鹿皮钉在空荡荡的窗框上;每天日落时分,负责农活的那个兄弟就会像一个解散一连士兵的军士长那样,让黑人列队前进,然后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把男人、女人和小孩,他们倒也不提问、不抗议也不求情,统统轰进那所几乎还没形成胚胎就流产的大宅,仿佛连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也在这具体表明自己虚荣的不着边际的构思前惊呆了;布克大叔会在心中默默地点名,把他们轰进去,然后用一根熟铁打的有剥兽皮的刀那么长的钉子把门钉死,这根钉子是专门为了这个目的系在门框柱的一根鹿皮短带子上的,其实这座大宅有一半窗子都是没有的,也根本没有装合页的后门,因此不管是当时还是五十年后孩子本身已长大能够听到与记得事儿时,当地都流传着一个民间故事式的传说:说什么这一带整个晚上都出没着麦卡斯林家的奴隶,他们避开月光照耀的大路和骑马巡逻队去别的种植园作客,还说什么在这两个白人和二十来个黑人之间存在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君子协定:在那个白人在太阳落山时给他们点了数并把那根自己打的钉子钉进前门之后,只要第二天天亮时把钉子钉进去的那个兄弟把它拔出来时所有的黑人都在屋子里,两个白人就都不会绕到房子后面去看后门
这两个孪生兄弟连笔迹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当你把两种样本并放在一起比较时才能分辨出来,而甚至在两人的笔迹出现在同一页纸上时他们的笔迹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的笔迹经常出现在同一页上,仿佛他们早就停止了口头交流,而是利用一天天越积越多的纸页来处理人压迫人的不可避免的事务,这种事务在一八三○到一八四○年在整个密西西比州北部的荒原地区进行着,却单单挑中了他们两个来干这样的事)两种笔迹都仿佛出自同一个极为普通的十岁男孩之手,连拼法也一模一样,只不过多少年来毫无进步,而这期间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继承与购置的奴隶——罗西乌斯、菲贝、图西迪德斯、尤妮丝以及他们的后代,还有山姆·法泽斯和他的母亲,这两个是卡洛瑟斯用一匹惯于慢跑的劣种阉马向老伊凯摩塔勃去换来的,他的土地也是从这位契卡索酋长那里买来的,还有谭尼·布钱普,这是双胞胎之一的阿摩蒂乌斯在一次扑克牌戏中从邻人那里赢来的,还有那个怪人,他管自己叫珀西伐尔·布朗李,这是双胞胎中那个叫梯奥菲留斯的买来的,干嘛要买,他和他的孪生兄弟显然都不清楚,这是从贝德福·福勒斯特手里买下的,当时他仍然仅仅是个奴隶贩子而不是一位将军(这件事占了一个单页,时间不长,还不到一年,事实上还不到七个月,那孩子已经能分辨出一开头是他父亲的笔迹:
珀西伐尔·布朗李 26岁。 文书兼簿记。1856年3月3日在冷水镇从N·B·福勒斯特处购得 价265元
在这下面,同一种笔迹写道:
1856年3月5日根本不会记账也不识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可是我自己已经写下来了他说他会犁地可是我看不像。今天已送去大田1856年3月5日
还是同一种笔迹:
1856年3月6日也不会犁地说他打算做一个牧师这么说也许他会牵牲口到溪边去饮水
这一回是另一种笔迹了,现在当两种笔迹出现在同一页上时他能分辨出是他叔叔的笔迹了:
1856年3月23日连这一点也不会除非是一回牵一头得把他脱手
接着又是第一种笔迹:
1856年3月24日这个世界上究竟会有谁要买他呢
然后是第二种笔迹:
1856年4月19日没人会买的你自己两个月以前在冷水镇的集市上栽了跟斗我从没说过要卖掉他是要释放他
第一种笔迹:
1856年4月22日我要从他身上把钱弄回来
第二种笔迹:
1856年6月13日怎么弄呢一年一块钱265元得265年谁来签他的自由证明书呢
接着又是第一种:
1856年10月1日骡子约瑟芬腿断被枪杀马房里不对劲黑奴不对劲什么都不对劲损失100元
同一种笔迹:
1856年10月2日给予自由借方麦卡斯林与麦卡斯林265元
然后又是第二种:
10月3日借方梯奥菲留斯·麦卡斯林黑鬼265元骡子100元共计365元他还没有走父亲在这里就好了
然后又是第一种:
1856年10月3日这个狗娘养的不肯离开父亲会怎么干呢
第二种:
1856年10月29日给他重新起名字
第一种:
1856年10月31日给他起个什么新的名字呢
第二种:
1856年圣诞节叫斯宾特里乌斯
)随着一页又一页、一年又一年的过去变得具体了,甚至还影影绰绰地有了生命,各自具备自己的激情与复杂个性;一切都记录在这里,不仅是一般的、可以原宥的不正义行为以及对它的缓慢的补偿,而且也记录下了那个具体的悲惨事件,那是没法得到原宥而且是永远无法补偿的,那新的一页和新的账簿,上面的笔迹他现在只消看一眼便能认出是他父亲的了:
父亲去世路西乌斯·昆图斯·卡洛瑟斯·麦卡斯林,1772年生于卡罗来纳1837年卒于密西西比。1837年6月27日去世并安葬
罗斯库司。由祖父在卡罗来纳养大年龄不详。1837年6月27日给予自由不愿离去。1841年1月12日去世并安葬
菲贝罗斯库司之妻。由祖父于卡罗来纳购得自称五十岁1837年6月27日给予自由不愿离去。1849年8月1日去世并安葬
图西德斯罗斯库司与菲贝之子1779年生于卡罗来纳。1837年6月28日拒绝接受父亲遗嘱中指定给予的十英亩土地1837年6月28日拒绝接受阿与梯·麦卡斯林建议赠予的200元愿意留下做工以偿还身价
在这下面和接下去的五页以及几乎同样数目的年份里,那些缓慢而逐日地积累起来的给他的工钱以及食物与衣服——糖浆、肉和杂粮,还有便宜结实的衬衫、裤子和皮鞋以及偶尔得到的一件用以抵御雨水和寒冷的外套——的费用都记录了下来,两者相抵,得出了缓慢而却是稳定地在增长的节余(艾克觉得似乎可以真的看见那个黑人,那个奴隶——他的白种主人为了那件事永远解放了他,但是正是因为有了这件事,只要这黑人记忆犹存,便不能接受这种自由——走进小铺,也许是向那个白人的儿子要求允许他看一下账目,虽然他不认识字,甚至也不要求白人告诉他——他反正总得接受,因为他根本无法查对——账面上怎么样了,还得过多久他才能离开庄园,可以永远也不回来,其实他要去的地方也仅仅是十七英里路之外的杰弗生镇)一直记下去直到最后一条账目,下面还划了两道黑杠:
1841年11月3日付与图西德斯·麦卡斯林现金200元整。1841年12月图用此款在杰开设铁匠铺1854年2月17日在杰去世并安葬
尤妮丝1807年父亲在新奥尔良以650元购得。1809年与图西德斯结婚1832年圣诞节在溪中溺死
接下去另一种笔迹出现了,他在账本上看见并且辨认出这是他叔叔的笔迹,这还是第一次,这是做家务事和做饭的那位,麦卡斯林早在孩子出生前十六年就认识他和孩子的父亲了,可是即使是麦卡斯林,也只记得他整天坐在厨房炉灶前一把摇椅里做饭的情形。他写道:
1833年6月21日她自溺而死
接着是第一种笔迹:
1833年6月23日世界上有谁听说过一个黑鬼会自溺而死的呢
然后是第二种笔迹,不慌不忙的,完全是总结式的;除了日期不同,两项记载一式一样,就像是用橡皮图章印出来的:
1833年8月13日她自溺而死
于是他想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当时他十六岁。他独自一个呆在这小铺里已不是头一回,把书桌架子上从记事起就十分熟悉的老账簿取下来也不是头一回啦。在他孩提时,甚至在九岁、十岁、十一岁他读书识字之后,他常常抬起头来望着这些有斑痕与裂缝的书皮书脊,但并不特别想打开它们,虽然打算总有一天要好好研究它们,因为意识到它们没准包含着一部编年史式的记录,一部极其详尽却无疑是非常乏味的记录,这样的材料是从别处得不到的,里面不仅有关于他的亲骨肉的情况而且还有全部亲属的有关情况,不仅有白人也包括黑人,他们和他的白人祖先一样,也是他的长辈,里面还有有关土地的情况,这土地是他们共同拥有共同利用的,他们全都赖以为生,一起靠它养育的,而且还会继续共同利用下去,不管肤色上的区别和名义上是属于谁的,但是要看账簿也得等到有空闲的某一天,那时他上了年纪,说不定也有点儿感到厌烦了,因为这么多年之后这些老账本里的事早已经是铁定了、结束了、不可改变了、没有危害了。后来他十六岁了。他在找到之前就知道会发现什么了。他在半夜之后,等麦卡斯林睡着了,到他房间里去取了小铺的钥匙,关上了小铺的门,反锁在里面,那盏被人遗忘的提灯又重新在沉滞、冰冷的空气中发出臭味,他趴在发黄的纸页上,心里想的倒不是‘她为什么要投水自溺’,而是在想他相信他父亲看到自己的孪生兄弟的第一次评论必定会想的事:为什么布蒂叔叔认为她是自溺而死的呢?在找的过程中,他开始发现在紧接着的下一页上有他知道会找到的材料,不过仍然不是他要的那一点,因为这是他早就知道的:
托玛西娜小名托梅图西德斯与尤妮丝之女1810年生1833年6月死于难产已安葬。是年星辰殒落
下面的一条也不是:
图尔图西德斯与尤妮丝之女托梅之子1833年6月生是年星辰殒落父亲的遗嘱
