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3更合1) 梁潇疯得厉害……

荣安元年冬, 靖穆王率领亲信入驻襄邑,暂将行辕设于西郊别馆。

文武亲信并不是孤身来的,而是带了家眷, 带了全部身家,大有要在此定居的架势。

众多达官显贵涌入这小小的县城,街头巷尾一下子热闹起来。

经常铜毂香车挤挨停放,几个美貌侍女候在车边,恭敬地搀扶下一位华彩艳丽的贵妇,进入街边店铺,将还能看得上眼的货物一扫而空。

做为当地的父母官,顾时安自然要去西郊别馆拜谒上官。

梁潇数度来襄邑巡视驻军,对这位年少有为的县令很是青睐, 当自己召见朝臣商量机要的时候,允他在侧。

顾时安本就聪颖,听了一日,他就明白梁潇为什么要在大获全胜之际离开京城来襄邑了。

还是原先说的,七年前,淳化帝杀新政党虽不得人心, 但合乎正统, 名正言顺。因为他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梁潇虽然有处置王瑾一党的名目, 却无处置的名分。

一没有天子圣旨, 二没有太后懿旨, 就算是辅臣,却没有权力处置另一个辅臣。

天下非议,边将蠢蠢欲动,两宫态度暧昧, 梁潇干脆迁出京城,驻守襄邑。

襄邑有五万精锐,且通连河东道十万驻军,与京城遥遥相望,名为退让,实则逼宫。

这一番逼宫,可比王瑾高明多了。

眼下朝局不稳,那些手握重权的边将心思也活络起来。

本来梁潇在京城,有很好的清扫逆贼的理由入京,而今他来了襄邑,那么边将若要造反,是造金陵的反,还是造襄邑的反?

但凡有些脑子的人,也知取金陵。

梁潇是个难啃的骨头,若舍金陵取襄邑,只怕身家性命都得搭进去,徒劳虚耗,极易让别人趁虚而入,坐收渔利。

但金陵此时历经变乱,正是空虚的时候,率军入京,挟天子以令诸侯,就可以占据先机,稳坐钓鱼台。

没有了梁潇的金陵,就是一块深受虎狼环伺的肥肉。

这时候,崔太后和荣安帝的日子恐怕一点也不好过。

顾时安既佩服梁潇的韬略,也为他幽邃的心机而胆寒。

一天下来,凡呈到梁潇跟前的事有机要有琐碎。

他耐着性子理完,略显疲惫地揉揉额角,冲侍立在侧的顾时安道:“时安,你看见了,这一团事简直缠得人半点空闲都没有,要不你来学着理政,帮本王分忧。”

顾时安不想做赌徒,不想在大局未明了前蹚这浑水,故意惶恐地稽首:“下官何德何能,殿下莫要玩笑。”

梁潇扫了他一眼,对他那点小心思了然于心,也不强求,只道:“也罢,你审案子还有些本事,就当你的父母官吧。”

说话间,虞清从外头回来了。

各州县呈报了第四轮流民户籍,知审官院事曹昀亲自带人筛选,由虞清派人散往全国各地排查,整整三月,至今一无所获。

这一回自然也没好消息。

梁潇从最初恨不得把人抓回来弄残双腿的愤怒中渐走了出来,他看着邸报,半晌,困惑地问:“她莫非羽化成仙回天上去了?”

虞清看着他的模样,小心翼翼建议:“要不……算了吧。”

梁潇幽幽一笑:“算了?”他优雅地抬手,像拆解鱼骨蟹壳似的,慢悠悠把邸报撕得粉碎,抬头看向顾时安,笑问:“时安,你说,这女人不光跑了,还顺走本王的珍宝,是不是该抓回来严惩?”

