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梁潇, 屋内霎时冷寂,姜姮和辰羡皆低头不语。
崔兰若是个灵动聪明的,见姜姮身边跟着这么个俊俏体贴的郎君, 有了几分猜度,也不点破,只将话题岔开:“我这兄长人太老实了,从前在家中就被继母和弟弟们欺负,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只想给他找个简单省心的活计,让他能养活自己,再帮着他娶妻生子,我也就放心了。”
姜姮在一旁坐着, 听她像个小老人似的絮絮念叨自己的打算,不禁温柔浅笑。
辰羡观察她的神色,觉察出她很喜欢崔兰若,便提出将崔斌兄妹两留下,为防后面麻烦,还专门拟了契书, 约定崔斌的工钱是一月六千文, 崔兰若的工钱是一月三千文。
兄妹两也是刚至槐县,暂无住处, 辰羡便将书铺后的两间耳房收拾出来, 供两人居住。
事情出奇的顺利, 好像天在催着辰羡走似的。
他纵有万般不舍,也得收拾行囊启程。
槐县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条官道,清晨朝雾未散,天沉如坠, 空中飘起了细雪,似絮黏上衣袖发髻间。
辰羡抬手拂落姜姮鬓角间的雪,冲她微笑。
刚刚张口,便呵气成雾,彼此眼中对方的面容都模糊起来。
“我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这话说出来,倒有几分老夫老妻的感觉。
辰羡在心底偷笑,将原有的离愁别绪冲淡了少许。
姜姮抱着晏晏,笑说:“我自然是能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自己,一日三膳,换洗衣物都得你自己来操心了。”
辰羡有时候觉得,自打两人重逢,再不像过去他像宠小妹妹似的宠着纵着姜姮,倒反了过来,是姜姮事无巨细地照顾他,为他打算。
他心有感慨,情不自禁,凑上前想抱一抱姜姮,却被她反应迅速地不着痕迹偏身躲开。
辰羡心中寥落,却不再执拗,而是低头去看晏晏。
晏晏被裹得严严实实,正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儿,眼睛葡萄珠儿似的滴溜溜转,冰晶般清澈透亮,正瞧着辰羡,嘻嘻哈哈傻乐。
辰羡不舍地捏了捏她的小拳头,轻声道:“爹爹要走了,你要快快长大,长大了照顾保护你的母亲,好不好?”
晏晏依旧天真无辜地瞧他,口中咿咿呀呀。
一家人依依惜别,马夫又催了两回,檀月也屡屡撩起车幔看他,辰羡知道该走了,低头印在晏晏额上一吻,一步三回顾地上了马车。
他这一走,晏晏似有所察觉,在襁褓中咧嘴哇哇哭起来。
姜姮本走出去几步要再送一送他们,如此不得不顿足低头专心哄晏晏,晏晏边哭,便将小胳膊伸出指着辰羡离去的方向,眼睛里泪珠洒落,哭得撕心裂肺。
崔兰若是陪着姜姮过来的,见状忙上来帮着她哄孩子,好容易将孩子哄安宁,抬头看去,那马车已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前路苍茫飘雪,再不见离人踪影。
她轻声对姜姮道:“你不该让他走的,他是个好男人。”
姜姮摇头:“可我什么也给不了他,强留住他,那太自私了。”
崔兰若没再追问,只轻微叹了口气,半揽着姜姮,道:“回去吧,天太冷了,别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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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羡和檀月赶了半个月的路,历尽艰辛,才总算在年前抵达金陵。
费了一番周折打听,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荣康帝梁祯今年十五岁,尚未亲征,夏天里刚过圣寿,便有朝臣提议择选世家贵女以充后.庭,商议天子大婚事宜。
