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在厄泼克劳斯余下的时间只有两天了,完全是在大宅里度过的。她满意地发现,她在那里极为有用,既是个离不开的伙伴,又可以帮助为将来做好一切安排。若不然,默斯格罗夫夫妇处于如此痛苦的心境,要做这些安排可就难了。
次日一早,莱姆就有人来报消息。路易莎还依然如故,没有出现比以前恶化的迹象。过了几个钟头之后,查尔斯带来了更新、更具体的情况。他倒挺乐观的。虽不能指望迅速痊愈,但就伤势的严重程度而言,情况进展得还是挺顺利。说起哈维尔夫妇,他怎么也道不尽他们的恩惠,特别是哈维尔夫人的精心护理。“她还真是什么事也不留给玛丽干。昨天晚上,我和玛丽经她劝说,很早就回到了旅馆。今天早上,玛丽又歇斯底里发作了。我离开的时候,她正要和本威克舰长出去散步,他希望这对她会有好处。我有些遗憾,前一天没有说服她跟着回家。不过说实话,哈维尔夫人什么事情也不留给别人干。”
查尔斯当天下午要回到莱姆,起初他父亲也有点想跟着他去,无奈夫人小姐不同意。那样只会给别人增添麻烦,给他自己增加痛苦。后来提出了个更好的计划,而且照办了。查尔斯让人从克鲁克恩赶来了一辆两轮轻便马车,然后拉回了一个更管用的家庭老保姆。她带大了所有的孩子,并且眼见着最后一个孩子(那位玩心太重、长期娇生惯养的哈里少爷)跟着哥哥们去上学。她现在还住在那空荡荡的保育室里补补袜子,给周围的人治治脓疱、包包伤口,因此一听说让她去帮助护理亲爱的路易莎小姐,真是喜不自禁。先前,默斯格罗夫太太和亨丽埃塔也模模糊糊地有过让萨拉去帮忙的愿望。但是,假若安妮不在的话,这事儿就很难确定下来,不会这么快就被发觉是切实可行的。
第二天,多亏了查尔斯·海特,他们听到了路易莎的详细情况,这种情况有必要每二十四小时就听到一次。他特意去了一趟莱姆,介绍的情况还是令人鼓舞的。据信,路易莎神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所有报告都说,温特沃思舰长似乎在莱姆住下了。
安妮明天就要离开,这是大家都为之担忧的一桩事。“她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相互之间谁也安慰不了谁!”大家如此这般地说来说去,安妮心里明白他们都有个共同的心愿,觉得最好帮他们挑明了,动员他们马上都去莱姆。她没遇到什么困难,大伙当即决定要去那里,而且明天就去,或者住进旅馆,或者住进公寓,怎么合适怎么办,直待到亲爱的路易莎可以挪动为止。他们一定能给护理她的好心人减少点麻烦,至少可以帮助哈维尔夫人照应一下她的孩子。总而言之,他们为这一决定感到欣喜,安妮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高兴。她觉得,她待在厄泼克劳斯的最后一个上午,最好用来帮助他们做做准备,早早地打发他们上路,虽说这样一来,这大宅里就冷冷清清地剩下她一个人了。
除了乡舍里的小家伙以外,给两家人带来勃勃生气、给厄泼克劳斯带来欢快气息的人们当中,现在只剩下安妮一个人了,孤单单的一个人。几天来的变化可真大啊!
路易莎要是痊愈了,一切都会重新好起来。她将重温以往的幸福,而且要胜过以往。她痊愈之后会出现什么情况,这是毋庸置疑的,而在安妮看来,也是如此。她的屋子虽说现在冷冷清清,只住着一个沉闷不乐的她,但是几个月之后,屋里便会重新充满欢乐和幸福,充满热烈而美满的爱情,一切都与安妮·埃利奥特的境况迥然不同!