顾时安像叫人拧了一下,强忍着才能不哆嗦,他擦着冷汗道:“是,是该严惩。”

梁潇冲虞清道:“你看,时安都说该严惩,你整天在本王面前说些废话干什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乍想到,姜姮不能算手无缚鸡之力,她虽然做不了粗活重活,但她能骑马,能射箭,是武将世家的贵女。

暂且略过这一节,接着说:“你们也算久经沙场的猛将,怎会连个女人都抓不住?若再抓不住,本王就要杀人了。”

他语调和缓,像在吟诗弄月,在虞清煞白的脸色下笑呵呵:“一天找不到,一天杀一个,虞清,由你来挑选谁出来赴死,你每天选一个。”

虞清捏紧拳头,终于忍无可忍,他道:“您杀了我吧。”

梁潇饶有兴味地看他,“杀你做什么?本王还要封你做上将军,指望你替本王掌天下兵权呢。”

“您还知道自己身负重任!”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顾时安识趣地躬身:“下官告退。”

没有人拦他,没有人留他,他讪讪地自己走了。出了书房,只觉脚步都是虚浮的,他想立刻去保育院,又怕有人跟踪,状若无事地回了县衙,心事重重地忙到大半宿,才敢去保育院。

兰兰还病着,一到夜里就发高烧,抓着姜姮的手喊娘,姜姮给她煎了药,喂她喝药,好容易将她哄睡,一脸疲累地出来,才见顾时安正站在院子里。

月光如练,他青衣飘洒,无端有种忧郁伤慨的意味。

这倒是个心善的人,可要把他往多愁善感的翩翩公子上想,那还是差了点味儿。如今这模样,要多怪异有怪异。

她忍住不笑,问他:“你怎么了?”

顾时安叹道:“我们的缘分怕是尽了。”他自袖中摸出金镯,塞给姜姮,“你走吧,我不敢留你了,再留下去连我自己都要搭进去。”

姜姮立时警钟大作,问:“这是为什么?”

顾时安是被吓着了。虽然他遍经风雨,称得上宠辱不惊,可他就没见过这等疯癫的人。不管王府丢了什么珍宝,他靖穆王总不至于要把人恨到这地步吧。

除非……

这个猜测他早在心头转了好几圈,总也问不出口,今晚却是总么也憋不出,他道:“朝吟,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儿上,你给我句实话,你是从哪里来的?”

姜姮垂敛下眉目,“京城。”

“我知道是京城!”他恨得跺脚,逼视她:“京城里的哪家?你是什么身份?有没有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他猜这不是个单纯的侍女,十有八九是跟靖穆王有点首尾。

文武朝臣入城后他听说过,靖穆王这回把家眷都带来了。

他的母亲、王妃、妹妹,那许太夫人还在病中都召过几家贵妇闲谈取乐,玉徽县君更是迎来送往,活跃至极。

唯有靖穆王妃没露过面,他猜,是不是这侍女和靖穆王的奸情败露,王妃大吵大闹惹怒了靖穆王被关起来了。

而这侍女呢,是个刚烈的性子,说不准因为靖穆王妃打过她骂过她,她一时气恼,干脆卷了宝物出逃。

他想起刚见姜姮时她的模样,不甚确定地补充:也许她不是自愿的,是被靖穆王霸占。

姜姮静静听他问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骗他吧,现下已不是刚相识的时候,他对自己有深恩,不忍骗他;不骗他与他说实话……姜姮摇摇头,道:“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三年恐怕是做不了了,我可以把你给我的工钱全还你,只求你放我离去。”

她避开了顾时安的质问,愈加做实了顾时安的猜测。

他有些惋惜,还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有点点苦,有点点涩,齐聚涌上心头,连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了。

她其实是个顶好的女人,比他从前雇的那些女人都好。

从前那些人,年纪大些精于算计,总想多拿钱少干活。年纪轻些的又天天对着他犯花痴,趁机与他搭话摸他手,反倒活做得极马虎。

而这个何朝吟,虽说刚来时什么都不会,但学得极快,对孩子也耐心体贴,吴娘子也夸她好,因她的到来,吴娘子得以歇息,病都好了大半。

她走了,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遇见……雇到这么好的女人。

可不让她走……顾时安想到西郊别馆里靖穆王那样子,越想越齿冷,他叹道:“你走吧,我本来也是要放你走的,”

姜姮点了点头,把镯子又塞回他手里,道:“你拿着吧,如果将来缺钱就把它卖了,记得找信得过的人卖,卖后要立即熔了。”

当初把镯子卖给他时是走投无路,后来她想提点他一句,却又怕惹他疑窦不肯收留自己,过后呢她察觉到顾时安应该是猜出了她的处境,凭他的聪明不会卖,才就将此事搁下没再提。

眼下要走了,多提醒一句总不会错。

顾时安不肯要,赌气似的:“我不要,我堂堂县令不缺钱。”

姜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一笑将原本忧伤沉重的气氛彻底破坏掉。姜姮陡然发现,这些日子她的性情变了许多,不,也不能说变,好像回到了十六以前,没心没肺,烂漫无忧。

哪怕知道前路危机重重,祸福难料,她还是能笑出来。

顾时安却瞪眼:“你笑我?”