再没有别的人,这张纸页上没有写满每天付给多少工钱和他领的食物、衣服该扣多少钱的令人厌烦的记录,也没有关于他的死亡与安葬的记载,因为他比他的白种同父异母兄弟们活得长,而麦卡斯林接管这些账册后是不记死亡日期的:仅仅是父亲的遗嘱这几个字,这几个字他是看见过的:老卡洛瑟斯粗大而潦草的字体比他两个儿子的难认得多,而且拼法也不见得高明多少,他一方面几乎每一个名词和动词都用大写,另一方面也不稍稍用点心给加上标点符号,也不想法让文理通顺一些,正如他根本不去费心解释或设法掩饰自己为何要把一千元的遗产赠给一个没有嫁人的女奴的儿子,这笔钱只有在孩子成年时才能付给,这样一来就算是承担了那件事的后果了,但仍然没有提供他承认这件事的明确无误的证明,也不是从他自己的财产中付出的,而是罚他的两个儿子付款,是让他们来付罚金以弥补父辈的偶然过失;甚至也不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让人保持缄默的一种贿赂,因为他的名誉是只有在他自己不再在世界上保护自己时才会受到损失的,这笔钱他几乎是很轻蔑地扔出来的,仿佛是在扔一顶旧帽子或一双旧鞋子,这一千元到了那样的情况下再付出,这不管是对那个黑人还是对他自己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了,那个黑奴要等到成年时才能见到这笔钱,二十一岁才开始懂得钱是怎么回事,这也未免太晚了。所以我看这比对一个黑鬼叫一声‘我的儿子’还要便宜,他想。即使‘我的儿子’仅仅是四个字也罢。不过这里面总还是有点爱的,他想。某种形式的爱。即使是他称之为爱的某种东西:总不仅仅是某个下午或晚上使用的痰盂吧。这件事情里有那个老爷子,他老了,离生命结束只有五年了,早就当了鳏夫,由于他的两个儿子不仅是单身汉而且已近中年,宅子里是很寂寞而甚至一定是非常沉闷的,因为如今种植园已经基础稳固,一切运转得很正常,钱现在是够用了,对于一个所犯罪恶甚至明显地保持在财产水平之下的人来说,也许已是太多了;这件事里还有那个姑娘,没有丈夫,年纪轻轻,生孩子时才二十三岁:也许起先他是因为寂寞才派人叫她来,让屋子里有点年轻的声音和动作,把她召来,吩咐她母亲派她每天早上来扫地、铺床,而做母亲的也默许了,因为这也许是早已达成默契的,是早已计划好的:这个姑娘是一对黑人夫妇的独生女,这对夫妇不是干大田活儿的奴隶,自以为地位高人一等,不仅仅是因为方才所说的那个原因,而是因为这个当丈夫的以及他的父母亲都是这个白人从自己的父亲手里继承来的,而这白人在人们出门不是骑马便是坐汽船的日子里亲自赶了三百多英里路到新奥尔良去买回来那个姑娘的母亲给他作妻子
账本里也就记下了这一些。那些发脆的旧纸页仿佛是自动翻过去似的,当时他正在想他自己的女儿他自己的女儿。不不不即使他再翻回到那一页,在那上面那个白人(当时甚至还不是鳏夫呢)是从来也不再出远门的,正如他的两个儿子在他们的时代一样,这个白人根本没有增加一个奴隶的必要,却大老远地上新奥尔良去买回来一个。孩子十岁时托梅的泰瑞尔还活着,他通过自己的观察和记忆也知道托梅的泰瑞尔身上早就有一些白人的血液,后来他的父亲又给他增添了一些;五十年后,在那间半夜里臭烘烘、冷冰冰的房间里,对着冒烟发臭的提灯发出的黄色的光,那孩子俯身细看摊在面前的那张发黄的纸页时,他似乎看见在那个圣诞节,就在她的女儿和她的情人(她的第一个情人他想。她的第一个)的孩子出生前的六个月,她真的走进了冰冷的溪水,她是孤独的、铁了心的、麻木了的、执行仪式似的,她已经不得不弃绝了信仰与希望,如今又正式、干脆地弃绝了忧愁与失望
也就是这些了。他用不着再看这些账簿了,他也的确没有再看过;那些逐渐褪色但是绝对不会消失的发黄的纸页已经成为他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永远留在那里,就像他本人的诞生是件无可置疑的事实一样:
谭尼·布钱普21岁1859年由阿摩蒂乌斯·麦卡斯林从休伯特·布钱普老爷手中赢得也许是因为五张顺子对看得见的三张三点没有叫牌1859年与托梅的图尔结婚
也没有获得自由的日期,因为她的自由以及她的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的自由并非在小铺里由布克与布蒂·麦卡斯林赐给而是得自在华盛顿的一个陌生人之手,也没有去世与安葬的日期,这不仅仅是因为麦卡斯林管账本时不记死亡消息,而是因为在一八八三年这一年她仍然活着,而且还会活到亲眼看自己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孩子给她生一个孙子:
阿摩蒂乌斯·麦卡斯林·布钱普托梅的图尔与谭尼·布钱普之子1859年生1859年死
接下去完全是他叔叔的笔迹了,因为他父亲如今已经是那个人领导的骑兵队里的一员了,那个人当奴隶贩子时父亲都不会拼写他的名字:下面的那位没有占上一页甚至都没有写满一行:
托梅的图尔与谭尼生一女1862年
下面的那个也是连一行都没有占满,甚至连性别也未标明,也没有说明原因,虽然孩子能猜得出,因为麦卡斯林当时已经十三岁了,他记得当时许多地方的食品并不经常够人们吃,不仅仅是维克斯堡一个地方:
托梅的图尔与谭尼生一孩子1863年
接下去仍是同一种笔迹,这回生的孩子活下来了,好像谭尼的坚韧不拔和老卡洛瑟斯的专横行为的一点点变淡、变稀的阴影竟终于把饥馑也给战胜了;而字迹与拼法也比孩子过去见过的更清晰、完整,写得也更用心了,好像是这个一开始就应该是个女人的老人在他兄弟去打仗的时候,在做饭、照顾好自己和那个十四岁的孤儿之余,尽力管好剩下的残破的农场,认为出现了一个吉兆,说明希望已重新升起,因为这个没有名字的小奴隶居然活到了让人给他起一个名字的时候:
詹姆士·图西德斯·布钱普托梅的图尔与谭尼·布钱普之子生于1864年12月29日母子均安家人想叫他梯奥菲留斯但曾起过阿摩蒂乌斯·麦卡斯林与卡洛琳·麦卡斯林这样的名字的两人都死了因此劝阻了他们凌晨二时出生母子均安
可是往下没有了,什么也没有记载;还得再过两年,这个差不多成了大人的孩子才会从去田纳西州的那场无效之行回来,他带去了老卡洛瑟斯给他的黑人儿子及其后代的三分之一仍然未动的遗产,在那三个幸存的孩子终于一个又一个地表现出他们明显的生的意愿,在人间站稳了脚跟之后,他们的两位白人堂叔把遗产增加到每人一千元,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在他们成年之时给予;总之,还要过上两年,那孩子才会亲自写完这一页,而且一直写下去,写到一个一八六四年(也包括一八六七年,这是孩子本人呱呱堕地见到光明的年份)出生的人不被指望活下去、自己也不敢想象能活下去甚至也不想继续活下去的日子早已成为陈迹的时候;现在是他自己的笔迹了,奇怪得很,他的笔迹既不像他父亲的,也不像他叔叔的,甚至也不像麦卡斯林的,倒是与他祖父的颇为相似,只是拼法并不一样:
1885年12月29日他于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失踪。艾萨克·麦卡斯林曾追寻到田纳西州的杰克逊,在那里失去其踪迹。准备给他的三分之一的遗产1000元于今日即1886年1月12日归还给财产受托人麦卡斯林·爱德蒙兹
不过在看账本的当时还没有这一条,那要等到两年之后,现在他又看到他父亲的笔迹了,他的老首长现在既不是军人也不是奴隶贩子了;这笔迹又在账本里出现一次,以后就再没出现过,这回他的字体更难辨认了,简直让人看不明白,这是因为他得了风湿病,手足不好使,也因为他现在竟然对拼法与标点符号更加惘然无所知了,仿佛他追随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曾卖过一个黑奴给他而且让他吃了亏的人打了四年仗,使他不但对信仰与希望完全看穿,而且连拼字法也认为是一文不值的了:
索凤西芭·布小姐托图与谭之女1869年生
但是信心与意志倒尚未消沉,因为笔迹就在账簿上,是遵照麦卡斯林的劝告用左手写的,可是在账本里就再出现了这一次,以后就又不见了,因为孩子本人这时已经一岁了,等到六年后路喀斯出生时,他的父亲和叔叔都已经死了快五年了,他们俩是在十二个月之内先后去世的;接下来的又是他自己的笔迹了,他在场亲眼看到的,那是在一八八六年,她刚刚十七岁,比自己小两岁,当时他在这小铺里,麦卡斯林从外面淡淡的暮色中走进来,说‘他要娶凤西芭’,就这样:于是他朝麦卡斯林背后看去,见到那个男的,是个陌生人,比麦卡斯林高,穿着也比麦卡斯林和艾萨克认得的大多数白人惯常穿的都讲究,他走进房间时的神情像白人,站在那里的神情也像白人,仿佛他之所以让麦卡斯林在他前面进房并不是因为麦卡斯林的皮肤白而仅仅是因为麦卡斯林住在这里,熟门熟路,并且他讲起话来也像白人,他越过麦卡斯林的肩膀迅速而机敏地看了艾萨克一眼,然后就再也不看了,再也没有兴趣了,就像一个成熟的、有克制能力的白人会作出的那样,不是因为不耐烦而仅仅是因为没有时间。‘娶凤西芭?’艾萨克嚷道。‘娶凤西芭?’接着就再也不吭声了,只顾在麦卡斯林与那个黑人说话时看着,听着:
‘去阿肯色州住,我记得你方才是这么说的。’
‘是的。我在那里有产业。一个农场。’
‘产业?一个农场?是你拥有的吗?’
‘是的。’
‘你不叫人“先生”的,是吗?’
‘对于自己的长辈,我叫的。’
‘我懂了。你是北方人。’
‘是的。小时候就到北方去了。’
‘那么你的父亲以前是个奴隶。’
‘是的。以前是的。’
‘那么你怎么会在阿肯色州拥有农场的呢?’
‘我有一块授予的土地。原先是我父亲的。美国政府给的。由于服过军役。’
‘我懂了,’麦卡斯林说。‘北方佬的军队。’
‘美国军队,’陌生人说;接着是艾萨克自己又叫嚷起来了,是对着麦卡斯林的背叫的:
‘去叫谭尼大婶呀!我去叫她!我去——’可是麦卡斯林连理都没有理他;陌生人也甚至都没有朝他的声音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两个人继续说话,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在场:
‘既然你什么都像是安排妥了,’麦卡斯林说,‘你又何必费这份心来征求我的同意呢?’
