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见那来书不曾具名,郝济回忆方才所闻口音不像男子,身材也极秀气,心疑是土穴中的少女,但只有句把话听去耳熟,前听少女一口湘音,少年末了所说全是北方口气,从未听过,如是少女,当有燕子信号,又觉不似,估计必是去年归途所闻二道童之一,均想不起是什来历,也就罢了,经此一来,越发多了戒心。
光阴易过,一晃便是三月中旬,一直平安无事。这日早起,忽接到二贼一封请帖,日期仍是七月计三,龚勤出见来人像个小偻呷,话颇客气,便照金标之意回复,准定期前一日赶到,来人笑诺走去。因已说定,连郝济也放了心,同时想起师父别时曾有三四月内必回之言,如非二贼改在七月下旬比斗,照奚能所定一年之约已快到期,诸位师长至多下月也必赶回,心中略定,便不似平日那么紧张,一面又忙着用功,不能日常守在金标身旁。金标又喜勤劳,正当农忙之际,每日均要下地。郝济几次想住田里相助,金标因觉约会快到,两小弟兄用功甚勤,正在加紧头上,不愿耽误他们功课,执意不肯。二人也因事关重大,惟恐自己功力不够,虽然抽空帮助耕作,还是用功时多。
郝家的田偏在村的后面,临近大道,中间隔着一条长满野草的荒沟,比别的人家较远。金标见沟中地土荒废,知道当年不会发水,又种了许多包谷在沟里面。老少三人每日只有小半日相见,余均离开,相隔有里许多路。郝济先还不甚放心,后觉当地偏僻,乃父乡老儿打扮,外人不经交谈不易认出,靠近官道一面,土沟以外还有大片野麻草树,远望不见,如有人来,必须经由村口,决不会由官道那面越沟而过,人在种地,一点也看不出。金标又不愿二人在旁,说:“这样只比和你们在一起更不易被人发现,仇敌不是无人,业已约我深入虎穴,乐得等我入网任性惨杀,何必费事,还要丢人?你们用功要紧,如何看得我老头子这样无用?”日子一久,二人也就不以为意。郝妻每日均往田里送饭,郝济也常抢了代送。由三月底起,天天都盼师父回转,一直盼到四月中旬仍无音信,再有不过三个月便到约会,连两小弟兄也都觉着贼党事前不会再来,只等师父一回,商计停当便可如期起身。
这日早起,因所练功夫大有进境,心中得意,各在屋后背人苦练了一早晨,觉着腹饥,各取了些冷馍剩菜吃饱再练,未到前屋里去。快到黄昏,二人忽然想起乃母送饭时只隔窗问了两句,听说吃了冷馍,因当日打牙祭,杀了两只鸡,还在埋怨不该先吃。照例这十天一次的牙祭,晚饭必须同桌,父亲回来也早一些,如何天已不早,二老都是声影全无?因乃母也会武功,平日随往山里耕作,常有两老夫妻做到夕阳西下方始同归之时,近又多开了两亩荒地,近日时常闹到天黑才回;见残阳还未全落。当日偏又多了悟境,以为少时自会回来,胡乱吃了一些东西点饥,再去练功,准备二老回来再行大吃。一晃天已黑透,还是无踪。
郝济忽然心动,赶出一看,天已黑透,邻家饭都吃过,恰有一人的田与郝家的田只有一垄之隔,常时同出同归,向其探询,答说:“当日为了家中有事,回来较早,走时,太阳也刚偏西。因这两日大家都快忙完,余人也都走光。只郝老夫妻尚在拔草,所剩无多,曾说起当日牙祭,不多一会也就回转。照理早该回来,如何未见?”二人一听,料知多半发生变故,急得心里怦怦乱跳,忙各抢了兵刃暗器、灯筒火把往田里赶去。
村中人家各有一片小院空地,每家相隔均有丈许,二人刚走,别的村人转眼传遍,想起年前所说之事,俱都拿了灯笼火把随后追去。还未到达,便听隐隐呼号之声,甚是微细。二人越知不妙,赶到一看,郝妻已死,手上还抓裂下一片人耳,金标也是命在旦夕。二人心胆俱裂,再看旁边还有两具死尸,料是贼党所留,也不暇顾及,忙将金标合力捧抱起来,搭回家去,一面强忍痛泪,请乃父保重,不要急怒。跟着,村人大群赶到,得信俱都悲愤如狂。那两具贼尸也无人管,只将郝妻死尸抬走,一同拥到郝家。
