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斯记得自己以前非常喜欢玩填字游戏,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在他小心翼翼隐藏性向的大学时代,他远远地躲开同学,用一只铅笔和一张纸打发时间。他把自己多余的精力放在那些方格子里,绞尽脑汁寻找正确的字母。他知道玩这种游戏的要点在于每个格子里都只能有一个正确的选择,错了任何一环都会引起一连串的谬误,最终导致整个游戏无法完成。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稍稍喘了口气,知道自己必须去寻找这个案件中填错的格子。
爱米丽·维森已经回警察局了,她要提前去安排搜寻和抓捕伯纳德·斯派克的事宜,而比利·怀特也被他赶去了鉴证科,因为要向老鲍伯汇报他们的推断发现,并随时向他转达最新的证物化验结果。阿莱克斯私自违背了“两人行动”的规则,只打算独自去见见莫里斯·诺曼——那个他曾经非常信任的男人。
在走向停车场的时候,他给佩蒂·福兰克林打了一个电话,确定最后一张要打出去的牌。在得到了血迹鉴定的答案之后,他发动汽车,朝东第七大街开去。
莫里斯·诺曼曾经把自己住址写在阿莱克斯的通讯本儿上,并且说随时欢迎他来访。当时那个男人漂亮的绿色眼睛里闪烁着令人着迷的光彩,让黑发的混血儿无法拒绝地点了点头,但是现在阿莱克斯却必须以一个警察的身份敲开他的门。
鸟鸣式的铃声响了很久,高大的莫里斯·诺曼穿着睡衣打开门,在看清外面的人以后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阿莱克斯!”他笑着说,“你怎么来了?”
“我想和你谈谈。”黑发的警探平静地问,“可以让我进去吗?”
“当然,当然,请进。”
莫里斯·诺曼侧过身体,做出欢迎的姿势。阿莱克斯敷衍地笑了笑,来到客厅里。
这个公寓布置得很雅致,也很干净,完全不像一个单身男人的住处,家具都是质朴的深棕色,窗台和桌子上有新鲜的黄色玫瑰花,墙上悬挂着几幅毕加索的油画复制品,一些CD和杂志放在沙发上,似乎阅读了一半,在阳台上有一架天文望远镜,高高地朝向天空。看得出这里的主人是个很富有生活情趣的人。
阿莱克斯在屋子打量了一圈,坐下来,莫里斯·诺曼把手放在口袋里问道:“感觉怎么样?”
“很不错,博士,你有一个舒适的家。”
“如果再有一个人和我分享就更棒了。”浅棕色头发的男人朝厨房歪了歪脑袋,“你要喝点儿什么?”
“不用了,我在路上喝了些牛奶。”阿莱克斯在沙发上坐下,看着莫里斯·诺曼,“你在休息吗,博士?”
“是的,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睡得太少了。”
“白天要上课,晚上还有代替我去陪伴丹尼尔,确实很累。”阿莱克斯皱起眉头,“但是,莫里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昨天不好好休息,却要跑到圣约翰教堂去呢?”
绿眼睛的男人顿时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啊?阿莱克斯,我昨天下课以后就到医院去看丹尼尔了,哪儿会有时间再去别的地方。”
阿莱克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昨天下午五点三十分到六点之间,马修·奥立佛神父在他教堂的休息室里遭到了袭击,他说在昏迷前听到了你的声音。”
“那是不可能的,阿莱克斯,我当时在医院呢。”莫里斯·诺曼不以为然地说,“一个临近昏迷的人很可能听错。”
“是吗?不过CSI在现场找到了两个人的血迹,一个是神父的,一个已经确认了并非嫌疑犯的。如果你没有去过圣约翰教堂,就让我采集一些口腔上皮细胞吧,对比DNA会说明一切的。”
几乎在这瞬间,阿莱克斯看到莫里斯·诺曼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恼怒的神色,但他立刻转过头去,没有说话。黑发的男人感到一阵失望,他从口袋里摸出棉签拿在手上,用硬邦邦的口气要求道:“现在请你张开嘴。”
莫里斯·诺曼没有动,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好象在控制情绪,等他再看向阿莱克斯的时候,已经平静得和往常一样了。
“你去调查过我?”他问道,“阿莱克斯,你不相信我,所以去了学校?”
“是的。可惜你也没有做出能让我信任的事情。”黑发的警探把棉签朝前递了一点,重复道,“张开嘴,博士。”
绿眼睛的男人深深吸了口气,苦笑道:“不用了。”他解开睡衣,露出脖子:在脖子下方靠近锁骨的地方,赫然有一道新伤口。
阿莱克斯的手抖了一下,棉签掉在地上:“真的是你……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教堂?”
