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安妮和亨丽埃塔起得最早,两人商定,趁早饭前到海边走走。她们来到沙滩上,观看潮水上涨,只见海水在习习东南风的吹拂下直往平展展的海岸上阵阵涌来,显得十分壮观。她俩赞叹这早晨,夸耀这大海,称赏这凉爽宜人的和风,接着便缄默不语了。过了一会儿,亨丽埃塔突然嚷道:
“啊!是呀,我完全相信,除了极个别情况以外,海边的空气总是给人带来益处。去年春天,谢利博士害了一场病,毫无疑问,这海边的空气帮了他的大忙。他曾亲口说,到莱姆待了一个月比他吃那么多药都更管用;还说来到海边总使他感觉又年轻了。使我不能不感到遗憾的是,他没有干脆住到海边。我的确认为他不如干脆离开厄泼克劳斯,在莱姆定居下来。你看呢,安妮?你难道不同意我的意见,不认为这是他所能采取的最好办法,不管对他自己还是对谢利夫人,都是最好的办法?你知道,谢利夫人在这里有几位远亲,还有许多朋友,这会使她感到十分愉快。我想她一定很乐意来这里,一旦她丈夫再发病,也可以就近求医。像谢利博士夫妇这样的大好人,行了一辈子好,如今却在厄泼克劳斯这样一个地方消磨晚年,除了我们家以外,他们就像完全与世隔绝似的,想起来真叫人寒心。我希望他的朋友们能向他提提这个建议。我的确认为他们应该提一提。至于说要得到外住的特许,凭着他那年纪,他那人格,这不会有什么困难的。我唯一的疑虑是,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劝说他离开自己的教区。他这个人的思想非常正统,非常谨慎,我应该说谨小慎微。安妮,难道你不认为这有些谨小慎微吗?一个牧师本来是可以把自己的职务交给别人的,却偏要豁着老命自己干,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个极其错误的念头?他要是住在莱姆,离厄泼克劳斯近得很,只有十七英里,人们心里有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他完全听得到。”
安妮听着这席话,不止一次地暗自笑了。她像理解小伙子的心情那样理解一位小姐的心情,于是便想行行好,跟着介入了这个话题,不过这是一种低标准的行好,因为除了一般的默许之外,她还能做出什么表示呢?她在这件事上尽量说了些恰当得体的话;觉得谢利博士应该休息,认为他确实需要找一个有活力又体面的年轻人做留守牧师,她甚至体贴入微地暗示说,这样的留守牧师最好是成了家的。
“我希望,”亨丽埃塔说,她对自己的伙伴大为满意,“我希望拉塞尔夫人就住在厄泼克劳斯,而且与谢利博士很密切。我一向听人说,拉塞尔夫人是个对谁都有极大影响的女人!我一向认为她能够劝说一个人无所不为!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怕她,相当怕她!因为她太机灵了。不过我极为尊敬她,希望我们在厄泼克劳斯也能有这么个邻居。”
安妮看见亨丽埃塔那副感激的神态,觉得很有趣。而同样使她感到有趣的是,由于事态的发展和亨丽埃塔头脑中产生了新的兴趣,她的朋友居然会受到默斯格罗夫府上某个成员的赏识。可是,她只不过笼统地回答了一声,祝愿厄泼克劳斯的确能有这么个女人,不料这些话头突然煞住了,只见路易莎和温特沃思舰长冲着她们走来,他们也想趁着早饭准备好之前,出来溜达溜达。谁想路易莎立即想起她要在一家店里买点什么东西,便邀请他们几个同她一起回到城里。他们也都欣然从命了。