仗着老少三人均是内行,村人也都学过几手,看出伤势沉重,一面低声安慰两小弟兄,一面备棺,准备先殓郝妻,谁也没有惊扰,只周家两位老年女眷和两小弟兄守在旁边,静静的先给金标上好伤药,将伤痛止住,再用安神定痛的药与他喂下,低声劝慰了几句便不再多说,想等精神稍复再问经过。金标自知受伤太重,一臂已断,不是有人赶来,非但首领不保,就说两小能敌,村人仗义,决不甘休,定要群起相助,不知还要死伤多人,偏又没有看清来的帮手是谁,稍微动气用力,命便难保,打算先把气平下去,借着药力先养息一会,再说经过,以为报仇除害之计。后见两小弟兄强忍悲愤,苦痛神情,心中酸痛,刚说得一句:“你两弟兄不要悲苦。”忽听门外众人怒吼惊呼。
二人心疑贼党寻来,大怒欲出,忽然听出师父口音,惊喜交集,知道师父身边带有极灵效的伤药。郝济听出因师父突如其来似有误会,由不得急喊了一声“师父”,当先纵出,隐闻屋内喊得一声“我放心了”,仿佛乃父口音,外面人语喧哗,百忙中不曾听。清,不知乃父心静耳灵,业已听出来人果如所料,内伤又重,勉强挨命,甚是苦痛,知道单鸢一来,后事已可无虑,惊喜交集,朝龚勤喊得一声:“果是恩师,我放心了!”末句话刚一出口,人已断气而亡,死在床上。
这时,村人正在郝家门前点起火把,赶搭芦棚,准备办丧,忽见一人从郝家田地那面飞驰而来,只当凶手杀了两人不够,还要寻上门来,群情愤激之下,一声呐喊,拥上前去。来者正是单鸢,看出众人悲愤情急,不可理喻,又急于往见主人,再纵身一跃,由众人头上飞过,落向门前。旁边还有数人,见状急怒,随手抄起东西便打。单鸢刚刚避开,急呼:“我是郝家朋友,不要误会!”郝济已奔将出来,未及开口,便听里面哭声大作。单鸢叹道:“我只方才晚到片刻,便出了这大乱子!”郝济业已惊魂皆颤,进门瞥见乃父已死,一声急叫,扑上前去,悲愤过度,逆血上涌,一口气没透转,就此昏死过去。单鸢抢步上前,朝他胸前略一按摩,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刚一醒转。便抱着父尸痛哭起来。
龚勤从小孤苦,虽蒙师父智明收留,像郝老夫妻那样温情照顾,爱如己子,尚是第一次得到,早在去年除夕,便拜二老做了父母,又和郝济交厚,亲逾骨肉,见此惨状,含泪拜完师父,也在一旁悲哭。后见郝济哭得死去活来,两次想要忍痛劝住,均被单鸢止住道:“郝济忠实诚朴,天性最厚而又刚烈,他父母是好人,遭此惨祸,悲愤已甚,方才吐了一口急血,如不容他发泄,反而有害。”
又过了一阵,单鸢方对郝济道:“你哭有何用处?这便是你父亲的仇敌由此路过,无心发现,倚仗人多,将其杀死。我到时已晚,相隔又远,村中树林又多,所以发现得迟。我因到晚一步,看出你父母业已无救,恨极之下,急于追杀贼党,加以孤身一人,不及先来送信,如今共只逃走为首二贼。我们准备业已停当,不到七月廿三便要提前寻去。你不想法报仇除害,将人哭坏,反使你父母之仇借手外人,岂不冤枉?”郝济才想起只顾伤心,还不知道仇人是谁,念头一转,忙即收声,向师位拜、请问经过。
