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月那日被梁潇回绝后一直不甘心, 虽则女儿家好颜面,但还是放不下这倾心已久的男人,那日尾随他想再试一试。
眼见他顺着游廊走去了中殿。
说起来那日也怪, 平常摄政王身边都是有几个护卫的,但那日身侧空空。
檀月不敢跟得太近,在松柏下藏身,探出双眼睛,依稀看见蓊郁枝叶掩映下,一个身子婀娜的女子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漫步。
摄政王伸出胳膊想要自她手中接过孩子,被她略微偏身躲过了。
檀月壮着胆子上前,看清了那个娘子的真面容。
美人云鬓花颜,总是相似的姹紫嫣红, 但她偏偏见过一个绝色倾城的美人,令人匆匆一瞥再难忘怀。
即便身处坏境不同,穿的衣裳不同,她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槐县的荆娘子。
檀月的心情当时是很复杂的。
有几分愤怒,有几分窃喜,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酸涩。
明明是有夫之妇, 还抱着孩子勾引摄政王, 孙夫子终日在京城劳碌奔波,怕是还不知道他家娘子早成了摄政王的禁脔。
窃喜的是摄政王不会册立这样一个罔顾礼法不守妇道的女人为王妃, 充其量不过就是个玩物, 她就还有机会。
檀月到底还有几分聪明, 没有当场大吵大闹,而是悄悄地离开,静待后图。
谁知今日清晨,有侍女在她房外议论, 说有位从槐县来的孙韶龄先生来拜见摄政王了,虽然腮颊上有刀疤,但模样生得很是俊秀清隽,不少小侍女都偷偷地去看他。
檀月心知机会来了,便在摄政王书房外的鹅石小径上守着,只待他来了,把事情告诉他。
但这位孙先生的反应在檀月看来却很是奇怪。
没见他多么吃惊,或是吃惊被仓惶所掩盖,整张脸煞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嘴唇翕动,双手低颤,遥遥看向摄政王的书房,蓦地冲了回去。
这短短的功夫,梁潇已经走了。
姬无剑收在书房外,冲辰羡躬身鞠礼,道:“世子,殿下去后院了,不方便招待您,您还是请回吧。”
这是檀月第二回 听旁人喊孙先生世子。
她这些日子住在摄政王府里,除了去大理寺天牢看望爹爹,其余时间皆在这红墙黛瓦的四方院落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曾听闻坊间对于梁世子复活的传言。
檀令仪虽然带着这个女儿走南闯北见惯世面,但毕竟是女儿,当年新政的事没大说与她听,在她记忆里,有点关于卫王和梁世子的模糊影络,可是却不敢把梁世子和眼前这位看上去落魄仓惶的孙韶龄联系在一起。
她心中疑虑,辰羡却已经冷下声音,冲姬无剑道:“这王府终归还是我的家吧,兄长既然去后院了,那么烦请阿翁也带我去,我还有些事方才没有与他说清楚。”
姬无剑犹豫了少顷,侧身抬袖,朝辰羡做了个请的姿势。
檀月这会儿倒是聪明起来,笑吟吟冲姬无剑道:“既是殿下的家事,那我这个外人多有不便,就不跟着去了。”
姬无剑冲她颔首,面无表情地引着辰羡去后院。
姜姮习惯于在上午阳光正盛时抱晏晏出来晒晒太阳。
往常这个时候,梁潇都是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她们的,整个院落里安安静静,两边阙楼高耸,不时有云雁展翅飞过,天空湛蓝,一望无云。
晏晏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吧嗒着小短腿走来走去,手指随着天边云雁掠过的影儿咿咿呀呀。
姜姮在一旁看她,冲她微笑。
从前没有生孩子的时候,她经常会因为梁潇而陷入牛角尖,觉得人生昏暗无望,活着没有半分趣味。可自打晏晏出生,不管遇见什么令人绝望着恼的事情,她都再没有过当初阴霾压顶的窒闷,总觉得,总会柳暗花明,后面会越来越好。
原来是母亲赋予孩子生命,也是孩子给予母亲希望。
姜姮莞尔,笑靥舒展,目光流动如水温眷凝睇着晏晏跑动的身影。
正当一片祥和时,梁潇快步走来了。
他脸上还带着前几天狠命抽自己的红肿,偏神情凛正严肃,说不出怪异。可当一见到晏晏,那严肃又似坚冰融成春水,脉脉温柔,随手将晏晏抱了起来。
自打那夜晏晏要喂他饭,要让他抱,姜姮就不大拦着他们父女两亲近了。
梁潇抱起晏晏,伸出手用指尖轻点了点她的鼻尖,笑道:“晏晏又重了,最近饭吃得很香吧。”
晏晏这孩子虽然外表看起来娇小瘦弱,但肉长得紧实,颠在手里才能试出分量,小胳膊坚实用力,抡圆了拍到梁潇脸上,已经能试出疼来。
姜姮看着他脸上的红肿,半天才问:“你怎么今天回来得早?”