按照惯例,少年天子成婚后就该亲政了。
何为亲政,就是摄政王梁潇要归还权柄和虎符。
祸由此事而起,礼部的几个官员和檀令仪是就旧相识,搅和在一起想插手皇后人选,在一个深夜,正闭门密探,被大理寺官差踹开门一锅端了。
全部羁押入狱,等候处置。
由此敲山震虎,举朝寂寂,再无人敢提天子大婚一事。
辰羡记着姜姮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对于新政,梁潇从未外露过明显的憎恶,就拿檀令仪的事情来说,他入狱已有数月,若梁潇真心想杀他,这会儿怕是只剩白骨了。
摄政王位极人臣,他一句话,天子都乖乖俯首听令。
辰羡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兄长,而今也无从猜测他的心思,忖度再三,决心走一招险棋试探他。
他受崔兰若那个故事的启发,让檀月当街拦一拦梁潇的车驾。
摄政王凶名在外,虽毁谤在身,但至少有一条是值得人称颂的,那就是从不株连妇孺。
檀月救父心切,立即应允。
酉时,天色昏昏沉沉,朱雀大街上覆一层薄薄的雪毯,四驾钿毂马车慢悠悠走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
檀月瞅准时机,猛地从街衢边奔出来,牢牢挡在马车前。
马夫反应迅敏,勒紧缰绳,马蹄高扬嘶鸣尖啸,堪堪停在檀月身前。
檀月扑通跪倒,哀声道:“摄政王殿下明鉴,民女乃闽南儒生檀令仪之女檀月,我父自入京,只是联络旧友谈论风月诗赋,从未有过蛊惑新君阴谋篡政的心,事情有冤屈,请殿下为我父做主。”
马车内许久未有回音。
一张潞绸车帘轻柔垂下,依稀可见帘后人影憧憧,檀月不安地屡屡抬头偷觑,终于等来了回音。
“本王是不株连妇孺,你们也不必如此吧。”声音幽凉中掺杂了一丝无奈,倒是极好听的,敲金裂玉一般。
檀月略微怔愣,忽得听梁潇问:“你念过书吗?今年多大了?”
她茫然道:“民女读过几年书,今年十八岁。”
帘后的梁潇似是低声吟念了些什么,只见那潞绸帘搭上了一只手,修长匀亭,白皙如雪,帘幔被撩开,露出一张俊秀若神祇的脸。
“长得倒是还可以。”梁潇自言自语了一句,冲檀月道:“你跟上本王的车驾吧。”
檀月心中惊喜,忙快步行至车尾,中间因为太过急切,在雪上踉跄了几步,险些滑倒。
车驾徐徐而行,整个过程安静宁谧,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姬无剑在车内倒了一杯水递给梁潇,笑说:“殿下可从来没有注意过哪个姑娘的长相,莫不是看上了这位檀姑娘?”
梁潇整个人裹在一张巨大油亮白狐裘里,右手正拨弄砗磲佛珠,半合着眸,神态慵懒,淡淡道:“你觉得她有做皇后的资质吗?”
“皇后?”姬无剑诧异,是失望的,但还是顺着梁潇的话考虑下去,道:“清流书香世家的女儿,知书达理,又有这般勇气,孝感动天,容颜清秀,年纪嘛比官家略大了几岁,倒显得稳重。”
梁潇懒懒道:“我看比之前礼部举荐上来的那几个都强。”
姬无剑很明白他的意思,外戚乱政向来是忌讳,礼部举荐上来的人选,背后莫不盘根错节。
主仆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很快便到了摄政王府。
檀月小心翼翼跟在车尾,见内侍上前摆放杌凳,搀扶着摄政王下车,那阔大柔软的白狐裘下露出一截帝释青的衣袖,袖下是一只宛如羊脂白玉雕琢的手。
她好奇地看过去,近距离看见了那张脸,眉眼间尽是淡漠疏离,曈眸冰晶一般,凉而锐利。
她脸颊微红,默默低下头。
梁潇没有管她,径直进了府,过了一会儿,走出来一个小厮,含笑冲她哈腰:“姑娘,请随我来。”
檀月被安顿在西跨院的厢房,一连住了半个月,连梁潇的面都没见上,她心里实在忐忑,耐不住便偷偷溜出去见辰羡。
两人约定,若檀月觉得稳妥,便到城西的迎君客栈来见辰羡。
辰羡正坐在一楼窗边,头戴斗笠,看窗外行人如织,不少人手上提着礼盒,像是正月访亲拜友。
不知不觉,已经是荣康二年。
岁月真是不经蹉跎。
正感慨着,檀月坐到了他的面前。
辰羡神色淡淡,揽袖替她斟了一杯热茶,问:“怎么样?他都对你说过什么?”