当他们来到由海滩向上通往街里的台阶跟前时,正赶上有位绅士准备往下走,只见他彬彬有礼地退了回去,停下来给他们让路。他们登上去,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就在他们走过的当儿,他瞧见了安妮的面孔,他非常仔细地打量着她,目光里流露出爱慕的神色,安妮不可能不觉察。她看上去极其动人,她那端庄秀气的面庞让清风一吹拂,又焕发出青春的娇润与艳丽,一双眼睛也变得炯炯有神。显然,那位绅士(他在举止上是个十足的绅士)对她极为倾慕。温特沃思舰长当即掉头朝她望去,表明他注意到了这一情形。他瞥了她一眼,和颜悦色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是说:“那人对你着迷了,眼下就连我也觉得你又有些像安妮·埃利奥特了。”
大伙陪着路易莎买好东西,在街上稍微逛了一会儿,便回到旅馆。后来,安妮由自己房间朝餐厅匆匆走去时,恰好刚才那位绅士从隔壁房间走出来,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安妮起先猜测他同他们一样是个生客,后来回旅馆时见到一位漂亮的马夫,在两家旅馆附近踱来踱去,便断定那是他的仆人。主仆两个都戴着孝,这就更使她觉得是这么回事。现在证实,他同他们住在同一家旅馆里。他们这第二次相会,虽说非常短促,但是从那位绅士的神情里同样可以看出,他觉得她十分可爱,而从他那爽快得体的道歉中可以看出,他是个举止极其文雅的男士。他约莫三十来岁,虽说长得不算漂亮,却也挺讨人喜欢。安妮心想,她倒要了解一下他是谁。
大伙快吃完早饭的时候,蓦然听到了马车的声音,这几乎是他们进入莱姆以来头一次听到马车声,于是有半数人给吸引到窗口。这是一位绅士的马车——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不过只是从马车场驶到了正门口,准是什么人要走了。驾车的是个戴孝的仆人。
一听说是辆双轮轻便马车,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忽地跳了起来,想同他自己的马车比比看。戴孝的仆人激起了安妮的好奇心,当马车的主人就要走出正门,老板一家毕恭毕敬以礼相送时,安妮一伙六个人全都聚到窗前,望着他坐上马车离去了。
“哦!”温特沃思舰长立刻嚷了起来,一面扫视了一下安妮,“这就是我们打他旁边走过的那个人!”
两位默斯格罗夫小姐赞同他的看法。大家深情地目送着那人朝山上走去,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又回到餐桌旁边。不一会儿,侍者走进了餐厅。
“请问,”温特沃思舰长马上说道,“你能告诉我们刚才离开的那位先生姓什么吗?”
“好的,先生。那是埃利奥特先生,一位十分有钱的绅士,昨晚从希德茅斯来到这儿。先生,我想您用晚餐的时候一定听到马车的声音,他现在正要去克鲁克恩,然后再去巴思和伦敦。”
“埃利奥特!”还没等侍者伶牙俐齿地把话说完,众人便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重复了一声这个名字。
“天啊!”玛丽嚷道,“这一定是我们的堂兄。一定是我们的埃利奥特先生,一定是,一定!查尔斯,安妮,难道不是吗?你们瞧,还戴孝,就像我们的埃利奥特先生一定在戴孝那样。多么离奇啊!就和我们住在同一座旅馆里!安妮,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埃利奥特先生,不是我们父亲的继承人吗?请问,先生,”她掉脸对侍者说,“你有没有听说,他的仆人有没有说过,他是凯林奇家族的人?”
