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林芝芝死后, 芳锦殿就肉眼可见的凄凉冷清了许多。
竹竹和芜芜两个孩子闹着要找娘,姜墨辞无法只得诓他们,说他们的娘有事远行, 一年半载暂且回不来。
才六岁的孩子,自是好骗的。
难办的是姜照。
自那日姜照和姜墨辞一起撞见棣棠和箩叶说话,脑子就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
清醒时他知道林芝芝已经死了,也知道自己的女儿尚处在水深火热中,知道与姜墨辞商议对策;糊涂时却守在膳桌前等着林芝芝来吃饭,又总问姜姮为何不来看他。
只不过,不管是清醒还是糊涂,他再也不提辰景如何如何了。
姜姮借口探望照顾父亲和痛失爱妻的兄长,经常到芳锦殿来。
顾时安也经常过来陪姜照下棋。
姜照脑筋不清, 时常会把顾时安错认成辰羡,棋局走至关键,酣畅淋漓时会忘情地拉着他的手说辰羡如何如何,有几回正好叫梁潇撞上。
姜墨辞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梁潇只是脸色阴沉,却并没有发火。
崔元熙还没找到, 凭空失踪了的辰羡也没有找到, 他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尚有许多事等着他处理, 不能在芳锦殿久留。
他走后, 殿中原本虚假浅浮的热闹骤然冷寂。
顾时安稳落黑子, 把姜照布开的飞龙围困住,低声道:“不行,太冒险了。那个假死药虽不至于对身体有什么伤害,但只能管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恢复如初。想指望摄政王在发现王妃死后一个时辰内痛快地给她下葬,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姜墨辞皱眉:“那怎么办?姮姮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难不成真要等孩子生下来再走吗?且不说梁潇将来会不会续娶,把孩子留在那样的人身边,如何能放心?”
姜照这会儿又糊涂了,面露茫然似是听不懂他们说话,只抻着头催顾时安快落子。
顾时安倒不敷衍他,仔细计算过棋路,才慎重落下一子。
极高明的手法,姜照瞬间拧眉,低头专心致志思索反攻。
姜姮给父亲添了杯热茶,从袖中摸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柔声道:“父亲慢慢想,别着急。”
说话间,自殿外传来声响。
每回他们秘谈时,棣棠和箩叶都会守在殿外,或是煮些豆蔻水哄那些宫人聚在一堆玩乐说笑。
梁潇对姜家众人毕竟不如对姜姮用心,派过来伺候的宫人都是普通的,没有宝琴那般机敏灵巧。
若是有外人来,不得不迎客,棣棠和箩叶就会故意弄出动静,给他们示警。
譬如现在。
来者是崔太后身边的宫都监,说是来请顾时安过去陪崔太后聊天。
这些日子顾时安倒是颇得崔太后青睐,隔三差五就要被请去喝茶,到如今,能在梁潇和崔太后之间左右逢源的也就只有他了。
顾时安本不欲去,婉拒之语将要出口,想到什么,猛地滞住。
他看了看姜姮,转头冲宫都监道:“劳烦内官代我禀告太后,我出门仓促衣衫不整,恐太后跟前失礼,待我整理过衣冠就去。”
宫都监知道他得宠,自是笑脸相迎吟吟应下。
他走后,顾时安命棣棠和箩叶继续去外面看着,冲姜墨辞和姜姮道:“如果……让崔太后帮我们呢?”
这么长时间,顾时安早就看出崔太后对姜姮积怨颇深,甚至刚来襄邑时,还想趁她怀孕往梁潇床上送美貌宫女,梁潇自是严词拒绝。
此事不了了之,但顾时安知道崔太后一定很希望姜姮能从梁潇的身边消失。
先不论她对姜姮那毫不遮掩的厌恶,只有摄政王妃仙逝,这个位子空出来,才有可能往上填补崔太后自己的心腹。
她那般精明算计,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姜姮皱眉,她本能不想和崔太后这样的人有什么瓜葛,她心机深沉,对自己亦不怀好意,与她牵扯上,难保会不会惹来新麻烦。
顾时安看出她的抗拒,温声道:“不要怕,我不会让她害你,若是与她合作,我必会在中间把关,尽量不要你们直接接触。万一……”他微顿,郑重道:“万一事情不成,惹出麻烦,我会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姜姮立即摇头:“我不想连累你。”
顾时安冲她温脉微笑,眼底清风柔煦,若能融化坚冰,他道:“我不怕被连累,我只希望你余生能快乐地活着。”
姜墨辞在侧旁观,见顾时安眼中有情愫流动,满溢出来的怜惜与爱意,可自己那傻妹妹愣是什么都没看出来,还一个劲儿与他争论连累不连累的事。
他心底叹息,却见父亲抬手捋须,冲顾时安慈和笑说:“辰羡,你要好好爱护姮姮,她自幼娇生惯养,受不得委屈的。”
姜姮转头想要纠正错误,顾时安却抢先一步道:“我知道,舅舅放心吧。”
从芳锦殿出来,顾时安凝神思索了一路,这事情想要成中间缺了至关重要的一环,就是那龟息丸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多疑如梁潇,必须让他亲眼看见姜姮已经‘死’了,才能让他相信。
可是这之后,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把姜姮安全运送出来,而且还不让梁潇因此怀疑姜姮的‘死’有假。
顾时安心里明白,凭他和姜家的实力,不可能做到。
可是已经不能再等了。姜姮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体渐虚,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更经不得颠簸辛劳了。
与崔太后合作是无奈之举,也是当前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这念头在顾时安脑子里转了几圈,一直顾虑重重难以启齿,崔太后何等精明,早就看出他心不在焉,将抿了小半口的茶瓯推出去,含笑问:“时安,你怎么了?可是官场上遇着什么事了?说出来,我也好替你出出主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顾时安面前不再自称哀家。
顾时安抬眸看她,阳光自轩窗投洒而入,耀在清俊秀逸的容颜上,更显出如玉风姿。
他静默片刻,蓦得起身,冲崔太后揖礼:“请您摒退左右。”
崔太后饶有兴致地斜挑眉宇,痛快地应了他所请。
宫女们鱼贯而出,寝殿霎时寂静下来。
顾时安在心底斟酌过话语,试探着问:“太后,您素来不喜摄政王妃,若臣能替您分忧,让她永远自摄政王身边消失,您觉得如何?”