姜姮无奈地摇摇头:“顾县令,你今夜像变了个人一样,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好吧,镯子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我也替他们做不了什么了,尽些绵薄之力吧。”

说完,她从荷包里数出三两银子,一齐塞给了他。

那碎银子流光闪烁,轻飘飘躺在自己掌心里。顾时安低头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他早知道两人的缘分这么浅,他绝不会这么吝啬,就给她这么点钱,在她心里落一个小气的印象。

他胡思乱想着,见姜姮已进屋飞快地收拾好行李,她的东西本来就少,几件换洗衣物,一些碎银子和铜板,再就是一只金镯。

孑然一身,潇潇洒洒。

她最后进去悄悄看了孩子们一眼,蓦得沮丧起来,不舍又担忧地问顾时安:“你说,这世间能变得越来越好吗?会有一天,百姓衣食富足,安居乐业吗?”

顾时安心底迟疑,但还是点头:“会的。”

姜姮从前很不理解辰羡,不理解他明明已过上富贵无忧的生活,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去推行新政。可流落坊间这么些时日,她好像已渐渐明白了。

这满目疮痍的人世间,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想着去改变。

她怨过辰羡,可现在已经彻底释然,相反,她很钦佩他,如果能多一些他和顾时安的这样的人,她相信这人世间肯定能变得越来越好。

姜姮冲顾时安粲然一笑,转身就要走。

顾时安这才觉出些蹊跷,拦住她问:“我没有给你路引,你要去哪儿?”

姜姮没有打算出城。

自打梁潇率文武朝臣入驻襄邑以后,城门防守和盘查就严格了许多,她不能冒这个险。

打算去经常看病抓药的郎中家里躲一躲。

姜姮自打来了保育院,时常去那里给吴娘子或生病的孩子们抓药,一来二去便熟稔。

那郎中姓邵,长垣人士,年逾不惑,拖家带口来襄邑行医十余年,德术有口皆碑。

他家中人员简单,除了学徒就是一个年轻的继室,夫妻全是忠厚良善之辈,姜姮每每去给孩子们抓药,不管碰上谁在,都是半卖半送,不肯多收她的钱。

姜姮最近几回去,看中了他家用来存药的地窖。

那地窖修在后院不起眼的地方,为通风做了专门处理,若在出口盖上茅草堆,根本看不出那里别有洞天。

她觉得梁潇不会在襄邑久留,她打算在里头藏几个月,等把梁潇耗走了再出来。

顾时安听罢姜姮的计划,也觉得这很聪明。襄邑不光城门防守森严,厢军四下巡逻,若在街上游荡,保不齐哪天就会惹祸上身。

避其锋芒,徐徐图之,定是良策。

顾时安趁夜陪着姜姮去了邵郎中的医馆。

他本以为会费些唇舌功夫,谁知邵郎中一口应下,还让自己的夫人孙娘子带姜姮去地窖。

顾时安有些过意不去,眼见姜姮给了赁金,还是悄悄摸出十两银子要塞给邵郎中,邵郎中死活不肯要。

道:“襄邑县十里八乡谁不知顾县令是青天大老爷,多亏有您这样明察秋毫刚直不阿的好官,我们百姓的日子才过得下去,您莫要与草民客气。”