檀月低声道:“这个人真奇怪,那日在街上问我有没有念过书,多大了,我以为他对我是有兴趣的,可是一连半月都晾着我,我自入了府就再没见过他了。”
辰羡端瓯的手微微一颤,溅出来几滴热茶在手背。
他喃喃:“哦,晾着你。”
檀月不安地追问:“孙夫子,我父亲会不会有事?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他?”
辰羡摇头,面上带一丝苦笑:“你什么都不必做了,下面的事该我来做。”
话音刚落地,客栈里走进一个穿箭袖公服的少年,径直走向辰羡,朝他合拳为礼,道:“世子,请吧。”
檀月惊诧:“世子?”
辰羡无奈掠了她一眼:“你现在知道,他最擅顺藤摸瓜。”平静起身,随这位少年走。
客栈外正对善阳街,是颇为繁华热闹的酒肆鳞立之所,更有几家妓馆,廊台上艳丽女子红袖揽客,莺声燕语,很是撩人。
少年带着辰羡走过这条街,去了一家相对来说清冷幽僻的茶肆。
二楼上站着个人,玉冠襕衫,阔袖曳地,身形秀颀,正将手搭在阑干上,俯瞰京畿街头风光。
少年停在楼下,让辰羡独自上去。
这条路走得颇为百感交集,竟让辰羡想起了少年时在国子监读书,期末大考时,等候司业评分的时候。
那时他和梁潇一起就读,梁潇虽长他几岁,但开蒙晚,平日里不管是念的书还是用的文房四宝都不如他良多,照理,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该比梁潇强的。
照理,该比他强。
但辰羡心里很没有底,一整日都忐忑不安,直到黄昏时分,监院放榜。
他是甲级上等,高居榜首,梁潇是甲级中等,紧随其后。
辰羡长舒了口气,下意识看向梁潇,却在一瞬间自他那张惯常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丝不屑冷蔑。
他在让自己。
辰羡立即就看出来,霎时涨红了脸。
两人结伴骑马回王府,姜姮等在门口,见他们回去立即迎上来,抱着手炉乐呵呵地问:“你们回来了,都考得怎么样啊?第几名?”
辰羡默不作声地下马,绕过她,快步进了王府。
留下姜姮不明就里,呆呆看向梁潇,问:“他怎么了?”
梁潇冲她笑了笑,塞给她一包蜜饯,道:“辰羡是头名,快去告诉你姑姑,让她安心。”
当年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考试,梁潇可以让他,可当到了要动真格的时候,梁潇不再让他,就能轻而易举地赢过他。
权位是他的,姜姮也是他的。
辰羡抬腿迈上最后一层台阶,长舒了口气,走到梁潇的身后。
梁潇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凝望着楼下的烟火人间,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若是当年没有出新政那档子事,你顺利袭爵,我会是什么样?”
辰羡忖度片刻,道:“你仍旧会位极人臣,你天生就是只狼,狼嗜血,不会甘心茹素。”
“那姮姮呢?”
辰羡闭眼:“姮姮不会嫁我,在她的心里,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之分,没有嫡庶尊卑之别。”
前面的人沉默良久,才寥落一笑:“是吗?这么多年,我竟是白忙活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