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学毕业后,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坐在雕刻时光咖啡馆里面,手里端一杯红茶,透过二楼明净的窗户,以及窗外路上落花纷纷的槐树,眺望着原来的大学了。
若是妻子在我身边,必定又会说我滥情怀旧吧。其实在这里似乎也无旧可怀,对面原来老旧的楼房已被尽数推倒,取而代之是一排崭新得像幼儿牙齿般的宿舍楼。我喝口茶,回想当初宿舍五个人挤在油罐一样憋闷的斗室的日子,不胜唏嘘。
店里依旧回荡着似乎能闻出岁月霉味儿的老爵士乐,它恰如其分地描述出这个慵懒适意下午的情调,而唯一与这种淡泊氛围不符的,就是坐在我对面桌上的那对情侣了。
从身上的穿着和放在椅子上的书包看,他们应该是对面大学的学生。男生穿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色衬衫,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如果他现在不是在面红耳赤地诉说什么的话,想必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他面前的女生穿着一件长及膝盖,不知道该称作是裙子还是上衣的宽松衣服,头发由浅到深挑染成数种颜色,看起来有点Hip-Hop。她低着头,手拿吸管,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冰拿铁里面的奶油,似乎对男生说的话不甚在意的样子。
男生继续在滔滔不绝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我依稀听到几句话,大概是“他一向假惺惺的,而且处处针对我……我根本不明白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大概是纯属嫉妒罢了……”。
我赶紧关闭掉自己的耳朵,偷听情侣的争执毕竟不甚光彩。恰好这时候爵士乐旋律适时地到了高峰部分,那个男生的话语也被淹没在一片铜管和钢琴的合奏声中。
我看见那个女生依旧懒洋洋地用吸管挑起一点奶油看着,然后抬头,对那个男生说了句什么。男生肯定是受了刺激,他腾地站起来,拍着桌子对女生大喊道:“你尽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我太了解那小子了!给他一个机会,他连杀掉我都做得出来!”
女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平摊双手,做出一个“随你怎么说”的姿势,男生一把拽过椅子上的书包,愤然而去。
咖啡馆里的所有人都惊讶地抬头注视着他们,这时女生也很平静地收拾好东西,走到吧台付了钱,咚咚咚下楼去了。
屋里又恢复了平静,一首柔情的爵士乐再次响起,这个下午,照常的轻柔娓慢。
可是我没有想到,当一周之后,我再见到那个男生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了。
我和妻子接到林瑛的电话,急忙赶赴案发现场。
妻子并不是一个怀旧的人,所以自从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我俩曾经的大学。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回访母校,却是为了办案子。
在那栋新建的宿舍楼大厅里我和妻子遇到了皱着眉头的林瑛,她正和两个警员吩咐着什么。她一看到我们进门,急匆匆抛下正在记笔记的警员,快步上前拉住妻子的手说:“你总算来了!一会儿赶紧去看看现场,帮我参谋参谋。一直觉得这个案子有些怪异,但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简单跟你说一下案情吧,有个整体了解也好。”林瑛边说边拉妻子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我也想坐下,发现竟只有两个人的座位,只好忿忿不平地站在一边,听林瑛介绍情况。
“我们是中午接到报案,马上赶来的。死者是在这个宿舍楼四楼的两个大三学生,今天上午没去上课被老师点名批评,一个同班同学叫鲁岳的,下课回来去他们寝室想知会两人一声。门是虚掩的,他推门进去一看,发现两人已经死了。死因呢,我们进行了一个简单的调查后发现都是中毒。由于两人是学校自然协会的正副会长,所以毒药的来源也基本上能够推测是某个人私自带出协会试验室的提取液……”
“等等。”妻子打断她的话说,“听你的口气,某个人似乎就是指的某个死者?”
林瑛点点头:“待会儿你上去看现场就知道了。”
妻子冲林瑛做个鬼脸,冲着我的方向努努嘴说:“我们还是先上去看看现场吧,这样一来我不会有先入为主的思维,二来呢,有人对自己侍立的地位很不满呢。”
她说罢站起身来,两个警员很自觉地引她朝楼上走去。林瑛故意落后两步,指着前面的妻子,窃声问我:“她总是这么有个性?”
