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乱出城……”顾时安微有些恍惚, 仔细忖度后便摇头:“不行,城外有重兵围困,气势汹汹冲摄政王而来, 若是这个时候出去岂非自投罗网。”
姜姮低眸看向昏睡中的梁潇,沉默片刻,冲顾时安道:“你回去吧,跟着虞清,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总往别馆里跑。”
她见顾时安面露疑惑,耐着性子道:“你刚才也说了,若是崔元熙赢了,我们都得死。可若是他输了呢?摄政王自此平定朝野, 再无敌手,届时,凡与他共患难共度危局者,少不了加官进爵。”
姜姮笑了笑:“你运气很好,刚当上谏议大夫就遇上这等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看来天意要让你飞黄腾达。”
顾时安脑子是灵光的, 但仅限于识人断案, 乍把他放进这利益交错的官场宦海里,他总有些转不过弯。
反应了一会儿, 才渐摸出些头绪, 心底沉重忐忑中生出些他也说不分明的热血沸腾。
他看姜姮, 两人目光相撞,姜姮那张清艳的面上浮着恬静的笑,温声道:“去吧,我会好好的, 你也要好好的。”
顾时安朝她端袖揖礼,缓慢退了出去。
窗外雨势渐弱,水珠顺着飞檐滴落,叮叮咚咚,与鸟啾相和。
姜姮揉了揉脑侧,想伏榻睡一会儿,帐外再度响起急切的足音。
她心力交瘁,无奈喟叹:“又怎么了?”
泛着皎皎丝光的綦文丹罗帐被掀开,煌煌烛焰一涌而入,耀灼刺目。
姜姮抬袖挡了挡眼睛,梁玉徽已飞奔进来,抓住她的手,恓惶道:“姮姮,我害怕,我怎么觉得我的府邸门前总有可疑人徘徊……”
她深夜而来,青丝披散在脑后,甚至还穿着寝衣,只在外潦草系了一件蜜合薄绸披风,看上去狼狈慌张。
姜姮扶住腰,疲惫道:“不会的,大军还在城外,就算派了探子进城,也不至于去你的府邸生事。”
梁玉徽丝毫没有被安慰到,依旧焦虑难安,跑到榻边去看梁潇,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推搡他,啜泣:“哥哥,你醒醒啊,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姜姮抓她的手腕,摇头:“他身上有伤,不要动他……”
这话说完,她愣了一下。
梁玉徽顺势反握住她的手,掌心蕴满冷汗,黏腻腻的。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姮姮,你说哥哥会没事吧”
姜姮目光微滞,落到梁潇的脸上,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梁玉徽的脸颊滑下泪,失魂落魄地呢喃:“若是哥哥有事,我们都活不了。你们若是有个儿子就好了,这么多年,难怪里里外外都逼着他纳妾,我从前理解不了,现如今才真正知道,后继有人是多么重要。”
姜姮的神情始终淡淡,只在不经意,眸底深处泛起丝丝涟漪。
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当初在气头上竟动过和崔元熙合作的念头,这是多么欠缺考虑且天真。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他们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思虑间,轰然一声响自殿外传来,隆隆如山峦倾倒,似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
姜姮心中一凛,忙快步到殿门口。
侍女们惊慌失措,聚在廊庑下交相议论,被姬无剑厉声驱散。
梁玉徽跟着姜姮出来,懵懂地问她:“这是什么声音?”
姜姮道:“攻城。”
夜间丑时,关西道节度使率八万大军夜袭襄邑城,崔元熙率禁军呼应,与其成犄角之势。驻守厢军奋力抵抗,战鼓响了一整夜,满城人心惶惶。
襄邑是大燕的军事重镇,城墙坚固,粮草丰沛,且驻守厢军随梁潇东征西战多年,经验丰富,就算对方兵力上略占优势,仍暂时讨不得任何便宜。
战事一度陷入胶着。
早在城内初起风浪时,姜姮就提醒过虞清,崔元熙的手里可能有襄邑的驻军布防图,虞清淡然接受提醒,既不震惊也未见惊慌。
他这些年戎马倥偬,锤炼得愈发沉着,再也不是当年跟在梁潇身后那个毛毛躁躁的小跟班了。
事到如今,姜姮唯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任由梁潇把家人接来襄邑,可转念想想,若他们不在襄邑,在外面万一被乱军抓起来做人质,那又该怎么办呢?
