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离小铺大约还有一百码处,路喀斯没有停下脚步,却扭头扔过去一句话。“你等在这儿,”他说。
“不,不,”那推销员说。“我要亲自和他谈。要是我不能卖给他,那就没一个——”他停住了。实际上他是往后退了一步;再走一步他就会与路喀斯撞个正着了。他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身上有一股子干他那行的人与一个白人所具有的自信心以及路子稍稍有点儿不正的冲劲与干劲。然而他居然停下不语,并且正眼看着这个穿了一身破工作服的黑人,此人逼视着他,眼光里不仅仅有尊严而且还有命令的色彩。
“你等在这儿,”路喀斯说。于是那推销员在这晴朗的八月早晨斜倚在围栏上,让路喀斯独自进入小铺。路喀斯登上台阶,台阶旁站立着一匹毛色漂亮的年轻母马,额上有块白斑,三只蹄子上都有圈白毛,身上压着副宽阔的农场马鞍。路喀斯走进一个长房间,那里有一排排货架,上面放着食品罐头、烟草和成药,墙上的钩子上挂着挽链、颈圈和颈轭。爱德蒙兹坐在前窗旁一张有活动拉盖的办公桌前,正往一个账本上写什么。路喀斯静静地站着,谛视着爱德蒙兹的脖颈,直到他转过身来。“他来了,”路喀斯说。
爱德蒙兹把椅子一转,椅背还是朝后倾斜着。椅子还没有停下,他的眼睛里就已是充满怒气了;他的口气粗暴得让人吃惊:“不行!”
“他是来了,”路喀斯说。
“不行!”
“他把东西带来了,”路喀斯说。“我亲眼看见——”
“你是在对我说你竟写信让他来,在这之前我已经告诉你我不会给你预支三百元的,连三百分甚至三分钱也不——”
“我见到东西了,我告诉你,”路喀斯说。“我亲眼看见它灵得很呢。今儿早上我在后院里埋下一块钱硬币,那机器硬是径直来到它埋的地方找到了它。我们今晚就能找到那笔钱,明儿一早我就把钱给你全部还清。”
“好呀!”爱德蒙兹说。“好得很呀!你在银行里存了三千多块钱。自己去提前取出来嘛。这样你连还都不用还了。”路喀斯看着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哈,”爱德蒙兹说。“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因为你他娘的知道得跟我他娘的一样清楚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埋下过什么钱。你在这里住了六十七年了。你听说过这一带有谁钱多得要埋到地下去的吗?你能想象这地方有人埋下光是值五毛钱的东西而他的亲人、朋友或是乡邻会不立刻起出来花掉吗?会快得连他都没来得及回到家里放好铁锨呢。”
“这你可错了,”路喀斯说。“有人挖到过的。我没告诉过你吗?三四年前有天晚上,两个陌生白人天黑后来到这里,起出来一只旧搅乳桶,里面装了两万两千块钱,还不等人见到他们就跑掉了。我看到过他们重新填好的那个坑。还有那个搅乳桶。”
“是的,”爱德蒙兹说。“你跟我说过的。可是连你自己当时都不相信是真的。可是现在你又改变看法了。是不是这样?”
“他们是找到了,”路喀斯说。“人不知鬼不觉他们就一溜烟走了,人家连知都不知道他们来过。”
“那你又怎么知道起出的是两万两千块钱呢?”可是路喀斯光是看着他。那神态决非顽固不化,而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耶和华般的耐心,仿佛他谛视着的是一个小疯子的古怪行为。
“要是你父亲在世,他准会借给我三百块钱的,”他说。
“可是我不借,”爱德蒙兹说。“倘若能够阻止你拿自己的几个小钱去买一架寻找窖藏的什么破机器,我也会那样做的。哦对了,你又不想花自己的钱,是吗?所以才来找我。你倒是够精的啊。你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傻里傻气上。是不是?”