原来郝老夫妻当日本想随众回转,只为平日勤劳成习,见新开田地里还有一些杂草,打算拔光再走,天气也还尚早,便停了下来。不料火鹞子唐鉴、震山东小煞神快手陆升云二贼,为了离此二百余里有一坐地分赃的隐名大盗、昔年最负凶名的太清观主恶道石灵霄,乃尉迟天生一别多年的老同党,因其形踪隐秘,表面假装清修,作恶都在暗处,徒党虽多,向不许人上门,另由各地徒党代他备有行宫,恶道便借云游为名,暗往淫乐享受。万一发生变故,估计能将对头消灭,立下毒手,否则便用诡计逃避,不使对方寻到下落。就是失风落于人手,这班贼徒久经恶道蛊惑,立下毒誓,人死之后,家中妻子从此便受贼道抚养,宁死不肯泄露一字,恶道照例也不往救。又不许徒党之间互相往来,用心阴毒,诡计多端,与尉迟天生正是同类人物,所以这多年来无人知他底细。新近方被那化名尉迟天生的访出下落,急于与之会合,知道恶道好高多疑,近来徒党越多,正在顾虑防备外人知道,如与二贼合在一起,定合心意,便令二贼出面前往聘请,果然一拍即合。
双方商定,在此一月之内,由恶道召集各路徒党,分头前往小函谷老巢会合,到了七月会期以前,同去蒙山贼巢,准备把郝金标父子师徒,连同所约的人一网打尽,残杀泄恨。本没想到来此寻仇,先也未由当地经过,只为恶道狡诈无比,动作尤为机警,分寨又有好几处,一经说定,便自起身走出百余里,本是往寻一个得力徒党,忽又说要分路,井还要二贼另走新蔡这一面绕回。二贼把这两个首恶奉如天神,自然照办。
本来也可无事,偏巧去年奚能因见贼党骄狂,话不投机,一怒而去,走前代金标吹了几句,警告二贼:“为人做事须要光明,不可阴谋暗算,平白丢人。”并说:“你们不听良言,我已置身事外,不再过问。”二贼对于奚能还是尊重,不敢得罪,当时挽留不住,知其脾气古怪,只得送走,还说了两句好话,没想到刚和恶道分手,走不多远,便与奚能相遇。二贼人本狡猾,野心又大,近来觉着尉迟天生威势越盛,谁也不是他的敌手,将来如成大事,难免受制,想在暗中多结交几个和他相等的死党,这次亲接恶道,一半便因听出双方昔年曾有过节,意欲乘机结纳,暗用权术,使得双方势力相等,自己却在当中操纵,尽量利用,免得尾大不掉,反客为主之故,常时想到奚能虽有脾气,人却刚直阳分,上次与天生口角而去,本就不舍,难得无心路遇,自然不肯放过,再三婉言劝说,请其同回。不料奚能早想与之绝交,只为相识在前,二贼礼遇优厚,无可借口,闷在心里,每一想到,便觉自己为了一点虚情虚礼,便做有钱恶贼鹰犬,几乎伤害善良,心生内愧,上月恰又遇到一位老友,谈起一事,越发激动义愤,如非不好意思翻脸,那事二贼又因出世得晚,不曾与谋,此时相遇,业已动手,如何还肯同去?非但神情冷淡,反朝二贼警告,双方闹了一个不欢而散。
事又凑巧,二贼另带有三个凶贼做一路,双方会面之时,三贼正去黄庄寻一同类,落在后面,奚能离去,方始赶回。一行共是八人,绕往黄庄的三贼,乃邮山四害中的大害夜游花老媳娥、女贼巴笑桃,三害毒手蛟时应,四害左铜锤宿和,均是江湖上有名恶贼一二害八大王陈保已死。三贼因在无意之中听黄庄一个老同党谈到郝金标的武功为人,想起此是二贼仇人,便留了心,打听得十分详细。唐、陆二贼本在途中等候,自高身份,没有同去。见面一谈,听说奚能那等不讲交情,二恶陈保又死在老北极门人的朋友之手,不由激怒,便朝二贼怂恿,就便由三贼出面往寻金标一试,看看奚能所说真假。
二贼先因前派两个同党,借着送帖订约往探敌人深浅,一个被人割去双耳,身受重伤,无颜回山相见,只在中途另托一友人代为回信,等到得信派人往接,业已伤发气愤而死,另一个更是音信全无。心疑奚能所说不假,平日江湖上探得的话未必可信,也许金标老谋深算,故意不露锋芒,又未遇到强敌,本领并未全使出来,对头多少年来不曾失风,必有原因,那年讨镖时,明知埋伏重重,孤身深入,始终从容应付,毫无惧色,临去又连冲几次关口,听同党中能手说,功夫虽不算到家,多半还有未尽施展之处,否则哪有如此大胆?身是主体,丢人不起,始而力主慎重,后见三贼非去不可,同时勾动旧恨,觉着此时如把仇人擒回山去,岂不体面?于是商定,路过窥探,果如所闻,人在田里,相机下手,稍不顺手便即回山,免得耽误正事,真要上前,一齐动手,便同寻来。