“是呀,”我也压低声音,“更厉害的你还没有瞧见呢,比如大庭广众之下扯我耳光什么的……”
林瑛瞠目结舌:“为什么?”
“我偷看美女来着,就一眼……”
林瑛咋舌道:“看来我得躲你远点为好。”
“那倒不用,你长得又不怎么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瑛杏目圆睁:“你这破嘴,就不怕我扯你耳光?”
“喂,你们俩,当我不存在啊?”妻子回过身来,双手环抱胸前,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
我赶紧踮踮跑到她的身边,林瑛在下面啼笑皆非。
宿舍的门号是415,推开那扇门,面对拉紧窗帘,昏暗惨淡的室内,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林瑛上前,揿开屋里的灯说:“为了让你们能够如实勘查,我们没有动这个屋子的任何东西,窗帘本来就是拉着的。你们看完之后,法医就会将尸体拉走化验解剖。”
宿舍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左右各有两张高高的支架床,左边床上前贴着一个磨损的有些漫漶的名牌,写着“陈祈仁”,右边床上写的是“郭钠”。两张床下面分别有两台电脑,其中一台电脑桌上放着一瓶未喝完的可乐。此外一边有一个小的橱柜,门的上面有台14吋的壁挂电视。我仰首看看床上,隐约能看到有人躺在上面,于是回头询问似的看看林瑛,她向我点点头说:“没错,他们已经死了,死亡时候暂时判定都是在昨天晚上11点到凌晨一点左右,几乎同时死亡。死亡原因基本推定为洋地黄毒甙等成分,通过我们的初步询问,得知自然协会有一些植物的提取液。我们派人去检查发现,里面的夹竹桃提取液不见了,而简单化验的结果是,这张电脑桌的可乐里面,有此种毒液的成分。”
妻子皱皱眉头,问林瑛说:“我们能上去看看?”
林瑛点点头,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妻子,因为这间昏暗宿舍的阴郁气氛实在让人觉得压抑恐怖。
妻子先攀着床的小铁梯,爬上去,仔细看了一下右边床上的尸体,然后爬下来,示意我也去看看,她同时攀左边的床梯上去察看另一具尸体。
我有些心惊胆战地攀梯上去,由于是夏天,床上没有被子,死者只穿着一条短裤,仰在床上,姿态相当安详,初看上去都以为他还在睡觉。
床上有一个书架,上面满满一排都是村上春树的小说,从《且听风吟》到《海边的卡夫卡》,一应俱全。我匆匆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他床边的手上拿着一支注射器,而他的手下还压着一张纸,虽然仅仅露出几个字,但我这个村上迷还是能一眼就辨认出那正是《挪威的森林》里赫赫有名的一句话: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吸了口凉气,赶紧撤了下来。
这时候妻子也从另一边的床上下来,我忐忑不安地爬上去。
这边死者的状态和对面的完全是两个世界,他死前好像并没有准备就寝的样子,还穿着衬衫和牛仔裤,但是身体似乎因为中毒痛苦地蜷缩着,脸部也抽搐得不像样子,鼻孔中流出的血液已经凝固成黑褐色。我忽然吃了一惊,这个男生,这个叫陈祈仁的男生,正是我一周之前在咖啡馆里看到的那个吵架的人!
我低声惊呼出来,回头看看妻子和林瑛两人,她们也正莫名其妙的盯着我。
我把那天在雕刻时光咖啡馆遇到的情况仔仔细细同她俩说了一遍,林瑛回头望望陈祈仁的尸体,沉思片刻说:“这么说来,他早就预感到自己有危险了?那么我最初的判断似乎没有错,但是我还是在犹疑……”
“我能猜出你心里面在斗争什么。”妻子忽然插嘴道,“你在凶手是不是郭钠之间摇摆,对么?”
“你也看出来了?”
“很简单,很明显嘛!”妻子似乎完全不顾及林瑛的尴尬,兀自一副不屑的表情说着,“陈祈仁死亡的表情,根本就是中毒之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样子。反观郭钠,临死前有那么平和的表情,还有手中的针管,胳膊上的注射孔,床上的遗书,分明就是他想杀死陈祈仁然后自杀的样子嘛!可是,我明白你的疑虑,就是为什么郭钠不简简单单喝掉剩下的毒可乐自杀,而要用注射这么极端的方式,对不对?”