这是十一月间一个昏沉沉的日子,一场霏霏细雨几乎遮断了窗外本来清晰可辨的景物。安妮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沉思了一个钟头,这就使她极高兴听到拉塞尔夫人的马车到来的声音。然而,她虽说很想走掉,但是离开大宅,告别乡舍,眼望着它那黑沉沉、湿淋淋、令人难受的游廊,甚至透过模糊的窗玻璃看到庄上最后的几座寒舍时,她的心中不由得感到十分悲哀。厄泼克劳斯发生的一幕幕情景促使她十分珍惜这个地方。这里记载着许多痛楚,这种痛楚一度是剧烈的,现在减弱了。这里还记载着一些不记仇隙的往事,一些友谊与和解的气息,这种气息永远不能再期望了,但却是永远值得珍惜的。她把这一切都抛到后面了,只留下这样的记忆,即这些事情的确发生过。
安妮自从九月间离开拉塞尔夫人的小屋以来,从未进入过凯林奇。不过,这也大可不必。有那么几回,她本来是可以到大厦里去的,但她都设法躲避开了。她这头一次回来,就是要在小屋那些漂亮别致的房间里住下来,好给女主人增添些欢乐。
拉塞尔夫人见到她,欣喜之余还夹带着几分忧虑。她知道谁常去厄泼克劳斯。然而幸运的是,要么安妮变得更丰润更漂亮了,要么拉塞尔夫人认为她如此。安妮听到她的恭维以后,乐滋滋地把这些恭维话同她堂兄的默然爱慕联系了起来,希望自己能获得青春和美的第二个春天。
她们一开始交谈,安妮就觉察到自己思想上起了变化。她刚离开凯林奇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思忖一些问题,后来她觉得这些问题在默斯格罗夫府上没有得到重视,不得不埋藏在心底,而现在却好,这些问题都变成了次要问题。她最近甚至不想她的父亲、姐姐和巴思。她对厄泼克劳斯的关切胜过了对他们的关切。当拉塞尔夫人旧话重提,谈到她们以往的希望和忧虑,谈到她对他们在卡姆登街租下的房子感到满意,对克莱夫人仍然和他们住在一起感到遗憾时,安妮实在不好意思让她知道:她考虑得更多的是莱姆和路易莎·默斯格罗夫,以及她在那里的所有朋友;她更感兴趣的是哈维尔夫妇和本威克舰长的寓所和友谊,而不是她父亲在卡姆登街的住宅,不是她姐姐同克莱夫人的亲密关系。实际上,她是为了迎合拉塞尔夫人,才无可奈何地对那些她本应特别关心的问题,竭力装出同等关心的样子。
她们谈到另外一个话题时,起先有点尴尬。她们必然要谈起莱姆的那桩事故。前一天,拉塞尔夫人刚到达五分钟,就有人把整个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了。不过她们还是要谈及这件事,拉塞尔夫人总会进行询问,总会对这轻率的行为表示遗憾,对事情的结果表示伤心,而两人总会提到温特沃思舰长的名字。安妮意识到,她不及拉塞尔夫人来得坦然。她说不出他的名字,不敢正视拉塞尔夫人的目光,后来干脆采取权宜之计,简单述说了她对他与路易莎谈恋爱的看法。说出这件事之后,他的名字不再使她感到烦恼了。
拉塞尔夫人只得镇静自若地听着,并且祝愿他们幸福,可内心里却感到既气愤又得意,既高兴又鄙夷,因为这家伙二十三岁时似乎还多少懂得一点安妮·埃利奥特小姐的价值,可是八年过后,他居然被一位路易莎·默斯格罗夫小姐给迷住了。
平平静静地过了三四天,没有出现什么特殊情况,只是收到了莱姆发来的一两封短信,信是怎么送到安妮手里的,她也说不上来,反正带来了路易莎大有好转的消息。拉塞尔夫人是个礼貌周到的人,几天过后,她再也沉不住气了,过去只是隐隐约约地折磨着自己,现在她终于带着明确果断的口气说道:“我应当去拜访克罗夫特夫人,我的确应当马上去拜访她。安妮,你有勇气和我一起去大厦拜访吗?这对我们两个都是一桩痛苦的事情。”
安妮并没有畏缩,相反,她心里想的正像她嘴里说的那样:
“我想,你很可能比我更痛苦些。你感情上不及我那样能适应这一变化。我一直待在这一带,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在这个话题上本来还可以多说几句,因为她实在太推崇克罗夫特夫妇了,认为她父亲能找到这样的房客真够幸运,觉得教区里肯定有了个好榜样,穷人们肯定会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接济。她家不得已搬走了,她不管感到多么懊恼,多么羞愧,良知上却觉得,不配留下的人搬走了,凯林奇大厦落到了比它的主人们更合适的人手里。毫无疑问,这种认识必然孕育着痛苦,而且是一种极大的痛苦。不过,她与拉塞尔夫人不同,重新进入大厦,走过那些十分熟悉的房间时,不会感到她所感到的那种痛苦。