郝家的田相隔官道虽近,除却大队车马,常人都喜抄近,绕走小路,这时恰当行人稀少之际。群贼掩到当地,日色业已偏西,金标夫妇业已准备回去。群贼见只老夫妇二人,三面田野里空荡荡的并无人影,下手正是机会。越发胆壮,为防对方喊人,分两路绕将过去。金标骤出意料,先虽听出一些响动,还当左近村童淘气,或是狗灌田鼠之类骚动,跟着便中当头三贼诱敌之计,等到警觉,业已陷入重围。金标夫妻虽有一身武功,到底年已衰老,郝妻本领更差,为助丈夫对敌,猛扑上前,金标后面来贼虽被扑到,未遭暗算,人却为贼所杀。因是情急拼命,那贼耳朵也被抓裂,受伤不轻,不是同党抢救得快,将郝妻杀死,几乎同归于尽。
金标见老伴送命,越发情急,只为贼党上来口发狂言,要金标乖乖的跟他同走,否则来人甚多,便要杀个鸡犬不留。一时想错了念头,以为贼党未由村口直入,单这一面便有这多,当作真话,惟恐连累村人遭殃,两小弟兄本领虽已学成,到底寡不敌众,何况由去年起,耳闻贼党那么厉害,决非老少三人所能一拼,又在怒火头上,神志已昏,心中顾虑,竟忘了出声呼喊,等到想起来贼如此凶恶,不使自己人知道只有更糟,业已无及,只喊得两声,人已倒地。
群贼先本想把金标生擒回去凌辱惨杀,不料金标虽然吃了年老的亏,武功仍有根抵,又当情急拼命之际,七八个照面过去,群贼反被打伤了两个,金标也被暗器打中,仍能忍痛相拼,越杀越勇。唐、陆二贼见金标本领虽不似奚能所说那么厉害,与江湖上传闻相符,心胆越壮,但见敌人仍非易与,只凭一双空手,纵横飞舞,以一敌众,打了一阵,贼党反被伤了两个,唐贼肩头也受了一点轻伤,再要不成而退,本来面目已被看破,这人先丢不起,知道生擒不易,立时发令往死里打。先因为首二贼一意生擒,群贼讨好,许多顾忌,出手均非制命之处,被金标看破,方始勉强应付,否则单是为首二贼,金标赤手空拳也早吃亏,何况这多恶贼,邮山四害轻功又好,连想且战且退都办不到。等到群贼不管死活乱杀上来,势如狂风暴雨,内中又无一个弱手,如何能当?刚被时应一铁鞭打中肩臂,一声怒吼未喊出,夹背心又挨了宿和一铜锤,当时倒地不起,晕死过去。
二贼正要想将人头斩下,带回山去,忽听一声断喝,眼前寒光连闪,那准备斫头的四害宿和首先翻身栽倒,同时一股急风带着一条人影,由斜刺里凌空飞来。女淫贼大害巴笑桃虽是个老妖怪,年已五十将近,还是那么淫荡凶残,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男装,本领却是不弱,眼力更高,一看来势,便知是位剑侠中人,首朝为首二贼打了一个暗号,当先窜将出去。另外四贼,一个早被金标一掌震伤脏腑,死在地上;一个受伤不重,也看出来势不妙,口中呼哨,随同另外两贼分头逃去。
来人正是单鸢,刚由祁连山探敌回走,来寻金标等老少三人商计,途中听说三人在家甚是安静,还觉去年走时没有料中,谁知就这相差片刻之间,金标夫妻竟为恶贼所杀!正顺大路,想往前村绕去,就便查探昨日途中所闻之事,相隔也只十来丈,猛瞥见道旁隔着一片树林土沟的田野中有白光闪动,行家眼里,一望而知那是刀矛之类映着斜阳闪光所致,心方一动,又听远远怒吼了一两声,一看正是郝家田地,喊声“不好”,忙即飞身越沟而过。刚刚赶到群贼动手的一片疏林之中,便见金标倒地,一贼拿起钢刀正待斫下。急怒交加,迫不及待,扬手一支小箭飞将过去,先将四害宿和杀死,人也跟踪飞扑过去。
