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潇仰躺在藤椅上, 合着眼,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扶手上,在叮叮咚咚中听完了晋云的哭嚎告状。
晋云说完, 抬袖抹了一把泪,泣道:“臣子是功名在身的,依照大燕律令,伤他的贱民应当交由慎法司严办,顾县令恐怕是不了解情况,被那贱民蒙蔽了,才接下这案子。”
梁潇听了半天废话,只这一句才觉得有些意思。
顾时安会被一个民女蒙蔽?
他本来是不想管的,这晋云是有毛病吗?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当地向他禀告?交由慎法司该怎么办去办是了。
要不是这个晋云狗当得好, 近来他颇受用此狗的恭维伺候,他早让人把他打出去了。
但他提及顾时安,却让梁潇开始上心。
他是要着重培养顾时安的,将来封侯拜相,肱骨之臣不在话下,这样的人容不得丝毫品性上的瑕疵。
所以, 梁潇懒散道:“既然这样, 把顾时安召来吧,让他说说——哦, 把那个伤人的民女也带来。”
不多时, 顾时安和孙娘子就来了。
顾时安一副玲珑心思, 善辩能言:“孙氏击鼓鸣冤,并非案犯,而是原告。她告的是有歹人闯入医馆行凶伤人,盗窃财物, 按照《大燕律例》,此案当由下官来审。”
晋云怒道:“胡说!我钟鸣鼎食之家,吾儿是家中嫡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会缺那点子钱吗?”
顾时安面不改色:“可是下官派人去医馆查验过,医馆郎中和学徒们确实受了伤,尤其是那郎中,年逾不惑,被人打破了头,至今还躺在床上。”
梁潇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些个纨绔子弟,跟偷腥的猫儿似的,一见着哪里有美人,摇着尾巴就去了。
这孙娘子倒是有几分姿色。
他懒得再问,可又烦晋云吠个不停,亦担心此事理不分明,顾时安会有麻烦,便随意指了指孙娘子,“他们各有各的道理,你说吧。”
孙娘子跪在地上,怯怯地将事情一一道来。
“……民女被晋公子追赶,心里怕极了,又见郎君重伤晕厥,更加心慌意乱,抱着郎君不知该如何,那晋公子追赶不休,民女没有办法,只能将他打晕。”
“等等。”梁潇敲击扶手的手骤停,睁开眼,目蕴精光:“不对吧,刚才晋大夫说他家儿子的伤在后脑勺,你又说你是抱着你家郎君时见晋公子追来,才将他打晕。怎么打的?你放下你家郎君,拿起棍子绕到他身后打的?那晋公子就乖乖站着让你打?”
孙娘子霎时面露惊恐,浑身颤抖起来。
顾时安暗道不妙,他嘱咐过孙娘子要把姜姮从这事情里剔出去,却是时间紧迫,宣人的内侍舍人等在官衙,没来得及给她完善细节。
她到底只是个民女,就算有些聪明,可在这样的场面上,骗梁潇却是天方夜谭。
梁潇淡淡瞥了一眼孙娘子,道:“说实话,不然,就给你上刑。”
“我,我……”孙娘子支支吾吾,为难地看向顾时安。
顾时安已经开始想如何向姜姮示警,让她快逃了。
这等场景,根本用不着梁潇多费唇舌,晋云这条狗就已替他狂吠:“殿下面前你东张西望什么?实话实说,不然你家药铺还有那郎中学徒们都得玩完。”
孙娘子吓得哆嗦,认命地道:“不是我打的,是朝吟打的。”
好家伙,又出来个新名字,这案子可真是越来越绕了。
梁潇饶有兴致地问:“谁是朝吟?”
孙娘子道:“是借住在我家地窖里的小娘子。”
晋云一听伤人另有其人,恨得眼冒炙火,恨不得立刻把人抓来剥皮抽骨,他一转身,立马换了张脸,哀哀朝向梁潇,抻脖子又开始哭。
梁潇急马抬手:“行了,别嚎了,嚎得本王头疼,去,把这个朝吟带过来。”
驻军都虞侯奉命前去,却是空手而归,“属下去时,医馆并没有殿下说的小娘子,属下盘问了郎中和伙计,他们都不知道这小娘子去哪儿。”
梁潇听罢,勾唇一笑:“这案子倒如今才有些意思啊。”
他看向顾时安,曈眸隐含冷光,严凛道:“你自己说。”案子无所谓,他忌讳的是顾时安对他有所欺瞒。
顾时安闭了闭眼,扑通跪倒,“下官有罪。”
此案到现在,在梁潇面前露的破绽太多了,他死咬着不松已没什么意思,还有可能弄巧成拙激怒这阎王,把事情搅合得更糟。
他道:“下官……下官认识何朝吟,她是下官好友,事发后,怕她受牵累被人报复,下官已先一步将她送出城。”
晋云当即瞪眼:“你什么意思?”
梁潇终于不耐烦,抬起折扇指向晋云,“本王问话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断。”
只这一句,已让晋云冷汗涔涔,他忙躬身应喏。
梁潇盯着顾时安,“接着说。”
“她所行乃侠义之事,若非她出手相助,孙娘子清白早已失,那个家就毁了。邵郎中夫妇悬壶济世,慈悲为怀,若落得被歹人欺辱的下场,那岂不是老天无眼,世道不公?”