他这才作罢,跟着邵郎中去地窖看看。

那地窖果真如姜姮若言,很是隐秘,周围堆放着松木柴和一些药杵石碗,入口还盖着掀草堆,即便细看,也看不出这里还有个地窖。

盖因世道不太平,防着盗贼,所以才故意修成这样的。

掀开茅草堆下去,一股干冷之气立时扑来,混浊着草药的清苦。周围堆放着十几个篾编竹框,里头蓬松存放着药材,直没框顶。

孙娘子人生得美,动作也麻利,忙给姜姮搬了张横榻,寻来被褥绵枕,甚至连脂粉铜镜帕子香雪兰膏都想到了。

姜姮自打入了保育院,就不再涂脂抹粉,从前常用的乳霜香膏也都弃了,开始时是有些不习惯,吴娘子为笼络她留下来,曾匀出钱给她让她去添置些女孩子用的脂粉。

她也曾在脂粉铺子前徘徊过,可想到把那些钱省下来可以让孩子们多吃几顿肉,她就对那些再没什么想法。

三月的辛苦劳作,风吹日晒,外加欠缺保养,她的皮肤已不像刚来时那么瓷白雪腻晃人眼。

略微发黄,两颊透出薄薄的粉,瞧着不像精心养育在内室的娇花,反倒像攀爬在篱上迎着阳光华盛绽放蓬勃朝气的野花,充满顽强韧性。

不过还是美的。

顾时安这样想,难怪连靖穆王殿下那样的人物都难逃美人劫,她美得那么惊心动魄,看得人心慌。

他忙把视线移开。

姜姮那厢已收整妥当,将衣物存放在刚腾出来的楠木箱子里,弯身坐在横榻上,环视四周,显得十分满意。

她笑吟吟起身,冲邵郎中和孙娘子鞠了一礼,满怀感激道:“谢谢你们,若能安然躲过去这一劫,我定然会报答你们的。”

邵郎中一张敦厚圆脸上扑来和善的笑,连摆手:“娘子客气,客气,您既是顾县令的朋友,那都是应当的。”

孙娘子也笑着说:“咱们县令可从来没为女人的事求过人,也算头一遭,求到我们这里,我们可与有荣焉呢。”

她是个聪明细腻的内宅妇人,早看出顾县令对这漂亮的小娘子不一般。

姜姮抬眸看向顾时安,正与他的目光相撞,顾时安立刻移开,蜷手抵在唇下轻咳嗽了一声,道:“天已经晚了,我该回去了,明日还有公务要办。”

若无意外,靖穆王还得召他去西郊别馆,在那样城府深的主子面前伺候,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邵郎中和孙娘子便不再赘言,前头开路,领顾时安出地窖。

地窖是前窄后宽的格局,走出去一段,便是窄窄通连地上的甬道。

顾时安心底有些异样的黏糊,没忍住回头看了姜姮一眼。

见她蜷起腿抱膝坐在横榻上,只有一盏灯烛照明,微弱明暗交错的光落在她的脸,将秀容映衬得朦胧,像一缕烟凝聚起的魅影,好像随时会消散于尘。

他莫名有些不安,勉强安慰自己,她躲在这里,不离开襄邑,等靖穆王走了,她就可以重新回保育院了,他们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协力照顾那些孩子。

到时候他会给她加些工钱,加到三两,哦不,五两。

她就是个侍女,靖穆王不会一直对她念念不忘的,再多些时日迟迟找不到她,他就会把她抛之脑后,再去寻新宠了。

一定是这样的。

**

姜姮在地窖里生活得很快乐。

孙娘子给她寻了些时兴的话本游记,让她消磨时光排遣寂寞。

这位小娘子不光生得貌美,且颇灵动聪颖,因身在医馆,有些便利,会自己学着制胭脂制香粉,她送给姜姮用的那一套东西里头有大半就是她自己制的。

姜姮从前在王府时洽会制香,孙娘子的那套器具正好她也用的,若缺了什么材料是医馆里没有,孙娘子就出去买。

她是个女人家,出去买些花儿蜜儿的,根本没有人会生疑。

姜姮时常用一整天的时间将干花炒焙蒸煮后研墨成细细的粉末,再熬蜜,混合后调匀,放入模具里等着凝固成形,再用烧香器试验。

她想做自己最拿手的杜若敕贡,可缺了几味名贵的底香,只能退而求其次改做金磾香。

孙娘子闲时会来和她一起钻研,还会带给她一些外面的消息。

腊月底,城中气氛逐渐胶着,据传崔太后和荣安帝屡屡派信使前来襄邑请靖穆王回京,皆被婉拒。

年关将至,局势依旧未见明朗,还未等到哪一方沉不住气有所动作,先得到了丧耗。

靖穆王的母亲许太夫人病逝。

她原本就恶疾缠身,先前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经长途跋涉车马劳累后,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孙娘子坐在桌边打着络子,一双眸子莹光熠熠,跟姜姮说她打探来的消息:“城内全拉起了丧幡,那些达官显贵也都穿起了孝衣,瓦舍酒肆也都不让开了,说要停业一个月。我回来的时候听街尾有人在议论什么‘逾制’,朝吟,你像是有些见识的,那是什么意思啊?”