本想追贼,因见金标手动了一下,还当未死,身边又带有极好伤药,好在这班贼党落在自己眼里,无异网中之鱼,迟早全数伏诛,念头一转便停了下来。仔细一看,金标内部重伤,已无生理,同时在腿上发现一支暗器,正是昔年诸位英侠到处搜索、曾经残杀许多善良的老女淫贼巴笑桃所用暗器蝎子钩,虽然无毒,一被打中,不残废也差不多,凶恶已极,初来匆匆,邱山四害心中有病,出门照例不大显露本相,女淫贼又是男装,不与对面动手看不出来,心想:人死不能复生,勉强救转,不过多延数日寿命,反增苦痛。一时激怒,恐这三个逃窜多年、穷搜不见的邮山余孽又被溜走,看逃贼那等机警,见面连手都未交便自逃走,分明深知自己底细,就许连贼巢都不回转,又往别处隐藏,再寻他们踪迹便非容易。想到这里,更不怠慢,忙即跟踪绕路追去。
哪知女贼机警绝伦,虽未认出单鸢面貌,看那来势,便知苏门诸隐士之一。逃得又快,轻功又好,一到外面,便料群贼必要跟了同逃,这等逃法必被敌人追上,同归于尽,猛生毒计,一面急于逃生,一面又爱上唐、陆二贼年轻,最心爱的四害宿和业已送命,剩下三害时应,既嫌自己年老色衰,还要吃醋,正好借刀杀人,使后逃同党做替死鬼,否则敌人只一追来,无论逃得多快,也被追上。两路分逃,尚恐敌人杀完一面又杀一面,难于逃生,如何合在一起?百忙中,先朝二贼悄悄警告,非但不曾逃走,反倒退将回来,掩向道旁土沟草树丛中。
后逃三贼起步较迟,又都带一点伤,逃得较慢,逃到路上一看,男女三贼已不知去向,那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再往前去,两旁都是坡陀草树,事前原曾约好,万一有什不测,先走的人可往前面林中相会,彼时曾笑唐贼本领不差,到底有身家的人,样样胆小,果然发生此事,忙同赶去。可笑三贼,就这样都逃不脱,反因共总相差不多时地,先逃的人便是会飞,也不会没有影迹,回顾敌人不曾追来,虽料不是寻常,到底不曾对手,对头又只孤身一个。内中时应首先想起来去路上女淫贼常时勾引唐鉴,双方眉来眼去,任意调笑,女贼淫凶无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近来彼此失和,莫又变心,出什花样?首先激发妒火,喊住二贼,待要回身窥探。
没料到单鸢早知贼党逃路,还未看出女淫贼那等狡猾,见人不能救转、跟踪追出,已快由斜刺里田野中绕向前途,再反身追来,不论群贼如何逃法,均可挨个杀将过去,三贼便不回身,也难保得性命。双方一来一去,同时起步。
女淫贼恰在暗中看去,正嘱咐唐、陆二贼往相反一面一同绕路逃走,瞥见时贼停步想要回转,此时如不再用阴谋害人替死,也许中途被旁边树林错开,相机分逃,保得残生,女淫贼偏想前面三贼替死。同时唐、陆二贼一听苏门山中隐侠便吓了一身冷汗,当时警觉,一样心毒,哪还顾什同党和女淫贼的安危?唐鉴再朝女淫贼假意献媚,借着感谢为由,顺手搂了一下。女淫贼巴笑桃早爱二贼财势年轻,色令智昏,悄说:“他三人真个可恶!如被反身赶来,只有都死。你两弟兄快些先逃,我迎上去,乘着强敌业已绕往前面,有草树挡住,我不像他们那么蠢,将其支开,拼冒点险,设法掩逃回来,免得你们受害。”说时,见二贼满脸感激之容,越发高兴,自恃机警,匆匆说完,便借草树隐身,迎上前去,一面连打手势,催前面三贼急速回身向前逃走。三贼见她孤身追来,哪知女贼心毒?全部照办,重又顺大路逃去。