“看来我是得动用自己的钱了,”路喀斯说。“我想再问你一遍——”
“不行!”爱德蒙兹说。这一回路喀斯谛视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他也没有叹气。
“那好吧,”他说。
等他从小铺里出来,他也瞧见乔治了,从乔治那顶破草帽脏兮兮的反光里,他可以看见乔治和那个推销员这会儿正蹲在一处树阴下,两人都用脚后跟蹲着,没支傍什么。哈,他想,他也许说话能跟城里人一样,甚至自己认为自己是城里人。可是我现在知道他是生在哪儿的了。路喀斯走近时,他抬起眼。他对路喀斯迅速、严厉地看了一眼,同时站起身,已在朝小铺走去了。“嗨,”他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让我来跟他谈吗!”
“不,”路喀斯说。“你给我站住。”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推销员说。“我大老远的从孟菲斯赶来——我仍然弄不明白,你当初究竟是怎么说服圣路易那些仁兄同意不预收部分款子就把机器发出来的。我现在正正经经跟你说,要是我不得不把机器运回去,但要为这次出差去报销开支又没有任何单据证明,事情就没那么——”
“咱们在这儿干站着有啥用,这多傻啊,”路喀斯说。他往前走,那人跟着他,回到院门口推销员汽车停着的路旁。那架探测器放在后座上,路喀斯站在开着的车门旁,打量着它——那是个长方形的金属箱子,每一头有一个把手,是用来抬它的,模样挺紧凑结实,按键、表盘什么的一应俱全,还满灵巧,满像个样。他没有伸手去摸触它。光是斜靠在车门上弯身对着它,一边眨眼,一边在盘算。他没在跟谁说话。“我是看见它转得满灵的,”他说。“我亲眼看见的。”
“你以为会是怎么样?”那推销员说。“它就是用来做这种事的。所以我们才要三百块钱嘛。懂吗?”他说。“你打算怎么办?我得知道,这样我才能决定自己该做什么。你有没有三百块钱?你家里人有没有?你老婆会不会在床垫底下什么地方藏着三百块钱?”路喀斯却在对着机器沉思。他眼光都还没有抬起来。
“咱们今天晚上会找到那笔钱的,”他说。“你出机器,我指给你看该在哪儿找,咱们对半分。”
“哈,哈,哈,”那推销员干冷地说,除了嘴皮子不得不张开点儿之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还是听听大爷我的吧。”路喀斯在对着那个箱子沉思。
“咱们找到它是十拿九稳的,长官,”乔治突然说。“三年前有天晚上,两个白人偷偷溜进来起走了藏在只旧桶里的两万两千块钱,天不亮就一溜烟颠儿了。”
“没错,”推销员说。“而且你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是两万两千块钱,因为你捡到了他们瞧不上没拿走的小零钱。”
“不,先生,”乔治说。“没准还不止是两万两千块呢。那是口大桶。”
“乔治·威尔金斯,”路喀斯说。他仍然是半截身子探在车子里。他连头都没有扭过来。
“嗳,您哪,”乔治说。
“给我住嘴,”路喀斯说。他把脑袋与上身退出来,转过头来看着推销员。那年轻的白人再次见到了一张绝对看不透甚至有点儿冷酷的脸。“我拿一头骡子来跟你换,”路喀斯说。
“一头骡子?”
“等咱们今天晚上找到了那笔钱,我就拿三百块钱从你手里赎回那头骡子。”乔治倒抽了一口气,发出了轻轻的咝咝声。推销员飞快瞥了他一眼,看看那顶斜歪的帽子和迅速眨动的眼睛。接着推销员又把眼光投向路喀斯。他们互相对看——年轻白人那张精明、突然变得清醒、突然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脸以及黑人那张绝对没有表情的脸。
“骡子是你的吗?”
