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想也没多想,就道:“好,我这就去──立刻出发,我实在想见他。有一些疑问,多少年了,只有他能解。”
我决定得如此之快,很令铁天音感动,他拍了拍身边的公文箱:“这件事──”
我道:“正如你所说,这件事告一段落了,就像当年我从印度回来一样,到现在,又苟安了好些年。”
铁天音取过纸笔,写了在德国的地址。
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但是转念一想,大可以去问铁旦,何必问青年人,有很多事,小孩子是不懂的。
我也想好了,先到德国,和铁旦畅叙几日,再直接到苗疆去。
我算是最没有俗务缠身的人,想去哪里,就可以动程。可是有时,也不免有点意外。
就像这时,我和铁天音才分手不久,温实裕就找上门来,愁眉不展,好一会没开口,只是把指节骨捏得“拍拍”作响。
看他的样子,自然是有话要对我说,可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而且,我还可以肯定,他要说的话,一定是异想天开的非分之想。他这种为难的神情,多半也是伪装出来,博取我同情,希望我可以答应他的请求。
所以,我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看他可以玩出什么花样来。我就要出远门,总有些准备工作要做,我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忙着,温宝裕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仍然不开口。
过了一会,他才道:“有远行?”
我只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又过了一会,他再问:“到哪里去?”
我“哈哈”一笑,把他吓了一跳:“德国。这就动身,你有什么话,要快点说。”
温实裕这才长叹一声:“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既是不情之请,免开尊口。”
温宝裕大声道:“不情之请,是我的私语,对我母亲来说,却合理之至。”
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大是讶异,事情怎么会和他的那位令堂大人扯上关系的?
我向他望去,示意他可以进一步解释。
以温宝裕的性格而论,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他应该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了。可是这时,他在得到了我的示意之后,仍然愁眉不展。可知事情必然不寻常。
我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又一次示意他有话尽管说。他这才又冒了一句话出来:“都怪我和我舅舅多口。”
我又呆了一呆,先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舅舅,我实在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就冷冷地回了他一句:“你才参加完家族会议?”
温宝裕长叹一声:“实对你说了吧,我,我母亲,舅舅,三个人在闲谈,忽然谈起了你──”
我一扬手:“且慢。”
温宝裕的舅舅叫宋天然,我是认识的,在一桩奇事之中,宋天然曾被东西方两大阵营的特务,误会成一个神通广大之极的同行而遭到绑架,温宝裕和他闲谈,谈到了我,还可以设想。
可是,温宝裕的母亲,那位美丽而又肥胖的温门宋氏,我想绝不会在闲谈中提到我。因为我和她,虽然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但就像是两个不同星体上的生物,绝无共通之处。她也决不会在对牛黄狗宝、鹿茸虎鞭有兴趣之余,对我也有提及名字的可能。
温宝裕瞪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确然事情是这样,三个人的闲谈,提到了我。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因为很不平常,急于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宝裕也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听了之后,我呆若木鸡,足足有好几秒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千万别以为事情十分古怪、恐怖、离奇或者是刺激万分什么的,绝不,事情只不过是意外,随便我怎么设想,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回事,且听道来。
温宝裕虽然天性好动,见了他母亲就头大,可是很有中国传统,虽然不能晨昏定省,母亲大人一旦宣召,倒也不敢耽搁,立刻前往。
一到,看到舅舅也在,甥舅二人,十分合拍,一见面就说个没完,温门宋氏发话了:“别只顾自己讲话,替我想想办法。”
温宝裕这才叫了一声“妈妈”,又拍胸口,故意拍得“蓬蓬”作响,惹他妈妈心疼,捉住了他的手。温宝裕道:“有什么为难事,包在我和舅舅身上。”
温妈妈皱着眉,却不说她有什么为难的事,先问:“你认识那个姓卫的,叫卫什么的,算不算有名气?”
温宝裕一听得这样问,大出意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宋天然在一旁,大笑了起来:“那个卫什么,不是有名气──”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温妈妈立时现出了失望的神情。这时,温宝裕立刻接了上去:“他是大大有名,太有名了。”
温妈妈转悲为喜:“真的?”