梁潇把孩子往自己怀里挪了挪,温声而耐心地冲姜姮道:“科场舞弊的案子告一段落,眼下只有抵御北狄侵扰这一桩事,我能得闲来多陪陪……多陪陪晏晏。”
姜姮点了点头,道:“你那天晚上说会放我们走,是真的吗?”
梁潇脸上闪过落寞,还很快化作柔煦如春风的笑:“是,等我把一切安排好,会送你和晏晏远走高飞的。你喜欢槐县,我便派人把你们送回槐县,我还会给你们准备一些钱和人,保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他见姜姮张口想要说什么,忙道:“别说你不需要,孩子也是我的,我对她是有责任的,我也希望我的晏晏余生能衣食无忧,安稳快乐。”
父女血缘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姜姮确实无话可说,便只当默认。
梁潇见她容颜沉静,心情亦是平和,忍不住问她:“姮姮,你知道一个人想要活得好,都需要什么吗?”
他再三保证会放他们走,待晏晏也好,姜姮便不好不理他,也愿意静下心来敷衍着跟他说几句话。
她略微思忖,道:“需要亲人,需要爱,需要身边都是好人,需要环境太平没有战事。”
梁潇笑了,他的嗓音敲金裂玉般清爽悦耳,笑声低徊在院落里,若一曲编钟谱奏的乐曲。
他笑得太久,久到姜姮脸上已有些微愠色,才道:“不,需要钱。需要很多钱。”
他不是生来就是王府公子的,当年在吴江河畔捱过苦日子,知道钱的重要性。
在过去漫长的撕扯的日子里,他曾无数回的想过他和姜姮为什么就是过不好。而今才触到一丝丝真相的影子。
除了他的多疑混账,还是因为两人的成长环境迥异,他是在腌臜泥土里挣扎着爬上来,任何决定都是基于现实考量,冷酷且自私。而姜姮是在亲人环绕富庶无忧的环境里长大的,天性烂漫纯真,遇事遇人总不愿往坏处想。
两人原本就是两个世界人,若想过得好,唯有一条路,就是一方向另一方靠拢,直至被对方同化。
可惜,这个道理梁潇明白得太晚了,错过了最佳的破镜重圆的时机。
这样想想,当初在襄邑,他为了挽留住姜姮的人和心,竟设计假装替她挡刀,那件事做得多么愚蠢拙劣。
梁潇心里难受,面上却未露出分毫,眺望远方山巅云影,问:“姮姮,等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外面的生活肯定是比不上王府里的锦衣玉食、仆婢成群的,你会习惯吗?”
姜姮点头,难得唇角一缕浅浅笑意:“我喜欢外面的生活,自由自在,简简单单。最主要的,可以远离权力中心,让我的心里很安宁。”
若说十六岁之前,她很享受国公府乡君这个身份带来的富贵荣耀,那么十六岁那一年经历过那一场权力相争、大厦倾倒的灾祸,彻底在她心里留下阴影。
越是在巅峰,越是享尽尊荣,越有可能登高跌重,跌得筋骨零落,皮肉模糊。
隐居在襄邑和槐县的那些日子里,虽然清苦,但是她每夜都可以睡得很好,因为她知道不管外面如何纷争,战火总也燎不到她的身上。
甚至在往前回溯,当年她和梁潇恩怨相对时,梁潇每每外出征战,她的心里都很矛盾,她既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也怕他再也回不来。
他是整座王府的顶梁柱,如果他倒了,一应老幼妇孺皆不会有好下场。
这便是权力巅峰的残酷,姜姮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她长舒了口气,道:“也许我就是个没出息的人,我希望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好人,顾全自己生活之余多帮帮别人,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做不了救世神,也没这本事。”
梁潇心道:我有,可是我舍不得了……
两人无声在院子里走了一阵儿,晏晏在梁潇怀中倏得烦躁起来,小拳头不住乱挥,蹭过他的下颊,呢喃:“爹爹……”
梁潇喜出望外,低眸问:“你叫我什么?再叫我一遍。”
晏晏却欲挣脱他,将胳膊抻出去,朝着远方喊:“爹爹……”
梁潇顺着她的指向看过去,见辰羡一脸煞气地快步走来,衣袖带风,头顶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