“我只是想去找马修·奥立佛神父说一些私人的事情——”
“够了,莫里斯!别再对我撒谎了!”黑发的男人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你早就知道了那次爆炸对不对?你说你看了电视才担心我在爆炸中受伤,实际上你打电话的时间早在新闻播出之前!你了解将要发生的事情,对不对?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我能够隐瞒什么,阿莱克斯?在你让我成为协助专家的时候不是已经调查过我的档案了吗?警方可以查到关于我的一切。”
“是的,但不包括私人性质的心理治疗!”阿莱克斯看着惊愕的莫里斯·诺曼,慢慢地说,“博士,我在学校里遇见了汉斯·马丁医生……”
这个男人英俊的面孔第一次浮现出了震惊和狼狈,他在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来,垂着眼睛,声音沙哑地问:“他告诉你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除了你的固定治疗和青少年时期的坏脾气。”阿莱克斯走到莫里斯·诺曼的面前蹲下身子,干涩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你到底在隐瞒什么,莫里斯?你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我甚至要怀疑……怀疑你接近我,是不是也带着别的目的!”
最后一句话让绿眼睛的男人猛地抬起头来,他痛苦地躲开了阿莱克斯的视线:“你已经怀疑我对你的感情了吗,警官?只有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说谎……”
“那就告诉我真相!我要你自己说出来,而不是我从别人的嘴巴里知道一切!莫里斯,你明白我可以那样做!我可以向检察官申请调看你的病历,我可以把你列为嫌疑对象!我什么都可以查出来!”
“为什么你不去做呢?”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莫里斯!”黑发的混血儿捧住他的头,强迫他看向自己,“听着,莫里斯,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教堂?你怎么会知道凶手的行动?我不相信你跟凶手有什么瓜葛!因为你救了神父,不是吗?你为什么不报警?还有,你究竟在治疗什么?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这一切,我要你亲自告诉我!”
“为什么……”
阿莱克斯能从那双绿色的眸子中看到自己激动的面孔,却不能看到这个男人的灵魂,但是他身体的温度那么真切地从手掌一直传到心脏里。为什么,这还用回答吗?他忽然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莫里斯……我爱你……”他喃喃地在浅棕色头发的男人耳边说,“真是可怕,我爱上你了。别再骗我,也别再隐瞒了……你不知道这有多残忍吗?”
温热的大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环住了他的身体,警探立刻更紧地抱住莫里斯·诺曼,就像要把他镶嵌到血肉里。
低沉悦耳的男声发出叹息,震动从两个人的胸膛传遍了四肢。“阿莱克斯……阿莱克斯……谢谢你。”绿眼睛的男人松开他,微笑道,“来吧,我们坐下……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谁也没有开口。莫里斯·诺曼神情恍惚地看着远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阿莱克斯没有开口,只是安静而耐心地注视着他。绿眼睛的男人朝他歉意地一笑,问道:“还记得吗,警官,在我第一次陪你去医院见丹尼尔的时候,我们曾经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聊天。我当时告诉你: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也会像你爱丹尼尔一样爱他,或许比你的爱更加强烈。”
阿莱克斯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是的,我有印象。”
莫里斯·诺曼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燃,平静地说:“就像你知道的,我出生在明尼苏达州的圣克劳德市,我告诉过你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实际上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我的……母亲,她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戏剧演员,她长着一头金发,相当有魅力,很多男人都喜欢她,可是她却从未结过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阿莱克斯摇了摇头。
莫里斯·诺曼大笑起来:“这是因为她喜欢年轻的男人,那些年轻得只有几岁或者十几岁的男人——哦,根本不能算男人吧!她喜欢的是男孩儿!”
阿莱克斯的心中仿佛被扎进了一根钢针,他顿时猜想到以后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肯定发生在了莫里斯·诺曼的身上。
“是的,性虐待。”绿眼睛的男人看着他的表情,嘲弄地笑了笑,“这从我七岁就开始了,她喜欢捉弄我,原本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可是后来我渐渐懂事了。她喜欢打我,把我赤身裸体地绑起来,在我身上乱摸……等我再大一些,她开始强迫我穿她的内衣,和她睡觉……我的身上常常布满了伤口,鲜血直流,可是她告诉我她很爱我,如果我把这些事说出去,她会杀了我……”
阿莱克斯捂住了嘴巴,感到胃里非常难受。
“我的脾气逐渐开始变得暴躁,喜欢血腥危险的游戏,并且常常别人打架,甚至拿邻居的宠物出气,我甚至还私藏过小刀、匕首。但最可怕的事情是我13岁的那一年……那一年,母亲怀孕了……”
黑发的警官煞白了一张脸:“我的天啊,莫里斯……”
绿眼睛的男人狠狠地把烟摁熄,笑道:“你也猜到了吧,阿莱克斯,那是我的孩子。当那个孩子诞生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再爱上一个女人了!我恨她们!我碰着她们的皮肤都想吐!”