“不是我还能拿来跟你换?”路喀斯说。
“我们去看看,”推销员说。
“乔治·威尔金斯,”路喀斯说。
“嗳,您哪,”乔治说。
“上我厩房去把我那牲口绳取来。”
那天黄昏,管牲口的丹和奥斯卡刚赶了畜群从牧场回来,爱德蒙兹立刻就发现骡子不见了。那是只三岁口、重一千一百磅的母骡,名儿叫艾丽斯·本·博尔特,春上有人出价三百元他都不卖。他发现后甚至都没有骂娘。他仅仅把母马交给丹,等候在空场围栏的旁边,听母马的得得蹄声在暮色中消失然后又重新出现,这时丹从马背上跃下,把洛斯的手电筒与手枪递给他。接着,洛斯自己骑母马,那两个黑人坐在没套鞍的骡子背上,他们重新穿过牧场,蹚过小溪,来到骡子被牵领穿过的围栏缺口处。从那里开始,他们跟踪骡子和那个人踩在软泥上的脚印,顺着一片棉花地的边沿来到大路上。上了大路,他们仍然能跟踪骡与人的脚印,丹现在是步行了,他拿着手电,那个人牵着没打蹄铁的骡子曾经走在石子路边的软泥上。“是艾丽斯的蹄子,”丹说。“走到天边我也能认出来。”
事后爱德蒙兹自然明白两个黑人也都认出那些脚印是谁的。可是当时他的怒火与焦虑使他对黑人脾性的正常敏感变得迟钝了。当然,即使他当时问他们,他们也不会说的,不过明白了他们是知晓的就可以使自己作出正确的判断,从而免去他将遭遇的那四五小时精神与肉体上的折磨。
他们找不到足迹了。他原来希望能找到骡子被装上一辆等在那儿的卡车的痕迹;倘若那样,他就回家去打电话给杰弗生的保安官与孟菲斯的警察,让他们密切注意明天的骡马市场。可是没有这样的痕迹。他们用了差不多一小时才发现足迹是从何处隐没到石子路上去的,又怎么穿过石子路,进入对面路边的杂草丛,在三百码外另一块地里重新出现。他晚饭没吃,怒火中烧,母马也是一整天未卸鞍进食,他跟在两团黑影似的骡子后面,一路不断咒骂艾丽斯、黑夜与他们不得不依靠的那星微弱的亮光。
两小时之后,他们来到离宅子四英里的沟底。他现在也下马徒步而行了,否则他的脑袋会撞碎在一根黄枝上,他会在荆棘、灌木、朽木和树顶丛中翻倒乱滚的,他一只手牵着马,另一只胳臂挡住脸,还得留神自己的脚下,因此当他撞到一匹骡子身上,骡子往后狠狠给他尥了一蹶子时,他本能地往正确的方向跳开去,这才发现黑人已停了下来。他大声咒骂着,又赶紧朝另一方向跳去,以便避开那头该在这方位的但是尚看不见的第二匹骡子,就在此刻他注意到手电筒灭了,也看见前面林木间有一点油松火把的微暗、冒烟的亮光。亮光在移动。“做得对,”他急急地说。“别开手电。”他叫奥斯卡的名字。“把骡子交给丹,再回这儿来给我牵着母马。”他等着,盯着那亮光,直到那黑人的手摸到了他的手。他放开马缰,在两匹骡子周围转动,抽出手枪,眼光始终没离开那点在动的亮光。“手电给我,”他说。“你和奥斯卡等在这儿。”
“我还是跟您一块儿去吧,”丹说。
“好吧,”爱德蒙兹说,一边盯看着那团火光。“让奥斯卡牵着骡子。”他不等待就赶紧往前走,但是马上就听到那黑人已紧紧跟在他后面,两人尽可能大胆地快走。怒气此时此际已不是冷冷的了。它变得热腾腾的,他朝前冲,一种渴望、一种复仇的狂喜在心中升起,已顾不上脚下是否有灌木或圆木,他左手持电筒右手执枪,正很快地逼近那个火把。
“那是老印琼土墩,”丹在他后面喃喃地说。“所以火光看着才那么高。他跟乔治·威尔金斯到这会儿也该快完事儿了。”
“他和乔治·威尔金斯?”爱德蒙兹说。他突然停住脚步。他呼地转过身子。他不仅将看清整个局势的全貌,就像摄影师闪光灯亮起的一瞬间那样,而且他此刻明白自己从来就是看清的,只是不愿相信罢了,这纯粹、仅仅因为他知道,倘若真的接受这一事实,他的脑袋会爆炸的。“路喀斯和乔治?”