妻子说完,径直转过头去,在屋里面继续勘查。林瑛给我递个眼色,我赶紧用蚊子似的声音在她耳边哼哼道:“别误会,她这纯属嫉妒和报复,谁叫咱俩刚才在上楼的时候打情骂俏来着……”
林瑛长出一口气:“幸好是这样,还以为她对我有什么其它意见呢,阴阳怪气的。”
“喂,你们俩说话以后能不能别跟做贼一样?一个白领,一个戴大沿帽的,都是光明正大的职业,老搞得跟见不得人似的。”妻子戴着手套,拿着一个小瓶子仔细看着,头也不回地对我们说。
“啊,是呀!”我赶紧大声说,“林瑛刚才偷偷说她实在钦佩你,怎么一下子就抓到重点,一下子就看透她的心思呢!”
“是么?”妻子回过头,似笑非笑地问。
“没错!”林瑛立刻响应我的掩饰,“我知道你不愿别人当面夸你,只好托言桄转达了。”
“嘿嘿……”妻子转身,拿着那个小瓶子,冲我俩搞怪似的眨眨眼,“你俩继续唱双簧,一派鸾凤和鸣的样子嘛!——我看是不是该询问一下这个案子的干系人了?”
林瑛再次尴尬地点点头,这时候法医进来,请示她用不用把尸体收走。林瑛望了妻子一眼,然后对法医说“可以了”。
法医示意两个助手来收取尸体,这时妻子忽然问他:“中了这种毒会不会有很强烈的不适反应?”
他看妻子一眼,指着陈祈仁的尸体说:“那当然,这种毒从吞服发作到死亡大概有半个小时,期间会出现心悸和憋闷状态,还会导致出血呢!呶,你看,他死亡的时候有多么痛苦。”
妻子说声“谢谢”,然后朝林瑛诡异地一笑说:“开始进行调查吧,我想林队长早安排传唤干系人了吧?”
林瑛似乎还在思索妻子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愣了一下笑着说:“当然,朱校长已经安排好了,讯问室暂时设在在学校主楼小会议室里面。”
我们几个人离开了这个阴郁的房间,到了主楼的一个小会议室里面,朱校长在里面愁容满面地迎接我们——我和妻子在这里上学的时候,他还没有坐到这个位置——我们心里明白,出了这种事情,对负责的官僚们是一种巨大无形的压力。
朱校长理所当然的不认识我和妻子,我俩也懒得套近乎把当初是这里学生的事情相告。于是仅仅简单寒暄了一下,便切入正题。朱校长旁边有一个女老师,看样子惊慌得厉害,不停地擦汗,朱校长介绍说她是两个死者所在系里面的辅导员梅老师。介绍刚毕,她便急忙上前跟我们冒冒失失地边握手边说“真是太不幸了”,也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两个死者还是她自己的前途。
林瑛请她坐下,让旁边的警员递给她一杯水。梅老师拿起来“咕嘟”咽了一口,呛地连咳两声。林瑛等她稍微静下来,这才开始问道:“梅老师,您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想向您了解一下死者的情况。”
梅老师又喝了一口水,闭上眼睛,好像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半晌才开口说:“首先我对我们系发生这样的悲剧,感到十分难过,这都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有疏忽,有遗漏……”
林瑛打断她的话,说:“梅老师,我们不是开批斗会,您不用紧张,把您所知道的事情客观地告诉我们就好。尽快了解事实,对我们帮助最大,也能及时地化解悲剧带来的影响。”
“好吧。”她使劲咽了口唾沫,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陈祈仁这个孩子,是我们系里的佼佼者,不仅是学习首屈一指,而且组织能力也相当出色,去年学生会改选,他还力压群雄,被任命为系学生会主席呢。总之,给我的印象就是,他好学、能干,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啊!”