“没有,夫人,他没有提起哪个家族。不过他倒说过,他的主人是个很有钱的绅士,将来有朝一日要作准男爵。”
“啊!你们瞧!”玛丽大喜若狂地嚷道,“同我说的一点不差!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的继承人!我早就知道,如果事情果真如此,那就一定会泄露出来的。你们相信我好啦,这个情况他的仆人走到哪儿都要费心加以宣扬的。安妮,你想想这事儿多么离奇啊!真可惜,我没好好看看他。我们要是及早知道他是谁就好啦,那样我们就可以结识他了。多么遗憾啊,我们竟然没有互相介绍一下!你觉得他的模样儿像埃利奥特家的人吗?我简直没看他,光顾得看他的马了。不过我觉得他的模样儿有几分像埃利奥特家的人。真奇怪,我没注意到他的族徽!哦!他的大衣搭在马鞍上,这样一来就把族徽给遮住了。不然的话,我肯定会看见他的族徽,还有那号衣。假如他的仆人不在戴孝,别人一看他的号衣就能认出他来。”
“将这些异乎寻常的情况汇到一起,”温特沃思舰长说,“我们必须把你没有结识你的堂兄这件事,看作上帝的安排。”
安妮等到玛丽能够听她说话的时候,便平心静气地奉告她说,她们的父亲与埃利奥特先生多年来关系一直不好,再去设法同他结识,那是很不恰当的。
不过,使她暗暗窃喜的是,她见到了自己的堂兄,知道凯林奇未来的主人无疑是个有教养的人,神态显得十分聪慧。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提起她第二次碰见他。幸运的是,玛丽并不很注意他们早先散步时打他近前走过,但是她要是听说安妮在走廊里居然撞见了他,受到了他十分客气的道歉,而她自己却压根儿没有接近过他,她会觉得吃了大亏。不,他们堂兄妹之间的这次会见必须绝对保守秘密。
“当然,”玛丽说,“你下次往巴思写信的时候,是会提到我们看见了埃利奥特先生的。我想父亲当然应该知道这件事。务必统统告诉他。”
安妮避而不作正面回答,不过她认为这个情况不仅没有必要告诉他们,而且应当隐瞒。她了解她父亲多年前所遇到的无礼行为。她怀疑伊丽莎白与此事有很大牵扯。他们两个一想起埃利奥特先生总要感到十分懊恼,这是毋庸置疑的。玛丽自己从来不往巴思写信,同伊丽莎白枯燥乏味地通信的苦差事,全部由安妮承担。
吃过早饭不久,哈维尔舰长夫妇和本威克舰长找他们来了。他们大家约定要最后游逛一次莱姆。温特沃思舰长一伙一点钟要动身返回厄泼克劳斯,这当儿还想聚到一起,尽情地出去走走。
他们一走上大街,本威克舰长便凑到了安妮身边。他们头天晚上的谈话并没使他不愿意再接近她。他们在一起走了一会儿,像以前那样谈论着司各特先生和拜伦勋爵,不过仍然一如既往地像任何两位别的读者一样,对两人作品的价值无法取得完全一致的意见,直到最后不晓得为什么,大家走路的位置几乎都换了个个儿,现在走在安妮旁边的不是本威克舰长,而是哈维尔舰长。
“埃利奥特小姐,”哈维尔舰长低声说道,“你做了件好事,让那可怜的人儿讲了这么多话。但愿他能常有你这样的伙伴就好了。我知道,他像现在这样关在家里对他没有好处。不过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分不开啊。”
“是的,”安妮说,“我完全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也许总有一天——我们晓得时间对每个烦恼所起的作用,你必须记住,哈维尔舰长,你朋友的痛苦还只能说是刚开始不久——我想只是今年夏天才开始的吧。”
“啊,一点不错,”哈维尔舰长深深叹了口气,“只是从六月才开始的。”
“兴许他知道得还没有这么早。”
“他直到八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才知道。当时,他刚刚奉命去指挥‘格斗者号’,从好望角回到了英国。我在普利茅斯,生怕听到他的消息。他寄来了几封信,但是‘格斗者号’奉命开往朴次茅斯。这消息一定传到了他那儿,但是谁会告诉他呢?我才不哪。我宁愿给吊死在帆桁上。谁也不肯告诉他,除了那位好心人,”他指了指温特沃思舰长,“就在那一周之前,‘拉科尼亚号’开进了普利茅斯,不可能再奉命出海了。于是他有机会干别的事情——打了个请假报告,也不等待答复,便日夜兼程地来到了朴次茅斯,接着便刻不容缓地划船来到‘格斗者号’上,整整一个星期他再也没有离开那个可怜的人儿。这就是他干的事儿,别人谁也救不了可怜的詹姆斯。埃利奥特小姐,你可以想象他对我们是不是可亲可爱!”
