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潇已经在玉钟山上住了半个月。
吃斋念佛, 聆听纶音,倒真像看破红尘,要就此遁世了。
虞清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天天抱着一摞奏折守在梁潇门前,碰一天壁,再无功而返。
众臣无法,只能请崇文院学士宣思茂来劝。
宣思茂年逾五旬,是梁潇初入仕途的上官,当年很是看重他、提携他,自梁潇得势便一直将他放在身边,亦师亦友,遇事也爱向他讨教。
宣学士站在佛堂外, 被护卫拦下。
他也不急着入内,只盯着佛像前长跪不起的梁潇,扬声道:“殿下当真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为僧,替王妃祈福吗?”
梁潇背影坚冷,缄然不语。
“如果您当真这样想, 那么臣等便不强求了, 您放出手中权柄,交回虎符, 卸下摄政王名位, 专心在山中修行, 臣让虞清不要再来骚扰您。”
此言一出,别说随他前来的顾时安,就连门口守卫都面露惊惶,瞠目看他。
宣思茂丝毫不惧, 追问:“您觉得臣的建议如何?”
佛堂中悄寂无声,焚香冉冉,白雾飘散,映照得人影都模糊。
梁潇将手中香烛插入香鼎中,撩袍起身,走至佛堂前。
他未让众人入内,只站在门口,朝护卫摆了摆手,横起的铁槊立即撤回。
“宣学士,这么多年,朝里朝外,我身边也只剩下你敢如此同我讲话。”他语中不见怒意,反倒多了几分感慨落寞。
宣思茂铮铮然道:“摄政王若是觉得臣僭越无礼,杀了臣便是。但有一句话臣必须得说,当年您刚入仕途时臣就对您说过,在其位谋其政,您既然爬到如今的地位,该明白这个道理。”
梁潇抬手扶住额头,闭了闭眼,冲宣思茂和顾时安道:“你们随本王来。”
他迈出佛堂,顺着游廊蜿蜒而行,走至一厢房前,推门而入。
厢房陈列甚是简朴清寒,素榻素帐,粗木桌椅,有一方长长的书案,案后摆着椅子。
梁潇坐于书案后,抬起凝固的毫笔,放在笔洗中浸了浸,从虞清堆放成小山的奏折上拿出一方,道:“这几日有什么政务需要处理,捡重要的先禀报。”
顾时安看了一眼宣思茂,见他向自己颔首,才站出去禀报。
梁潇一边运笔如飞地批阅奏折,一边吩咐顾时安政事该如何处置,一心二用,反应迅速,竟半点差错都没有。
顾时安跟在梁潇身边毕竟时日尚浅,见识少,不由得惊怔,中间停顿,半天没回过神。
梁潇抬头掠了他一眼,“继续。”
顾时安方才整理思绪,继续向他禀奏。
大到边陲布防、捉拿崔元熙等事宜,小到秋祭和官员任免,事无巨细,滴水不漏。
进行到深夜,总算把这半月来积攒的要紧政务理顺清楚。
顾时安随宣思茂出来,拾阶而下,默默无言。
宣思茂看出他的震惊,捋着胡须笑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若是没有这份经天纬地的才干,当初怎么可能自微势中崛起,平步青云,一路至此。”
蓦得,他含有几分怜惜地叹气:“你真的不知道,他能有今天是多么不容易。”
顾时安听得心情复杂,步履沉重,一路寡言。
因为暮色深重,顾时安和宣思茂要在山上暂居,顾时安在厢房前踱了几步,心中放不下,转身去找姜墨辞。
姜家父子还在山上,姜照的病情反复,自姜姮‘下葬’后,他又开始糊涂,一会儿念叨芝芝,一会儿念叨女儿,身边总离不得人。
姜墨辞哄父亲喝完药,推门出来,见月下一道颀长人影,顾时安正站在回廊前出神。
听到响动,他回过头。
这些日子姜墨辞总避着顾时安,当前避无可避,只有暂把盛着药碗的漆盘放在回廊彩阑上,上前迎客。
顾时安开门见山:“我以为我们是盟友,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么?”
姜墨辞并非谙于算计的小人,看过一件亏心事,自知输理,不敢看他的眼,只低头垂眸,轻声道:“这件事是我干得不地道,我与你道歉。”
两人原本商定好,姜姮从玉钟寺离开后由顾时安安排的人接应,但顾时安的人迟迟没有等到姜姮,却等来姜墨辞的口信,道人已经被接走,莫要空等。
这事情往大了说,就是把人利用完一脚踢开,极其恶劣。
顾时安心里有气,强忍了许多天,还得在众人面前装,生怕露出马脚害了姜姮,这会儿可算能卸下面具,丁是丁卯是卯地与当事人理论。
他道:“我能问问我是做错了什么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如此戏耍?”