姜姮自听到许太夫人的丧讯就在出神,被孙娘子轻搡了几下才反应过来,道:“就是这丧事办得太过隆重,逾越了该有的规制。”

按照许太夫人的品阶,远远达不到要令满城缟素、禁乐禁市的资格。

她印象里梁潇对这个生母并没有多深的感情,甚至平日里说话连好颜色都少有,他们一个喜欢摆阔作妖,一个乏有耐心,聚在一起不是横眉竖眼就是剑拔弩张。

姜姮对她更没什么感情。

只是耳听一个曾经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死了,难掩唏嘘罢了。

孙娘子听得懵懂,半知半解地点头,道:“他们都说靖穆王心狠手辣,不是好人,可我觉得能拿出这阵势给亡母办丧仪的,起码是有孝心的人,一个有孝心的人总归不是什么太坏的人吧。”

姜姮唇角上勾,弯出讥诮的弧度。

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梁潇也会给她大办丧仪的,而且没准办得比许太夫人的更隆重,因为从前夜半时分,他时常拥着她说:姮姮,这世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

听听,最爱,她可是排在许太夫人上边的。

梁潇就是这样的人,永远执拗于自己得不到或者永远失去的东西,自筑迷阵,把自己困在里边,使劲儿地钻牛角尖,逐渐变得偏执疯癫,顺便也把身边人逼疯。

姜姮暗自调侃,不愿意与孙娘子谈乱这个人,转开话题,说些琐事。

孙娘子已十分信任她,把她当做闺中密友,向她吐露幽秘心事。

原来这些日子随靖穆王前来襄邑的左谏议大夫晋云时常遣人来医馆请邵郎中去他府上,给他的老母亲诊脉侍疾,开始时是邵郎中挂着药箱亲自上门,后来老夫人身体渐好,便是晋云遣家中小厮来取药。

左谏议大夫有一幼子,名晋澜,刚及弱冠,最受家中祖母溺爱,为表孝心,他常亲自来医馆取药,一来二去,便叫他见到了貌美如花的孙娘子。

从最开始的送簪子送脂粉,到后来直接言语调戏。孙娘子不想惹麻烦,生生忍受下来没有声张。谁知近来因许太夫人逝世,襄邑县城的勾栏瓦舍全都关了,这晋公子无处寻欢,就隔三差五来骚扰孙娘子。

孙娘子苦恼道:“这些达官显贵我们招惹不起,可又不敢拒之门外,我真害怕,那公子看我的眼神可像要吃人似的,好歹是名门世家,怎得这么不要脸?”

姜姮听完,不由得皱眉,问她:“你可曾跟邵郎中说过?”

孙娘子叹息:“我哪敢跟他说啊。我们家郎君平日里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可要是知道谁来欺辱我,他能直接去跟人拼命。我打听过了,那左谏议大夫可是靖穆王身边的红人,出了名会谄媚,我们平头百姓要得罪他,哪还有活路?”

姜姮暗自骂,她只当梁潇自私狠毒,却不想还瞎了眼,竟宠信这么下作的人家。

她想了想,对孙娘子道:“你别怕,这几日称病,先不要去前院。我想城中禁市禁乐也不会持续太久,等这股劲儿过了那晋公子就不会来骚扰你了。”

这样说,却还是不放心,又道:“要不你搬来地窖和我一起住吧。”

孙娘摇头:“不行,年关将至,家里活很多。我家郎君年纪不小了,身子骨不像年轻人硬朗,那些学徒们也都要回家,我不能把活都扔给他来做。”

她见姜姮还要劝,勾唇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一个好色之徒而已,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话一落地,地窖外传来声响,像是学徒在叫孙娘子上去。

孙娘子忙把络子收起来,无奈道:“你瞧,医馆里事多,是一刻也离不开人的,我就不多陪你了。”