安妮毫不迟疑地想了想这个问题,而且在她的感情允许的情况下,或者说在能够承受的情况下,尽量多回答些话,因为哈维尔舰长实在太动感情了,无法重提这个话头。等到舰长再启口的时候,说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
哈维尔夫人提了条意见,说她丈夫走到家也就走得够远的了。这条意见决定了他们这最后一次散步的方向。大伙要陪着他俩走到他们门口,然后返回来出发。据大家满打满算,这时间还刚够。可是,当他们快接近码头的时候,一个个都想再到上面走走。既然人们都有意要去,而路易莎又当即下定了决心,大伙也发现,早一刻钟晚一刻钟压根儿没有关系。于是,到了哈维尔舰长家门口,人们可以想象,他们深情地互相道别,深情地提出邀请,做出应诺,然后便辞别哈维尔夫妇,但仍然由本威克舰长陪同着,看来他是准备奉陪到底的。大家继续向码头走去,向它正儿八经地告个别。
安妮发觉本威克舰长又凑到了她跟前。目睹着眼前的景致,他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拜伦勋爵“湛蓝色的大海”的诗句,安妮十分高兴地尽量集中精力同他交谈。过不一会儿,她的注意力却硬给吸引到别处去了。
因为风大,小姐们待在新码头的上方觉得不舒服,都赞成顺着台阶走到下码头上。她们一个个都满足于一声不响地、小心翼翼地走下陡斜的台阶,只有路易莎例外。她一定要温特沃思舰长扶着她往下跳。在过去的几次散步中,他次次都得扶着她跳下树篱的台阶,她感觉这很惬意。眼下这次,由于人行道太硬,她的脚受不了,温特沃思舰长有些不愿意。不过他还是扶她跳了。她安然无恙地跳了下来,而且为了显示她的兴致,转眼又跑了上去,要他扶着再跳一次。他劝说她别跳了,觉得震动太大。可是不成,他再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只见她笑吟吟地说道:“我非跳不可。”他伸出双手,不料她操之过急,早跳了半秒钟,咚的一声摔在下码头的人行道上,抱起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她身上没有伤痕,没有血迹,也见不到青肿。但她双眼紧闭,呼吸停止,面无人色。当时站在周围的人,一个个莫不惊恐万状!
温特沃思舰长先把她扶起来,用胳膊搂着,跪在地上望着她,痛苦不堪,默默无言,面色像她一样煞白。“她死了!她死了!”玛丽一把抓住她丈夫,尖声叫了起来。她丈夫本来就惊恐不已,再听到她的尖叫声,越发吓得呆若木鸡。霎时间,亨丽埃塔真以为妹妹死了,悲痛欲绝,也跟着昏了过去,若不是本威克舰长和安妮从两边扶住了她,非摔倒在台阶上不可。
“难道没有人帮帮我的忙?”这是温特沃思舰长带着绝望的口气突然冒出的第一句话,好像他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似的。
“你去帮帮他,你去帮帮他,”安妮大声说道,“看在上天的分上,你去帮帮他。我一个人能扶住她。你别管我,去帮帮他。揉揉她的手和太阳穴。这里有嗅盐,拿去,快拿去。”
本威克舰长遵命去了,在这同时查尔斯也推开了妻子,于是他俩都赶过去帮忙。温特沃思舰长把路易莎抱起来,他俩从两旁牢牢地扶住。安妮提出的办法都试过了,但是毫无效果。温特沃思舰长趔趔趄趄地靠到墙上,悲痛欲绝地叫道:
“哦,上帝!快喊她父母亲来!”
“快找医生!”安妮说。
温特沃思舰长一听这话,似乎被猛然惊醒过来。他只说了声:“对,对,马上请医生。”说罢飞身便跑,不想安妮急忙建议说:
“本威克舰长,让本威克舰长去叫是不是更好些?他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医生。”
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瞬息间(这一切都是在瞬息间进行的),本威克舰长便把那可怜的死尸般的人儿交给她哥哥照料,自己飞速朝城里跑去。
却说留在原地的那伙可怜的人们。在那神志完全清醒的三个人里,很难说谁最痛苦,是温特沃思舰长,安妮,还是查尔斯?查尔斯的确是个亲如手足的哥哥,悲痛得泣不成声,他的眼睛只能从一个妹妹身上转到同样不省人事的另一个妹妹身上,或者看看他妻子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样子,拼命地喊他帮忙,可他又实在无能为力。
安妮出于本能,正在全力以赴、全心全意地照料亨丽埃塔,有时还要设法安慰别人,劝说玛丽要安静,查尔斯要宽心,温特沃思舰长不要那么难过。他们两人似乎都期望她来指点。
“安妮,安妮,”查尔斯嚷道,“下一步怎么办?天哪,下一步可怎么办?”