‘我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陌生人说。‘我是仅仅在你这个家长对她作为家庭女性成员之一承认负有一定责任的条件下,才承认你的权威的。我并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我——’
‘不必再说了!’麦卡斯林说。可是陌生人并没有畏缩。这既不是好像他根本不理麦卡斯林的抗议,也不是好像没有听见。而是仿佛他既完全不是在道歉也不完全是在辩解,而仅仅是在发表一个声明,这是局势所绝对需要,也是绝对有必要这样做的,而且必须让麦卡斯林听到,至于他想不想听倒在其次。这好像是他在自言自语,自己出声地说给自己听。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不算靠得太近,但是比击剑时双方保持的距离还稍稍近些,身子挺得笔直,嗓音没有提高,并不咄咄逼人,仅仅是非常简练:
‘——我通知你,事先告知你,她的家长。凡是有体面的人也都会像我这样做的。何况,你曾经在你这方面,按照你的见识与教养——’
‘不必再说了,我方才说过了,’麦卡斯林说。‘天黑前你给我离开这个地方。走吧。’可是,有半晌,那个人并没有动,正用那种漠然的、不动感情的眼光打量着麦卡斯林,仿佛是在通过麦卡斯林的瞳仁的反照,观察自己小小的人影。
‘好吧,’他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你的房子。而且照你的想法,你是有……不过没什么。你是对的。没有必要再说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他又站住了,但只停留了一秒钟,开口说话时身子又已经在移动了:‘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待她的。’说完就走了。
‘不过她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艾萨克喊道。‘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说过他!至于凤西芭,她生下来之后除了上教堂就根本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哈,’麦卡斯林说。‘十七岁的大姑娘怎么认识她们要嫁的男人——如果运气好,嫁得出去的话——就连她们的父母都不会及时知道呢。’第二天早上他们都走了,凤西芭也走了。麦卡斯林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艾萨克也没有,因为他五个月之后终于找到的女人已经不是他原先认识的同一个人了。他把那三千元的三分之一换成金币,掖在腰带里,就和一年前到田纳西去劳而无功地寻访谭尼的吉姆时一样。他们——那个男的——给谭尼留下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地址,三个月后寄来了一封信,是那个男的写的,虽然麦卡斯林的妻子艾丽丝曾教会凤西芭认过并写一点字。可是信上的邮戳与那人留给谭尼的地址并不一致,因此艾萨克先坐火车,到了火车不通的地方,改乘简陋的驿马车,然后坐出租马车,这以后又坐了一段火车:这时他已经是个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是条经验丰富的猎犬,而且这一次是条成功的猎犬,因为他下定决心只许成功;当那缓慢无尽的十二月空荡荡的泥泞道路一里一里地被爬过去,一夜又一夜在旅馆、在路边的小客栈(那是用没加工的圆木建成的,里面除了一个卖酒的柜台再没有别的家具)、在陌生人的木屋、在孤寂的谷仓的干草堆上度过,在所有这些地方他都不敢脱掉衣服睡觉,因为像东方三博士中那位隐名微服出行的智者那样,他身上秘密地掖着一根藏有金币的腰带,而驱使他前进的还不是希望,仅仅是决心与拼搏精神,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必须找到她。我必须如此。我们已经失去他们当中的一个了。这一次我必须找到她。他也果真找到了。当时天上下着有气无力的、冰冷的雨,他伛身坐在一匹精疲力竭的租来的马的背上,泥浆溅在它的胸前和更高的部位上,他看见那所房子了——一座孤零零的圆木建筑,有一个土砌的烟囱,它蹲在没有大路甚至小道也没有的荒野里,周围是没有围栏的荒地和莽莽苍苍的树林,仿佛正在被雨浇成一摊没有名堂、没有用处的瓦砾堆——没有谷仓,没有马厩,甚至连鸡埘这类的小棚子都没有一间:仅仅是一座小木屋,是手工盖的,甚至也不是精巧的手工,还有不大的一堆砍得七歪八斜的劈柴,只能凑合烧上一天,他骑马走近它时连从屋子底下爬出来对他吠叫的瘦狗都没有一条——仅仅是草创时期的一个农家,也许自然条件还不错,也许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大种植园,现在可不是,好多年之内还不会是,只有在付出劳动,艰苦、持久与不屈不挠的工作与牺牲之后才能成为一个好农庄;他推开歪歪斜斜的门框里的那扇摇摇晃晃的厨房门,走进一片冰冷的晦暗之中,这里连煮饭的火都没有生,过了片刻之后,他才看见墙角一张粗木桌后面蜷缩着一个身形,那张咖啡色的脸他从小就极其熟稔可是现在却觉得非常陌生,她出生的地方离他自己诞生的房间还不到一百码,她身上流的血里有一部分和他自己的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她却成了一代又一代受苦受难的种族的后代,对这个种族来说,一个未经通报擅自闯进来的骑在马背上的白人就是白人雇佣的巡逻员,没准会带着一把手枪,并且总是拿着一条‘黑蛇’皮鞭;他走进里间,也是这所木屋仅有的另一个房间,发现那个男的坐在壁炉前的一把摇椅里——他坐的是整座房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紧挨着那堆微弱的火,所有的柴禾还不够维持二十四小时,他还是穿着五个月以前走进小铺时穿的那套像牧师穿的衣服,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接着又站起身来的时候,艾萨克看见镜架里连镜片都没有,他就在这片凄凉的环境中读着一本书,在这片泥泞的荒地里,没有围栏,连小路都没有,甚至都没有一个有几堵墙的厩棚可以让牲口在里面站立;而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它附着在那个人的衣服上,从他的皮肤里渗透出来,这是追随打了胜仗的大军的投机分子的那种没有基础、幼稚的幻想的臭味,那种无限贪婪与愚蠢的臭味。
‘难道你不明白吗?’艾萨克喊道。‘难道你不明白吗?这整片土地,整个南方,都是受到诅咒的,我们所有这些从它那里孳生出来的人,所有被它哺育过的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都被这重诅咒笼罩着。就算是我们白人把这种诅咒带到这片土地上来的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有白人的后裔才能够——不是拒绝它,也不是与之抗争——也许仅仅是忍受并支撑下去直到这重诅咒被解除。到那时你们黑人就会时来运转了,因为我们的机遇过去了。但是不是现在。这个时刻还没有到来。难道你不明白吗?’
另外那一位现在站起来了,那套未磨损的衣服仍然像是牧师穿的,只是没有以前漂亮了,他合起了书,把一个手指夹在里面免得以后翻不到,那副没有镜片的眼镜拿在另一只不常干活的手里,像是音乐大师的一根指挥棒,而这位眼镜的主人用他那有板有眼的洪亮的声音说起蠢话来了,那些不着边际的蠢话和没有根据的空话:‘你错了。你们白人带给这片土地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它已经失效、祛除了。我们目前看见的是一个新时代,这个时代像我们国家的建立者所设计的那样,是奉献给自由、解放、人与人的平等的,使这个国家将成为新的迦南——’
‘从什么当中解放出来?从工作吗?迦南?’艾萨克挥动胳膊,幅度很大,几乎有些狂暴;于是仿佛迦南就在他们的周围,完整,原封不动,清清楚楚可以看见,从这个漏风的、潮湿的、冰冷的、有黑人秽气黑人臭味的陋室里——那些空荡荡的、没有犁铧与种子来役使的田野,那些没有围栏来圈住牲畜的田野,而牲畜其实也并不存在,不论是在用几堵墙围起来的厩棚之内还是之外,甚至连厩棚本身也是不存在的。‘这儿算是迦南的哪一个角落?’
‘你这个时候来看它当然不中看。现在是冬天。一年里这个时候没有人干庄稼活的。’
‘这我明白。那么在土地闲着的时候她当然还是得吃得穿的吧。’
‘我有退伍金的,’对方说。他说的时候那神气活像在说我有上帝的恩宠或是我拥有一个金矿呢。‘我还有我父亲的退伍金呢。每月月初领钱。今天几号啦?’
‘十一日,’艾萨克说。‘还有二十天呢。在那以前怎么过?’
‘家里还有些吃的,是从午夜镇那商人那里赊来的,我的退伍金支票都是在他那里换成现钱的。我把代理权委托给他,替我办理这事,为了双方的——’
‘我明白了。那么要是这些食物维持不了二十天呢?’
‘我养的猪里还剩下一头呢。’
‘在哪儿?’
‘外面,’对方说。‘这地方习惯在冬天把牲口放出去让它们自己找吃的。它过一阵子会回来的。不过不回来也不要紧,必要时我大概可以顺着它的脚印找到——’
‘是啊!’艾萨克喊道。‘反正不要紧的:你还有退伍金的支票呢。午夜镇上的那个人会给你兑现,从中掏钱给你付食品账,钱多出来就是你的了。可是到时候那口猪也会给吃光的,要不,你一直找不到它,到了那时你又怎么办呢?’
‘到那时春天也快到了,’对方说。‘我打算到了春——’
‘那时候才一月,’艾萨克说。‘还有二月。一直要到三月中旬——’当他再次在厨房里停下来时,她没有动弹,她甚至好像并不在呼吸,不像是个活人,除了她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他朝她跨上一步,但她仍然没有动,因为她再也无法往后退了:只有那张狭窄、瘦削,未免过于瘦削的咖啡色的脸上那一双巨大、深邃得没有底的、墨黑的眼睛在望着他,但并不显示出惊恐、认识与希望的迹像。‘凤西芭,’他说‘凤西芭。你还好吗?’
‘我是自由的,’她说。午夜镇是由一家客栈、一家出租马车行、一家大杂货店(这就是为了减少双方的麻烦与烦恼而将退伍金支票兑成现钱的地方吧,他想),还有一间小杂货店、一家酒店和一个铁匠铺组成的。可是那儿还有一家银行呢。银行的行长(其实也就是老板)是个从密西西比州迁居至此的人,过去也曾在福勒斯特手底下当兵;艾萨克离家八天以来身子第一次感到轻松,因为已解下了藏金币的腰带,他用铅笔和纸把三元钱与十二个月相乘,然后用一千元除以这个数目;这样可以拖长到差不多二十八年,因此至少在二十八年里她不会挨饿,那银行家答应每个月的十五号亲自派一名可靠的信差把这三元钱送到她本人手里,这以后他就回家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因为在一八七四年他父亲和叔叔都去世了,而从一八六九年那一天他父亲把那些老账本最后一次放回去的时候起,它们就再没有从桌子上的书架上取下来过。不过他是可以把它写完的:
路喀斯·昆图斯·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布钱普。托梅的泰瑞尔与谭尼·布钱普最后仅存的一个儿子。1874年3月17日生
不过也没有必要这样写了:不是路西乌斯·昆图斯,某某人之子等等,而是路喀斯·昆图斯,倒也不是拒绝让人叫他路西乌斯,因为他干脆把这几个字从姓名当中去掉了;也不是否认、摈弃这个名字本身,因为他采用了这个名字的四分之三;而是仅仅把这个名字接过来,加以改造,变了一下,使它不再像白人的名字而是他自己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是自我繁殖和命名的,他的老祖宗就是他自己,尽管老账本上所记的与此相反,说老卡洛瑟斯本人才是
这就是一切:一八七四年时他是个孩子:到了一八八八年他长大成人了,他放弃了,拒绝了,也因此得到了自由;到一八九五年他已成为人夫但不是人父,不是鳏夫但却可算是没有妻子,而且早就发现没有人是自由的,而且即使自由了也是受不了的;当时他结了婚,住在杰弗生镇一所偷工减料新盖起来的小平房里,这是他的岳父给他们的:一天早晨,路喀斯突然站在他房间的门口,他正在房间里看一份孟菲斯的报纸,看到报纸上端的日期,心想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今天满二十一岁了这时候路喀斯说:‘老卡洛瑟斯那笔钱剩下的部分在哪里?我要用了。全都得给我。’
经过的情况就是这样:于是麦卡斯林说