女淫贼回顾身后二贼,已早在分手时逃走,陆升云不知去向,唐鉴正借来路土崖掩身飞驰,逃得极快,人影接连两闪便自不见,始终头也未回。侧面小路上先有一身材矮小的路人正往官道这面走来,在树影中略一隐现,也未再见,当时不曾留意,正想看前面三人是否遇敌,自己如何逃法,忽然想起二贼也是分路逃走,并无一个等候自己,心中一动,暗忖:生平淫凶阴毒,由十几岁起,阴谋杀害的少年男子不知多少,如今人老珠黄,唐、陆二人,山中堆满金银,人又年轻美貌,姬妾甚多,怎会看我得起?我为他们冒险引敌,他们头都未回,全无留意,莫要一生惯用心机,愚弄他人送命,如今却反害了自己。他们如无恶意便罢,如想叫我一人替死,他们也休想保活命!牙齿一咬,刚要回身逃走,忽听身后哼的一声,回看正是方才所见那人,就这稍微寻思转眼之间,来人竟会到了身后,又是一个女子改装,便知踪迹已被看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女淫贼心凶手辣,动作极快,更不怠慢,扬手便是一刀,同时右手蝎子钩也自发出。哪知她快,敌人比她更快,本领更高,刀斫过去,对方避都未避,竟伸空手一把抓住。百忙中只觉左手一震,随着敌人握刀一抖之势,膀臂震得又酸又麻,身子一歪,暗器也全打偏,紧跟着,随同敌人一抖一拧之势,虎口立被震破,那力气之大简直出奇,从所未见。这一惊真非小可,慌不迭松刀纵起想要逃走,业已无及,一股掌风过处,右膀先被打折,奇痛攻心,刚“暖呀”一声,人便倒翻在地,不能动转。
前面三贼逃出不远,便遇单鸢拦住去路,只一照面便打伤了两个,因是恨毒这班恶贼,上来便下杀手,只留了一个活口。勿匆拷问,刚刚问明经过,得知郊山四害已去其三,只剩女淫贼巴笑桃尚在后面,便将那贼随手杀死,正要赶将过来,那位男装女侠业已提了女淫贼赶到,同往前面树林深处。双方本来相识。这位老女侠,正是善法寺寺后少女的师父。单鸢昨日途中便听一老友谈起,曾见一个女扮男装,看去不过三十来岁、貌相清秀、头发却已全白的矮子,在当地一带往来,并曾向人打听金标父子平日为人、新近有无人来寻他等语,便疑是她,果然料中。
双方合在一起,才知这位老女侠,连那疯人父女,业已移居隐僻之处,因有一事来此访问,当日准备往善法寺与智明见上一面,令其转告单鸢等诸侠,便自起身。不料这一离开,恰被群贼乘虚而入,杀了金标夫妇。先还不知此事,临快到前,巧遇唐、陆二人在小路口上商计分头逃走,虽只匆匆听得几句,已知大概,因听说前面女淫贼是郊山四害中的首恶,越发激怒,以她本领,杀死二贼本极容易,但恐此时一死,山中瓦解,万一群贼分头逃遁,难于搜索,故意纵令逃走,掩将过来,将女贼打倒擒住,问明罪状除去。这次由当地经过,本受智明之托,就便和龚勤见上一面,自己也想看看郝济,不料多了四具贼尸,尚要掩埋,再经单鸢一说两小兄弟的为人和近来的功力,本来形迹不愿人知,连在当地往来了两三日,业已几乎被人看破,幸而都是自己这面。为恐泄漏机密,便托单鸢转告来意,自在林中灭迹,连姓名也请暂时隐起。
单鸢想起金标夫妻死尸尚在田里,村人还不知道,恐为野狗所伤,匆匆分别,寻到当地,只剩两具贼尸,遥望村中,灯火上映,知已抬走,忙又赶到郝家,说了大概,一面帮助办理二老身后之事,一面考问二人功力。这一来,借报父仇为名,越发可以提前,在郝家住过初七便同起身。两小兄弟照师父所说安葬二老之后,赶往善法寺中相见。这时已是端阳节边,郝济心情自然悲痛,一听可以提前前往,恨不能当时手刃亲仇,日夜都在盼望,用功苦练更不必说。
单鸢自从二人到了庙中,先后出去两次,都极匆促,回来至多住上半日,和智明密谈一阵便即起身,郝济每次探询,均说:“你不要忙,事情也许还有变化。”这日由外归来,对二人说:“唐、陆二贼逃回山去以后,知与苏门隐侠狭路相逢,同去男女六贼全数伏诛。还不知道我们故意放走,只当心机巧妙,全仗女淫贼巴笑桃做了替死鬼才得逃生,先颇胆寒。尉迟天生听说路遇强敌,因二贼从未见过我们,只听女淫贼一说,问知二贼逃走甚快,同行六贼无一生还,命人往探,也未发现死活痕迹,事隔一月,各路探报均无异兆。天生低头寻思了一阵,只说无妨,并无表示。