此时此刻,安妮无法对自己说:“这些房间应该仅仅属于我们。哦,它们的命运多么悲惨!大厦里住上了身份多么不相称的人!一个名门世家就这样给撵走了!让几个陌生人给取而代之了!”不,除非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坐在那儿掌管家务的地方,否则她不会发出那样的叹息。
克罗夫特夫人待她总是和和气气的,使她愉快地感到自己很受喜爱。眼下这次,她在大厦里接待她,更是关怀备至。
莱姆发生的可悲事件很快便成了主要话题。她们交换了一下病人的最新消息,显然两位女士都是头天上午同一时刻得到消息的。原来,温特沃思舰长昨天回到了凯林奇(这是出事以后的头一回),给安妮带来了最后一封信,可她却查不出这信究竟是怎么送到的。温特沃思舰长逗留了几个小时,然后又回到莱姆——眼下不打算再离开了。安妮特别发觉,他还询问了她的情况,希望埃利奥特小姐没有累坏身子,并且把她的劳苦功高美言了一番。这是很宽怀大度的,几乎比其他任何事情都使她感到愉快。
她们两个都是稳重而理智的女人,判断问题都以确凿的事实为依据,因此谈论起这次可悲的灾难来,只能采取一种方式。她们不折不扣地断定,这是过于轻率鲁莽造成的,后果可怕之至,一想到默斯格罗夫小姐还不知道何时何日才能痊愈,很可能还要留下后遗症,真叫人不寒而栗!将军概括地大声说道:
“嗨,这事真糟透了。小伙子谈恋爱,把女友的脑袋都摔破了,埃利奥特小姐,这倒是新式恋爱法呀!这真叫摔破脑袋上石膏啊!”
克罗夫特将军的语气神态并不很中拉塞尔夫人的意,但是却让安妮感到高兴。他心地善良,禀性纯朴,具有莫大的魅力。
“唔,你进来发现我们住在这儿,”他猛然打断了沉思,说道,“心里一定觉得不好受。说实话,我先前没想到这一点,可你一定觉得很不好受。不过,请你不要客气。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起来到各个屋里转转。”
“下次吧,先生,谢谢您。这次不啦。”
“唔,什么时候都行。你随时都可以从矮树丛那里走进来。你会发现,我们的伞都挂在那门口附近。那是个很适合的地方,对吧?不过,”他顿了顿,“你不会觉得那是个很适合的地方,因为你们的伞总是放在男管家的屋里。是的,我想情况总是如此的。一个人的做事方式可能与别人的同样切实可行,但我们还是最喜欢自己的做事方式。因此是不是要到屋里转转,得由你自己作主。”
安妮觉得她还是可以谢绝的,便十分感激地作了表示。
“我们做的改动很少,”将军略思片刻,继续说道,“很少。我们在厄泼克劳斯对你说过那洗衣房的门。我们对它改动很大。那小门洞那么不方便,天下有的人家居然能忍受这么长时间,真叫人感到奇怪!请你告诉沃尔特爵士,我们做了改建,谢泼德先生认为,这是这幢房子历来所做出的最了不起的改建。的确,我应该替我们自己说句公道话,我们所做的几处修缮,都比原来强多了。不过,这都是我妻子的功劳。我的贡献很小,我只是让人搬走了我梳妆室里的几面大镜子,那都是你父亲的。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真正的绅士。可我倒觉得,埃利奥特小姐,”他带着沉思的神情,“我倒觉得,就他的年龄,他倒是个讲究衣着的人。摆上这么多的镜子!哦,上帝!你说什么也躲不开自己的影子。于是我找索菲来帮忙,很快就把镜子搬走了。现在我就舒服多了,角落里有面小镜子刮脸用,还有个大家伙我从不挨近。”
安妮情不自禁地乐了,可又苦苦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将军唯恐自己不够客气,便接着这话头继续说道:
“埃利奥特小姐,你下次给令尊写信的时候,请代我和克罗夫特夫人问候他,告诉他我们称心如意地住下来了,对这地方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就算餐厅的烟囱有点漏烟吧,可那只是刮北风,而且刮得很厉害的时候,一冬或许碰不上三次。总的说来,我们去过附近的大多数房子,可以断言,我们最喜欢的还是这一幢。请你就这么告诉令尊,并转达我的问候。他听到了会高兴的。”
拉塞尔夫人和克罗夫特夫人相互都十分中意,不过也是命中注定,由这次拜访开始的结交暂时不会有什么进展,因为克罗夫特夫妇回访时宣布,他们要离开几个星期,去探望郡北部的亲戚,可能到拉塞尔夫人去巴思的时候还回不来。
于是,危险消除了,安妮不可能在凯林奇大厦遇见温特沃思舰长了,不可能见到他同她的朋友在一起了。一切都保险了,她为这事担心来担心去的,全是白费心思,她不禁感到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