‘除了布克和布蒂这两个人以外还有许多人,他们在探索对他们来说过于模糊以致说不清、过于混乱以致听不懂的真理,然而还有一八六五年呢:’于是他说
‘可是不够。远远不够,虽然父亲和布蒂叔叔在足足三代人中去探索,甚至也还不止是祖父生育的三代人,如果在他眼皮底下任何地方没有别的人只有祖父那么他连挑选都用不着了。可是他试着挑选了,而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既然他自己创造了人类他就早该知道虽然他尽可以感到骄傲与悲哀,但是却不能怀着太多的希望,可是他并不怀着希望,他仅仅是等待着,因为他创造了他们:不仅仅是因为他赋予了他们生命,让他们能够活动,而是因为他已经和他们共患难了那么久:和他们共患难了那么久,因为他看到就某些个别的情况来说,他们能够胜任一切,能达到任何高度和深度,这即使在天堂里也是难以理解的,要知道连地狱也是在天堂里创造出来的,因此他必须承认他们,否则就得承认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与自己法力相等的另一个上帝,这样一来自己就不再是上帝了,因此,为了可以独自居住在他那个孤独的、至高无上的天国里,他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责任。其实说不定他也知道这是无用的,但是他创造了人类,知道他们能够完成一切事情,因为他从无所不包的原始的绝对中赋予他们以形体,从那时起就在观察他们,在他们各自崇高与卑劣的时刻,而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甚至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直到后来他看到他们全都和祖父一样,每一个人都是,甚至从他们当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优秀分子,他能指望的(注意,不是希望;不是希望,)那些最最优秀的精华也无非就是布克与布蒂这样的人,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多,等到了第三代,连布克们、布蒂们都没有了,只有——’于是麦卡斯林说
‘啊:’于是他说
‘是的。如果他能从祖父身上看到父亲和布蒂叔叔那么他也一定能够看到我。——这个艾萨克比亚伯拉罕晚年所得的艾萨克出生得要晚,而且弃绝牺牲:没有父亲,因此安全地离开圣坛,因为这一回那只被激怒的手也许不提供小羊了——’于是麦卡斯林说
‘是逃避:’于是他说
‘好吧。就算是逃避吧。——直到有一天,他说了那天下午你在这房间里对凤西芭的丈夫说过的同样的话:不必再说了。够了。不是在激怒中,并没有火冒三丈,甚至也没有厌恶得要命,就像你那天那样:仅仅是够了,然后最后一次看看他们,再看他们一次,因为他们是他创造的,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南方,他为南方做了那么多的事,提供树林使猎物得以繁衍,提供河流让鱼儿得以生长,提供深厚、肥沃的土地让种子藏身,还提供青翠的春天让种子发芽,漫长的夏天使作物成熟,宁静的秋天让庄稼丰收,还提供短促、温和的冬天让人类和动物可以生存,而他到处也看不见希望,于是把眼光超越希望本来该在的地方,朝东方、北方和西方看去,那里无边无际地伸延着一整片充满希望的大陆,那是划出来专门作为避开你所说的旧世界的毫无生气的黄昏的自由与解放的避难所与圣殿的,他看见了那些奴隶贩子的阔绰的后代,他们不论是男是女都像女性那样软弱无用,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尖声咒骂的黑人是另一个族类,另一种标本,就像是旅行家装在笼子里带回家的一只巴西金刚鹦鹉,而正是这些人,在温暖的、不漏风的会堂里通过要实行恐怖与暴行的决议:还有那些政客的排炮般雷鸣的捞选票的演说,还有那些传教士的卖假药般的骗捐献金的表演,对于这些奴隶贩子的后代,暴行与不义就像关税表、银本位或永生说一样抽象陌生,而他们利用了黑人受奴役的镣铐和破衣烂衫,就和他们在别的场合下利用啤酒、彩旗,用红火焰和硫磺烧成的标语、戏法和能奏出音乐来的手锯一样:还有那些旋转的轮子,它们为创造利润而生产镣铐和破衣烂衫的纯洁的代用品,它们纺棉花,制造出轧花机,轧去棉籽,造出汽车和轮船,运送棉花,还有那些人,他们为了获得那笔利润而管理机器,他们建立起税收制度,收棉花税,收运输费,收卖棉花的佣金:他本来是可以摈弃他们的,因为他们是他创造出来的,现在是永远也是,一代一代都是,直到不仅是那个他从那里把他们拯救出来的老世界而且包括这个新世界——他把这个圣殿和避难所显示给他们看,还引导他们来到这里——也都变成了在最后一个血红的黄昏中冷却下去的同样没有价值、没有浪潮的礁石,而在整个空虚的喧哗与无用的骚动当中,只有一个人是沉默的,在所有那些人的吵吵闹闹、忙忙碌碌中,只有一个人是非常单纯的,所以才会相信恐怖与暴力总的来说仅仅就是恐怖与暴力,而且是非常直率的,竟然按照这个原则行动,他不通文墨,言语不多,也许仅仅是事情太多而顾不上说话,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这一个是不用谄媚和赌咒罚誓然后又用乞求和威胁来烦渎他的,甚至也没有费这份心思事先向他报告自己想怎么做,因此一个比上帝渺小一些的人连把祖传的滑膛枪从门楣上端的鹿角上取下来这样一个简单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可能都不会理解,于是上帝说了我的姓氏也叫布朗那另一位说我也是于是他说那么你我的姓氏不能够都叫布朗,因为我是反对那件事的于是那另一位说我也是反对的于是他得意洋洋地说那么你拿了那把枪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于是那另一位用一句话一个词告诉了他于是他:颇感意外:他是既不知何为希望何为骄傲,也不懂得何为哀伤的那么你们的协会、你们的委员会、你们的官员呢?你们的会议记录、你们的动议、你们的国会议程都到哪里去了?那另一位说这些我都不反对。我估摸它们对有时间搞这一套的人来说是挺合适的。我反对的仅仅是弱者(因为他们的皮肤黑)被强者(因为他们皮肤白)所奴役。于是他再一次转身面向这片土地,他仍然有意拯救这片土地,因为他已经为它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于是麦卡斯林说
‘什么?’于是他说
‘——他仍然对这些人负有责任,因为他们是他创造出来的——’于是麦卡斯林说
‘转回来对着我们?他的脸朝着我们?’于是他说
‘——他们的妻子与女儿在黑人生病时至少是为他们煮汤和做肉冻的,还穿过泥泞的院子在严冬用托盘托着送到臭烘烘的小屋里去,坐在臭烘烘的小屋里,让炉火一直燃烧着直到危机来临并过去,可是这样做了,仍然是不够的;在黑人病得非常重时把他们搬到大宅里去,说不定还让他们躺在客房里护理他们,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家里任何一头牛的身上,白人也会这样干的,不过至少他不会这样去对待从马车行里租来的牲口,可是即使这样做了,还仍然是不够的;因此他说了,并不是用忧伤的口气,他们是他创造的,因此他心中的忧伤不会像他所体验的骄傲或希望那么多:显然,除非经过受苦,他们不能学到什么,除非经过血的教训,他们不能记住什么——’于是麦卡斯林说
‘一天下午,艾许贝骑在马背上去探望他母亲娘家的几个未婚的远房女亲戚,也许仅仅是母亲的什么熟人,忽然遇见双方前哨的小规模交火,他翻身下马,身上那件有鲜红绦饰的斗篷成了目标,他率领了一小队他从未见过的士兵去攻打据堑壕死守的边远地区训练出来的来复枪手。在沙普斯堡战役前,当时李将军已经将他的军队分成两支,一名北军的情报军官在北军战线后面一家酒吧的地上捡到了李将军的作战手令,这张纸也许是用来包几支雪茄的,雪茄一抽完,这张纸显然被随手扔掉了。走木板道的杰克逊已经把他部队的侧翼收拢来了,胡克认为这一点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杰克逊只等着夜晚过去好继续给敌人以连续不断的迎头痛击,这个战斗行动将把整个侧翼重新扔回到胡克的老窠上去,而胡克这时候正坐在钱塞勒斯维尔的前廊上,啜饮热甜酒并且打电报给林肯说自己已经打败了李将军,可是就在这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杰克逊和一大群低级军官呆在一起偏偏被自己一方的一名巡逻兵开枪打中,他底下军阶最高的是斯图阿特,那是个英武的好汉,仿佛生来就能骑马挥舞军刀,对战略技术也无一不精,仅仅是不知苦干、蛮干为何物;正当李将军应当知道米德的一切情况和汉柯克究竟在公墓冈的什么地方时,也就是这一位斯图阿特却去袭击宾夕法尼亚州的几个鸡窝:而朗斯屈特也在葛底斯堡,也就是这同一个朗斯屈特和杰克逊一样,也在黑暗中被自己手底下的士兵开枪误伤从马背上摔下来。他的脸朝着我们?他的脸朝着我们?’于是他说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促使他们去打仗呢?除了杰克逊们、斯图阿特们、艾许贝们、摩根们和福勒斯特们之外,还有什么人呢?——中部和中西部的农民,他们拥有的土地以英亩计而不是以几十英亩甚至也许以几百英亩计,他们自己耕作,收获的没有一次是棉花、烟草或是甘蔗,他们没有奴隶,不需要也不想要奴隶,他们的眼睛已经朝向太平洋海岸,不一定都得花两代人的时间才能抵达那里,仅仅是因为偶然的不幸,一头牛死了或是大车的轮轴断了,于是便在当地停了下来。还有那些新英格兰的机械工人,他们地无一垄,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是水力的功率和转动的齿轮的成本,而那些眼界褊狭的商人和船东眼睛仍然恋恋不舍地回顾着大西洋彼岸,对这片大陆的感情仅仅局限在他们的账房间里。还有那些本应有警觉性能够看出来的人:那是些把只有在神话中才存在的荒野中的城镇地皮买空卖空的人;还有那些本应有机灵劲儿把一切解释得合情合理的人:那是些银行家,他们接受土地作为抵押品,而那第一类人正等着把土地让出去呢,他们接受铁路和轮船作为抵押品,可以把他们送去更远的西部,他们接受工厂、轮机和出租公寓作为抵押品,那些经营公寓的人就住在里面;还有那些本应有时间和眼光能够及时理解、感到恐惧甚至预见的人:那是些在波士顿长大(即使有些并不在波士顿出生)的老小姐,她们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受过同样教养、同样没结过婚的阿姨、姑姑、叔叔、舅舅的后代,她们的手上没有老茧,除了写控诉南方的文章那支笔磨出来的硬皮,对于她们来说,荒野本身就起始于浪潮的高峰,她们的眼光如果稍有片刻离开峰火山,那也是望着天堂——当然不会去看那一大帮吵吵闹闹、鱼龙混杂的开拓者的追随人员了:政客们的咆哮、自封的神职人员的甜美的合唱,还有——’于是麦卡斯林说
‘行了,行了。你先等一等:’于是他说
‘你先让我说。我是打算给你,我们的一家之主,解释一件我必须要做但是自己还不大明白的事,并不是想证明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而仅仅是尽可能地解释清楚。我可以说我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这样做,可是我知道我必须做,因为我还有大半生必须过,而我唯一需要的是做这件事时能够平平静静的。可是你是我的家长。不仅如此。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永远也用不着非得想念我的父亲不可,虽然你不久前刚刚发现你已经在怀念你的儿子了。——那些开支票的人、那些杀价收买期票的人、那些小学校长、那些自己批准自己可以去教书和领导别人的人,还有那一大帮半文盲,他们穿上白衬衣但并不因此而有所改变,他们用一只眼睛照顾自己用另一只眼睛相互监视。还有别的什么人能促使他们去打仗呢:谁能打得他们呆若木鸡,惊恐不已,把肩膀转向另一个肩膀,把脸扭开去,甚至半晌都不说话,甚至两年之后仍然心有余悸,以致他们之中居然有人一本正经地建议把自己的首都迁到外国去,以免遭到另一地区的人的蹂躏和掠夺,其实这个地区的白人男性公民总共没有多少,只够塞满北方任何一个大城市:除了在谢纳多河谷里的杰克逊和想抓住他的三支分开的部队外,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刚从一次战斗中退出来还是马上要参加进去,而斯图阿特则驱策他统率下的整个部队完全绕开本大陆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一支部队,为的是了解从背后看这支部队究竟是什么模样,而摩根却率领了一队骑兵冲向一艘搁浅的战舰。除了那些人,他们能相信使一场成功的战争得以进行的并不是聪明才智也不是权术、政治、外交、金钱甚至也不是领土完整与简单的算术,而仅仅是对土地的热爱与勇气,除了这样的人,又有谁会向一股地域十倍于自己、人力百倍于自己、资源千倍于自己的势力宣战呢——’