“在土墩那块往下挖呢,”丹说。“打从春上路喀斯大叔在那儿找到那枚值一千块钱的金币起,他们每天晚上都挖呀。”
“那你是知道这事的?”
“这事我们谁都知道。我们一直在瞅着呢。那天晚上路喀斯大叔找到那枚价值一千的金币,当时他正打算藏起他的——”他的声音一点点没了。爱德蒙兹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脑袋里轰地响了一声,倘若年纪再大几岁那就是一次中风了。有一瞬间他既无法呼吸也啥都看不见。接着他又呼地转过身子。他用嘶哑、出不来气儿的嗓音说了句什么,同时往前冲,终于跌跌撞撞从灌木丛里脱身出来,进到林中空地,矬矮的土墩在这里咧开了腹胁像是在打呵欠,它恰像摄影师所需要的背景衬托出那两个被逮住而张大了嘴在傻看他的人——其中的一个手里抱着只爱德蒙兹原先准会认为是饲料容器的东西,但是爱德蒙兹现在知道天黑下来后这两人都不会抽时间去喂艾丽斯或是别的什么骡子的,那另一个手持一只冒烟的松木火把,将它高高擎在自己歪戴的破草帽之上。
“你,路喀斯!”他喊道。乔治赶紧将火把一扔,可是爱德蒙兹的手电已像被烤肉叉叉住似地使他们无法遁逃了。接着他头一回看见那白人,那推销员了,翻檐帽、领带等等一应俱全,正从一棵树的旁边站起身来,裤腿一直卷到膝头,双脚粘满湿泥,因此根本看不见。“好呀,”爱德蒙兹说。“你跑呀,乔治。快跑。我一枪能把你的帽子打飞,还不伤你一根毫毛。”他走上前去,手电的光束收缩在路喀斯抱着的那只金属箱子上,照得那一排排摁键与表盘熠熠闪亮。“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三百块钱。我倒希望有谁能往本地引进一批种子,让人从新年一直到圣诞节每天都忙个不停呢。你们黑小子一旦农闲没得干了,麻烦就开始了。不过先别管这些。因为我今天晚上还不打算为艾丽斯的事操心呢。要是你和乔治愿意架着这混帐机器走到天亮,那是你们的事儿。不过天一亮那骡子非得回到我厩房她的栏里不可。你们听见了吗?”这时候那个推销员突然出现在路喀斯的肘旁。爱德蒙兹都已经把他给忘了。
“你说的是什么骡子?”他说。爱德蒙兹把手电打到他身上,照了片刻。
“我的骡子呀,城里人先生,”他说。
“真是这样的吗?”那一位说。“我这儿有张出卖这头骡子的票据。是由这个路喀斯签了名的。”
“你那儿有,是吗?”爱德蒙兹说。“等你回到家里,你尽可以拿它来当点烟斗的纸捻子。”
“是吗?听着。你叫什么名字——”但爱德蒙兹已经把手电打回到路喀斯身上去了,他仍然把那架探测器抱在身前,仿佛那是一样有象征意味的物件,是举行某个仪式、典礼必不可少的圣物。
“在重新考虑之后,”爱德蒙兹说,“我都根本不想计较骡子的事了。对这整个事情的看法今天早上我已经跟你说过。不过你是个成年人;你想瞎折腾我也拦不住。说实话,我都不想阻拦。不过倘若天一亮太阳出来那头骡子还不在她的栏里,我就给保安官打电话。你听见我说的没有?”
