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莱克斯·李和临时搭档比利·怀特一起踏出“假日”旅馆的大门时,才刚刚上午十点。他觉得没吃早饭的胃部因为那杯咖啡而有些绞痛,不得不随便买了点热狗填饱肚子。本来他想要两份,可惜灰眼睛的同伴脸色糟糕,一副看见食物就想吐的表情,于是阿莱克斯很遗憾地告诉他下一个该去的地方是鉴证科的解剖室。
可怜的比利·怀特得花点时间来习惯这样的警探生活,他需要见识更多的血,阿莱克斯一边开着他那辆九十年代的福特一边想,或许让他多跟老验尸官马尔科姆·米勒接触接触是正确的。
CSI的工作地点其实很干净,很整洁,但是一进入解剖室就会令人难受。低温、寂静和消毒药水味儿,再加上死亡的气息,这些足以使外人毛骨悚然。白色的灯光照着清冷的走廊,一道道紧闭的金属门好像藏着秘密的魔匣,比利·怀特老觉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从那后面跳出来一个还魂尸。阿莱克斯尽量放轻脚步,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他从旁边的自助橱窗里拿出一个口罩递给灰眼睛的青年:“喏,戴上吧,等会儿会好受点。”
“呃……谢谢,长官。”比利·怀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阿莱克斯向他微微一笑,推开门径直走进去。
房间很宽敞,但是周围却黑乎乎地看不清楚,主要的灯光都聚集在了中间三个并排放置的解剖台上,其中一个覆盖着隆起的白布,很明显那下面是一具尸体。浓浓的防腐剂味道混合着别的东西弥漫在空气中,强烈地刺激着新警探的胃部。
“哈,你们来了,小伙子们!”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屋角传过来,把比利·怀特吓了一跳。他惊恐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手术服的瘦小身影从背向他们的电脑旁边站了起来。
“你好,马尔科姆。”阿莱克斯笑着跟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打招呼,“我想你已经完成尸检了。”
“是的。”老人笑眯眯地说,“你们来得真及时,几分钟前卡尔刚好给这孩子缝合了最后一针,我正在写报告。”
黑头发的男人把一脸慈祥的老人介绍给自己的新搭档:“比利,这是马尔科姆·米勒医生,我们最棒的验尸官。”
老人朝年轻警探友好地眨了眨眼睛:“三十五年都做同一个工作的人总是容易被大家这样称赞,不过千万别太当真!”
“您好,医生,我叫比利·怀特。”
老人听到这个青年在口罩里发出含含糊糊的说话声,耸了耸肩:“你会习惯这里的味道的,小伙子,只要多来几次就好了。”他勾勾手指头,“来吧,来看看那个孩子,我把他拼回了原状。”
马尔科姆·米勒医生揭开了解剖台上的白布,阿莱克斯走过去,看到爱德华·怀特平静地躺在上面。他的头被接在了原来的位置,血迹也清理干净了,青白色的胸膛上那条长长的手术刀口被黑线整齐地缝合起来。
验尸官告诉他们,死亡时间大约四十六小时,死因是颈部被利器割断,初步判断凶器是一把剁刀,大约接近一英尺长。
“报告上说现场没有找到凶器,也许是凶手把它带走了。”阿莱克斯问道,“有其他的伤口可以进一步确认吗?”
“没有。”米勒医生叹了口气,摇摇头,“除颈部的创面之外没有明显的外伤。不过我在他的胃部发现了残留的红葡萄酒和安眠药,而从现场那么大的出血量和喷涌的形状来看,这个孩子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他的心脏应该还在跳动。”
阿莱克斯的眉毛皱了一下:“你的意思是,爱德华·怀特是活生生地被人……嗯,被人砍掉了脑袋?”
“应该是这样,不过他当时肯定是没有办法反抗的!”老验尸官摸了着下巴解释道,“我们检验他胃里的安眠药成分是艾司唑仑,这是一种常见的处方药,全纽约的失眠病人都在吃,基本上不可能调查出具体的使用者。”
“它的效用很明显吗?”