‘他们还依靠清白、英武的祖先和高超的马术,’麦卡斯林说。‘可别忘了这一点。’这时是黄昏了,十月的平静的夕阳与无风来吹散的炊烟混成一片氤氲。棉花早已摘净、轧过籽了,如今大车整天价载着收下的玉米往来于田地和谷仓之间,像是走在一片生命力顽强的土地上的一支仪仗队。‘呣,也许这种局面正是他所希望的吧。至少,这是他已经得到的。’这一次可没有一叠叠发黄的变色而无害的账页了。这一次是记载在一本严峻得多的书中,麦卡斯林十四、十五、十六岁时亲眼见到过,那孩子本人继承了这个局面,就像挪亚的孙子孙女继承了洪水之后的局面,虽然他们自己并未目睹那场大水:那是个黑暗、腐朽与血腥的时代,三种不同的人不仅想调整好与别两种人的关系,也想调整好与新的土地的关系,这土地是他们创造的,也是继承来的,他们必须在这上面生活,因为失去它的人和得到它的人同样没有离开它的自由:——那些人一夜之间突然得到了自由与平等,事先没有警告,毫无准备,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不知道怎么运用,甚至仅仅采取容忍的态度,他们滥用了自由与平等,倒也不是像孩子们那样滥用,也不是因为他们长期以来受奴役,接着突然之间被解放,而是像人类一向滥用自由那样地滥用,因此他想显然除了从受苦中得到的智慧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智慧,一个人必须有了它才能分清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放纵;那些人,他们打了四年的仗,打输了,他们的目的是维持一种现状,在这种状况下,解放是一件反常与自相矛盾的事,这不但是因为他们反对自由本身,而是出于人们(不是指将军和政治家,而是指普通人)一向为之战斗为之死亡的那些古老的原因:为了维持现状,或是为了建立一个较好的未来,好让子孙活得下去;最后,仿佛痛苦、仇恨与恐惧还不够似的,那第三种人,比起与他们不同种族的人来,与他们肤色相同、身上流的血液相同的人倒更像是外人,——这种人又由三部分人组成,彼此各不相同,除了有个共同的巧取豪夺的强烈意愿,他们的父亲不是中年的中尉军需官便是随军小贩与军毯、军靴和军骡的承包商,这三者追随着一次次自己并没有参加的战斗,承继了自己并没有帮助猎获的胜利果实,他们得到了认可与保护,即使并没有得到祝福,他们把骸骨留在南方,他们的下一代将在这里经营尚未开垦的小农场,投入一场剧烈的竞争,对手中有的是黑人,这是蒙他们的父辈给予了自由的,有的是白人,他们的父亲本来根本没有过黑奴,但法律却剥夺了他们的奴隶继承权,到了第三代,这些白人又会回到被人遗忘的小县城,去当理发师、汽车修理工、副保安官、面粉厂轧花厂的工人和热电厂的锅炉工,领导执行私刑的暴徒们来反对他们祖先曾拯救过的种族,起先穿着便服,后来是一本正经的带头罩的长袍的制服,有联络的口令,以及燃烧的十字架标志;另一部分人是一帮无名的投机者,他们专门从别人的苦难中得到利益,他们是金钱、政治与土地的操纵者,灾难出现在哪里他们也就来到哪里,像蚂蚱一样善于保护自己,不需要祝福,从不会让自己的汗水沾湿犁把与斧柄,他们养肥了自己就消失不见,连骸骨也不留在这儿,同样地他们简直是没有祖先、没有血肉之躯,甚至没有热情与性欲的:另外还有犹太人,他们到南方来也是没有保护的,因为两千年来,他们已经失去了有保护和需要保护的习惯,他们是不合群的,甚至还不像蝗虫那样会团结,他们在这件事上也是具有某种勇气的,因为他们想的并不是单纯的捞一笔钱,而是要为子子孙孙谋福利,为他们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虽然他们永远会感到自己是外人:犹太人也同样是没有受到祝福的:他们是在西方世界地面上流浪的一种贱民,二十个世纪之后,人们仍然拿他们出气,因为有那么一个神话,说是犹太人征服了西方世界。麦卡斯林对这种局面是亲眼目睹的,而那孩子甚至快八十岁时仍然不能肯定分清什么是自己看到的什么是别人告诉他的:那一片黑暗无光、掠夺一空的光秃秃的土地,妇女们带了缩成一团的孩子们蹲伏在锁上的门的里面,男人们披着被单,戴着面罩,骑马奔驰在阒寂无人的大路上,白人的以及黑人的尸体,吊在孤零零的枝干上晃动着,他们与其说是仇恨的牺牲品还不如说是绝望与铤而走险的替罪羊:一些人在选举棚里被活活打死,一只手里还捏着蘸有墨水的笔,另一只手里拿着墨水未吸干的选票:在杰弗生,国家正式任命的警察局长在公文上画一个粗大的十字当签名,此人名叫西卡莫,他有这个名字倒不是因为他过去的主人是一位医生兼药剂师,而是因为当他还是个奴隶时,他常常把主人的粮食做的酒精偷出来,兑上水,装在一品脱的瓶子里,藏在药房后面一棵大梧桐树树根下,向人兜售,他之所以能居高位,完全是因为他那有一半白人血统的妹妹是联邦部队军需官的姨太太;这一回麦卡斯林甚至都没有说一声“瞧”,只举起了一只手,甚至也没有指什么,没有专门指向放账本的架子,而是指向办公桌,指向办公桌所在的角落,在桌子旁边有一块磨损的地板,二十年来,当白人坐在桌子后面加、减、乘、除算账的时候,有不少人穿着沉重的皮靴曾经站在那里。他仍然是无需去瞧的,因为这番景象他亲眼见过,而且在南方投降的二十三年之后,在宣言发表的二十四年之后,他仍然在瞧:那些账本,现在是新的了,而且很快就记满了,一本记完很快又开始另一本,包括许多名字,超过了老卡洛瑟斯,甚至他父亲和布蒂叔叔所能想象的;账本里有许多新的名字、新的面孔,在它们当中,连他父亲和叔父也会认识的那些老的名字、老的面孔消失不见了——托梅的图尔死了,即使是那个悲惨的、扮演了不合适的角色的珀西伐尔·布朗李,此人既不会记账也不会种田,也终于找到自己的真正归宿了,在一八六二年,当孩子的父亲不在时,他又出现了,显然在种植园里至少住了一个月,直到孩子的叔父发现了这件事,他是来领导黑人举行即兴的信仰复兴会的,既布道又用他那高亢甜美的真正女高音领唱赞美诗,后来又不见了,是拔腿用高速度跑掉的,不是跟在前来袭击的联邦骑兵队的后面,而是在骑兵队前面鼠窜狼突,可是他又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出现在一个出差的部队军需官的身边,两人坐了一辆轻便马车穿过杰弗生镇,而就在同时,孩子的父亲(当时是1866年)也正好穿过广场,那辆轻便马车和乘客迅速地穿过那片宁静的田园风光的景色,即使在那样一个转瞬即逝的时刻,他们也给孩子的父亲身边的人们一种在出逃和过不正当的假日的感觉,仿佛一个男人趁妻子不在和妻子的贴身女侍一起出门玩乐似的,这时候布朗李一抬头看见了他过去的一个主人,便向他投去女人那样的挑衅眼光,接着就再次跑掉了,从轻便马车上跳下来,这一回可是永远销声匿迹了,直到二十年后,完全出于偶然,麦卡斯林才又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他这时是个老头儿了,身子胖胖的,当了新奥尔良一家高级妓院的手头阔绰的老板;谭尼的吉姆也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而凤西芭在阿肯色州,每个月有三元钱,和她那位学者丈夫在一起,这位先生戴了副没有镜片的眼镜,穿一件礼服外套,总有一套开了春要干什么的计划;只有路喀斯,那个小娃娃,留了下来,这是除了艾萨克本人之外老卡洛瑟斯这支遭到厄运注定要灭亡的血脉中最后的一个了,这支血脉的男性支系像是要毁掉它碰见的一切,甚至他也并且至少希望走得远远的;——路喀斯,这个十九岁的男孩,他的名字还要过六年才会出现在那些急急写成的账页里,如今已装订一新,上面也没有尘土,因为麦卡斯林如今每天都把它们搬下来,往上面记录,不让这记录中断,过去两百年没有能记完,再有一百年也不足以完成这任务;这部编年史是一整个地区的缩影,让它自我相乘再组合起来也就是整个南方了,在南方投降二十三年、奴隶解放宣言发表二十四年之后——那股慢慢淌走的涓涓细流:糖浆、粮食、肉、皮鞋、草帽、工作服、犁绳、轭圈、犁扣、锯架和U形钩,这些东西到了秋天会变成棉花流回来——这两条线,细得像真理,不可捉摸有如赤道,然而又如同缆绳那样结实,把这些种棉花的人终身束缚在他们滴下汗水的土地上:于是他说
‘是的。把他们束缚住一段时间,仅仅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整整一生,包括身后,也许还包括他们的儿子们的一生与身后,甚至是孙子们的一生以及身后。但是并不总是这样,因为他们是会熬过去的。他们会比我们活得长久,因为他们是——’这不是一个停顿,甚至也不能算一次小小的犹豫,可能仅仅为他自己所察觉,仿佛他甚至对麦卡斯林也没办法讲,甚至自己为什么舍弃也没法解释,这件事对他自己也是如此,连那个逃避行为(也许这就是他需要逃避的现实与真理)也是异端邪说:因此即使是在逃避,他也是比自己所担心的更多地把自己和那个邪恶而死不改悔的老人联系在一起,那个老人能把一个女人召到自己鳏夫的屋子里来,因为她是自己的财产,因为她已经够大了而且是个女的,他让她怀了孕又把她遣走,因为她属于劣等种族,后来又遗留给那婴儿一千元,反正到那时他也已经死去,不用自己付钱了。‘是的。他本来并不想舍弃。但他不得不舍弃。因为黑人会挺过去的。他们比我们优秀。比我们坚强。他们的罪恶是模仿白人才犯下的,或者说是白人和奴隶制度教给他们的:没有远见、不会节制和逃避责任——并不是懒惰:是逃避责任:是逃避白人硬派给他们做的苦役,不是为了他们地位的提高,甚至也不是为了他们的舒适,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于是麦克斯林说
‘好呀。往下说呀:性关系很乱。爱用暴力。不稳定以及缺乏自我控制的能力。分不清什么是我的,什么是你的——’于是他说
‘二百年来我所有的一切对他们来说甚至都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又叫他们怎么分清呢?’于是麦卡斯林说
‘好吧。往下说吧。还有他们的美德——’于是他说
‘是的。那是他们自己的。坚韧——’于是麦卡斯林说
‘这种品质骡子也有:’于是他说
‘——还有怜悯、宽容、克制、忠诚以及对孩子的爱——’于是麦卡斯林说
‘这些品质狗也都有:’于是他说
‘——不管这些孩子是不是自己的,是不是黑人。不仅如此,他们的这些品质,不仅并非得自白人,而且也不是因为有了白人才形成的,因为他们很早以前从自由的老祖宗那里就得到了,那些老祖宗享受自由的时间可比我们长得多,因为我们从来不是自由的——’可是这种精神也存在于麦卡斯林的眼睛里,他只消看一看麦卡斯林的眼睛便能看到它在那里,七年前那个夏日的黄昏,他们从打猎营地回来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在他发现山姆·法泽斯告诉了麦卡斯林以前:关于一只老熊,它凶猛、残暴,并不光是因为这样才能生存,它之所以残暴,是因为对自由与解放有一种剧烈的骄傲感,它对自由与解放妒忌心极重,而且引以为骄傲,因此看到它们受到了威胁,不是感到恐惧甚至也不惊慌而几乎是欢乐的,仿佛有意要让它们处在危险中,这样才可以玩味它们,而且使自己那副强有力的老筋骨和血肉变得柔软灵活,好保护它们;关于一个老人,一个黑奴和印第安王的儿子,一方面是一个种族的漫长历史的继承者,这个种族通过受苦学会了谦卑,同时通过比受苦更有生命力的坚韧学会了骄傲,另一方面是另一个种族的历史的继承者,这个种族在美洲大陆上的历史比前一种更为悠久,可是如今仅仅靠了个年老无子的黑人的陌生的血液的孤独的友谊,以及一只老熊的狂野不羁而不可战胜的精神,才能存在;还讲到一个孩子,他希望能把谦卑与骄傲学到手,使自己在森林里本领高强、受人尊敬,但是发现自己很快就很内行了,因而很怕自己永远不会受人尊敬,因为虽然他作了努力,但是还没有把谦卑与骄傲学到手,直到后来有一天,一个情况也难以说清的老人,像是拉着他的手似的带他到一只老熊和一只小杂种狗相斗的地方去,让他看到,只要能够拥有那另一种品质勇敢,他就能够同时拥有他所需要的那两种品质;还讲到一条小狗,它没有名字,不是纯种,不知道它父亲是谁,它已经长成但是还没有六磅重,它不可能是危险的,因为世界上没有更小的狗了,也不能算它凶狠,因为人家只会把这说成是乱叫,它也并不谦卑,因为它离地面已那么近都没法屈膝了,它也并不骄傲,因为它不会和人们靠得太近,让人们看清是什么样的狗投下了那样小的一团影子,而那团影子连自己的主人不会升入天堂都不知道,因为人们早已认定它是没有不朽的灵魂的,因此它唯一能具备的品质便是勇敢了,虽然人们也许会说这仅仅是乱叫。‘这么说你方才没开枪,’麦卡斯林说。‘你离老熊有多近?’