梅老师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看来她确实为陈祈仁的死惋惜不已,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下去:“可是郭钠呢,这个孩子是个很脆弱的人。说实在话,一开始他是个很活跃的人,活跃得怎么说呢,让我们这些当老师的都有些头疼。出些歪点子,搞些个小动作,样样在行!还帮着给逃课的同学请假,给学习不好的同学打小抄,总之只要是歪门邪道,他都精通!而且我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普选学生会干部的时候,他得票不少,我们只好任命他当文艺部长——当然了,我不该说死者的坏话,可是既然是反应客观情况嘛,我也不得不说两句。”
“那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呢?”林瑛问。
“关系——这个怎么说呢。415宿舍本来是有四个人的,其中一个刚入学就出国留学去了。剩下的另一个,叫申物华,他现在是系里面的外联部长。这个孩子也不错,可是去年和陈祈仁竞选系主席失利,不知道为什么和小陈大吵一架,随后就出去租房住了。所以就宿舍里就剩下小陈和郭钠两个人。他俩关系倒是挺好,听说当时小陈竞选主席的时候,郭钠还帮他拉票来着。当然,这必然惹恼了申物华——宿舍里面其他人都是和自己对立的派系,我们这些做老师的也理解……”
妻子悄悄冲我耳语道:“咱们当时形容学生会的那两句诗怎么说来着?”
“庙小妖风大,池浅蛤蟆多。”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就像梅老师说的那种背单词不会,歪门邪道样样记得门清的学生,不免满脸惭愧。
“小小年纪,朋党之争倒学的挺像回事的——现在想想,咱们那时候大概也一样。”妻子叹口气说。
林瑛招了一个警员,吩咐道:“你去宿舍里面询问一下,昨天晚上10点之后,有没有外人进入过他们寝室。”
警员点头离开,这时候妻子忽然拿出那个从寝室带来的小瓶子,问道:“梅老师,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他们几个人谁有鼻炎?——林队长,不要怪我私自动了现场的东西,但是我觉得这个小玩意儿十分有趣……”
我们抬眼看去,只见她手中拿着一瓶“鼻炎灵”的喷雾药剂,看瓶子的模样崭新如初,好像刚刚从包装盒里拿出来一样。
梅老师使劲点点头,说:“没错,郭钠鼻炎很严重,依赖性地用这种喷雾剂。我给他们上课的时候,总看见他隔十来分钟就拿起来冲着鼻孔喷两下。”
妻子又问:“梅老师,还有一个问题,你对他们宿舍的人的恋爱事件知道多少?”
梅老师清清嗓子说:“现在的年轻人,你们也知道——陈祈仁从大二起就有女朋友了,是我们系比他小一届的女生,叫丁绘。这个女孩,漂亮是漂亮,学习也不错,还能歌善舞,不过总是一副傲气凌人的样子,也不怎么听老师的话。听说申物华也追过她,但是失败了,所以他和小陈,还有这么一层‘情敌’的关系吧。”
妻子礼貌地说声“谢谢”,看一眼林瑛。林瑛笑着对梅老师说:“我们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了,要是有什么需要的,还会向您了解情况的。”
梅老师瑟瑟索索地站起来,往外走去。
妻子忽然在后面叫住她说:“梅老师,我想忠告您一句:听老师话的学生,不一定是好学生。”
梅老师尴尬地朝我们微笑一下,这才慢慢走出去,顺手带上门。
妻子还在摆弄着手中的那瓶“鼻炎灵”,喃喃自语道:“十几分钟就用一次,可是这一瓶为什么根本没有用过的样子?”
“也许用完了,新打开一瓶,还没有来得及用。”我说。
“那扔掉的那个瓶子呢?刚才我看了寝室的垃圾桶,根本没有。”
林瑛又习惯性皱起眉头:“听你这么一说我真觉得有些蹊跷,这种中药的气雾剂用后鼻腔会留下痕迹,我马上通知法医让他留心一下。”
最早发现的尸体的鲁岳被警员摇摇晃晃领了进来,他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摆摆手对我们说他自从中午后精神就不太好,然后把发现尸体的经过说了一遍,和林瑛以前介绍的一样。
“对不起,那个屋子的情形我不愿想第二次,大热天的还拉着窗帘,一进屋压抑得要命,都透不过气儿来,看见尸体我差点就晕倒了……”
林瑛照例问他对两个死者的看法。
“陈祈仁嘛,大家对他印象都一般,这家伙就会巴结老师,反正我们不怎么喜欢他,也没有什么来往。郭钠不错,好人呐!可惜……”
他说着居然有些哽咽了起来,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才接着说道:“本来我不想多说什么,但是郭钠真不错,谁有困难都伸手拉一把。陈祈仁在同学里面人缘很不好,他还处处维护他。去年申物华为竞选学生会主席的事儿,跟陈祈仁大吵一架——本来嘛!要真是我们这些学生一人一票,陈怎么也当选不了,还不是辅导员背后暗箱操作定的……”
“听说郭钠还替陈祈仁拉票了?”