“至少这个案子里的药量足以让受害者吃不消。乙醇会提高细胞膜的通透性,使艾司唑仑的吸收量大大增加;酒本身在量大时对神经系统的作用,也是由兴奋性转化为抑制性,这样的协同效应使大脑皮层细胞受到强烈的抑制,所以这孩子当时肯定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了。”
比利·怀特呻吟了一声:“上帝啊,即便如此,也实在是……太残忍了!”
“没错!”马尔科姆·米勒像祖父一样伤感地摸了摸尸体的头发,“常常会有这么冷血的凶手,他们好象乐于把同类当成了没有生命的肉块儿,他们总是忘记了所有生物都跟自己一样是有痛觉和感情的……愿上帝惩罚他们。”
阿莱克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死者的面容:爱德华·怀特端正的五官如同雕塑一样俊美,但丧失了生命的皮肤苍白而松弛,冷冰冰的。阿莱克斯每次看到死人都有一些小小的不舒服,这跟比利·怀特的生理反应完全不同。有着混血容貌的男人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她)的生活、他(她)的亲人、他(她)的理想……可那些曾经存在的一切,都随着死亡而终结。鲍伯曾经说过这样的想法会让一个刑事警探感到疲惫,但是阿莱克斯却无法控制。他只能尽量不把那些伤感的东西说出口,以免有人会开玩笑说他像个女人。
马尔科姆·米勒把尸体重新盖好,慢吞吞地来到他的办公桌前。“请坐吧,小伙子们。”他又打开几盏灯,“我可能明天就能把完整的报告弄出来,在这之前我不介意先回答一些你们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非常感谢。”阿莱克斯·李对老验尸官说,然后看了看沉寂的尸体,“我们昨天得到的初步调查结果是说,在现场没有找到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哦,是这样。”老验尸官点点头,“所有可以提取DNA的东西都是属于爱德华·怀特的,佩蒂他们正在检测死者指甲里的纤维,希望能有点儿突破。也许今天之内我们还要再去现场一趟。”
“请告诉我,马尔科姆,什么样的人能在如此混乱的现场不留下一根头发、一个脚印或一枚指纹呢?”
老验尸官交叉着双手想了想:“要么是这个凶手没有头发和指纹,要么就是他细心得可怕,不过……我个人倾向于后者。”
阿莱克斯·李发现马尔科姆·米勒医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神色——当然,他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残忍的凶手最可怕之处在于,他并没有疯。
阿莱克斯和比利·怀特必须从目前掌握的线索入手开始调查,他们抓紧时间阅读每一份口供,然后准备走访相关的知情者。遗憾的是,到此为止几乎没有一个跟此案有关的目击证人。
灰眼睛的青年警探翻看着自己的小笔记本,说道:“旅馆的前台接待员查了那个房间的记录,这几天之内只有一个叫做本杰明·唐纳的人预定过,就是在三天前定下的。我想这人用的不是真名,因为‘假日’旅馆常常会有妓女带着嫖客去消磨几个小时,所以根本不要求来宾出示证件。”
“名字听上去是个男人,他长什么样儿?”
“那位夫人说已经记不清楚了。”比利·怀特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每天都接待上百个进进出出的男人,根本没有习惯去记住他们的长相。”
“如果她没印象,那么说明这个男人长得或许很一般,丝毫没有特别的地方。”
比利·怀特愣了一下,点点头:“啊,是的,长官,应该是这样。”
“爱德华·怀特到达的时间呢?”
“大概是前天下午六点左右。因为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所以她多看了他两眼。不过从那以后直到她换班,都没见到怀特先生出来。”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注意过凶手!他提前定了房间,拿到了钥匙,任何时间都能去,然后约了爱德华见面,杀掉他,再装成最普通的嫖客离开,把残杀的现场留给我们。”
“我想是的,长官。”
“好极了!在破案最关键的四十八小时内,我们唯一知道就是凶手的性别。”
比利·怀特低下头,强忍着恶心再次翻看着那些现场照片:“我觉得很奇怪,长官。”
“嗯?”
