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和辰羡在平绥住了些时日, 往官府递了手实,办出流民户。
到底还是沾了乱世流离的光,各州县都在敦促百姓勤事农桑, 对于流民户的办理并不严苛,辰羡给县丞塞了些银两,县丞将两人单独让进一间耳房里。
听闻两人要办兄妹户,县丞看向姜姮的目光颇为耐人寻味。
他原先和那商队首领一样,打眼一看就觉得这两人是私奔出来的,可竟要以兄妹相称,那小娘子明显是有孕在身啊。
县丞不禁有了些绮丽猜测,这小娘子生得仙姿佚貌,又是一口官话, 别不是哪个京中显贵豢养的金丝雀,怀了孕叫主母赶出来才流落至此。
这般猜测,让这个年逾不惑好些颜色的小官有了些心思,看向姜姮的目光愈加放肆。
姜姮原本是戴着帷帽出门的,进了这屋才将帷帽摘下,眼见对方色鬼上身, 又默默把帷帽戴回去。
县丞欲要冲她说什么, 辰羡抢先一步道:“县丞恕罪,方才我有所隐瞒, 这并非我的妹妹, 而是我的妻。”
此言一出, 屋中霎时静寂,姜姮隔帷帽垂下的层叠纱缦看向辰羡,辰羡的目光温柔而坚定。
他们都知道,若没有个名分, 以后像县丞这样的人还会有很多。
县丞到底是朝廷命官,知道强占人.妻又是另外一回事,看了眼姜姮落在纱袖外的白皙玉腕,略带惋惜地摇头,收下银子就给他们把籍牒办出来了。
他们在平绥避过风头,确认梁潇那边再没什么动静,才开始往下一步推进。
仍旧是找这个县丞,塞给他银子办出来路引。
他们来了槐县。
槐县地处大燕西南边陲,本是贫瘠寡凉之所,但因此处山水缠绵,风景秀丽,于数十年前吸引了一位颇负盛名的鸿儒来此定居。
这位鸿儒世称东临先生,在槐县办了一间书院,名为东临书院。短短数十年间许多学子慕名而来,在此寒窗苦读,以期终有一日雀屏中举。
所以,这里广集天下读书人,书卷气息甚浓。
姜姮曾经听谢夫子讲过这个地方,传说一方避世桃花源,这里崇尚孔孟圣人学问,民风淳朴,路不拾遗。
她思来想去,这是可以让辰羡平静疗心伤,走出阴影的地方。
因为辰羡没有秀才功名在身,不能当夫子,起先只是在书院里做些杂活。但他好歹自幼师从鸿儒,身负众人所望苦读数年,满腹经纶学识渊博,未及便被夫子发觉,繁忙时也会让他代为授课。
辰羡很喜欢孩子,闲暇时也会把附近孩子们招到家里,给他们授业启蒙。
渐渐的,辰羡不再戴斗笠,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他和姜姮在书院不远处买了间小院,竹篱瓜畦,瓦房茅顶,里头被一面黛青布帐隔成两间,里面是卧房,外面摆放桌椅,专供来听学上课的孩子使用。
辰羡和姜姮对外假扮夫妻,待天黑闭门落锁,姜姮睡里屋,辰羡则抱着被褥去外间打地铺,两人恪守礼法,默契十足,未越雷池半步。
天近初冬,风染寒凉,最近辰羡收到的束脩里多了一笔炭银,正好可以给姜姮买些上好的红箩炭烧炉子,先前用的黑炭烧出来的烟大呛人,总惹得姜姮咳嗽。
自打他教书后有了进项,就再没动用过姜姮带出来的银两,这种自食其力的感觉让他很是安心。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辰,柳梢边斜阳余晖似血般绚烂,远处巷陌如笼罩在淡黄烟霭中,正是炊烟袅袅,万家灯火的时候。
姜姮坐在门口和几家邻居娘子摘菜备饭食,听一个远归的骡客在说:“真是天下之大什么奇事都有,我在归来途中听到官府颁布法令,道是世家民间三年之内不许嫁娶,凡有违者,流徙千里。”
一个年纪不大的娘子笑问:“这是什么道理?”
“唉,听说摄政王妃仙逝,摄政王哀伤不已,在玉钟寺里住了许久,还是代王亲自上山才把他请下来,下来后他就下了这样一道诏令。这位殿下本就是手段狠戾的人,听说原先是想杀些年轻女孩给王妃陪葬的,也不知怎得,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到底天高皇帝远,就算殉葬也轮不到这穷乡僻壤供奉女孩,大家都有种置身事外的悠然,闲话谈论着这些王公贵族的奇事。
说着说着,先前发问的那年轻娘子轻拐了拐姜姮,笑道:“荆娘子怎得不说话了?”