真是奇怪,这座城明明已经岌岌可危,却仍旧比外面安全,除此地外,再无别的去处。
因为梁潇在这儿吗?
他坚持要把姜家人接来时,究竟是存着威胁她的心,还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姜姮坐在榻边盯着梁潇的睡颜,百思难解。
从前她总盼望着他失去权势,他倒台,可当真到了这一步时,她却开始怕了。
上一回出现这种心慌的感觉,还是八年前,新政党倒台,株连蔓引的时候。
她在榻边慢慢蹲下,近距离看梁潇的脸,他的皮肤白得像女孩子,细腻光滑如瓷,这么安安静静闭着眼,倒真有几分俊雅美郎君的气质。
当年,是不是就被这副皮囊给蛊惑了,才愈陷愈深?
她想不通,这历来是笔糊涂账的,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曾经一度以为是他护送她从闽南回金陵的那条路上生出的情愫,可仔细回想,又好像比那时还早。
姜姮坐起来,抬手轻撩过他的鼻梁,低声幽叹:“你不说话的时候,好像没有那么讨厌了。”
她守了他好几日,看了他好几日,这张脸实在太具蛊惑性,经不得这么天天看。
姜姮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的廊庑阑干,葳蕤花树,脑子一片空白。
原来人累极了,就是会出现什么都不愿意想的情形,不愿想来途,不愿想前路。
梁潇醒着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权臣也并不怎么好当吧。
她正出神,忽得听见一声巨响,伴有刀剑相撞的厮杀声。这些日子时常被惊,有时候深夜刚刚入睡,就被鼓噪号鸣声惊醒,而后便是一整夜的辗转反侧,再也难睡着。
但这一回不同,这声音很近,好像就在身边。
伏在小书案打盹儿的梁玉徽瞬间清醒,忙要出去看是个什么情形,姬无剑正好迎进来,道:“县君莫慌,是有人在攻西郊别馆。”
这话显然没用,梁玉徽花容失色,惊道:“攻这里!他们想干什么?”
“还能想干什么?”姜姮淡淡道:“襄邑城久攻不下,那些人狗急跳墙,想来取辰景性命了呗。”
姬无剑依旧沉着,哈腰:“王妃聪慧。”
梁玉徽见他们这一来一往,唱大戏似的,愈发崩溃:“你们怎么了?兵临城下了,你们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姜姮见她这炸毛的样儿,反倒笑了:“着急有什么用?生死由天,由不得我们。”
梁玉徽颓然后退,呢喃:“可是我不想死,我从小就在嫡母的淫威打骂下长大,才过没几年好日子,我还没过够,我不想死……”
她低声哀泣,泪染巾帕,哭了一阵儿不甘心,又跑回榻边去聒噪梁潇,央求他快些醒。
姜姮和姬无剑在廊庑下看着这一切,侍女们收拾细软仓惶出逃,任宝琴如何吼骂都不管用。
蓦得,那些跑到回廊尽头的侍女们却都退了回来,随着慢慢后退,姜姮看见有雪亮剑尖指着她们,大批身着甲胄的士兵涌进后院。
他们押解着侍女向两边退,自中间走出一个面生的小将。
姜姮一瞬惊惶,却见那小将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单膝下跪,恭恭敬敬道:“臣河东道云安团练裴长卿,参见王妃。攻打别馆的不过是些藏匿于城中的宵小之辈,已被打退,让王妃受惊了。”
姜姮脑子有些乱,隐约觉得不对劲,道:“我刚才依稀感觉那些人攻进来了……”
如果当真是藏匿于城中的少数人马,如果别馆真在这些将领密不透风的守卫下,那么为什么会被攻进来?
裴长卿道:“那是因为别馆里有内奸,打开西角门,放进了叛军,还打伤了曹院事。”
姜姮还未来得及细问,梁玉徽便从她身后蹿了出来,急色问:“打伤了谁?”