‘我也不知道,’他说。‘反正看见他右后腿内侧有一只大扁虱。这我看到了。可是那时候我手里没有枪。’
‘可是你手里有枪的时候又不开枪,’麦卡斯林说。‘那是为什么?’可是麦卡斯林没有等他回答,就站起来穿过房间,在他两年前杀死的那头熊的皮和麦卡斯林在艾萨克出生前杀死的那头更大的熊的皮上走过,来到他杀死的第一只公鹿镶在墙上的头下面的书柜前,拿了一本书走回来,重新坐下,打开书。‘听着,’他说。他出声地念了五节诗,把书合起,一只手指夹在里面,把头抬起来。‘好吧,’他说。‘你听,’又重新念起来,但是这回只念了一节,便把书合上,放在桌子上。‘她消失不了,虽然你也得不到你的幸福,’麦卡斯林说,‘你将永远爱恋,而她将永远娇美。’
‘他讲的是一个姑娘的事吧,’孩子说。
‘他总得讲点儿什么才行,’麦卡斯林说。接着他说,‘他讲的是关于真理的事。真理只有一个。它是不会变的。它统驭一切与心灵有关的事——荣誉、自豪、怜悯、正义、勇敢和爱。你现在明白了吧?’他当时并不明白。不过真理好像倒比那些道理简单些,比有人在某本书里所讲的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的事简单,他是绝对不必替他们感到悲哀的,因为他反正是怎么也无法更接近他们,也用不着更疏远他们一些的。他曾经听说一只老熊的事,后来终于长得足够大,可以去捕猎它了,他追踪了它四年,最后手执火器与它遭遇却没有开枪。仅仅是因为一只小狗——可是早在这小杂种狗冲过那二十码朝大熊等着的地方扑去之前,他是可以开枪的,而在老班用后腿站直身子俯向他们那似乎是永无止尽的一分钟里,山姆·法泽斯也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开枪的呀……他想到这里。麦卡斯林望着他,嘴里仍然在说话,他的声音,那些言词,就像暮色本身一样静悄悄的:‘勇敢、荣誉和自豪,还有怜悯和对正义和自由的热爱。它们都与心灵有关,而心灵所包容的也就变成了真理,我们所知道的真理。你现在明白了吧?’他现在仍然能够所见那些话语,在目前的暮色中仍然和七年前那个黄昏中一模一样,也仍然是静悄悄的,因为它们没有必要变得响一些,它们反正会活在孩子的心中:他只消透过那抹淡淡的苦笑看看麦卡斯林的眼睛就行了,麦卡斯林的嘴唇微微上翘,你也只能说那是微笑了;——这是他的亲人,几乎可以说是他的父亲,既出生太晚没能赶上旧的时代,又出生太早无法进入新的时代,甥舅俩一起站在他们被蹂躏的祖产前——这片黑黢黢的、受过蹂躏的故土经过了一次未上麻药的手术,仍然脸朝下趴着在喘气——彼此之间现在已经格格不入了:
‘那就habet了。——这么说,这片土地确切无疑的因为本身的原因被它自己诅咒了:’于是他说
‘是被诅咒了:’于是麦卡斯林仅仅重新举起一只手,甚至都没有开口,也没有指向账本:因此,就像立体幻灯机把它范围之内的万千细节凝聚成一个瞬息即逝的景象一样,这个细致、急遽的动作在这零乱、拥挤、光线昏暗的小房间里,不但显示出了那些账本,而且也完全勾勒出整个混乱、错综复杂的庄园——土地、田畴以及它们以轧去棉籽、卖出去的棉花的形式所表现的一切,它们提供衣食甚至在圣诞节还付给一点点现钱以偿还为了播种、管理、收获和轧籽所付出劳动的男男女女,还有机械、骡子和挽具(土地有了这些才能长出棉花)以及它们的成本、维修与更换零件的费用——那整幢错综复杂的大厦,建筑在不正义的基础上,由无情的贪婪构筑成,营造时有时甚至用一种不仅是对人类而且对值钱的动物来说也是极端野蛮的方式,然而又是有偿付能力与高效率的,而且不仅仅如此:它不仅仍是完整无缺的甚至还有所扩大,有所增长;经过二十年前那场十个庄园里差不多只能有一个留存下来的大混乱与大灾难,这片庄园由麦卡斯林完整无缺地接下来,当时艾萨克本人也还不过是个大小孩呢;它有所扩大,有所增长,而且还会这样继续下去,还会有偿付能力,还会有高效率,只要麦卡斯林和他麦卡斯林的继承人能延续下去,虽然到那时他们的姓也许已经不是爱德蒙兹了;于是他说:‘也是habet了。因为事情就是这样:不是土地,而是我们。不仅仅是血统,连姓氏也是;不仅仅是肤色,而且还有那称呼:爱德蒙兹,是白人,可那是女儿的后裔,只能用父亲的姓,别的不行;而布钱普呢,辈份大,又是儿子生的,但却是黑人,可以采用任何一个他喜欢的姓,谁也不会管,就是不能用自己父亲的姓,而他父亲是根本没有姓的——’于是麦卡斯林说
‘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我现在会说些什么,因此就让我再说一次吧:另外还有一个人,也是第三代的,是儿子的后裔,长子,直系的独子,是白人,甚至仍然是姓麦卡斯林,是父亲传子传孙的——’于是他说
‘我是自由的:’这一回麦卡斯林甚至都没有做手势,并没意味着那些发黄的账页,也没假设那立体幻灯机般表现的整体,可是那根祖先的骸骨连成的细细的铁线——它强韧有如真理,不可逾越有如邪恶,比生命本身还要久长——超越了档案与遗产这二者把他和贪欲、情欲、希望、梦想与哀愁相结合,在这些骸骨上面还长得有肉、能够活动时,它们的名字连老卡洛瑟斯的祖父都不曾听说过:于是他说:‘而且在这一点上也是自由的:’于是麦卡斯林说
‘我想(我会承认的),是他从你的时代里选出来的吧,正如你说布克和布蒂是从他们的时代里给选出来的一样,单单为了你,他就用去一只熊、一个老人和四年的时间。而你用了十四年才达到这一点,对老班来说,也用了差不多这点时间,也许更多,对山姆·法泽斯,是七十多年。而你只不过是一个人。那么,要大家都自由,又得多久呢?要多久呢?’于是他说
‘是要很久。我从未用过别的说法。可是这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因为他们是能熬下去的——’于是麦卡斯林说
‘反正你是会得到自由的。——不,不是现在,也不是永远,不是我们从他们那里,也不是他们从我们这里得到自由。因此,我也摒弃。我会摒弃的,即使明知道那是真的。我必须摒弃。连你也看得出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还是我;我永远是我生下来时的我,一向的我。而且不仅仅是我。不仅仅是我,正如在你所说的他那失败的第一个计划里不仅仅是布克和布蒂一样:’于是他说
‘也不仅仅是我:’于是麦卡斯林说
‘对。甚至也不是你。因为请注意。你说过,就在伊凯摩塔勃领会他能把地卖给你爷爷的那一瞬间,土地就永远不再是他的了。很好;再说下去:这以后地就属于山姆·法泽斯,他是老伊凯摩塔勃的儿子。那么,除了你,还有谁是山姆·法泽斯的继承人呢?也许布恩可以算一个共同继承人,即使你们不是他血统上的继承人,至少在摒弃土地上可以算得上是吧?’于是他说
‘对。山姆·法泽斯使我得到了自由。’于是艾萨克·麦卡斯林——当时他还没有成为艾克大叔,还得过很久才成为半个县的人的叔叔但仍然不是任何一个人的父亲,那时他住在杰弗生的一所寄宿公寓里(法院开庭时那些小陪审团就住在这里,而到处旅行的马贩子、骡贩子也住在这里)——租了一间狭小的没有生火的房间,带着他那副崭新的木匠工具和麦卡斯林送给他的那把用白银镶嵌他的名字的猎枪,还有老康普生将军的指南针(将军死后又加上他那只镶有银饰的号角),还有他那只轻便铁床、褥子和毯子,六十多年里,他每年秋天都要把它们带进大森林,另外还有那把锃亮的铁皮咖啡壶
曾经有一笔遗产,得自他舅舅休伯特·布钱普,他的教父,那个粗鲁、直率、大嗓门的孩子气十足的人,就是从他手里,在一八五九年的那次扑克戏里,布蒂叔叔给托梅的泰瑞尔赢得了一个老婆谭尼——‘也许是因为五张顺子对三张看得见的三点没有叫牌’——;不是为了朝‘报应’不顾一切地反手塞去的最后一笔贿赂,在死亡的觳觫恐惧中用衰弱颤抖的手涂下的褪色的字句与段落,而是一笔遗赠,一件实物,搁在手里有份量,用眼睛看得见,甚至是听得见的:一只放满金币的银杯,用粗麻布包好,用他教父的戒指在热的火漆上打了封印,这件东西(仍然没有启封)即使在他舅父休伯特健在时,在他成年(到那时就是他的了)前很久,就已经不仅是一个传说,而是成为家神之一了。在他父亲和休伯特舅舅的妹妹结婚后,他们搬回大宅去住,那个老卡洛瑟斯开了个头却始终没有完成的又大又深的洞窟,他们让剩下的黑人搬出去,用艾萨克母亲的陪嫁把房子盖成,至少是把那些还空在那里的门窗安上,然后搬进去住,除了布蒂叔叔,他不愿离开他与孪生兄弟造的小木屋,因为搬回来是新娘的主意,而且远非只是一个主意,终究没人知道她是否真的想住在大宅里,她是否事先就知道布蒂叔叔不愿搬回去住;一八六七年他出生两周后,这是他和他母亲第一次下楼,一个晚上,那只银杯端放在食具已撤走的晚餐桌上,让明晃晃的灯光照着,他的母亲、父亲、麦卡斯林和谭尼——他的奶妈,怀里抱着他——所有的人都在,只除了布蒂叔叔——大家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休伯特舅舅如何把一枚枚明光锃亮的硬币哐当哐当地扔进杯子,用粗麻布口袋把杯子包好,把火漆烤热,封了口,把它带回他的家,如今他独自一人住在家里,甚至都没有妹妹来管束他如麦卡斯林所说的那样,或者说好歹抚养他,布蒂叔叔是这么说的,另外(当时是密西西比州的黑暗时代)布蒂叔叔还说,大部分的黑鬼都走了,剩下不走的那些连休伯·布钱普也是没法要的:不过那些狗倒留下没走,布蒂叔叔说尼禄猎狐狸时布钱普却在闲逛
他们要去看看那边的情况;终于他母亲的意见占了上风,他们打算坐四轮轻便马车去,又一次全体出动,只除了布蒂叔叔,还有麦卡斯林也留下来陪布蒂叔叔,直到后来有一年冬天,布蒂叔叔身子开始不行了,从那时起陪布蒂叔叔的就是他自己了,这时候他开始记事了,有他的母亲,有谭尼,而赶车的是托梅的泰瑞尔:赶二十二英里路到邻近的县,那里有一对门柱,在其中的一根门柱上,麦卡斯林记得有个半大不大的小子,每逢早、午、晚餐便会吹响一只猎狐用的号角,而且会跳下来给任何一个正好听见号角声的过路人开院门,只不过如今院门连影儿都没有了,他们穿过那破败不堪、草木杂生的入口驶向他母亲仍然坚持要人们称之为‘沃维克’的那幢大宅,因为如果真理能够得胜,正义能够占上风,那她哥哥就是伯爵府的合法主人,这幢没有上漆的大宅外表上没有变化,但里面每一次似乎比原来更空廓高大,因为他年纪太小,还不懂得那里面高雅的家具陈设已经越来越少了,那些花梨木、桃花心木、胡桃木的家具,它们对他来说反正从来也不存在,只除了在他母亲涕泪俱下的悲叹中,以及偶尔把一件小得可以想法用绳子捆在马车后部或顶上带回家去的物件上(他记得这件事,他亲眼看见的:一瞬间,一刹那,他母亲那女高音喊出的‘居然穿我的衣服!居然穿我的衣服!’响亮而愤怒地在空荡荡没打扫过的大厅里回响;一张年轻女性的脸,肤色甚至比托梅的泰瑞尔的还要浅,在一扇正在关上的门后闪现了一下;身腰的一个旋摆,丝绸长裙的一闪亮,耳坠子的轻碰与反光:一个幻影,行踪倏忽、外表艳俗、不合礼教,然而不知怎的,在这孩子——当时还差不多是个小娃娃呢——看来,竟也感到喘不出气、万分激动、受到蛊惑:就像两条清澈透明的小溪会合在一起,他这个仍然是不丁点儿大的娃娃,通过匆匆瞥见的、不可名状的、不合礼教的、混血的异性肉体,与以神圣、不朽的青春期在他舅父身上停留了差不多有六十年的那个孩子,发生了安详、绝对、完美的交流与接触;那衣裙、脸容和耳坠在同一个惊恐的刹那以及他舅舅的喊叫声中消失了:‘她是我的厨娘!她是我的新厨娘!我总得有个人帮我做饭吧,是不是?’接着连舅父本人也不见了,那张脸也是紧张、惊惶的,但依然是天真的甚至像个男孩那样不屈不挠的,这回轮到他们退却了,退到了前廊上,于是他的舅父又出来了,很痛苦,仍然惊恐不安,但是在绝望中又重新振作了一下,他所振作的即使不是勇气也至少是一种自信心:‘他们现在自由了!他们和我们一样了!’于是他母亲说:‘问题就出在这儿!问题就出在这儿!在我母亲的屋子里!亵渎!这是亵渎!’于是他的舅父说:‘真该死,西贝,至少该给她点时间收拾她的东西吧:’终于一切都过去了,都完了,高声争吵以及别的一切,他本人和谭尼,他记得谭尼那张莫测高深的脸伸出在那间原来是客厅的空荡荡的屋子的没有窗板的破窗前面,就在他们俩张望的时候,下面小巷里急匆匆地跑过去一个人影,跌跌冲冲,一路小跑,那就是他舅舅的溃逃的情妇:她的背、她那张他只见过一眼的无名的脸,那条过去撑过鲸骨架、气球般在一件男人大衣下面扑打着的裙子,那只在她膝盖边颠簸、碰撞的沉甸甸的旧毯制旅行包,是在溃逃,是在退却,这是没有问题的,在那条空荡荡的小巷里显得孤独、年轻、凄凉,然而仍然让人兴奋、引起共鸣,仍然穿着从体面的堡垒里夺得的具有旗帜意味的丝绸衣服,而且令人难忘。)