温特沃思舰长也把目光投向她。
“是不是最好把她送到旅馆?对,我想还是轻手轻脚地把她送到旅馆。”
“对,对,送到旅馆去,”温特沃思舰长重复说,他相对镇定了一些,急切地想做点什么,“我来抱她。默斯格罗夫,你来照顾其他人。”
此刻,出事的消息已在码头周围的工人和船工中传扬开了,许多人都聚拢过来,如果需要的话,好帮帮忙。至少可以看个热闹,瞧瞧一位昏死的年轻小姐,不,两位昏死的年轻小姐,因为与最初的传闻相比,事到后来有双倍的好戏可看。亨丽埃塔被交给一些体面的好心人照看着,她虽说还省点人事,但是完全动弹不得。就这样,安妮走在亨丽埃塔旁边,查尔斯扶着他的妻子,带着难言的心情,沿着刚才高高兴兴走来的路,缓缓地往回走去。
他们还没走出码头,哈维尔夫妇便赶来了。原来,他们看见本威克舰长从他们屋前飞奔而过,看脸色像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便立即往这里走,一路上听人连说带比画,赶到了出事地点。哈维尔舰长虽说大为震惊,但他还保持着理智和镇定,这立即就能发挥作用。他和妻子互相递了个眼色,当即确定了应该怎么办。必须把路易莎送到他们家——大伙必须都去他们家——在那里等候医生。别人有些顾虑,他们根本不听,大伙只好依了他,统统来到他的屋里。在哈维尔夫人的指挥下,路易莎被送到了楼上,放在她自己的床上,她丈夫也在跟着帮忙,又是镇静剂,又是苏醒剂,谁需要就给谁。
路易莎睁了一下眼睛,但是很快又合上了,不像是苏醒的样子。不过,这倒证明她还活着,因而使她姐姐感到宽慰。亨丽埃塔虽说还不能和路易莎待在同一间屋子里,但她有了希望,还有几分害怕,激动之下没有再昏厥过去。玛丽也镇静了些。
医生以似乎不可能那么快的速度赶到了。他检查的时候,众人一个个吓得提心吊胆。不过,他倒不感到绝望。病人的头部受到了重创,但是比这更重的伤他都治好过。他丝毫也不绝望,说起话来乐呵呵的。
医生并没认为这是不治之症——并没说再过几个钟头便一切都完了——这在一开始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期望。众人如释重负之后,先是谢天谢地地惊叫了几声,接着便深沉不语地庆幸起来,大喜过望的劲头可想而知。
安妮心想,温特沃思舰长说“谢天谢地”时的那副口吻,那副神态,她永远也不会忘却。她也不会忘却他后来的那副姿态:当时,他坐在桌子旁边,双臂交叉地伏在桌子上,捂着脸,仿佛心里百感交集,实在支撑不住,正想通过祈祷和反省,让心潮平静下来。
路易莎没有伤着四肢,只有头部受了些伤。
现在,大家必须考虑如何处理这整个局面才好。他们现在能够互相商谈了。毫无疑问,路易莎必须待在原地,尽管这要给哈维尔夫妇带来不少麻烦,因而引起了她的朋友们的不安。要她离开是不可能的。哈维尔夫妇消除了众人的重重顾虑,甚至尽可能地婉言拒绝了大伙的感激之情。他们没等别人开始考虑,已经颇有预见地把一切都安排停当。本威克舰长要把屋子让给他们,自己到别处去住。这样一来,整个事情就解决了。他们唯一担心的是,他们屋里住不下更多的人。不过,要是“把孩子们放到女仆的屋里,或是在什么地方挂个吊床”,他们就不必担心腾不出住两三个人的地方,假如他们愿意留下的话。至于对默斯格罗夫小姐的照料,他们完全可以把她交给哈维尔夫人,一丝半点也不用担心。哈维尔夫人是个很有经验的看护,她的保姆长期同她生活在一起,跟着她四处奔走,也是个很有经验的看护。有了她们两个,病人日夜都不会缺人护理了。她这话说得真挚实在,不容他人反对。