温实裕和宋天然齐声道:“真的。连你也知道他叫卫什么,怎么不真。”
温妈妈仍然握着儿子的手,眉开眼笑:“那就好,叫他来替我们剪彩。”
温宝裕和宋天然两人,面面相觑,知道自己虽然不是闯下了弥天大祸,可是却也像是生吞了一枚有刺海胆,两人齐声叫:“剪彩?剪什么彩?”
那叫声之干涩,大有凄惨之音,决不悦耳,宋天然手脚自由,已经悄悄移动身子,到了门口,准备事情再进一步发展时,可以拔脚就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脱出干系,跳出是非。可怜温宝裕也正有此意,只是他的一只手,还被他的慈亲,紧紧握在手中,难以挣脱,所以他只好转过头去,望向宋天然,希望能得到救援。
宋天然看出外甥正在求助,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只是摇头,表示大难临头,也只好各自飞了。
温妈妈却兴致勃勃,道出了前因后果。
事情原来是这样:温家三少奶奶和一班志同道合,身分地位相等的女性,开办了一个“少年芭蕾舞学校”──接近三百磅的温三少奶,和芭蕾舞发生关系,这就已经是匪夷所思之事。
(温宝裕为他母亲辩护:“我妈妈年轻时,一样苗条漂亮得紧。”)
这个学校的规模,当然不是很大,可是一班女性,办事认真,有一个开幕仪式,一干人商量,要找一个名人来剪彩,温三少奶拍心口,说她交游广阔,由她负责去找剪彩的名人。
答应了之后,才发现要找名人剪彩,还真的不是容易的事,眼看开幕日子越来越近,名人还没有着落。偶然想起了我,若是当时,宋天然和温宝裕说一声:“谁知道那个卫什么是什么人”,他就没事了。可是他们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下文,大大为我吹嘘,温三少奶自然大喜,有“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
当时,这一段经过,温妈妈只说到了一半,她的兄弟宋天然,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温宝裕心中一且声叫苦,但是却走不脱。
温妈妈最后下结论:“你去对他说,叫他来一趟,会有利市封给他。”
温宝裕抽出被他妈妈紧握的手来(因为他手心手背都在冒汗,所以起了滑润作用,摩擦力减弱,这才容易把手抽出来了──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可以涉及物理学),用十分真挚诚恳的声音道:“妈,他不会来的。”
温妈妈大怒:“你都未曾对他去说,怎么知道他不会来?越大没有孝心,小小事情叫你去做,就推三搪四。”
温宝裕的声音更诚恳,几乎没有声泪俱下:“妈,我和他熟,知道他不会来。”
温妈妈更怒:“你和他熟,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那样出风头的事,报上都会有得登,他会不来?快去告诉他日子、时间。”
温宝裕急得满头大汗,叫了起来:“这种事,叫我怎么向人家开口?”
温妈妈叱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不应该互相帮忙吗?不然,算什么朋友?”
温宝裕知道,和他的令堂大人是说不明白的了,所以他不再推搪,只是道:“好好好,我去说。不过人家不肯来,我可不能把人家绑了来。”
温妈妈笑了起来,如子莫若母,她焉有不知自己的儿子是小滑头之理,只笑了三声,就沉下了脸:“你别耍花样,根本不去说,却回头对我说人家不肯来。你非得替我去说,哼,叫那个卫什么来剪彩,总不成要我亲自出马。”
温宝裕大吃一惊:“不必不必,我去说我去说。”
温宝裕答应了“去说”,才得以脱身──那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说,盼望事情可以有转机。
几天之前,他还对妈妈说:“别找那个卫什么了,他没有什么名气,找一个电影明星多好。”
温妈妈笑嘻嘻地指着儿子:“我和所有人说了,人人都说这个卫什么有名,又很难请到,说我的面子大,你一定要请到他,别出花样,要是说好了人不来,我面子尽失,怎么见人?要自杀了。”温妈妈说要是我不去剪彩,她大失面子,会得自杀,人人听了,都知道她绝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温宝裕是她儿子,听了之后,感受和别人大不相同。
当时,他把经过向我讲完,摊开双手,一脸苦恼,望定了我,鼻尖和额角上,都有汗水渗出来──那真是假不了的。
我想象力再丰富,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简直难以形容,无法分类,所以我才呆了三五秒钟之久。
接着,我轰笑起来,大声叫:“我提议你替令堂去一次英国,去请玛哥芳婷来,比我适合多了。”
温宝裕仍然苦着脸:“好提议,可惜时间来不及了。开幕的吉时,就在一小时之后。”
我用力一挥手,不准备再理睬他,温宝裕展开游说:“若是她老人家再度光临府上,只怕你也不会欢迎,倒不如跟我去走一遭,不过是一举手之劳。”
我大喝一声:“别浪费唇舌了,我不会去。”
温宝裕约有一分钟之久,没有出声,我已经可以出门了,把老蔡叫出来,有一些事要吩咐他。老蔡一出来,看到温宝裕这副样子,就吃了一惊。
老蔡对温宝裕并没有好感,可是这时,温宝裕的情形,实在令人同情,所以老蔡忙道:“小把戏,怎么啦?”