那只杯子,那只火漆封好的神秘莫测的麻布包,端坐在锁好的壁柜的架子上,休伯特舅舅用钥匙打开柜门,把它取下,让它从一个个人的手里传过去:他的母亲、他的父亲、麦卡斯林甚至还有谭尼,坚持要每人都挨个儿拿一下,掂掂分量,还要摇晃一下,听听发出的声音对不对头,休伯特舅舅本人叉开了腿站在冰冷的、没有打扫的壁炉前,里面的砖头已经坍塌下来,和煤灰、尘土、灰泥还有扫烟囱扫下来的东西混在一起,成了一堆垃圾,他仍然在大声吼叫,仍然不谙世故,仍然是气派十足:很久以来,孩子相信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别人注意到他舅舅现在只将杯子放在他的手里了,舅舅用钥匙把柜门打开,把杯子捧下来,放在他的手里,而且伛身站在他的身边,一直等到他顺从地把它摇了摇,一直等到杯子发出声音,然后不等任何人来得及提出要摸摸杯子,就把它从他手里接过去,锁回到壁柜里去;再往后,当他不仅能够记事而且能够推理时,他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连那里面以前曾是什么也说不清,因为那包东西仍然是沉甸甸的,仍然会咔嗒咔嗒响;再往后他仍然不知道,那时布蒂叔叔已经死了,他的父亲终于在太阳出来后还睡懒觉地在世界上混了差不多七十五年之后,说:‘去把那只该死的杯子拿来呀。如果有必要,把那个该死的休伯·布钱普也带来。’因为那杯子仍然会咔嗒咔嗒响的,虽然他舅舅现在连在外甥的手里也不放了,仅仅是亲自拿着走到一个个人的跟前:孩子的母亲、麦卡斯林、谭尼,轮流在每一个人面前摇晃着,一面说:‘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他那张脸仍然是不谙世故的,不好算太惶恐,只是有点困惑,但也不算太困惑,仍然是气派十足:现在,孩子的父亲和布蒂叔叔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有一天,毫无理由,根本没有发出警告,他舅舅和谭尼那位耄耋不堪的、爱吵嘴的太爷(他声称自己见到过拉斐德,麦卡斯林说再过十年他就会记得见到过上帝了)在其中一个房间里生活、做饭、睡觉的那幢几乎完全空荡荡的大宅,忽然不声不响地着起了大火,一种悄然的、顷刻之间发生的、没有来源的、一视同仁的燃烧,墙头、地板和屋顶统统在内:日出时,大宅还像舅舅的父亲六十年前盖的时候那样耸立在那里,到日落时,只剩下四根熏黑的、无烟的烟囱杵出在一层白色的轻灰和几根烧焦的木板残片之上,这些残片看上去甚至都不像是非常烫手:接着,从晦暗的暝色中,从二十二英里的最后一段路中,两个老人弓着背骑着麦卡斯林记得是整个马厩最后的那匹白色老母马,来到妹妹的家门口,一个把自己猎狐用的号角拴在编成辫子形的鹿皮带上,另一个带着那只包在一件衬衣里的粗麻布小包,这只棕黄色的、用火漆封上的奇形怪状的小包又一次端坐在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架子上,他舅舅现在用手握住了半开的柜门,不但用手握住门把,而且用一只脚顶住了门,钥匙捏在另一只手里,脸上一副急切的表情,仍然不好算惶恐,但仍然而甚至是气派十足,稍稍有点困惑,而孩子站在半开的门边,静静地仰望着那只粗麻布包,它变得几乎有原来的三倍那么高,却比原来薄了一半多,孩子转过身子,这一回他记得的不是他母亲的面容,也不是谭尼的莫测高深的表情,而是麦卡斯林那张阴郁的、鹰一般的脸,是那样庄严、让人难以忍受和感到迷惘:后来,有一天晚上,人们把他摇醒,把仍然半睡半醒的他带到灯光底下,带到有药味儿的房间里来,这股味儿如今已与这个房间不可分了,这儿还有另外一股气味,他以前没有闻到过,现在却一下子就明白是什么了,而且今后再也不会忘记,只见那只枕头,那张憔悴衰颓的脸,仍然在用不谙世故、永生不死、困惑、急切的眼光望着孩子,盯看着他而且想告诉他些什么,后来麦卡斯林走上前去俯身在床上,从睡衣上端抽出系在一根油腻的绳子上的大铁钥匙,这时病人的那双眼睛在说对,对,对,麦卡斯林割断绳子,用钥匙打开壁柜,把那只小包取到床前,就在孩子把包拿在手里时,那双眼睛仍然在打算告诉他什么,这么说这还不是时候,那双手一面要给予一面仍然紧紧地抓住这个小包,那双眼睛比过去更急切,一心想告诉他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当时已经十岁了,他的母亲也已经死了,这时候麦卡斯林说,‘你现在离成年差不多只有一半时间了。你不如把它打开得了:’可是他说:‘不。舅舅说过要到二十一岁:’后来他二十一岁了,麦卡斯林就把那盏亮亮的灯移到撤去碗碟的餐桌的中心,把小包拿来放在灯旁,把他的打开的折刀放在小包旁,然后退后一步,脸上摆出一副老一套的严肃的不能容忍而拒人于千里以外的表情,拿起小包,这只在十五年前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了形状的麻布小包,摇晃时发出一种细微、没有分量、不怎么悦耳、古怪、沉闷的咔嗒咔嗒声,那明亮的刀刃在线绳组成的错综复杂的迷宫里搜索着,印有舅舅布钱普名章的瘤状火漆叭嗒叭嗒地掉在餐桌锃亮的桌面上,于是矗立在那堆破麻布当中的是一把仍然崭新的、没有污渍的铁皮咖啡壶,壶中有一把铜币,还有——他现在知道是什么东西使它们发出闷沉沉的声音的了——一堆多得几乎足够做只耗子窝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字条:有上好的布纹证券纸,有黑人用的有划线的粗纸,有账册上撕下的不整齐的纸,有报纸上撕下的白纸边,还有一张新工装裤的纸商标,全都注明了日期并签了字,最早的一张还是差不多二十一年前他们看着舅舅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桌子甚至在同一盏灯的灯光底下把银杯封在麻布包里后不到六个月写的:
我欠外甥艾萨克·布钱普·麦卡斯林伍(5)枚金币特立此亲笔所书百分之五利息之借据
休伯特·菲兹-休伯特·布钱普
1867年11月27日于沃维克
孩子想:‘至少他还是叫他的庄园为沃维克的:’至少有这一次,虽然后来再没这样称呼。借条倒还有的是:
艾萨克1867年12月24日借你2枚金币休·菲·布此乃借据艾萨克借金币1枚1868年1月1日休·菲·布
这以后又是五枚,然后三枚,然后是一枚、一枚,接下去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舅舅做了怎样的一个梦,他梦见的是怎样的堂皇体面的奉还,他根本没想到对别人是否有任何的损害或是辜负了别人的信任,因为这仅仅是一笔借贷:不,是在合伙经营买卖:
我布钱普欠麦卡斯林或他的后裔贰拾伍(25)枚金币此笔款项与前此亲笔开具欠单所借之一切均按年息复利百分之贰拾(20)计息。时为1873年1月19日
布钱普
没有写明地点不过从时间上可以推断出来,只签了一个姓,没写名字,就像当年那位骄傲的老伯爵会胡乱涂上一个奈维尔那样:这样,加起来就是四十三枚了,他自己当然不会记得,可是据说金币共有五十枚,这就对得起来了:一枚:再取走一枚:再一枚:又一枚,然后是最末了的三枚,然后是最后的那张字条,上面的日期是他到这幢房子来和他们一起住之后,笔迹出于一只颤巍巍的手,倒不是一个失败了的老人的手,因为他从来没有被打败因而知道自己的境况,而也许是一个疲惫的老人的手,而且即使如此,那疲惫也仅仅是表面上的,他仍然是气派十足的,那最后一张借据的简短也不是因为气馁才简短,而仅仅是感到大惑不解,像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评语或一句解释,而废话一点也没有:
银杯壹只。休伯特·布钱普
这时候麦卡斯林说:‘不管怎么说你拿到了不少铜钱。可是它们还不够古老,算不上是古董或传家宝。因此你还是必须得拿这笔钱:’只不过他并没有听见麦卡斯林的话,只静静地站在桌子旁边,平和地看着那把咖啡壶,后来,在下一天晚上,他看着这把壶蹲在杰弗生镇一间窄小的、冰窖般的房间里的壁炉架上,但下面甚至也没有壁炉,这时,麦卡斯林把几张叠起来的钞票扔到床上,但仍然站着(除了床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坐),甚至也没有脱下帽子与大衣:于是他说
‘算是借的。借你的。这一笔钱:’于是麦卡斯林说
‘那可不行。我可没有富裕的钱可以借给你。你下个月得自己上银行去取,因为我不会把钱给你送去的:’他这时连麦卡斯林的话也听不见了,只平静地望着麦卡斯林,他的亲戚,几乎可以算是他的父亲,然而现在又不是亲戚了,因为,说到底,连父亲这一代和儿子这一代都不能算是亲人了:这时候他说
‘有十七英里路呢,还要在那么冷的天气里骑马。咱们俩可以都睡在这儿嘛:’于是麦卡斯林说
‘你既然不愿睡在乡下你自己的房子里,我又何必睡在城里我自己的房子里呢?’说完他就走了,艾萨克望着那只锃亮的、没有锈斑、没有污渍的铁皮壶,寻思——不是第一次了——得有多少因素才能组成一个人(比方说艾萨克·麦卡斯林),而这个人(比方说艾萨克·麦卡斯林)的精神得穿过多少层迷雾才能走上一条迂回曲折的、费尽心机选中的然而却是准确无误的小路,使自己终于成为今天这样的人,不仅惊愕了他们(那些人生下了老麦卡斯林而他又生下艾萨克的父亲、布蒂叔叔和姑姑,还有那些人,他们生下了老布钱普而他又生下艾萨克的休伯特舅舅与母亲),他们相信是自己造就了他,而且也使艾萨克·麦卡斯林大为吃惊