顾时安抬起头直视梁潇,铮铮然道:“下官不觉得她做错了,下官死也不会供出她在哪儿。”
梁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湛冷锐利,像是在判断他有无说谎。
顾时安坦然应下,半点闪烁也无。
过了许久,梁潇终于和缓了脸色,“此事到此为止。”
晋云当然不肯,踯躅着要上前,被梁潇厉眸一扫,霎时后背冰冷,再不敢啰嗦。
顾时安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告退,忽听梁潇的声音飘来:“那是什么?”
驻军手里端着髹漆盘子,上面隔些瓶瓶罐罐,彩釉描摹,螺钿装饰,甚是好看。
都虞侯道:“属下没寻到人,便去那地窖里搜查了一番,找到这些东西,想来是那何娘子留下的。”
梁潇对这些女人家的琐碎物件向来不敢兴趣,只是见那些东西里有一件烹香器,从前姜姮用过这东西制香,他看得痴怔,随口让他们把东西拿过来。
罐子里盛着些制好的香膏,他揭开盖子闻过,倏然一愣。
这味道很熟悉,轻嗅入鼻,身体比脑子更先认得这香。他再度看向孙娘子,问:“这香是谁制的?”
孙娘子觉得事情到这里已然结束,有惊无险,靖穆王殿下也不欲追究何朝吟,便实话实说:“何娘子。”
梁潇转头看向顾时安,“本王想见何朝吟。”
顾时安的一颗心如坠潭底,他竭力镇定,道:“是,下官可以亲自带人出城把她追回来。”
他想得是一出城就跑,让靖穆王以为他和何朝吟一起跑了,把他的注意力引向城外。到时候他就算真被抓住,也可以砌词抵赖,就说这女人始乱终弃,骗了他感情利用完他把他扔了。
靖穆王爱信不信,反正他就这一句。
好赖不计能争取些时间,让朝吟听到风声赶紧藏好,可不敢出来。
梁潇点了点头,允他告退。
虞清恰在这时回来,与顾时安擦肩。
他把晋姑娘带来了。
这是一个纤秀婀娜的女子,穿紫绡百褶如意月裙,外罩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眉目极美,颦蹙时带着丝孤高清冷。
晋云见女儿来了,大喜过望,忙殷勤地向梁潇介绍:“小女闺名香雪,自幼聪颖懂事,同她的哥哥们一起念书,学识见地皆不输男子。”
晋香雪倒不像她爹那么谄媚,极端庄地拂身见礼,面色淡若皎月。
梁潇扫了她一眼,转头问虞清:“她漂亮吗?”
虞清见他明明正常,可隐约又像在犯疯病,硬着头皮道:“漂亮。”
梁潇又问:“比姜姮漂亮吗?”
虞清彻底不会答了,抿唇站在原地,打算装傻到底。
晋香雪反倒沉不住气,脊背挺得笔直,面带清傲:“难道女子唯一可称颂、可比较的就只剩下容貌了吗?”
晋云吓得神魂皆飞,想要拉扯女儿让她住口,梁潇却极有兴致,挑眉问她:“那你有什么想法?”
晋香雪道:“古人言,以色侍人,色衰爱驰。我自小秉承庭训,受圣人教化,不想做以色侍人的玩物。”
梁潇叫她说愣了,静默片刻,又转头问虞清:“她也是这样想的吗?所以她要走。”
虞清竭力回想记忆中的姜姮,轻声道:“也许吧。”
梁潇愈加茫然:“我几时把她当玩物了?”
晋香雪忍不住问:“殿下在说谁?”
梁潇不言,清隽眉宇间浮掠上几丝不耐烦,但他强压下去了,他问晋香雪:“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晋香雪嗓音清脆:“念书,经史子集,习乐,琴瑟鼓笙。”
梁潇问:“你喜不喜欢制香?”
晋香雪面带轻蔑:“我不喜欢,但家中几个庶出的姐妹倒是时常聚在一起研究个粉儿花儿的,无聊得紧,我从不与她们一起。”
此言一出,晋云脸色大变,他顾不得礼规,忙上前将女儿摁倒磕头。
梁潇慵懒地坐在藤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上,白衣纱袍翩然垂落,低头看晋云,“你反应可真快,原来你平日里恭维本王那些都是假的,你时时都记得,本王是庶出。”
晋云抖若筛糠,连声道不敢。
“还有你。”梁潇视线偏斜向晋香雪,嘲讽:“秉承庭训?你们家有什么庭训?奸.淫.妇女的庭训吗?”
“庭训比你高尚百倍的女子也未见得天天挂在嘴边,你装什么?”
晋香雪自小便被捧着长大,几时受过这等羞辱,当即眼眶通红,蓄满泪水。
梁潇道:“本王不爱看女人哭,你要是敢掉下眼泪,你们父女就别回去了。”
晋香雪忙把眼泪憋回去。
梁潇厌烦至极:“滚。”
两人相互搀扶着,趔趔趄趄地滚了。
梁潇不满地抬眸看虞清,“这就是你寻来,不比姜姮差的女子?”
“姜姮看不起庶出过吗?她吹嘘过自己的家世吗?她贬低过别人的爱好吗?”
虞清低着头回:“没有。”
“那你都在做什么?你找来这么个女人,是侮辱姜姮,还是侮辱本王?”
虞清屈膝跪倒,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梁潇非要与他较劲,倾起身怒道:“她的父亲是姜国公,一生忠烈,她的母亲是何乡君,是刚直不阿血谏朝堂的何学士之女……”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何。”
他沉滞数息,倏地拍案而起,冷声吩咐:“把顾时安追回来,不许他出城。”
都虞侯领命,问:“追回来之后呢?”
“吊起来,吊在城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