为了“小把戏”这个称呼,温宝裕就曾和老蔡发生过不少冲突。老蔡是扬州人,“小把戏”是对小孩子的亲昵的称呼,可是温宝裕却不懂,一直以为那有侮辱性。这时,他却再不计较,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救星,一把扯住了老蔡:“小把戏大难临头了。”
老蔡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我,竟大有相信的神情。我忙道:“别听他胡说。”老蔡还来不及有反应,温宝裕把他拽得更紧,看来他也真着了急,语带哭音,一面还顿着脚,说出了一连串我听了真是不能入耳,但是老蔡听了却大是动容的话来。他道:“蔡老伯,这次我遇到了难关,过不去,只有死路一条。我死了倒不打紧,可怜我那身重三百磅的老娘,必定痛不欲生,再也活不下去,一尸两命,人间惨事。只要他肯帮我,抬一抬手,我就能过这个难关。”
老蔡在温宝裕说的时候,又摸他的头,又拍他的背,看来同情之极,同时,又向我怒目而视。
等温宝裕说完,老蔡斜睨着我,连声冷笑:“小把戏,是什么事,老蔡替你去办,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闯,辣块妈妈,皱眉头的是王八蛋。”
温实裕哭丧着脸:“不成啊,这事,还只有他一个人做得成。”
老蔡转过头数落我:“怎么啦,多少不相干的人的闲事,你都没少管,自家小把戏的事,你倒不管了。”
老蔡要夹缠起来,世上没有人可以弄得他明白。我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挥拳把这一老一少两人,一起打昏过去,然后离开。等他们醒过来时,什么芭蕾舞学校开幕吉时也早已过了,我绝不信会有什么人因我不到场剪彩而死于非命。
我不单是这样想,而且真准备这样做。
我把这一段经过,写得如此之详尽,是由于想说明,我本来确然不愿去剪什么劳什子的彩的,但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也正因为有了变化,所以才使这个故事,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偶然的一个决定,一念之差,可以使许多事起改变。
温实裕十分乖觉,他可能看穿了我的心意,所以不等我挥拳,先后退了几步来,他说我当时一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表情,目露凶光云云。
老蔡还在仗义发言:“小把戏再不好──也是自家人,就不肯帮他一把?”
就在这时,楼上书房中,电话声响起。
那电话知者甚少,没有人打来则已,一有人打来,就一定是关系密切的人。
所以我闷哼一声,转身向楼梯上窜了上去,温宝裕接着跟了上来,我用力关上了书房的门,将他屏诸门外,不理会他在门外发出了一下又一下的惨叫声。
按下电话掣,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然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她十分兴奋地告诉我:“我发现,那直升机上的通讯设备,性能绝佳,可以和二百公里外的无线电台联系,接通国际长途电话,现在我在蓝家峒,可以和你通话,清楚不清楚?”
有了这样的方便,我也十分高兴:“清楚,不但可以听到你的话,还可以听到猴子叫。”
白素又叫:“红绫,过来,你爸爸和你讲话。”
过了几秒钟,才听到红绫不情不愿地叫了我一声,还不等我说话,她发出了一下猴子叫,声音已分明远了开去,接着,便是白素的一下责备声:“这孩子。”
我想起这些日子来所想到的,杂乱的一些事,想趁机对白素说,可是事情又十分复杂,不是电话里所能说得明白的,所以我只是说了一句:“别太勉强地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白素这时有了反应,而且十分强烈:“那怎么行?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白素在这样说了之后,又迟疑了一阵,这才长叹了一声,可知她在这方面,遇到了不少困难,这正是我担心的情形。我只好再次道:“不要太勉强她了。”
白素的声音中十分无可奈何:“只听说慈母严父,我们怎么调转来了?”