她步履匆忙,一阵风似的从地窖爬了上去。

姜姮心底总是不安,到了夜间辗转反侧,小小的地窖密闭干冷,再加上内心烦躁,愈加不适,干脆爬起来,点亮油灯,摸出香谱想再研究一下。

这么安静了半个时辰,她忽得听见依稀有响声传来。

起先她以为是寒风呼啸,夹杂枝桠碰撞墙头,可那声响越来越大,似女子在哭嚎,姜姮忙随手抄起搅拌药酒用的木棍,在昏暗中摸索着爬上去。

她轻轻扒开茅草堆,在干草缝隙里偷看院子,当即吓了一跳。

黑漆漆的院子横七竖八倒躺着几个人,看装束都是医馆里的学徒。

孙娘子边跑边大声呼救,一个身着锦袍的粗壮男子正在追她。

步履颠倒,身子晃悠悠的,像是喝醉了,口齿不甚清晰地说:“你跑什么?本公子的父亲正得靖穆王恩宠,你跟了我,我还能亏待你不成?”

孙娘子不理他,拎着裙角小步跑向药酒缸边,将倒在那里的邵郎中扶起来,无助地啜泣:“郎君,你醒醒,醒醒……”

姜姮定睛细看,才注意到邵郎中已经昏迷,额头上沾染着血迹,在清冷月光下分外惊心。

那锦衣男子正步步靠近孙娘子,无耻地念叨:“这老家伙有什么好?怎及得上本公子年轻力壮。”

姜姮不再犹豫,抱着木棍爬上来,趁他酒醉耽色,飞快跑到他身后,朝着他脑袋狠狠来了一下。

极闷顿的一声响,锦衣男子轰然到底,天地重归于寂。

孙娘子茫然失措地回头,见是姜姮,泪珠霎时涌出眼眶,泣道:“朝吟,我家郎君……还有学徒们都被晋澜这混蛋打晕了,怎么办?怎么办?”

姜姮将棍子扔开,将晕倒的人挨着检查了一番,抚着孙娘子的手安慰:“没事,不要怕。”她凝神细细思忖,把她拉到自己身前,低声教她该如何做。

她们将邵郎中和学徒依次扶到里屋躺好,把晋澜拖出门扔到了隔医馆两条巷子的大街上,而后,待邵郎中和学徒们醒来后,由孙娘子去县衙报案,说医馆招贼,伤人劫财,请顾县令做主。

这样先下手,免得晋澜醒后来找医馆的麻烦,事情捅到顾时安面前,顾时安近来又颇得梁潇赏识,频繁出入西郊别馆,晋家该有所顾忌。

顾时安是深夜被从睡梦中喊起来的,他听完整个事情的经过,既赞叹姜姮的胆识和谋略,又暗暗心惊。

他忙召来季晟,让他去医馆把姜姮带走,带到他家里藏好。

而后,挨到天亮才慢悠悠升堂,正儿八经地听孙氏陈词,而后录下口供,按照正规程序封档弥封。

他们以为事情虽然惊险,但应当不会惹出太大的乱子,谁知出现了意外。

那被打晕的晋澜,醒来后神志失常,彻底成了傻子。

左谏议大夫晋云震怒,当即召了平时与他厮混的那些狐朋狗友到跟前盘问,不过半个时辰,便将事情经过盘问明白。

原是国丧期间,勾栏瓦舍酒肆皆歇业,几个纨绔子弟百无聊赖,便偷偷聚在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众人说起晋澜相中那郎中娘子,皆打趣他,空有一身武艺和健壮体格,却连个小娘子都摆弄不明白。

晋澜酒气上头,又被激了一番,当即拍着胸脯道,他今晚就要去找那小娘子成其好事,且不带一个随从。

晋云大怒,立即派人要把孙娘子捉拿归案,谁知侍从前去,却空手归来,道孙氏不在医馆,人在县衙,正报案,说医馆遭贼,伤人劫财。

晋云是个精明的,一听顾时安也牵扯进来了,决定不跟他硬来,直接转身去了西郊别馆求靖穆王给他做主。

许太夫人的棺椁刚刚入土,梁潇还在守热孝,整整十日未见生人,政务都是经由虞清之手递给他。

别馆庭前有数株梅花,红艳似血,新雪簇满枝头,寒风拂开,扑簌簌洒落。

梁潇一袭白袍,坐在游廊下,端看阶前花落坠影,白雪飘飘。

每日这个时辰,虞清就得来向他奏报,今日自然也没好消息。

梁潇听罢,手抚着身前漆案,眸光幽灭寂黯,缓缓道:“虞清,你说本王发一道诏令好不好?就说让她快回来,只要她能回来,本王既往不咎,还会对她的娘家大肆封赏,荫爵十代,让他们家成为本朝最显赫的世家。”

虞清暗道荒谬,她要是在乎这些,她就不会走了。

但这话,谁敢说给梁潇听?