“听见了,”路喀斯闷闷不乐地说。这时那推销员又开口了。
“很好,大兄弟,”他说。“要是那头骡子在我准备把它装车运走之前就不见了,我就给保安官打电话。这你也听见了吗?”这一回爱德蒙兹蹦跳起来,急急转身,手电的光束照在那推销员的脸上。
“你是在跟我说吗,城里人先生?”他说。
“不,”推销员说。“我是在跟他说。他也听见了。”又有好几分钟,爱德蒙兹把手电打在那人的脸上。过了一会儿才垂下来,因此只有他们的腿脚显露出来,杵在光圈和它的折影里,仿佛他们正站在水里。他把手枪放回到兜里。
“好吧,你和路喀斯只有天亮前这点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了。因为太阳一出那骡子就必须回我厩房。”他转过身子。路喀斯瞧着他走回到丹等着的空地边缘去。接着两人往前走,亮光在树丛、灌木间摇晃闪烁。很快亮光就全不见了。
“乔治·威尔金斯,”路喀斯说。
“嗳,您哪,”乔治说。
“把松明找出来重新点上。”乔治照着做了;再一次那刺眼的红光一面冒着浓烟一面摇曳着发出臭味,红光指向八月午夜后的星星。路喀斯把探测器放下,拿起火把。“你来拿着这东西,”他说。“我这会儿就得找到它。”
可是天亮时他们还是没能找到。火把在灰蒙蒙、多露水的曙色里变得暗淡了。推销员这时候已在湿地上睡着了,破晓时分的潮湿阴冷使他蜷成一团,他胡子拉碴,那顶挺帅的城里人帽子皱巴巴的团在他的脸颊底下,弄脏的白衬衫的领子处那根领带也扭歪了,沾满泥巴的裤子一直卷到膝头,昨天擦得锃亮的皮鞋如今成了两个不成形状的大泥团。他们终于把他叫醒,他一边坐起来一边骂娘。不过他倒是立刻就明白自己在何方以及何以会在此处的了。“好,听着,”他说。“要是那头骡子从我们拴着的棉花房离开一步,我就去叫保安官。”
“我再有一个夜晚就行了,”路喀斯说。“那钱是在这儿。”
“再有一个夜晚,”推销员说。“再有一百个夜晚。你愿意的话在这儿呆上一辈子也不关我的事。你先告诉我,那人说骡子是他的,这是怎么回事?”
“让我来对付他,”路喀斯说。“我今天上午就来处理。你甭为这事操心了。再说,如果今天你打算自己把骡子弄走,保安官也会把它从你手里抢去的。你就让它留在这儿也甭为自己和我操心。这机器再让我用一晚,我就把什么都弄妥了。”
“很好,”那推销员说。“可是你知道再用一晚你得花多少钱吗?得另交二十五元整。现在我可要进城去睡了。”
他们回到推销员的汽车那里。推销员把探测器放到车后的行李箱里,锁上。他让路喀斯和乔治在路喀斯家院门口下了车。车子沿着大路往前开,已经走得很快了。乔治对着它迅速地眨动眼睛。“咱们现在干什么呢?”他说。
“尽快吃完你的早饭,然后回这儿来,”路喀斯说。“你得进城一趟,中午还得赶回来。”
“我也需要上床睡觉的,”乔治说,“我也困得很呢。”
“你明天可以睡,”路喀斯说。“也许今天晚上就可以睡上大半夜。”
“要是你早点儿说,我满可以搭车去而且跟他一起回来的,”乔治说。
“哼,”路喀斯说。“不过我来不及说。你尽快吃你的早饭。要是你怕搭不到车,你不如不吃早饭马上就出发。因为得走三十四英里呢,你还得中午就赶回来。”十分钟后,乔治来到路喀斯院门口时,路喀斯已在那里等他,支票上也已签上他那写得挺费劲、扭七扭八然而还是满清晰的名字。是要取五十块钱。“跟他们要银币,”路喀斯说。“中午就回这儿来。”
推销员的车子重新停在路喀斯门前时,天刚暗下来,路喀斯和乔治已经在等着了。乔治带了把铁锹和一只长把儿的铁铲。推销员胡子刮干净了,一看就知道已有过充分的休息;那顶翻檐帽刷过了,衬衫也是新换的。不过他现在穿的是一条卡其布裤子,上面还缝着厂家的商标,仍然有今早商店开门营业时放在货架时的折痕。路喀斯和乔治走近时,他朝路喀斯狠狠地、嘲讽地瞪了瞪眼。“我不想问我的骡子怎么样了,”他说。“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是不是?”