“如果只看凶手留下的句子,我会以为这是一场因爱生恨的谋杀。”灰眼睛的探员用揣测的口气说道,“不过爱德华·怀特已经有未婚妻了,他应该不是一个同性恋。”
最后这个词让阿莱克斯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突然紧了一下,他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啊,不过这很难说。”比利·怀特对此毫无觉察,“凶手能让被害人自动来这里见他,他们至少是认识的……而且,即便是同性恋也有可能用婚姻来掩饰自己的性向,现在很多人都这么干。”
“是的!”阿莱克斯的嘴角挂上了一丝苦笑,“爱德华·怀特是个教师,他有一份体面而受人尊敬的工作,并且是个天主教徒,即使他真的……真的是个同性恋,或许也会选择掩饰的。”
“噢,那最可怜的该是他的妻子。”
“没错!”混血警探点点头,“所以做出这种事情的男人都是混蛋。”
比利·怀特似乎从阿莱克斯的语气上觉察到他的心情有些烦躁,他把这归咎于棘手的案子,然后乖乖地继续观察那一叠照片。
阿莱克斯·李的胸口有些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表现实在是有些愚蠢,一种始终包围着他的沮丧变得更加强烈了。他腾出手来点燃了一支香烟,然后又递给旁边的搭档一支——善意的弥补似乎暂时缓和了车厢中尴尬的气氛。
阿莱克斯强迫自己忘记不快的感觉,重新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案子上来。他瞟了一眼比利·怀特正在看的照片,脑子里回想着那一幅幅现场画面。
从一开始他就有些朦胧的念头,但是还很模糊。这犯罪现场总让他觉得熟悉,尤其是那金属圆盘中的头颅和摆出基督受难姿势的尸体,还有那句血淋淋的话,这个时候似乎越想就越发地清晰起来了。他用夹着香烟的左手撑住额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莎乐美……”
比利·怀特抬起头,意外地看着他:“您说什么,长官?”
阿莱克斯墨蓝色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奇异的光彩,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莎乐美,比利,莎乐美,”他向搭档问道,“你知道这个吧?”
“哦,知道一些……”新探员点点头,“害死施洗者约翰的公主,很漂亮的姑娘,也是可怕的女杀手——”
“就是她!她想吻施洗者的唇,却被拒绝了,然后她要求她的父亲砍下了那位圣徒的头。”阿莱克斯飞快地说,“《圣经》里有这个故事,不过公主的名字根本没出现,后来有很多关于她的作品,我上中学的时候读到过。比利,你不觉得现场的布置和那故事的内容有些相象吗?”
比利·怀特愣了一下,也立刻兴奋起来:“是的,长官,看来的确是如此:尸体的姿势有殉教者的意思,再加上死者被割下的头和墙上的留言……这案子肯定和莎乐美的故事有关。”
阿莱克斯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们在下一个路口转弯。”
“哦?”
“去图书馆,我们得好好读读那个故事。”
纽约市立图书馆位于第五大道和42街的交叉口,公共图书的藏书量非常丰富,仅次于国会图书馆。阿莱克斯·李记得自己从学校毕业以后就已经很久都没有跟这么多书打交道了,他和比利·怀特花了三个小时挑选相关书籍,在走出那座气势恢弘的古典式建筑以后,感到自己发酸的双手几乎快要抱不住沉甸甸的图书了。
“我们得分头干,比利,这样可以尽快地把这些书看完。”阿莱克斯对他的搭档说,“别像读小说一样地看它们,只要浏览就够了。把我们需要的线索找出来,越快越好。”
“我明白,长官。”灰眼睛的青年精神饱满地回答道,“放心吧,明天早上我就可以把有关系的内容都摘录下来给您。”
“非常好。”阿莱克斯点点头,“那么,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哦,不,我习惯在咖啡馆里读书。您不一起来吗?”