“郭钠,虽然活泼得真得像块金属钠一样——现代、新潮、不拘小节。但内心呢,老好人一个,还不因为是陈腆着脸去求他,他这个人,无论谁求到了都拔刀相助。结果搞得大申很生气,其实之前他和大申是特别要好的朋友。”
“后来申物华同他俩关系怎么样?”林瑛又问。
“跟陈祈仁关系还能好得了?大申那个人虽说不错,但是心眼小,记仇着呐!何况陈祈仁还把他心爱的女生抢走了,更不得了了!反正就是针尖对麦芒,他手里的外联部根本不听学生会的调遣。还有学习上也卯足了劲儿和陈对着干,上次考试超过了他,拿了特等奖学金。郭钠呢,事后一直想跟他恢复关系,一直试图接近他,看样子最近有些效果,两人开始说话了,但是看大申的表情还是有些不满。”
“丁绘你知道吧?她怎么样?”
“好姑娘,系里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啊,可惜选错对象了——估计被陈祈仁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吧,那家伙溜须拍马很有一套。不过现在她似乎和陈有些不和,好久不来男生宿舍了——哦,对了!我忽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我出去上厕所,看见她在415门前敲门来着!”
这不啻于是一个重要线索!我激动地差点站起来,但回头看看林瑛却保持着一副镇静的神态,再看看妻子,她反而皱起眉头来,我只好尽力压制住怦怦乱跳的心脏。
鲁岳刚走出门,我就心急火燎地问:“怎么样?有眉目了么?”
这时那个派出去询问学生的警员敲门进来,向林瑛汇报说:“林队,我仔细寻访一圈,有人看到一个丁绘的女生曾经在昨晚十点半钟敲过415寝室的门,这个时间段还有人曾在一楼大厅看到415寝室的另一个叫申物华的学生急匆匆往外走。此外,据隔壁反应,夜里十点多的时候,415的电话曾经响个不停,但是好像没有人接听的样子。”
林瑛这次坐不住了,她霍地站起来,没顾得上跟我答话,赶紧吩咐警员尽快把丁绘和申物华找来。
我看她们顾不上理我,再度愤愤不平地说:“要是我上周在雕刻时光没有听错陈祈仁的话,那个嫉妒者肯定就是申物华了,他最像凶手;还有,丁绘也有作案嫌疑啊,那个时间她正好出现在现场,而且她也许会因为发现受了陈祈仁的骗而对他不满杀人呢!”
“那样的话,她为什么还要杀无冤无仇的郭钠呢?”妻子托着腮,似笑非笑地朝我发问。
“这……”我一时语塞,只好气呼呼地嘟囔“走着瞧”。
由于两个关键的干系人还没有找到,林瑛和警员们便趁机简简单单吃点东西,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肯定午饭都没有顾得上吃。我和妻子也叨他们的光,再补上一顿下午茶。
会议室的门忽然被“咚”的撞开,吓得我手一哆嗦,手中的咖啡差点抖出来。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高高壮壮,满面红光的男生,边抹着脸上的汗水边急匆匆地问:“我们宿舍真的出事了么?郭钠真的出事了么?真的么?!”
每个人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无庸赘言,我们都意识到了他是谁。
两个警员好不容易劝激动万分的申物华坐下,我们赶紧匆匆收拾掉残留的食物,也无暇顾及仪容了,边啃着汉堡边回到桌子后坐下。这时申物华又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问道:“是不是他们都死了?!是不是?!”