她竟然这样说,我更是吃惊,忙道:“万万严不得,别忘了不久之前,她还是野人。”
白素又叹了一声,忽然问:“你那里有什么怪声?”
我道:“温宝裕在书房门外惨叫,他要我为他妈妈开办的少年芭蕾舞学校去剪彩,我没答应他。”
白素听了,也骇然失笑:“怎么给他想得出来的,不过,还是去一次吧,没有他,我们找不回女儿来。”
这时,门外的温宝裕又是一下嗥叫,听来的确也颇为感人。
我叹了一声:“好,我去一次。素,记得,别太勉强红绫,我有事到德国去几天,直接来找你──是不是通过陈耳,可以找到你?”
白素道:“是,德国方面──”
我大声道:“去看我少年时的一个同学──”
白素也时时听得我说起少年时的情形,她立时说出了几个人名来,等她说到“铁蛋”的时候,我道:“对了,就是铁大将军。”
铁大将军的名头,当真是非同小可,连白素在那么还听到了,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
我又道:“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见面详谈,这就要出门了。”
白素又叹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欲言又止。我知道那一定是由于红绫抗命,不肯听从她编排的“学习日程”之故,所以,又重复了一下那句话。
白素道:“这孩子,聪明才智,真是上上之选,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可以的。”
我提高了声音:“我倒宁愿她笨一点,生儿愚且鲁,两代上下都幸福。”
白素再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就是不想自己的孩子不如人。”
我大叫起来:“红绫哪样不如人了?她比任何女孩子可爱。”
白素连声道:“好了,你去剪彩吧。”
我答应着,放下了电话,走过去打开门,却看到温宝裕已摆出了一个双膝下跪的姿势──看来,他摆这个姿势很久了,虽然明知他不会真的下跪,我还是一把拉起了他:“去吧,去剪彩。”
温宝裕一见我答应,大叫一声,跃上了楼梯的扶手,一面呼啸着,一面向下滑去──这是老蔡最讨厌的动作,所以他立时骂:“这小把戏,不成体统。”
等到我和温宝裕,到了那间少年芭蕾舞学校前的时候,居然还早了十五分钟,可是一马当先,站在门外的温妈妈,已在频频抹汗,精神十分焦急。
温宝裕碰了我一下:“看,你要是不来,急也把她急死了。”
在温妈妈身边身后的,是许多花红柳绿的女性,各种各样的语声,喧哗得叫人头昏脑胀,她们一涌而上,自顾自说着欢迎的话,我只好现出笑容,连连点头,曾上天入地的卫斯理,这时正在他毕生第一次这样的经历之中,看起来像是傻瓜。
我看到温宝裕正努力咬着下唇,在忍住笑──他要是敢笑出来,我必然打破他的头。
温妈妈把我领到办公室,各色女人又涌了进来,温妈妈大声对各人说:“我们家小宝真是能干,连卫先生这样的人都请得到。”
她总算不叫我“卫什么”了,我坐了下来,问:“可以开始了吧。”
温妈妈和一班女士,十分迷信“吉时”,所以又有七八个人齐声道:“还有十分钟。”
我只好等着,也没有话可以说,女士们自顾自攀谈,在这种环境中,真是度日如年,如坐针球,比进了一群吃人部落中还不舒服。
就在我的身后,我听到了两个女土的对话。一个道:“你家的安安也来了?不是听说她发高烧,昏迷不醒了好久吗?”
这个虽说问候,可是语气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那一个也不甘示弱:“我们家从祖上起,就没有做过缺德事,自然吉人有天相,连瑞士来的专家都说没有希望,可是几天前,就醒了过来。她爸爸说,这叫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我听到这里,转头看了一下,一位女士立时对我道:“她一醒就要出院,而且一出院,就吵着要来见你,卫先生。”
真的,我回头看一下,是无意识的行动,因为那时我无聊至于极点。
我再也想不到,这两位女士的交谈,会和我有关系。
我还未曾有反应,那位女士又道:“我和安安的爸爸,虽然都曾听过卫先生的大名,可是只当那是小孩子胡闹,所以没作理会。”
直到这时,我才问了一句:“令嫒多大了?”