“跟着,恶道石凌霄师徒赶来,谈起前事,和天生密谈了一夜,次早对二贼说:‘苏门隐侠,如今只有两人尚在人间,可是这十年来,也只传说郊山四害为这两人追逼,隐名改姓,到处逃亡,甚至月前和我见面。因是初交,均未先说他的真实名姓,等我答应来此相会,方始向我告罪,说他受了仇敌追逼,许多苦处,便对你两弟兄,也是近两月来方始明言底细,要我原谅。老二早为敌人所杀,下余男女三位,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见了敌人竟不战而逃,如我料得不差,不是单鸢便是岳半斧,这两个强敌虽极厉害,到底人少,再说我们也怕不了那许多。不过这两人虽已十来年不听提起,邙山四人被迫逃窜,说得敌人如影随形,几次九死一生,和鬼怪一样,逃到哪里追到哪里,也是传闻,我和他们见面时忘了细问,不足为凭。此外谁也不曾遇上。我料他们除对邙山四人仇恨太深,遇上决不放松而外,业已年老收手,不再多管闲事,否则你两人虽然有人替死将其引走,逃得巧妙,凭对方的本领,怎么也有一人被他追上,怎会一个不曾遇上?同行六人,我料必死无疑,分明他那意思只为报仇,所以连死尸都不顾,也未惊动村人,便追了下来,虽然事情多半与我们无关,到底不可不防。依我之见,这两处山寨最好并在一起,这里稍微留下两人,假装山民作为耳目,将好一点的房舍,连同大寨全都拆去,并往小函谷中,索性销声匿迹,养精蓄锐,待机而动,要强得多。好在你那仇人已被杀死,又是一个退隐多年的人,相隔约会不远,未必把人约好。就令约有多人,照你所说,不过是个江湖武师,剑侠中人未必有什交往。即便约得有人,为主的一死,也必知难而退。算他留有两个徒弟,济得什事?斩草除根固是应该,如其为此多生枝节,有害无益。等迁往小函谷中布置停当,随便派上几人前往除根,不比眼前虚张声势,树大招风,强得多么?’
“二贼一则有些情虚,又因这两个老贼同一心意,业已商定,不便违抗,当时答应,立变预计,发出急令,限一月内把蒙山贼巢全部结束,留下几个耳目,余均赶往小函谷老巢会合。一面准备派出几个能手,在七月底边去往郝家斩草除根,不问留下什么子女门人,一体全杀。因金标一死,越觉奚能所说不是真活,派去的人又是三个好手,一点未把你二人看重,也不认得。你家此时虽然无人,终恐连累周家和别的村众。因这两个首恶的生日恰都在七月中旬,在此期前赶去一举除害,便恐误事,还要分出人力去往郝家守候,许多不便。本来就要命你二人提前起身,去与几位前辈高人会合,先把敌人近年特制的一件火器盗到手中,同时我们所约的人也都来到,正好一举成功。不料日前得信,智明师徒虚实已被仇敌探知大概,此时与斗,顾虑甚多,再说人也未齐,郝济在此也有不妥,为此匆匆赶回。
“过了明日端阳,你们便要起身,身边带有我两封书信,先往灵宝附近崤山脚下,寻一姓胡老人,将信交他一看,自会指点地方。你二人照他所说寻去,再照我所说行事。第二封信备而不用,如我料得不差,那人自会看重你们,不交书信只有更好,无论出什题目,多么艰险,也要答应。不可胆怯顾虑。此事非但与此行有关,郝济更有好处。还有你二人虽已得我传授,并将大鹏十八式擒拿手学会,到底从师日浅,全靠速成,遇见真厉害的强敌,胜败难料。龚勤所练真力更是勉强,不能与所学手法相合,许多吃亏。你二人本质都好,如蒙这位老前辈格外看重,给上一粒金刚大力丹,分吃下去,在他那里养上三日,人便复原,虽不敢说无人能敌,敌人要想伤你便极难了。好在为期尚早,你们脚程又快,动身又早了十多天,我料必能如意。只是此老性情古怪,稍不投机,休想理你,千万疏忽不得。”二人闻言,连声应诺。单鸢随即指示机宜,只未说出最后所寻那人是谁;跟着又和智明商计,各自分头行事不提。