姜墨辞忙摇头:“这与姮姮无关,是我的主意。我……我总觉得你与姮姮到此为止最好,不要再有更深的牵扯。顾大夫,你少年英才,深得摄政王器重,前途不可限量,不要因为这样的事而断送仕途。”
顾时安听他将话说得委婉漂亮,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以为自己的那点心思藏得很好,其实连姜墨辞都看出来了,那么姜姮呢?她有没有看出来呢?
顾时安闭眼,心道自己可真是在妄想,妄想什么呢?那本就是一场美丽虚幻的梦,飘渺而至,如影而散,何该执念?
他不再赘言,负袖离去。
夜间,顾时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披衣起身,想四处走走,谁知走着走着,走到了姜姮的那座假坟茔前。
孤山冷墓,倦鸟哀鸣,本就阴惨惨的,坟茔前竟还站着一个人,形单影只,煞是瘆人。
顾时安顿住脚步,悄悄退了回来。
他认出,那是梁潇。
梁潇一袭素袍,手搭在新立的墓碑上,声音轻袅:“姮姮,我今天重新理政了,我免了三县的苛捐杂税,增添阵亡将士抚恤,开放互市……这算不算泽披苍生,造福万民?我若是这样继续下去,是不是终有一日可构建出你想要的太平盛世。”
一阵长长的沉默,无人回应,只剩凄凄风冷。
梁潇继续道:“我吃斋念佛了数日,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其实我内心深处是不是早就厌倦了巅峰上的尊荣富贵,厌倦这样浮华人生,想做回寻常百姓了。”
他歪头,像在思索,半晌才道:“我也闹不明白,是不是因为失去你,万念俱灰,才觉得众事皆休,半点乐趣都没有。”
顾时安躲在暗处听着,觉得这样一个谋略智慧天下无敌的聪明人,活得真是糊涂。
短短数语,连说了几个“是不是”,于人生而言至关重要的事,他自己却弄不明白。
他暗自感慨,忽听耳边飘来阴恻恻的声音:“听够了吗?听够了出来吧。”
顾时安登时一凛,背上冒出虚汗,腻腻黏住薄衫,踯躅片刻,慢吞吞地出来。
他忘了,此人虽是文官出身,却是靠战功在朝中立稳脚跟的,警惕之心远超常人。
梁潇背对他,问:“本王时常想,你明明看上去一脸聪明相,怎得这么不怕死,总在本王心情不好想杀人纾解的时候出现?”
顾时安被吓得哆嗦,地上影子颤颤,但是心里却安。
这样的梁潇才是正常,才是那个杀伐果决令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
他垂眸,道:“殿下节哀。”
梁潇的手轻抚着墓碑,指腹顺着上面的刻字轻移,一点点描摹、勾画,眼中光影暗昧,幽然道:“节哀?”
他连连轻笑,笑声回荡在沉酽夜中,凉而诡异。
顾时安只觉得腿有些发软。
梁潇笑够了,回头看向顾时安,问:“姮姮生前喜好热闹,这么孤零零葬在这里会不会孤独?本王杀几个年轻女孩与她陪葬,和她一起玩如何?”
顾时安腿肚子开始打旋,使出全部力气才忍住不屈膝跪倒,他战栗道:“王妃纯善,必不会喜欢无辜女孩因她而丧命。”
“纯善?”梁潇吟吟念叨,目光逐渐迷离,疑惑不解:“她既然纯善,那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将她早早带走?我于佛前跪了数日,始终未见神明显灵,既是如此,众多信徒跪得又是什么?”
顾时安稳住心神,壮着胆子道:“也许跪得不是神,而是心中的寄托。人终究太渺小,在很多事上无能为力,只能寄托于神明。”
“无能为力……”梁潇唇齿缠黏,徐徐念叨这两个字,心想,他的人生还真是被这四个字贯穿。
幼年时生活困窘,无能为力;少年时爱上难以企及的女子,无能为力;握有权势纵享四海时留不住心爱的人,无能为力。
他笑出了声,再没看顾时安一眼,拖曳着长袖翩然离去。
顾时安回身凝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未言。
他垮了,虽然这等疯癫残忍于梁潇而言并不稀罕,就算近臣看见,也只会叹一句摄政王喜怒无常,暴戾骇厉,可顾时安就是看出这样的疯癫和从前不同,像是失去了内心支撑,轰然倒塌,犹如孤魂野鬼,惨兮兮地游荡于人间。
顾时安以为再疯也不过如此了,可等到天亮时,才发觉梁潇能将疯演绎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