林瑛喝口水,清清嗓子,盯着他的眼睛说:“是的,你的同寝两个人,昨晚十一点之后中毒身亡了。”
申物华一下子瘫坐在座位上,喃喃自语说:“郭钠……可怜的郭钠……我一直不理他,我也许太过分了……”
林瑛用锐利的目光从上至下仔细打量他一遍,然后又问:“我们想知道,昨晚上十点之后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我?”申物华眼光迷离,言语模糊,似乎还没有从丧友的悲痛中苏醒过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林瑛问话的用意,胀红了脸喊道:“你们在怀疑我?你们居然怀疑我?!你们有没有逻辑?你们有没有调查?不错,如果只有陈祈仁一个人死了,你们尽可以怀疑我,我倒真想杀掉他来着!可是,如果你认为我杀掉了郭钠,那你们是在侮辱我的人格!”
林瑛递给他一杯水,安慰他几句让他冷静下来。申物华拿起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挑衅似的看着我们,那意思就像在说:我等着呢,你们放马过来吧!
妻子这时候忽然古灵精怪地开口问:“申物华,你不是和郭钠的关系很僵了么?像这样伤心,又何苦呢?”
申物华又激动地站起来:“我是一直错怪他了!不错,因为去年竞选学生会主席,他帮了姓陈的忙,我想不开。但是我明白,他这个人总不好意思拒绝别人!我其实早就想通了,但是碍于情面一直赌气不跟他说话!直到最近才和他打招呼,我还是那种半理不睬的德行!我这个人啊!我这个人啊!”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眼中坠落下来,妻子站起身来,把一张纸巾塞到他手里,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和郭钠友谊的深厚,我们完全理解了。现在,你可以谈谈你昨晚上在哪里了吧?”
申物华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是学生会的外联部长嘛,昨晚上去宿舍楼找干部们开会布置工作了——不过我只在二楼大二学生寝室里了,没有上四楼。大概过了十点,我离开宿舍楼,回到租的房子里,洗洗就睡了。”
“你租的房子到宿舍楼大概多少时间?你单独租的?”
“步行十分钟吧,骑自行车的话,五分钟内就到了。不错,我一个人租的,我可不想再碰上一个陈祈仁那种的下三滥。”
“你对陈祈仁很不满嘛!”林瑛说。
“当然。我想没有几个人对他满意,他全副精力都用来巴结老师和提高名次上了。对同学呢,要么拉拢,要么排挤,要么趾高气扬,要么花言巧语……”
“包括对丁绘?”妻子狡黠地问道。
申物华又有点激动起来:“丁绘是太小不懂事,不错,我追过她,谁叫她是系花呢。不过我并不太爱她,我只是不能忍受陈祈仁得到她,可惜我又失败了。但终究她看清陈祈仁的真面目了吧?这些日子一直注意他俩,好像关系很僵了,而且我时常看到陈祈仁痛苦万分的样子,哈哈……”
我惊呆地看他大笑,好像他要以此化解掉心中一切块垒似的。那疯狂的笑声在会议室里面久久回荡,直到他出去后,我的耳际似乎还隆隆响着这种纯粹发泄性的笑声。
丁绘推开屋门,迈进屋子里面时,简直像点亮沉闷世界的一支蜡烛,我立刻想到了《挪威的森林》中的绿子——年轻而且活力四射的女孩子。
我悄声对林瑛和妻子说:“没错,她就是上周我在雕刻时光看到的和陈祈仁一起的女孩子。”
丁绘依旧是一副Hip-Hop的打扮,只不过发型换成了剪得齐刷刷的短发,这使她从某种意义上更像绿子。我不禁怀念起那本不厚的小说来,是呀,那里面的人物,个个我都喜欢,尤其是绿子,简直是我青春时代的恋爱标尺呢——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妻子就有地方像这个人物……
妻子看出我盯着她发呆的样子,使劲拧我一把问:“你又不规不矩的,当我不存在啊!”