那女士:“快五足岁了。”
一听到了这样的回答,我一下子呼吸不畅顺,以致想出声,却发不出声音来,脑门中“嗡嗡”作响,真想站起来就走,一生的经历再丰富,也没有比这时更尴尬的了。
口中虽然没有出声,可是在肚子里,还是骂了一句粗话:真倒霉,什么样的新鲜事,全叫在今天发生了。一个不足五成的小女孩,竟然吵着要见我。
这女孩的母亲,还说得如此一本正经,这才更叫人啼笑皆非。
我没有出声,脸色也肯定不会好看,可是那一大班女士,显然都不是很善于鉴貌辨色,尤其是那小女孩的母亲,满面笑容,热情之至:“这下可好了,等会卫先生剪完了彩,可以和我们安安见面,我们安安为了今天可以见到卫先生,兴奋得早餐都不肯吃,还打翻了一杯牛奶……”
那位女士还在继续,我已下定决心,一剪完了彩,半秒钟也不会逗留,立刻离开──事实上,这时我对于自己竟然会上了这样的“贼船”,懊丧不已,要知道,我一向是做事绝不后悔的人。
就在这时候,多半是吉时快到了,温门宋氏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眼前浮起了一片绿影──她特别喜欢穿鲜绿色的衣服。
也就在那一刻,在我身后的那位女士,大叫一声:“卫先生,看,那就是我们的安安。”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指着,还唯恐我不向她所指的方向看,竟然肆无忌惮地来推我的头。
我忍无可忍,正准备伸手在她的手背,随便拣一个穴道弹上一下,稍施惩戒。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间,我看到温宝裕,一手抱着一个小女孩,一手高举,而且人还在不住地向上跳。
他一定还在不断叫着,但是由于制造噪音的女士实在太努力,而且成绩斐然,“人声鼎沸”字,不足以形容于万一,所以温宝裕的叫声,全被淹没。他可能已叫了我好久了。
这时,引起了我注意的,是温宝裕的神情,极其迫切,他抱着一个小女孩,还要努力向上跳,挥手,来吸引我的注意,那是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一看到我见到了他,高兴莫名,又张开了口,大叫一声,伸手,指着他所抱的那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看来和别的小女孩没有什么不同,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温宝裕这样子是甚么意思,身后的那女士又拉着我的衣袖:“看,温家少爷抱的,就是我们的安安。”
我对于“她的安安”一点没有兴趣,所以一甩手,身子移动了一下。温妈妈已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下叫声:“吉时到了。”
号令一下,我身不由主,被众多女士拥簇着,走向一条绸带,原来剪彩的不止我一个,只是以我为主。接下来的事,全然由人摆布,剪刀是怎么到我手中的,如何挥剪,都不记得了,因为又乱又闹,而且不耐烦至极,等到把剪刀放回盘子上,我已几乎窒息,虽然身边还是有很多人,我也不顾一切,横肘开路,挤了出去。
在我挤出去的时候,听到那位女士和温妈妈同时在叫。那女士叫的是:“卫先生,等一等,我去找安安来见你。”
温妈妈叫的是:“卫先生,等一等,我们学校的学生,要为你表演舞蹈。”
我怎能停步,不顾一切,向外挤去,只当听不见。等到我发现自己终于到了校舍之外时,不是夸张,很有点再世为人的感觉。
我迅速奔过马路,在对马路的一根灯柱之旁站定,调整了一下呼吸。
一来,在经过刚才如斯可怕的经历之后,需要休息。二来,刚才温宝裕的动作相当古怪,一定是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他应该看到我挤了出来,自然也会来找我,要等他一等。
我作了两下深呼吸,忽然想到,如果玛哥芳婷有类似那批女士的母亲,只怕也成不了伟大的舞蹈家。
(很奇怪,这个故事第一次提到玛哥芳婷是在若干日之前,忽然就传来了她逝世的讯息,原来她在巴拿马,不在英国。)
我当然不打算等多久,至多一两分钟吧,如果温宝裕不出来,我也离去了。
而就在这一两分钟之间,事情又有了意外的变化。先是在校舍之中,响起了一下尖厉之极的尖叫声──我有经验,听得出来,不是温妈妈所发,但是效果的威力相若。
接着,又是另一下尖叫声,这一下,肯定是温妈妈所发出来的。
再接着,是许多下尖叫声,自校舍之中,直涌了出来,先是尖叫声,再是许多女士,在最前面的两位,一位是温妈妈,一位是那个女士。两人不是干净利落走出来,而是拉拉扯扯,跌跌撞撞,拖泥带水,纠缠不清地出来的。这情形,一望而知,是两个女士之间,有了不能用语言解决的矛盾,所以在她们身边的其余女士,有的动口,有的动手,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乱成了一团,很难想象还会有什么生物,能够形成这样的大紊乱。
一看到这等情景,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快逃。虽然后来想想,十分窝囊,可是当时的情形,确然叫人感到,别说是我这个区区卫什么了,就算是释迦牟尼下凡,以菩萨心肠,佛法无边,只怕也平息不了这样的纷争。
我不但想到了快逃,而且真的拔脚就奔,可是却已迟了一步,两个正在纠缠不清的女士,却有眼观四方的本领,各自发出裂帛也似的叫声:“卫先生。”
随着那一声叫唤,两位女士看来都想摆脱对手,但是都不能成功。温妈妈又在大声叫:“卫先生,你说,我们家小宝是什么样的人?”