崔太后艳丽双目中满是惊讶,定定看着顾时安。
顾时安将计划掐头去尾,又略去中间最关键的一环,单把难处说了出来,向崔太后求经。
崔太后听完,惊讶悄然散去,华艳的面上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冷。
她斜睨顾时安,冷笑:“这女人可真厉害,能让一个两个的男人都为她铤而走险,甚至不惜舍命。时安,你可知,这事情如果败露,以摄政王的脾气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顾时安颔首:“臣知。”
“那你也不怕吗?”
“怕,可不得不为。”
崔太后嘲讽地勾唇:“不得不为?说得她好像多可怜一般。她怀着孕,深得宠爱,辰景为了讨她欢心恨不得把命都给她,怎得到了你的嘴里,她就好像在水深火热里急需拯救一般?”
顾时安听这话,无言以对。
因为在不久前,他也这么认为。她是明媒正娶的王妃,不必受气受委屈,摄政王爱她在乎她,日子就算不那么平稳,也没什么可过不下去的。
直到他一路走来,步步接近真相,了解姜姮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这些话,跟崔太后说不着。
顾时安缄默相对片刻,略过这一节,问崔太后:“您是应,还是不应呢?”
崔太后抬手扶了扶抱鬓的云髻,笑问:“你胆子也够大的,敢来同我图谋这样的事。就不怕我反手把你们卖了,让你们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顾时安道:“就算您去摄政王面前告状,也不会损伤王妃分毫。太后耳聪目明,不会不知道她去年就跑过,那又能如何呢?殿下依然爱她至深,舍不得,抛不开。就算事情败露,倒霉的也只是我罢了。”
他微顿,冲崔太后一笑:“臣与太后这般投契,太后总不忍心让臣陷于水火之中吧。”
崔太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可真是个机灵鬼,是个讨人喜欢的机灵鬼。
可一想起这机灵鬼亦如梁潇,甘愿为姜姮冒杀身之祸,她就好似被冷翳罩顶,心情霎时沉下来。
真是讨厌,这个女人要是真能从辰景的身边消失,那就好了。
她低眉思索了许久,呢喃:“也不是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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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姜姮总是肚子疼,疼得在榻上打滚儿哀叫,医官们匆匆而来,围着她诊脉观色,愣是瞧不出什么来。
急得梁潇大骂医官无能,派厢军八百里加急去往金陵带御医来。
姜姮卧在榻上,纤白玉手抚着腹部,目光迷离虚弱,冲坐在榻边喂她喝药的梁潇道:“我这几日总是做梦,梦见许多鬼魅来向我讨债,说杀人偿命……”
梁潇拿瓷勺的手一抖,立即道:“胡说!你又没杀过人,向你讨什么债?”
“可是你杀过啊。”姜姮幽然叹道:“虽然是犯上作乱的该杀之人,但到底在襄邑大开杀戒过,这里冤魂无数,我只怕有损阴德,伤及稚儿。”
梁潇历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这几日眼见姜姮梦中惊悸,身子屡屡不适,心里有些犯嘀咕,道:“我从玉钟寺请几个大师过来,给亡魂超度,让他们不要缠着我们的孩子。”
姜姮眼中一亮:“既然要请大师,那为何不诚心些,我们亲自去寺庙里为孩子祈福?”
梁潇犹豫:“你的身体不宜劳累,玉钟寺毕竟在山上……”
姜姮道:“我如今倒是不劳累,可彻夜为噩梦所扰,难以安枕,就算终日歇着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去玉钟寺上柱香,就算神鬼之说玄妙不可信,但起码图个安心。”
梁潇瞧着她苍白的脸色,终于让步,喟然点了点头。
摄政王和摄政王妃求神拜佛是大事,再加上崔元熙尚没有抓到,虞清自接到消息后就不敢怠慢,忙令厢军清肃玉钟寺附近,布开重重防卫。
而宝琴则忙着领小侍女们为姜姮收拾衣衫用物。
四下皆忙碌,唯有姜姮这个当事人终日清闲,常往芳锦殿跑,看望陪伴自己的父兄。
这几日姜墨辞总是外出,他既洗脱了内奸嫌疑,梁潇也就没有理由派人跟踪监视他,他常独来独往,夜半而归,显得十分神秘。
临去玉钟寺的前一天,姜墨辞特意避开在大殿中陪姜照下棋的顾时安,拉着姜姮去了殿外回廊一角,小声冲她道:“若是计划顺利,下山之后有人接应你。”
姜姮诧异,顾时安已经安排了人接应,他做事向来稳妥,身边亦多可信之人,她不懂兄长为何要多此一举。
姜墨辞嘴唇翕动,几番欲言又止,似是为难,在姜姮的再三追问下,终于道:“你若是信我,便依照我说的来。让这个人护送你远走高飞,他一定会把你照顾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