我满脸通红,只好把刚才所想的小声告诉妻子,她掩嘴而笑:“你说的这个倒挺有意思的。”
丁绘平静地坐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安详的面容下面有潮水般的忧愁在涌动着。
她没有否认昨晚上去过415寝室——虽然没有进去,她本来十点钟给陈祈仁打电话,想跟他说一些话,但是没人接听。她索性直接来宿舍,想找他,可是敲门半天也不见回应,里面又黑着灯。她看看时间,自己的寝室要熄灯了,所以她只好回去。
她叙述的语调依旧平滑圆满,没有一丝异常。妻子却显得饶有兴致地听着,大概是我那番关于绿子的评论增添了她的兴趣吧。
林瑛照例询问她和陈祈仁的关系,她了无波澜地说了,和以前别人说的毫无二致。
妻子忽然插话问:“丁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昨晚上你为什么那么着急找陈祈仁,有什么事情非得对他说不可呢?”
丁绘惊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安然地说:“就是有一些话要说,难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么?”
“我猜,是想跟他了断关系吧?”妻子脸上浮出神奇的微笑,那微笑充满着自信,就像一把磨得无比光亮锋利的剑一般刺了过去。
丁绘显然有些招架不住的样子,她的言语不禁有些慌乱起来,磕磕绊绊地说:“确实——不错,我……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也对他表示过了,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那天只想明明白白告诉他……而已。”
“我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你非得迫不及待地非要半夜去告诉他呢,看你是个特别稳重的人,照理说这样毛躁的举动,完全不符合你的性格呢。”妻子忽然又换了一种语调,单刀直入地说。
丁绘完全没有作好心理准备的样子,一时间只好说:“因为我喜欢的人向我表白了,好不好?你们满意这个答案了吧?!——但是你放心,他跟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他根本就不认识陈祈仁什么的!”
她坐在那里,忽然面色凝重,我看到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她终于忍耐不住,轻轻地扭过身去抽泣一会儿,然后用纸巾擦把脸,冲我们微笑一下说:“对不起,有些伤感——还有问题么?”
林瑛指着我说:“这位先生上周曾经在咖啡馆里看到过你和陈祈仁,他说有某个人嫉妒他,他有危险,是这样么?他所说的那个人又是谁?”
丁绘诧异地望我一眼,搞得我好不尴尬,她冷笑一声说:“他那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至于他的话,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相信了。他说的那个人,是申物华,你们大概也了解他们不和的情况了,这种偏激的攻讦我看多了,所以我认为你听到的话毫无价值。”
“是么?”妻子冷笑一声,“可恰恰就在几天之后,他的话一语成谶,你不觉得多少有些价值么?”
丁绘也回报以冷笑:“我想,对于他我了解更深吧,他这个人不是什么地道的家伙。怎么说呢?他总是喜欢把自己所做的事情用帘子一层层遮盖起来,用花言巧语或者各种手段来掩饰自己真实的劣性。而且他也还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极端分子,可能这种人将来在社会上能够吃开吧,可是我不喜欢这种人,我只喜欢真正从心底里面宠我爱我,地地道道的人,这也是我跟他分手的原因——对不起,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我想先回去,我心里很难过……”
“看来申物华的嫌疑最大了,从某方面看,他确实有冲动杀人的潜质。”我看他们都在沉默,只好自己打破这个僵局。
“可是这明明像一场策划好的杀人,不是冲动所为,如果是有第三者杀人的话。”林瑛说。
妻子还凝眉沉思,不发一言,我看到她漂亮的古典美鼻子的两翼在一张一翕地颤动着。
林瑛的手机忽然响起,她看了一眼信息说:“法医刚刚检查过,从鼻腔的残余物来看,郭钠死前确实用过‘鼻炎灵’。”
妻子嘴里喃喃自语了两声“窗帘”,忽然蓦地站起身来,对着我们喊道:“快!我们去一趟现场!”