我本来,已准备不顾一切,脱离现场,不再理会。可是一听事情又和温宝裕有关,所以我迟疑了一下──就这一个迟疑,就丧失了可以脱身的一线生机。
温妈妈已来到了我的身前,满面怒容,不住喘气。那位女士也杀到近前,一样气吁吁,可是说话十分流利,正在嚷叫:“卫先生,你见过他家小宝抱着我家安安的,你见过。见过。”这位女士的神态,简直比像章鱼一样的外星怪物还要可怕,我本来不想在女士面前失仪,但是真忍无可忍,所以发出了一下巨喝声,先把那女士的声音镇压了下来,才疾声道:“我是见到温宝裕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不知道那小女孩是什么人。”
那女士的声音只被压制了两秒钟,就宣告复活:“那就是我家安安。”
我再断喝:“是你家的安安又怎样?没有人会抢你的。”
那女士一叠声地叫:“就是有人抢,就是有人抢,叫他家的小宝抢走了。”
温妈妈一顿脚,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叫:“胡说。小宝抢你的安安干什么?”
那女士又挥着手,动作的幅度之大,一时无俩,同时还在直着嗓子叫:“有人看见了,好几个人看见了,是你家小宝,抱着我家安安,匆匆忙忙出了校门,有人看见的,有人看见。”
温妈妈还没有反击,另外有几个女士都叫了起来:“是,我们看到。”
温妈妈虽然还气势汹汹,可是却再也叫不出来。那位女士占了上风,更加手舞足蹈,嚷叫不已。这时,我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温宝裕抱了人家小女孩,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本来是极小的小事,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女士(安安的妈妈)会那么紧张。我忍不住道:“小宝抱了女孩去,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那位女士真的紧张,甚至于泪流满面,她道:“卫先生,你不知道,我家安安……才恢复……还不是十足恢复,她……唉,真叫人担心。”
说到这里,她的那种神情,虽然一样惹人厌恶,但是一想到她是出于伟大的母爱,也就可以接受了。
我安慰她:“派几个人去找一找,快把他们找回来就是了。”
那位女士还在哭,温妈妈已在吩咐女仆司机,快去找温宝裕。那时,我想,多半是温宝裕带着小女孩,去买零食吃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那么多人聚在路边,我夹在中间,实在不成样子,我也准备离去了,可是正在哭着的那位女士却道:“卫先生,你别走,我家安安真的想见你,她一醒过来,就说要见你。”
我用力一挥手,转过身去,那女士叫:“她不是一觉睡醒要见你,而是昏迷了一个多月之后,忽然醒来,就说要见你。”
我怒道:“哪有这样的事?”