裴长卿面露悲怆:“曹昀,他头部受伤,至今昏迷,我已让医官去看过,医官说可能……”
“可能什么?”梁玉徽声音发颤地追问。
“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梁玉徽踉跄着后退,脸色煞白,不停念叨:“不会的,不会的,他那么一个好人,怎么会……”
姜姮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的肩,低声道:“你去看看他,辰景这里有我,不要怕。”
梁玉徽恍然回神,忙拎起衣摆跟着裴长卿走。
喧闹过后,院中又恢复死寂,只剩下跪了一地的侍女,和周围看守她们的士兵。
姜姮揉捏眉角,疲乏地冲宝琴道:“给她们银子,让她们走。”
父亲曾经说过,四面楚歌之际,不留离心之人。
宝琴躬身应是,麻利地领着小侍女们取来银锞子,挨着分发,送她们出去。
“等一等。”姜姮想到裴长卿说的内奸,也不知查明是谁没有,她猜十有八九没有查明,不然他会直接说人名,而不是称内奸。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能擅自放人出去,得留着,待战事过后严加审问,把那内奸揪出来。
她命人把欲要逃跑的侍女分开关押,不许她们交流串供。
做完这些,姬无剑赶着去给梁潇煎药,而姜姮则回寝阁继续守着梁潇。
她坐在榻边,回想今日种种,疲惫之余却觉得好笑。
刚才还厉色严声地关押侍女等着抓内奸,殊不知当初一念之间,她自己就差点成了内奸。
真真是有趣。
她正自我调侃,帐外猛地传入一声震天响,近在耳畔,她宛如惊弓之鸟立即站起来,隔着纤薄罗帐,她见一个小侍女正慌里慌张捡拾掉在地上的铜盆,宝琴快步入内,骂了她两句,站在帐外冲里头道:“王妃,只是丫头莽撞,掉了铜盆,外间无事,您不要担心。”
姜姮一颗心被惊得怦怦跳,只觉快要跳出嗓子眼,惊惶之余,肚子开始隐隐作疼。
她怕极了,让宝琴去请医官,医官来看过,说动了胎气,让她静心少思,避免受惊,疏导情绪静养,又加重了安胎药的剂量,命侍女按时给她煎服。
姜姮饮下安胎药,腹部的疼痛有所减缓,靠在绣榻上小憩,以为今夜等不到梁玉徽,谁知她红肿着双眼姗姗归来,身体瑟瑟发抖,抓住姜姮的手,抽噎:“姮姮,我害怕。我害怕曹昀再也醒不过来,我也害怕那个还没抓到的内奸。裴长卿说是自己人,曹昀对他根本不设防才叫他偷袭,万一,万一这人趁咱们睡着给咱们一刀怎么办?”
姜姮本睡眼惺忪,目光迷离,叫她这么一说,悚然大惊,瞬间清醒,觉得后脊背发凉,冷汗直流。
梁玉徽说完又开始哭,哭着哭着跪倒在榻边,抓着梁潇的手哭。
姜姮扶着腰,静静在身后看她。
好像从很久以前,她就没有见过梁玉徽如此脆弱狼狈的样子了。自打梁潇得势,青云直上,她就是风光无限的王府县君,任性张扬,玩世不恭,似是要把前边十六年所有的谨小慎微、委屈辛酸都掩盖过去。
她倒如今才清晰地意识到,原是有人撑腰,才会有那份作天作地的底气。
一旦撑腰的人倒了,就会变得底气全无,终日惶惶哭泣。
姜姮忍不住叹息,上前把梁玉徽扶起来,柔声柔气地劝她去睡,好容易劝出去,她却不肯离开这座寝阁,非要在帐外绣榻上凑合。
姜姮拿她无法,只能任她,拂帐回来看梁潇,见他依然躺在榻上睡得安稳。
她内心沉甸甸的,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疼,一手扶腰,一手轻轻剐蹭了一下梁潇的掌心,凝着他紧合的双目,轻声道:“我累了,也很害怕,你能不能别睡了?”
榻上人依旧没有反应。
她失望地垂眸转身,却猛的一顿,陷在梁潇掌心的指尖刚才有被什么东西抚过,极轻极绵,她甚至疑心是否是错觉。
烛火稀微里,榻上人半睁双目,手指轻轻勾颤姜姮的,呢喃:“姮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