“谢谢,我习惯去中国餐馆。”
年轻警探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黑发的男人没有解释,只是冲他笑了笑,钻进了自己的车里。
阿莱克斯·李原本在贝里奇附近买了房子,但离婚以后就从家里搬出来,在布鲁克林第八大道附近的一幢公寓里租了个顶层的位置。这个房间很宽敞,采光也很好,房租比别的地方便宜不少,更重要的是,此处离唐人街不过几分钟的路程,阿莱克斯回来的时候可以顺便到那家叫“福寿楼”的粤菜馆吃点儿广东粥。那是他从小就很喜欢的中式食物,父亲常做这个当早餐,虽然餐馆里的味道总是很难跟他记忆中的相比,不过阿莱克斯·李还是经常光顾。在工作最忙的时候,他就特别喜欢在这里来吃饭,尽可能地在自己熟悉的味道中思考。
“福寿楼”姓王的老板早已经认识他了,每次看到他来都会把他领到最僻静的角落里,再送上一份广东粥。今天也不例外,阿莱克斯笑着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书,这个矮小的中年男子便会意地带他到楼上,找了个光线明亮却没什么人的位置。
莎乐美的故事是记载于《新约·马可福音》:希律王娶了自己兄弟的妻子希罗底,施洗者约翰指责这乱伦的行为,于是被抓了起来。希律要求希罗底的女儿为他跳舞,为此甚至愿意付出半个王国的代价,但是那美丽无比的女孩儿却提出了一个骇人的要求:她要约翰的头!于是她为希律王跳了迷人的“七重纱舞”,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圣徒的脑袋!
阿莱克斯以前在作为虔诚天主教徒的母亲的教导下接触过这个故事,在上学后也知道了王尔德根据这个故事写过剧本《莎乐美》,但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为一个凶杀案而重新阅读那些东西。
他脑子里一会儿是被害者放在盘子里的红色头颅,一会儿是比尔兹莱的黑白插图,甚至还有母亲在教堂里念《圣经》的样子——而那个时候的父亲,他总是沉默地坐在母亲身边,安静而平和地摸着自己的头。
黑发的男人呻吟了一声,用手中的书使劲敲了敲脑袋——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怀旧。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来这里进餐,阿莱克斯的小笔记本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最后他拿着其中的一本书笑了起来:
“……莎乐美无法拥有心仪的男子,便千方百计去获得爱人的头颅,这是欧洲文学中一种很特别的‘断头情节’……头是生命的位置,是普塞克(希腊人所说的象征灵魂的东西)居所,精液和普塞克并存于头部。因此希腊人相信智慧女神雅典娜能够出生于天父宙斯的头颅中,这也正是关于男性头颅繁殖再生能力的鲜明例证……”
“基督教的宗教文化认为,洗礼有着死亡和复活的双重意味……天主教礼拜仪式中,圣水盆被称为‘子宫堂’,因此,施洗者约翰的行为是帮助人们埋葬世俗生命,诞生永恒生命……而莎乐美却用计依靠希律王(父权)除掉了有着回归母体情结的约翰……女性的断头情结本意要反抗男性,但实际结果却毁灭了跟自己目的相近、要求回归母体的男性,因此,《莎乐美》的悲剧色彩因悖论的渲染而更加浓重。”
“‘断头情结’?真是有意思……”阿莱克斯想了想,又翻到这本书的封面,寻找作者的名字,“哦,莫里斯·诺曼博士,就职于纽约大学文理学院……”
他仔细地把作者的简单资料记录在笔记本上,然后给比利·怀特打了个电话,告诉灰眼睛的探员明天一早把资料全部放在办公桌上,再去鉴证科一趟;而他自己得先去拜访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那个人可能会给他们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