算是借的,先用着再说,虽然他大可不必这样做:德·斯班少校愿意把自己家里的一个房间让给他住,爱住多久就多久,连问都不会问他一声,以后也不会问,而老康普生将军则更热情,他干脆把艾萨克带到自己的房间,让他与自己合睡一张床,他比德·斯班少校热情,因为他直率地告诉孩子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和我一块儿睡,不等冬天过去,我就会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你会告诉我的。因为我不相信你真的放弃家产了。看起来你真的是放弃了,可是我在大森林里对你观察得太深了,我不相信你真的放弃了,虽然看起来非常像:’算是借的,付一个月的饭费和房租,把木匠工具买下来,不单是因为他的手干起活来很灵巧,而是因为他有意要亲手劳动,要是让他伺弄马匹他也能对付,他倒不是一味死板地、满怀希望地模仿那个拿撒勒人,就像一个年轻的赌徒买一件有斑点的花衬衫来穿上,因为那个老赌棍上一天正是穿了这样一件衬衫发了利市的,而是(他倒没有故作谦卑的人的自命不凡感,也没有自命清高的人那种假谦虚的派头,那种人要自己去赚取衣食,既不特别想去赚取却又必须去赚取,而且赚取的岂只仅仅是衣食)因为如果那个拿撒勒人发现做木匠对于他采取并选择去事奉的生活与目的有益,那么这对于艾萨克·麦卡斯林也必定有益,虽然艾萨克·麦卡斯林的目的,表面上的动机固然很简单,仍然而且将永远为自己所不理解,而他的生活,在种种需要方面固然是不可克服的,如果他有办法的话,因为不是那个拿撒勒人,他是不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然后把债还清。他已经忘了麦卡斯林以他的名义每月存入银行三十块钱,是因为第一次才帮他取出来扔在他的床上的,以后就再也不会这样干了;他现在有了一个合伙人,或者不如说他是别人的合伙人:那是个不敬神的,无法无天的、狡猾的老酒鬼,六二、六三年时在查尔斯顿造过闯封锁线的船,后来当了船上的木匠,两年前来到杰弗生,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来,他酒精中毒精神狂乱症好了以后在监狱里呆了很长时间;他们俩给银行行长的马厩盖过一个新的屋顶(那老头又给关进监狱之后还对这个活儿赞不绝口呢),艾萨克上银行去领工钱,那行长说,‘倒是该我向你借钱呢,而不是付工钱给你’,现在已经过去七个月了,他才第一次想起这件事,已存有二百一十元了,这翻修屋顶的活儿是他干的第一件有点儿规模的活儿,他离开银行时,存单上的账是存入二百二十元,要二百四十元才能相抵,这就是说只要再存二十元就行了,后来数目总算相抵了,可是这时总额已增加到三百三十元了,于是他说,‘我现在要把它转到他的账上去,’行长说,‘这我可做不到。麦卡斯林关照过我不让我转。你有没有别的名字缩写可用来另开一个户头。’不转就不转吧,他积攒起来的硬币、银元和钞票放在手帕里打上结,塞在咖啡壶里,就像谭尼的太爷十八年前从沃维克带来时那样包在一件旧衬衫里,他把它放在老卡洛瑟斯从卡罗来纳带来的一只有铁箍的箱子的底部,他的房东太太说,‘连一把锁也没有!而且你连门也不锁,即使人不在你也不锁!’他尽可能平静地望着她,就跟第一天晚上在这同一个房间里望着麦卡斯林时那样,根本不是亲人却比亲人还要亲,就像服侍你甚至为了拿工钱才服侍你的人有如你的亲人,而那些伤害你的人却是兄弟和妻子般亲极了的亲人
他现在有妻子了,他把那个老人从监狱里接出来,带到他租来的房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他清醒过来,自己二十四小时连鞋都没有脱,扶他起床,喂他吃东西,这一回两人从打地基起盖了一座崭新的谷仓,于是艾萨克成了亲:她是个独生女,一个身材纤小的姑娘,可是奇怪得很,比第一次看见她时显得要大一些,也许是结实了一些,眼睛黑黑的,有一张热情的鸡心脸,她居然有时间用大半天工夫看着他在农场上按老头儿量好的尺寸锯木头:她说:‘爸爸跟我说了你的事儿。那个庄园实际上是你的,是不是?’于是他说
‘也是麦卡斯林的:’于是她说
‘有遗嘱规定一半归他吗?’于是他说
‘根本不需要什么遗嘱。他的奶奶是我的姑姑。我们两个就跟亲兄弟一样:’于是她说
‘你们其实是表舅甥,你们的关系到什么时候也就是只是表舅甥。我看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后来他们结婚了,他们结婚了,婚后生活是一个新的天地,也是他祖传的一笔遗产,因为这也是全人类的祖传遗产,由土地而来,超出土地但是仍然属于土地,因为他的遗产也是土地漫长编年史的一部分,也是他的遗产,因为每一个人必须和另一个人共同分享才能进入这种经验,而在共同分享时他们成为一体:在那一刻,成为一体:至少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他们成为一体:是不可分的,同时至少是不可挽回、不可恢复的,他们仍然住在一间租来的房间里,不过只是暂时的,那个房间即使没有墙、没有屋顶、没有地板,却已经足够辉煌,使他每天早上离开而每天晚上都要回来;她的父亲已经拥有城里的地皮,还提供了建筑材料,由艾萨克和他的合伙人来盖房子,一个人出嫁妆:三个人出结婚礼物,不让她知道,直到那座平房盖好,可以搬进去,他始终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他的合伙人,甚至在喝酒时也没有讲,虽然有一阵子他相信了这种说法,他本人干完活回家,只有一点时间洗一洗,喘口气,然后就下楼吃饭,他进入的并不是租来的斗室,因为它还有一丝残留的光辉,尽管今后他们会上了年纪,丧失这份光辉:这时候他看到了她的脸,紧接着她开口了:‘坐下吧:’两人坐在床沿上,这时身体甚至都没挨着,她的脸绷紧着,很可怕,她的声音是一种激情的、用气声说出的耳语,里面饱含着无穷无尽的许诺:‘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我们什么时候搬家?’于是他说
‘我根本不——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一个热辣辣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嘴上,使他的嘴唇猛地撞击着他的牙齿,弯弯的手指狠狠地埋进他的脸颊,只有手掌稍稍松了一些,让他可以出声回答:
‘庄园。我们的庄园。你的庄园:’于是他说
‘我——’那只手又飞过来了,手指连同巴掌,挟带着她全身压过来的力量,虽然除了手以外她一点也没有挨着他,她的声音喊道:‘不!不!’她的手指本身仿佛透过脸颊追踪着他那夭折在嘴巴里的说话的冲动,然后又是耳语,又是气声,答应给他爱和不可思议的满足,手掌又松弛下来好让他回答:
‘什么时候?’于是他说
‘我——’这时她走开了,巴掌也离开了他,她站着,背对着他,头垂下,现在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平静,有一瞬间都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她的声音了:‘站起来,转过身去,闭上你的眼睛。’他没听明白,她又重复了一遍,于是他站起来,闭上眼睛,听见楼下传来呼唤吃晚饭的摇铃声,那个平静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把门锁上。’于是他去锁上门,把前额抵在冰凉的木头上,眼睛闭着,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他站起来以前就开始听见的窸窣声,一直听到不再有声音,这时楼下的铃声又响了,他知道这一次是特地叫他们俩的,但听见了床上的声音,就转过身来,他以前从未见过她裸体,有一次要求过她,也说了为什么:他要看她裸体,因为他爱她,他也要看她赤裸着身子望着自己,因为他爱她,可是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提这事了,甚至在她晚上把睡袍罩在身上脱掉里面的衣服和早上套上衣服好脱掉里面的睡袍的时候,还主动把脸转开去,而且她总要先把灯灭了才让他睡到床上她身边来,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她也总要把床单拉得盖住了两人,才让他挨近自己;这时房东太太走上楼梯穿过门厅来敲门了,然后叫他们的名字,可是她没有动,仍然躺在床上被子的外面,头靠在枕头上,转了开去,什么也没有听,什么也没有想,反正没有在想他,他这样想着,这时房东太太走了,她说:‘你把衣服脱了。’她的头仍然转了开去,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在等,甚至也不在等他,而她那只手好像本身有意志、有视觉似地动起来了,就在他在床边停下的那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使他根本没有停留而仅仅是改变了前进的方向,这时是朝下了,那只手引导着他,她的身子终于动了,在挪动了,这个动作是个完整的动作,是天生就会而并非经过练习的,而且比人类的历史更为久长,她现在看着他,用一只手把他继续往下拉,往下拉,往下拉,而他既没有看见也没有感觉到她这只手的移动,这时她的手掌抵住了他的胸膛,在推开他,还是那样明显地没有用力也不需要使劲,这时都不在看他了,她没有看的必要,这个贞洁的女人,这个做妻子的,已经在鄙视一切性欲冲动的男人了,这时她整个身体变了,不一样了,他过去从未见过她的肉体除了这次,但现在她甚至也不是他见过的那个肉体而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所有自愿朝天躺平张开的女人肉体的综合体,从这肉体的某处,连嘴唇都没动一动,竟发出一个极其微弱然而又是不屈不挠的耳语:‘答应我:’于是他说
‘答应什么?’
‘那庄园。’他动起来了。他已经动了,那只手再一次从他胸前移到他手腕那里,握住了手腕,她的手臂仍然是松弛的,只有手指在轻轻地不断增加压力,仿佛那胳膊和手是条一头打了结的铁缆,他去拉时那只手只有握得更紧。‘不,’他说。‘不:’她现在仍然不在看他,但表情和对方不同,只是手还在使劲儿:‘不,我告诉你。我不愿意。我不能。永远也不:’可是那只手还在使劲儿,于是他说,这是最后的一次了,他想尽可能说得清楚些,他知道语气仍然是温和的,他同时想,比起在那个从来没有什么书可看的打猎营地里听过男人们聊的一大套话的我,她已经懂得更多了。男孩十四五岁时才莽莽撞撞、又怕又想地去打听的事,她们天生就已经感到厌烦的了:‘我不能。永远也不能。你得记住:’那只手仍然是得寸进尺而丝毫也不放松的,于是他说了一声好吧,同时又想,她是堕落的。她天生就是堕落的。我们都天生就是堕落的这时他什么也不想了,甚至还说了一声好吧,这事和他梦见的全然不同,更不要说仅仅听男人们聊天所得的印象了,最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到尘世来,精疲力竭地躺在永无餍足、无法追忆的海滩上,而她又一次以一个比人类历史更为久长的动作转动身子,使自己摆脱出来,在他们新婚之夜她哭过来着,因此他起先以为她现在又在哭了,她正把头埋在拍松的、棉花塞得足足的枕头里,那声音来自枕头与高声哄笑之间的某处:‘也就到此为止了。我这方面就只能做到这地步了。如果这次不能使你得到你说起的那个儿子,那么你的儿子也不会是我生的了。’她侧身躺着,背朝那间租来的空荡荡的房间,笑啊,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