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有这样的事,卫先生,如果你肯给我们几分钟,听一听,我们会感激不尽,终生感激。”
我转过身看去,看到一个中年男士,正从一辆大房车中出来,说话的就是他。这人看来有点面熟,多半是商界闻人之类。
我望着他,还未曾出声,他又道:“我叫陈普生,卫先生的大名久仰了。”
这个名字听来也很熟,我估计他的身分,自然错不了。
我仍然直视着他,不出声。
我的态度很明显:你有话,说罢,反正我也豁出去了,你们家五岁不到的安安,既然指名要见我,那我也只好听你们说几分钟。
陈普生先向那位女士(自然是他的太太)招了招手,两夫妻并肩而立,我忙道:“我相信由陈先生来说,会比较有条理。”
陈太太想提异议,但陈先生已经同意:“当然。”
发生在陈安女这个小女孩身上的事,其实十分简单,可是也有相当程度的怪异,本来和我全然无关,但却又和我有了关系。
陈先生事业有成,夫妻恩爱,五年前有了女儿,自然宝爱之极,陈安安在幸福的环境中生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两个月前,突然发高烧,以致昏迷。
这一个变故,给陈先生夫妻的打击之大,无出其右。陈先生在向我提起之时,仍然眼中泪花乱转,陈太太则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因女儿发生了变故而伤心,我十分理解──当年,我女儿神秘失踪时的情形,正是如此。
陈先生自世界各地,请了最好的医生来。可是再好的医生,也难以创造奇迹,陈安安被宣布脑部死亡,成了“植物人”,被无情地认为,再无复原的希望。
可是陈先生夫妇却不肯死心,陈太太一面求神拜佛,听到什么寺庙的神佛有灵,间关万里,都去祈求。
这样子忙乱了一个多月,陈安安了无起色,医院方面不反对陈安安留医,并且告诉陈先生,小女孩在悉心的照顾之下,一样会发育成长,只不过她没有知觉而已。
陈太太索性也搬进了医院床房陪女儿,他们经济情形许可,陈先生比较理智,可是也在哀伤的心情下,尽可能在医院陪伴妻女。
奇迹出现了。
那天晚上,夫妻两人,手握着手,望着在病床上的小女儿,欲哭无泪。忽然之间,两人同时看到小女孩倏然睁大了眼睛。
小女孩的眼睛一睁开,像是想不到在那么近的距离正有两个人盯着看,所以一下子,现出了吃惊的神情,立时又闭上了眼睛。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夫妻两人一时之间,惊喜交集,呆若木鸡,全然没有反应。
足足过了三秒钟,陈太太和陈先生,才异口同声问对方:“你看到了?”
陈太太更看到,小女孩闭着眼,但是和她是“植物人”时,大不相同,那是小孩子装睡的闭着眼,眼珠在眼皮下,有轻微的颤动。
作为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陈太太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她双手齐出,握住了女儿的一只手,喉头哽咽,叫:“安安,你醒了,你醒了,你怎么还闭着眼吓爸爸妈妈,快睁开眼来。”
陈先生在妻子的身边,不由自主发着抖,但是他立时高兴得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因为陈太太的话才一出口,小安安立时睁大了眼,眼珠灵活地转动,哪里还是什么植物人,简直比以前还要聪明伶俐,而且,她还十分可爱地现出了一个甜蜜无比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大约有好几分钟,陈先生夫妇,只是脑中轰轰作响,把女儿抱了起来,把连在她身上的那些管子全都扯掉,在病房中又叫又跳。
由于他们所发出的声浪实在太大,所以不一会,就已惊动了医院中的人,他们看到的情形是,两个大人,一个小女孩抱在一起打转,跳动,两个大人的口中,发出全然听不清,但是却一听就可以知道那是代表了欢愉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则用她的童音在叫:“放我下来,我肚子饿死了,放我下来。”
(这情形,后来我到过医院去求证,确是实情。)
医院中的人也呆住了,他们以第一时间通知了陈安安的主治医生,陈先生的一家人,和医生就在医院的门口相遇,医生阻住了他们:“不能就这样离去,我要替病人作详细检查。”
陈先生“哈哈”大笑:“你没听安安说她肚子饿了吗?安安,把那些笨医生的头切下来吃,好不好?”