“它挺好的,”路喀斯说。他和乔治爬进汽车的后座。那探测器现在放在前座推销员的身边。乔治进到一半时,停下来对着机器迅速眨动眼睛。
“我忽然想到,要是它知道的我也都知道,那我能趁多少钱呀,”他说。“咱们都能趁钱。也不用一夜接一夜费时间找宝了,是不是啊?”他现在是在对着推销员说话,用一种和蔼、恭敬和随和的口气:“那您跟路喀斯先生也不用去管骡子归谁,而且连有没有骡子也不在乎了,是吗?”
“住嘴,快上车,”路喀斯说。推销员拉好排档,但还不让车走。他转过半个身子,看着路喀斯。
“嗨?”他说。“你今晚想上哪儿去散步?老地方?”
“不去那儿,”路喀斯说。“我来带你去。咱们昨儿找的地方不对。我看那张纸没领会准。”
“敢情,”推销员说。“认识了这一点就值那二十五块了——”他已经启动车子了。可是又突然停住,这就使得光挨屁股边儿坐在后座上的路喀斯和乔治被扔到前座的后背上。“你说什么来着?”推销员说。“你把那张纸怎么啦?”
“我没领会准,”路喀斯说。
“没领会什么?”
“那张纸。”
“你是说你手里有一封信或是别的什么,它说了东西埋在哪儿?”
“对,”路喀斯说。“昨天我没领会准。”
“它在什么地方?”
“在我家里,我放好了。”
“去把它拿来。”
“别管那个了,”路喀斯说。“我们不需要。我这回领会准了。”那推销员扭过头来对着路喀斯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他扭回去伸手拉排档,其实排档已经拉好了。
“好吧,”他说。“那地方在哪儿?”
“往前开,”路喀斯说。“我会告诉你的。”
他们用了差不多两小时才抵达那里,那儿的路根本不能算路而是一条山间曲里拐弯的小道,沟沟壑壑的,长满了杂草,他们要去的地方也不在沟底而是在俯临溪流的一座小山上——这儿有几棵枝条乱七八糟的雪松,几柱坍塌的原来就未抹水泥的老烟囱,还有个坑,原来不知是井还是蓄水池,周遭有几块地力已乏的布满荆棘和芦苇的废田,还有几棵歪歪扭扭的树,那儿想必曾是果园,在没有月亮、夏末狰狞的星星游走着的天空底下显得鬼影幢幢、阴气逼人。“是在果园里,”路喀斯说。“分作两处,埋在两个分开的地方。其中一处是在果园里。”
“除非是写信给你的那个家伙没有回来把两处又合并成一处,”推销员说。“咱们还等什么?嗨,杰克,”他对乔治说,“把东西拎出来。”乔治把探测器从汽车里搬出来。推销员现在也有手电筒了,挺新的,插在后裤兜里,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把它打亮。他环顾别的小山形成的黑黑的轮廓,虽然天黑,好几英里外还看得满清楚。“天哪,你们最好一锤子就把它找出来。要不了一个小时,十里方圆内每一个人只要长得有腿的都会围拢来看热闹。”
“这话别跟我说,”路喀斯说。“跟我花三百二十五元买下的那个会开口的匣子说去,到现在为止除了说不以外它啥都不会说。”
“这箱子你还没买下呢,大兄弟,”推销员说。“你说有一处是在那边树丛里。好啊,在哪儿呢?”