郝济、龚勤领了师命,初六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往灵宝县赶去,路上商计,小函谷贼巢便在函谷关旁深山之中,离开所去崤山脚下的土窑村只有数十里之遥,师父又有二人从未与贼对面、仇敌不会认出面目的话。此行虽有好些不曾明言,听那口气,还要深入山中窥探,共只两月光阴,准备越快越好。二人俱都心急,恨不能早日赶到,仗着所行途向均经单鸢指明,连沿途所经州县村镇歇脚之处全都开列纸上。郝济父亲一死,又将乃父积蓄取了不少,换成碎散金银,与龚勤分带身上,吃用不愁,行路方便,不消数日便赶到灵宝城外峪山脚下。先寻土窑村胡老,交上书信。
胡老是个驼老人,甚是机警,看完书信,见二人暗用三指信号,立时改容笑答:“原来是我两个侄儿,多年不见,都长成人了。这里人家穷苦,多以烧窑为业。你们城里住惯的人,就有事做,也耐不了那劳苦。难得远道而来,我当长辈的虽穷,孤身一人,供你们几个月的伙食还来得及。别的暂且不提,且在我这里住上些日,先看一看有什生理可做,再打主意吧。不过我们山里人不喜懒汉,日常多少要寻点事做,免得人家笑你,我当长辈的面上也不好看。今日不谈,等我寻点油就回来,准备天黑多谈些时吧。”
二人见胡老本在所居洞外与人同采山粮,说话甚是唠叨,也不容人回口,知其故意做作,各在一旁随口回答。仗着二人日夜练功,又都习于勤劳,手脚粗大,谁也不曾留意,反说:“胡老好福气,有此两个体面的侄儿。”胡老又向众人引见,方同走往洞内,借着取油往外面走了一转,刚一进门,便朝二人低声说道:“你师徒真个胆大!小函谷那伙恶贼的踪迹我先发现,你师父他们才得知道。这里附近住有一个洗手多年的大盗姚三虎,虽然拥有大片山地,平日并不十分横行,人却厉害,因未再犯旧恶,我也没有睬他。新近山中一些首恶聚集小函谷,连蒙山那班贼党也都引来,不知怎的,姚三虎竟被勾结了去,并在前侧两面山顶添上两处守望。表面是姚家派出来守山打猎的土人,实则是他耳目,本领也都不弱,一面故意假装有贼到他庄中扰闹,每夜都有他们的人放哨,没有根抵的生人到此,举步皆难,入山更是无望,便是无心路过,他们也要尾随在后,看出来人实是无心抄近才得无事,前日便有两个游山打猎的人一去不归。你们两人年轻胆大,千万听我的活,不可随便走动。”
二人便谈来意。胡老正在摇头,连说:“此事太难,并非是我怕事。我在此隐居多年,谁都知道,来了两个侄儿,贼党不会疑心,但像你师徒看得那么容易,你们更想三日之内便要假装打猎入山窥探,简直乱说!你想寻的那人,我虽知道一点影迹,就能引你二人前去,也恐人家不会见你们吧。”二人早知胡老是位本领高强的老前辈,闻言方觉与师父来时所说好些不符,如何无一件事不看得那么艰难。如说有心做作,所居窑洞在一土崖腰上,门外只有一尺多宽一条上下坡道,旁边还有两株大树,浓荫密茂,将窑口左近一齐遮住,不到近前决看不出,隔洞远望,谁都不曾理会,入门以前,两面都无人迹,即使有人来探,就这几句话的时间也决不会赶到,岂不多此一举?并且山民生活清苦,当此日长夜短之时,根本用不着点什灯火,话还未谈,先忙着讨这小半钵灯油回来作什?心方奇怪,忽听洞外嗤的一声冷笑。
二人料知胡老方才所说业已应验,果有强敌来此窥探,连胡老故意做作均被识破,大惊欲起。胡老业已面上变色,转身把手一摇,当先赶将出去,这才看出此老身法快极。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