小女孩叫了起来:“不好,笨医生的头一定不好吃。”
在这种情形下,医生的脸色,自然要多难看就多难看,而且,也无法阻止陈先生一家人离开。
一家三口,先去饱餐一顿,到了饭后甜品时,安安忽然现出沉思的神情──一种不应该出现在小女孩身上的成熟神情。
陈先生夫妇不禁又心头狂跳,唯恐又有什么变故发生,两人一起叫:“安安。”
安安叹了一声,抬起头来,望向陈先生夫妇,十分认真地道:“有一个人,名字是卫斯理,请带我去见他。”
小女孩的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清楚,也表示了她想见卫斯理的决心。
陈太太愕然,因为她不知道卫斯理是什么人。
陈先生也愕然,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不能肯定女儿所说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我。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也不禁大是愕然。这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情景──一个才从“植物人”状态中苏醒过来的小女孩,竟要求见我。
我作了一个手势,叙述得相当激动的陈先生停了下来。我需要设想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暂时无法作出任何结论。
陈先生于是再讲下去,他神情十分疑惑,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确然令人难解。
陈安安这个小女孩,在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后,看到父母有愕然之色,她向餐室的侍者要来了纸笔,在纸上清清楚楚写下了“卫斯理”这三字,接着,用更坚定的语气说:“我要见这个人。”
陈先生知道事情不寻常,但他当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反应敏捷:“好,今天晚了,我们先回家去,明天一早我就去进行。”
陈安安道:“要见他不容易,你要尽力。”
小安安画蛇添足,又加了这样的一句话,这就使得陈先生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诸多推搪──决定推搪,是当晚安安睡着了之后的事。
安安在睡觉之前,还重复了她的要求。而在她睡着了之后,夫妻两人,又有好一阵惊恐,他们怕女儿又不会醒过来。
然后,他们就在女儿的床边,先开始悄声地讨论。陈太太先问:“安安要见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还真的不好回答,陈先生想了一想才道:“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传奇人物。”
陈太太有她的主意:“我家安安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人?别让她去见。”
陈先生有为难之色,陈太太献计:“不是说很难见这个人吗?告诉她找不到就是。”
陈先生同意了陈太太的办法。
所以,他们并没有来找我,只当小安安要见我,是小孩的胡思乱想,他便把小安安严密看守起来。虽然小女孩一天至少提出十七八次要见我,但他们相应不理。
小女孩很乖,不吵不闹,但是陈先生夫妇,却觉得女儿太乖了──本来,小安安相当任性刁蛮,那是父母太溺爱的结果。
而自从苏醒过来之后,用他们夫妇的话来说,是乖得叫人担心,好象整个人都变了,而且,记性有时好,有时不好。由于怕她旧病复发,所以对她呵护备至。
那天,小安安翻着报纸,忽然在社团活动栏中,看到了“卫斯理将为少年芭蕾舞学校剪彩”的消息,她就高兴得大叫了起来:“可以见到卫斯理了。”
那时,由于温宝裕妈妈对我的渲染,陈太太也知道我的名字了,陈太太也是这间学校的股东,和温妈妈本来是好朋友──至于后来,会发展到了在街头恶言相向,大打出手,那是各为其子女,母爱的伟大,没得说的。
她也和丈夫商量过,陈先生由于小安安一直坚持要见我,也曾托人广泛地搜集我的数据,而我常把可以公开,有记述价值的怪异经历记述出来,所以要明白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再容易不过。
于是陈先生道:“安安非见他不可,就在那天,带她到学校去见一见好了。”
两夫妇作了决定,这就是那天剪彩之前,陈太太对我提出,她的女儿安安,要见我的原因。
本来,陈先生也配合得十分好,他算好了时间,准备来会合,以了解何以女儿一定要见我的原因。
却不料等他来到时,情形却已发生了变化:温宝裕带着陈安安,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听陈先生说这段经过,他大约用了半小时左右,温妈妈的手提电话不断在运作,仍然没有温、陈两家第二代人物的消息,温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断走动,一身肥肉,抖着如同果冻,看来,若不是陈安女年纪太小,她准会倒咬一口,说她的小宝是被陈安安拐走的。
我绝不担心温宝裕和陈安女,我知道,温宝裕的离去,一定有原因。他在抱着陈安安离去之前,曾向我作了几个手势,可惜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反倒是陈先生的叙述,令我呆了半晌,甚至不敢正视他们夫妻两人。
因为我所想到的念头,怪异莫名。
我想到的是,那个在医院中醒过来的“植物人”,不是他们的女儿。
这种情形虽然怪异,但是在我的经历之中,倒绝不少见,这种情形是,不知道什么人的记忆组(灵魂),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
这个记忆组,一定是属于我的一个熟人的,所以她才急切地要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