路喀斯手持铁铲走进果园。那两个人跟在后面。推销员看着路喀斯停下来,眯缝了眼观察树木与天空以确定自己的方位,然后又往前挪动。最后他终于停了下来。“我们可以在这儿开始,”他说。推销员啪地打亮手电,弯起手掌使光线集中到乔治手里的箱子上。
“好吧,杰克,”他说。“干起来吧。”
“还是让我来拿机器吧,”路喀斯说。
“不,”推销员说。“你太老了。你看来不像是能跟上我们的速度呢。”
“昨天晚上我跟上了,”路喀斯说。
“今儿个可不是昨天晚上,”推销员说。“走呀,杰克!”他恶狠狠地说。他们往前走,乔治夹在当中,端着那架机器,三人一边在果园里一行行来回梳篦,一边一起盯看着手电光束下的那些意味深长的小表盘,只见那些针抖动着有了生命,在旋转、摆动了一会儿后又停住了,但仍在微微颤动,这整个过程中,三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看着。接着路喀斯把着机器,注视着乔治往光圈集中的地点挖下去,只见一只生锈的罐头终于被起出,白花花的银元瀑布似的在推销员手里闪光、滚动,又听见那推销员在说:“噢,天哪。噢,天哪。”路喀斯也蹲了下来。他和推销员对蹲在小坑的两边。
“呣,我总算至少是找到了这些,”路喀斯说。推销员一只手护着这摊钱,另一只手往下一劈,仿佛路喀斯是要把钱夺走似的。他蹲在那里,残酷、持久地对着路喀斯冷笑。
“你找到了?这机器不属于你,老头儿。”
“我打你手里买来了,”路喀斯说。
“用什么?”
“一头骡子啊,”路喀斯说。另外的那个在小坑对面朝他冷笑,既残酷又持久。“我开给你一张发票了,”路喀斯说。
“那东西一文不值,”推销员说。“就在我车子里。你愿意就拿去。它啥也不值,我都懒得去撕掉它。”他摸索着把钱币装回到罐子里去。手电仍然在他方才丢下——是扔掉——的地方,还亮着呢。他迅速地从光圈里站起来,只剩下小腿被照着,显出了那条新弄皱的布裤子以及那双浅帮黑皮鞋,它没有重新上油擦亮,仅仅是揩洗了一下。“好吧,”他说。“这根本算不上是一笔钱。你说是分成两笔的,是分开埋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的。那另外一笔在哪儿呢?”
“问你的找宝机去呀,”路喀斯说。“不是说它知道得一清二楚吗?不是为了这个你才要价三百元的吗?”他们在黑暗中面对着面,两个脸容不清的黑影。路喀斯动了动身子。“我看咱们可以回家了,”他说。“乔治·威尔金斯。”
“嗳,您哪。”
“等一等,”那推销员说。路喀斯站住了。他们又是面对面了,谁也看不清谁。“这儿的还不到一百块钱呢,”推销员说。“大笔头的是在另一个地方。我给你一成。”
“那封信是我的,”路喀斯说。“那哪儿够啊。”
“两成,”推销员说。“这就碰顶了。”
“我要一半,”路喀斯说。
“一半?”
“卖骡的单据还给我,再开张单据说明那架机器归我了。”
“哈哈,”那推销员说。“真是哈哈哈。你说那封信说钱在果园里。果园也不算太大。今晚还有大半夜,更不用说还有明——”
“我说的是一部分的钱在果园里,”路喀斯说。他们在黑暗里又一次面对着面。
“明天,”推销员说。
“这会儿,”路喀斯说。
“明天。”
“这会儿,”路喀斯说。对方那张看不清的脸瞪视着他自己的看不清的脸。他和乔治似乎都感到无风的夏夜空气随着白人的颤抖而在震动。
“杰克,”那推销员说。“你方才说那些家伙找到多少钱?”可是不等乔治来得及开口,路喀斯就回答了。
“两万两千块钱。”
“没准比两万两千还多,”乔治说。“那是一口很大的——”
“好吧,”推销员说。“等咱们干完,我马上给你开一张售出的单据。”
“我这会儿就要,”路喀斯说。他们回到汽车旁。路喀斯拿着手电。他们看着推销员扯开他的漆皮公事包,把那张卖出骡子的单据揪出来扔给路喀斯。接着他们又看着他那只抖动的手填写一张有复写纸副本的长长的表格,又看他签上名,撕下副本里的一张。
“明天早上归你所有,”他说。“在这以前它还是我的。”他从车子里跳出来。“来吧。”
“它找到的一半归我,”路喀斯说。
“你站在那儿光动嘴皮子,又怎能得到一半或是多少呢?”那推销员说。“来呀。”可是路喀斯还是不动。