梁潇自言自语了一番,无力地抬手揉捏鼻梁,眉眼间尽是疲乏。

许太夫人的死好像让他元气大伤,真是奇怪,他对母亲明明没有多少感情的,可眼见母亲在他面前断了气,脑子却空了,愣愣怔怔,像丢了魂。

他想起幼年时在王府里母子三人的艰难生活,想起母亲那些他不认可的粗鄙做派,想起她用这些粗鄙做派替他出头鸣不平,回回都是弄巧成拙。

他厌恶自己的出身,厌恶母亲犯过的许多错。

可是那一刻,他恍然发觉,普天下有许多清正良善高贵贤德的母亲,但那些都不是他的,只有眼前这个贪婪鄙俗爱算计又自私的妇人才是他的。

除了她,不曾有人为他张牙舞爪地去父亲面前抱怨姜王妃欺负他不让他读书,除了她,也不曾有人喋喋不休地在他跟前念叨他得有个儿子,不然老了没人伺候会很悲惨的。

是以,当她抓着他的手,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阿姊,辰景,算母亲求你,找找她吧,若能找到,善待她。”

他本想恶语相向,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母亲放心吧,我已经找到她了,她过得很好,富贵荣华,仆婢成群。”

母亲最后是含笑离世的。

许太夫人死的当天晚上,姜王妃也过世了。

两人较了一辈子的劲儿,临了,还是姜王妃略胜一筹,先把对手熬走。

梁潇没有觉得痛快,只是累,很累。

他觉得这个冬天很冷,穿再厚的鹤氅御寒都不够,内心空荡荡,特别是夜半惊梦醒来,身侧凉凉,更让他觉得寂寞。

他不愿意承认,一直以来他总觉得是姜姮依附他而生存,离开他,她准活不下去。但其实,是他离不开她,没有了她,他的喜怒哀乐再也没有寄托,好像是世间一游荡的孤魂恶鬼,浑浑噩噩,孤独流离。

他想找到她,哪怕她恨他,怨他,他也想找到她,他想在她身上找一点点属于人的感情。

虞清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忍,试探着说:“左谏议大夫晋云前日提议,他有个女儿正值二八年华,知书识礼,美貌如花,想将她献给殿下,要不把人叫来看看?”

虽说是守孝,但纳个侍妾总不妨事的。

梁潇略有些茫然地呢喃:“献给我?”

虞清道:“是呀,晋家是名门望族,不逊于闽南姜家。殿下不是喜欢世家女孩吗?那晋姑娘是嫡出,血统高贵,而且和殿下一样,自小书读得便好,不比王妃差。”

梁潇本怔怔出神,闻言,蓦得抬头,目光幽凉似冰,冷声问:“你刚才说不比谁差?”

虞清一凛,忙跪倒在地,“下官失言。”

“失言?”梁潇自漆案后站起身,敛着曳地长袖慢悠悠走到他跟前,将他搀扶起,倏然哈哈笑起来,“你没错,世间女人多得是,哪一个不比她强?她不回来是吧,那她就别回来了,什么了不起的,你去,你现在就去把那个晋姑娘找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沁泪,俊秀面容上神色癫狂,却忽得尽数收敛,回头看虞清,严肃至极地问:“你说,她会不会是死在外面了?”

虞清胆颤心惊,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梁潇歪着脑袋认真思索,道:“她要是一离开我就死了,到这时候怕是尸骨都找不到了。她死了,我还活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说话颠三倒四,虞清不敢任由他继续钻牛角尖,劝道:“这是王妃自己的选择,是她先背弃您的。”

梁潇恍然:“对,是她先背弃我。”他看向虞清,问:“你怎么还在这儿?去找晋姑娘啊,把她带来。”

虞清还未离开,内侍便来禀,说左谏议大夫晋云求见。

梁潇难得展颜,笑呵呵:“见。”

晋云刚走进庭院,便哭嚎着奔向梁潇:“殿下,您可得为老臣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