阿莱克斯抓住莫里斯·诺曼的手,他想起了在福寿楼吃饭的时候,这个男人坚定说从13岁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个同性恋——原来事实的真相是如此地可怕!他忽然觉得心痛起来,痛得无法忍受。
莫里斯·诺曼看着面前的男人,把他的手用力握在掌心里,淡淡地笑着说:“你永远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阿莱克斯……那个孩子,他既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儿子。那时我才13岁,我简直要疯了!我每天晚上都躲在卧室外面看着婴儿床上的孩子,我好多次都想掐死他,可是一看到他的脸我又下不了手!他冲我哭、冲我笑……可我呢,我有时候会很高兴地给他喂牛奶,有时候看见他就想吐……我真的受不了了!但最后我还是喜欢上了他,你知道吧,当你看见丹尼尔的时候,你应该知道。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很神奇的,我只有别无选择地爱他。我给他取了名字,叫他詹姆斯……每次我母亲对我做了那种事,我都会在他身边叫着他的名字大哭一场。”
“为什么不去报警,莫里斯?”
“我曾经这样想过,甚至拨通过911……可是我害怕,如果母亲知道了会对詹姆斯做什么?即便是警察救了我们,这个秘密曝光以后,别人会怎么看詹姆斯?他们会在他背后议论一辈子,说他是乱伦生下的孩子!为了他我可以忍耐,因为我上中学以后就决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我会带着詹姆斯一起走!”
“你没做到吗?”
“我努力了……我不再去外面用拳头发泄了,把所有精力放在课本上。我拼命地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可是因为打架次数太多,很多大学都拒绝了我,直到……哥伦比亚大学把汉斯·马丁医生派来……我终于离开了那个‘家’。”
“她没阻止你吗?”
“只是不成功罢了,而我也很小心没有把将来的计划泄露出来,甚至处处迁就她。她要我做什么我听从了,我以为只要再忍一忍就好。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天夜里,我们在床上……被詹姆斯看见了。”
阿莱克斯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身体微微发抖,他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当时他已经六岁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非常聪明,他完全知道我们在干什么……那个女人甚至想让他加入我们,可是我抱着他跑掉了!从那一天开始,他变得讨厌我,甚至疏远我。等我被大学录取的时候我想带他走,可是他拒绝了……”莫里斯·诺曼看着阿莱克斯,“你一定不知道我多么后悔,警官,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那种事,我会不顾一切地带他走。”
黑发的男人迟疑了一下:“你是说你的母亲也对他……”
“不、不,没有。”莫里斯·诺曼摇了摇头,“他身上带着近亲遗传导致的畸形,他是天阉,这对他来说是件幸运的事情——至少比我幸运,母亲对他毫无兴趣。”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离开家以后,母亲用詹姆斯威胁我,要求我定时回去,我照做了。他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更加恨我!我受不了这样的事情,渐渐地减少了回去的次数,甚至工作以后我再没有回去过,于是她带着詹姆斯来纽约找我。因为怕乘飞机,他们走的水路,可是……可是……船上发生了火灾……”莫里斯·诺曼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上帝啊,那年詹姆斯才16岁!那个女人死了我没出席葬礼,可是詹姆斯却连尸体都没找到……他们说他是失踪了,很可能死了!我真的不愿意相信,我的孩子就这么死了!”
黑发的男人担忧地看着他,他能够想象如果自己听到丹尼尔的死讯会是什么心情:“后来呢,莫里斯,后来呢?”
绿眼睛的男人抬起头,苦笑道:“后来?后来还是什么也没找到。我回了纽约,继续配合汉斯·马丁医生的治疗,我想忘记过去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我做到了,你看到的我已经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我。还记得我的第一本书吗?”
“《割断头颅与占有爱情》。”
“是的,那是马丁医生鼓励我写的,因为能去研究莎乐美,意味着我不再逃避,我可以面对过去了。”
阿莱克斯皱起了眉头:“我不明白,莫里斯。”
“啊,是的,你一定不知道,我母亲最出名的角色就是莎乐美。她完美地扮演了那个女人,甚至……甚至在床上都喜欢穿那身戏装。我和詹姆斯不止一次地听她发疯似的念台词。”
阿莱克斯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背后出了一阵冷汗。他脑子里的迷雾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开了一个角,露出了狰狞而又过分残酷的真相。他盯着莫里斯·诺曼,艰难地问:“博士,莫非……凶手会是……”
“是的。”绿眼睛的男人冷静地点了点头,“你们要找的人就是詹姆斯。我不管他现在用什么名字,或者变成了什么模样,他确实就是我的弟弟和……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