查尔斯、亨丽埃塔和温特沃思舰长商量开了,三人惊魂未定,毫无头绪地交谈了一阵。“厄泼克劳斯,需要有人跑一趟厄泼克劳斯,报告一下这个消息——如何向默斯格罗夫夫妇透露这个消息。上午快过去了,离该出发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不可能按时赶到。”最初,他们除了如此哀叹之外,提不出任何中肯的建议。可是过了一会儿,温特沃思舰长好不容易地说道:
“我们必须当机立断,不再浪费一分钟。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有个人必须马上动身去厄泼克劳斯。默斯格罗夫,不是你去,就是我去。”
查尔斯同意他的意见,但又宣称他绝不能走。他想尽可能少牵累哈维尔舰长及夫人,然而他妹妹处于这种状况,要他离开她,这既不应该,他也不愿意。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亨丽埃塔起先也是这么个意思。不过,她经人劝说,马上改变了主意。她待在这里有什么用!她一到路易莎屋里,或是望见了她,总是抑制不住悲哀,不但帮不了忙,反而更糟。她不得不承认,她在这里起不了作用,但是仍然不愿意离开,直到后来,一想到父母亲心里又动了情,便打消了不走的念头。她同意回家,而且急着要回家。
计划讨论到这一步时,恰好安妮静悄悄地打路易莎的屋里走下来,当然也就听到了下面的谈话,因为客厅的门开着。
“默斯格罗夫,那就这么定啦,”温特沃思舰长嚷道,“你留下,我送你妹妹回家。不过说到别人,说到其他人,如果要留下人协助哈维尔夫人,我想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夫人肯定想回去照料孩子。不过,如果安妮愿意留下的话,谁也不及她更妥当,更能干了!”
安妮听到别人这样称许自己,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便停下脚步想镇定一下。另外两个人热烈地赞成温特沃思舰长的意见,随即她便出现了。
“我想你一定愿意留下,留下来照料路易莎。”温特沃思舰长一边转脸望着她,一边大声说道,既热烈,又温柔,简直像重温旧梦似的。安妮脸色绯红,他定了定神,走开了。她表示自己极愿意留下,并且不胜荣幸。“我心里正是这么想的,希望能允许我留下。在路易莎的屋里打个地铺就足够了。如果哈维尔夫人也这么想的话。”
看来,还差一件事,便一切安排就绪了。虽说最好能迟一点赶到,以便让默斯格罗夫夫妇事先有些警觉,然而乘厄泼克劳斯的马车回去需要的时间又太长,势必要增加他们的焦虑,那就更可怕了。温特沃思舰长提议,最好由他租用旅馆的双轮轻便马车,留下默斯格罗夫先生的马车第二天一大早返回,这样可以进一步报告路易莎夜里的情况。查尔斯·默斯格罗夫同意这个意见。
温特沃思舰长匆匆离去,好把一切准备停当,两位夫人小姐稍后些再去。不过,当玛丽得知这一安排之后,事情就不得安宁了。她感到很不高兴,反应十分强烈,抱怨说,让她而不让安妮走,这太不公平了。安妮与路易莎无亲无故,而她是路易莎的嫂嫂,最有权利代替亨丽埃塔留下!她为什么不能像安妮那样帮帮忙?而且还要丢下查尔斯自己回家——丢下自己的丈夫!不,这太无情了。总而言之,她说得滔滔不绝,她丈夫没坚持多久便妥协了,别人也不便反对,事情实在没有办法,不可避免地要让玛丽替换安妮。
对于玛丽由于嫉妒而提出的不近情理的要求,安妮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不愿屈从。不过事情也只能如此,于是大伙动身往城里走去,查尔斯照应着他妹妹,本威克舰长陪伴着安妮。趁大伙匆匆赶路的当儿,安妮脑海里掠过了上午早些时候在相同地点发生的一桩桩细节。就在此地,她听见亨丽埃塔提出了让谢利博士离开厄泼克劳斯的计划;再往前点,她头一次见到了埃利奥特先生;她一心想着路易莎,对于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对于那些深切关心她的安康的人们,她似乎无暇多想。