姜姮和辰羡还是用了最初那份客商公验的化名:荆沐和孙韶龄。
姜姮对荆沐这个名字很满意,觉得雅致,辰羡也喜欢孙韶龄三字,甚至刻了枚‘韶龄’的印章,随身带着。
姜姮把摘好的菜扔进竹篓里,淡淡一笑:“被这些事给晃住神了呗,这些大人物可真能折腾。”
生怕他们怀疑,又刻意打趣了几句。
她浸淫乡间数月,已经彻底融入他们,能把乡野俚语说得流畅自然。
年轻娘子道:“你刚来时说的是官话,长得又好,想来是从大地方来的吧。你家里有没有做官的?有没有听说过这些世家望族的奇闻,也说出来让我涨涨见识。”
姜姮微笑摇头:“我祖上数代贫寒,不过是普通人家,哪有本事知道世家望族里的事,只怕要让李嫂子失望了。”
李娘子略有失望,但很快就将这一节抛开,继续向骡客探听出门在外的所见所闻。
槐县闭塞,商贸皆不发达,终年来得最多的便是求学的学子,可大户人家子弟怎可能跋山涉水来这等远离京畿的偏僻之所求学,来的大多也是家境艰难,慕鸿儒之名的寒门书生。
这些人一心读书,指望搭上科举天梯改变命运,不大出书院。
小县的日子静若止水,几乎接触不到外面。
众人说了一阵,姜姮其实早就想回屋了,但她心虚谨慎,生怕让别人看出什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把那篓子菜摘完,才自然地和众人告别,捧着菜篓扶着腰返身回屋。
她将要迈进屋,恍然见辰羡就站在门边,静静看着院子里,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两人都没说话,姜姮看了眼天色,估摸再黑些求学启蒙的孩子们就要来了,便挽袖子准备做饭。
辰羡轻轻扯住她的衣袖,把她拽到一边,自己去拿炊具肉菜,道:“你歇着,郎中说这几天你就要生了,操劳不得。”
姜姮勉强笑了笑:“就做个饭而已,有什么累不累的?你晚上还要授课,给那些孩子批阅功课,有得操劳,还是我来吧。”
辰羡已经开始洗菜,手浸在冰凉的水中,冷得一哆嗦,越发坚定:“我来,虽然别的事我做不成,但一顿饭我还是能做出来的,你教过我的,你是不信我么?”
姜姮怔怔凝着他的背影,默了默,转身把门关上,走至他身边,小声道:“你不要这样。他是那样的身份地位,哪怕走至天涯海角我们也总是有可能会听到他的消息,若每一回你都这样,让外人看见,万一生疑怎么办?”
“再者说,就算没有人生疑,难道你要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里,再也走不出来了吗?”
辰羡一言不发地洗菜切菜,银亮如雪的刀身里映照出他的面容,也照出腮颊上的那道狰狞丑陋的疤。
他忽得把刀扔开,声音闷涩:“我从小就比不上他的,除了那世子的身份和所谓温文尔雅柔善亲和的做派,我哪点能及得上他分毫?学识不如他,武艺不如他,相貌更是不如,不然,当年你也不会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了他。”
姜姮看着沮丧低落的辰羡,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力感。
这个场景何等熟悉,在过去八年,在那座囚笼一般的王府里,上演了无数回。
不过场景的主角是梁潇,是辰羡口中那他永远及不上的人。
姜姮无奈一笑:“真巧,辰景也觉得他永远都比不过你。”
辰羡回头看她,俊秀眉宇间流淌着沉沉晦涩,额间几道纹络,镌着浓重伤慨,轻叹:“可是最终是我输了,闲云避世的是我,安享荣华的是他。”
姜姮知道辰羡在乎的绝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那种自云端跌落尘间一败涂地的挫败感,他曾经有多么温润优雅、意气风发,而今就有多狼狈不甘。
她害怕的终究是要来了。
在心底斟酌过字句,姜姮轻声道:“辰羡,我们逃出来的时日尚浅,我不确定凭我的兄长和顾时安能不能把这个局做完善,能不能顺利瞒过辰景,而且这里头还有崔太后,我们当初迫不得已把她也拉了进来。我的意思,我们先躲个一年半载,待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时把流民户换成普通户籍,到那个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不会拦你了,你还好好活着,依旧是壮年,满身才华学识仍在,依然有机会去实现少年时的抱负。”
“不要妄自菲薄,人生未到最后一步,谁又能轻言成败?”
在她低柔体贴的劝解中,辰羡渐渐冷静下来,他垂眸,道:“对不起,姮姮,其实与你无关的,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只是,我今天在书院见到檀先生了,他亦是当年畅行新政的人,我们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是我。他是代王的老师,他听闻代王将要继位,想带着女儿回京,我想随他回去……”
话未说完,他察觉到姜姮脸色苍白,抚着肚子痛苦嘤咛,额间有冷汗珠冒出。
辰羡慌神,忙搀扶住她问:“怎么了?”
姜姮乏力地抚住他的手背,道:“快去找接生婆,我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