“那我们已经找到的五十块又怎么说呢?”他说。“我不也该得到一半吗?”这回推销员仅仅是站在那里对着他笑,冷酷、僵硬,毫无欢乐之意。接着他走开去了。他连公事包都没有关上。他从乔治手里夺过机器,从路喀斯手里抢走手电,跑回到果园去了,他一边跑那团光亮也一边在颤抖跳动。“乔治·威尔金斯,”路喀斯说。
“嗳,您哪,”乔治说。
“把那头骡子弄回到你牵出来的地方。然后去告诉洛斯·爱德蒙兹快别为这事弄得鸡飞狗跳的了。”
他登上残缺不全的台阶,那匹配了宽鞍具的漂亮母马站在台阶旁,他走进长房间,这里一个个货架上放着罐头食品,钩子上挂着圈套、挽缰、颈轭和犁绳,空气中满是糖浆、干酪、皮革和煤油的气味。爱德蒙兹把转椅从办公桌前扭过来。“你上哪儿去啦?”他说。“两天前我就让人捎话叫你来见我。你干吗不来?”
“我想我准是在睡觉,”路喀斯说。“接连着三晚我都是通宵没睡。我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熬夜了。你到我这年纪也会支持不住的。”
“可我比你聪明,年纪没到你一半就明白不能乱来。也许等你年纪到大我一倍时也只好学我的样儿了。不过我不想跟你谈这些。我要知道的是那混蛋圣路易商贩怎样了。丹说他还在此地。他在干什么?”
“在搜寻埋藏的钱,”路喀斯说。
有一瞬间爱德蒙兹没有开口。接着他说,“什么?搜寻什么?你说什么来着?”
“在搜寻埋藏的钱,”路喀斯说。他让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柜台边上。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只放鼻烟的小铁皮盒,打开盒盖,小心翼翼、精确地往盖子里装上鼻烟,又用大拇指与食指把下嘴唇往外拉,把鼻烟斜着倒进去,盖上铁盒,放回背心口袋。“使我的找钱匣子。他论晚向我租用。所以我才整宿不睡,为的是看住匣子能要回来。可是昨天晚上他根本没露面,所以我改变做法,美美地睡了一夜。因此,我估计他已经回他从那儿来的地方去了。”
爱德蒙兹在转椅里坐得笔直,眼睛瞪着路喀斯。“从你手里租用?就是你偷了我的——好让你——的那一台——”
“二十五块钱一晚,”路喀斯说。“那是他让我用一夜开的价。因此,我想让他出这点租钱是很公平的。他把东西卖了;他该明白。反正我是这样要价的。”爱德蒙兹把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不过他还没有动。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稍稍前倾,瞪视着那个倚靠在柜台上的黑人,在他身上,只有下巴处稍稍有点凹瘪才看得出这是个老人,他下面穿一条破旧的马海毛料裤子,这是格罗弗·克利夫兰或是塔夫脱总统会在夏天穿的,上身是一件胸前有硬衬的无领白衬衫,一件提花背心,有年头了,所以泛黄了,还斜挂着一根重甸甸的金表链,头上戴的是一顶值六十块钱的手工缝制的海狸皮帽子,是爱德蒙兹的父亲五十年前送给他的,底下那张脸不能算清醒也不能算是严肃,而是毫无表情。“全都因为他找错了地方,”他说。“他在那座小山上找。可那笔钱是埋在山下沟底的什么地方的。四年前悄悄前来人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两万两千块钱的那两个白人——”现在爱德蒙兹已经离开椅子站在地上了。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开始坚定地朝路喀斯走去。“眼下我们,也就是我和乔治·威尔金斯,已经跟他断绝往来了——”爱德蒙兹坚定地朝他走去,把憋住的气吐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会大喊大叫的,可是说出来的仅仅是一句耳语。
“出去,”他说。“回家去。再别来了。倘若需要什么,就让莫莉大婶来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