本威克舰长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当天的不幸似乎把他们大家拧到了一起,安妮对他也越来越友好,甚至欣喜地感到,这兴许是他们继续交往的时机。
温特沃思舰长正在等候他们。为了方便起见,一辆四马拉的两轮轻便马车停候在街道的最低处。但是他一见到姐姐替换了妹妹,显然感到又惊又恼,听查尔斯作解释的时候,不禁脸色都变了,惊讶之余,有些神情刚露头又被忍了回去,让安妮见了真感到羞辱,至少使她觉得,她之所以受到器重,仅仅因为她可以帮帮路易莎的忙。
她尽力保持镇静,保持公正。看在他的面上,她也不用模仿爱玛对待亨利的感情,便能超过一般人的情意,热情地照应路易莎。她希望他不要老是那么不公正地认为,她会无缘无故地逃避做朋友的职责。
此时此刻,她已经坐进了马车。温特沃思舰长把她俩扶了进来,他自己坐在她们当中。在这种情况下,安妮就以这种方式,满怀着惊讶和激动之情,离别了莱姆。他们将如何度过这漫长的旅程,这会给他们的态度带来什么影响,他们将如何应酬,这些她都无法预见。不过,一切都很自然。他对亨丽埃塔非常热心,总是把脸转向她;他只要一说话,总是着眼于增强她的信心,激励她的情绪。总的说来,他的言谈举止都力求泰然自若。不让亨丽埃塔激动似乎是他的主导原则。只有一次,当她为最后那次失算的、倒霉的码头之行感到伤心,抱怨说怎么能想起这么个馊主意时,他突然发作起来,仿佛完全失去了自制。
“别说了,别说了,”他大声嚷道,“哦,上帝!但愿我在那关键时刻没有屈从她就好了!我要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倒好了!可她是那样的急切,那样的坚决!啊,可爱的路易莎!”
安妮心想,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对他自己关于坚定的性格能带来普遍的幸福和普遍的好处的见解提出疑问;不知道他有没有认识到,像人的其他气质一样,坚定的性格也应该有个分寸和限度。她认为他不可能不感觉到,脾气好,容易说服有时像性格坚决一样,也有利于得到幸福。
马车跑得很快。安妮感到惊奇,这么快就见到了她所熟悉的山,熟悉的景物。车子的确跑得很快,加之有些害怕到达目的地,使人感到路程似乎只有头天的一半远。不过,还没等他们进入厄泼克劳斯一带,天色已经变得很昏暗了,他们三个人一声不响地沉默了好一阵,只见亨丽埃塔仰靠在角落里,用围巾蒙着脸,让人以为她哭着哭着睡着了。当马车向最后一座山上爬去时,安妮突然发觉温特沃思舰长在对她说话。只听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一直在考虑我们最好怎么办。亨丽埃塔不能先露面。那样她受不了。我在思忖,你是不是同她一起待在马车里,我进去向默斯格罗夫夫妇透个信。你觉得这个办法好吗?”
安妮觉得可以,温特沃思舰长满意了,没再说什么。但是,想起他征求意见的情景,对她仍然是件赏心乐事——这是友谊的证据,是他尊重她的意见的证据,是一件极大的赏心乐事。当它成为一种临别的见证时,它的价值并没减少。
到厄泼克劳斯传达消息的苦差事完成了,温特沃思舰长见到那两位做父母的正像人们能够希望的那样,表现得相当镇静,那做女儿的来到父母身边也显得好多了,于是他宣布:他打算坐着同一辆马车回到莱姆。等几匹马吃饱饮足之后,他便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