我和林瑛大吃一惊,这时候妻子已经冲到了门口,我们只好快步紧跟出去。
奇怪的是妻子说是到现场,却没有进宿舍楼,而是站在楼前仰望着楼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窗户。其中一个窗户上还拉着窗帘,那就是发生惨剧的415宿舍。
妻子像猎犬一样跳上宿舍楼前的草坪,在那个窗户下面的灌木丛中仔细搜寻着什么。我们几个人也追了过去,看见她弯腰拾起了一个只剩半瓶的“鼻炎灵”和一块裹着它的脏兮兮的潮湿抹布。
“丁绘说的没有错,他总是用帘子把自己的劣行一层层遮掩出来,我想你们也明白了,这个案子确实有一个凶手,而且像我们最初猜想的那样,是两个死者之一,不过他不是郭钠,而是陈祈仁。”
我惊讶地拿过妻子手中的“鼻炎灵”,仔细打量一下,这并没有什么特别,我打开盖子,使劲嗅了一下。
“不要!”妻子喊道。可是已经晚了,一种特殊的气味传到我的鼻腔里,我还没有辨认出是什么,只觉得一阵眩晕,晃晃悠悠地便倒了下去。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自家的卧室里。我爬起来,听见妻子跟林瑛正在客厅说说笑笑地讨论着什么。
我站起来,头还有些晕。我走出屋子,问她俩说:“案子破了?”
“哈哈,你醒啦?那个药瓶里面被注射进去了大量乙醚,所以你一嗅就昏倒了。”林瑛扶我坐在沙发上说。
“你怎么看出凶手是陈祈仁的?”我问妻子。
“一开始就有怀疑。”妻子白我和林瑛一眼,似乎对她扶我的动作相当不满,“首先是如果郭钠和他的穿着,如果凶手是郭钠的话,他既然策划好了这出戏,不会只穿着一个小裤头就自杀吧?从心理上讲,自杀的人可不想衣冠不整的告别这个世界,而恰好我发现陈祈仁穿得整整齐齐的样子——一个半夜准备就寝的人是这样穿着么?这引起了我的初步怀疑。”
“再有就是我的疑虑,”林瑛补充说,“如果凶手是郭钠,他不喝掉有毒的可乐,而采取注射的自杀方式呢?”
妻子点点头,继续说:“其实事情确实是策划好了,陈祈仁把搞来了毒药和乙醚,他趁郭钠不备,把乙醚注射到‘鼻炎灵’中,将他麻醉之后,又给他注射了毒液,把装有乙醚的药瓶裹好扔下去,顺手拉上窗帘,让人想不到窗外的事情。然后把撕下来的‘遗书’放在郭钠身边——这估计不难,郭钠那么喜欢村上,随手抄写两句小说里的话是平常的——然后他自己服下毒,在痛苦中和郭钠一同死去。我相信鲁岳一开始走进密闭的寝室觉得头晕的情况,很可能就是屋里残余的乙醚气体在起作用。”
“可是他为什么这样做呢?”我还是一头雾水。
“因为嫉妒啊!”妻子说,“其实你在咖啡馆听到陈祈仁描述的那个人,并不是丁绘所说的申物华,而正是郭钠。我记得你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一向假惺惺的’而申物华的样子你们也都看到了,他根本就不是假惺惺的人。陈祈仁就算在丁绘面前诋毁他,凭他的智商,也不会选用这个偏差的谩骂。而谁最有可能被他说成‘假惺惺’呢,只有郭钠像,他总是老好人的样子,总是乐于助人。而且我相信,丁绘爱上的那个人就是他,她能歌善舞,他正好是文艺部长。而且,像言桄所说的,喜欢村上的人都喜欢绿子吧——丁绘那么像绿子,郭钠又是一个村上迷,两情相悦,理所应当。所以申物华看到最近陈祈仁痛不欲生的样子,而他在恶意诋毁郭钠,被丁绘嗤之以鼻之后,不择手段地痛下杀手,顺便造成郭钠谋杀他之后自杀的假象来证明自己在雕刻时光说的‘威胁论’所言不虚。”
“难怪丁绘那个下午黯然神伤,还掩饰说陈祈仁提到的人不是郭钠而是申物华,她是在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啊——总之这个凶手太可怕了……”
“比凶手更可怕的,是嫉妒这个恶魔。”林瑛笑着,故意拍拍我说。
“你们俩真当我不存在啊?!”妻子怒发冲冠。
“看看,嫉妒了吧!要改!”林瑛哈哈大笑。
“听到了不?要改——”我也语重心长似的,对妻子开玩笑说道。
我们三人放松的笑声回荡在屋里,我忽然想起了弗兰西斯·培根的一句话——“在人类的各种情欲中,爱情和嫉妒是特别具有迷人魔力的。”
我拿起妻子的手,紧紧攥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