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之後,我有了假期,离开了阵地,到西贡去度假。那时候的西贡,有着畸形的繁华,那种畸形的繁华,是世纪末式的。当时,我就有一种感觉,这种情形是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
“到了西贡的第二天,我就根据杰西所讲的地址,去找他爱的那位越南少女。一路上,我盘算着,见到那位少女之後,该如何开口才好?我是自己驾驶着吉普车前去的,停车问了两次路,才找到那家杂货店。我一走进去,就有一个中年人,怒容满面向我迎上来。
“当时的西贡,所有的商人,对於美军,都大表欢迎,繁荣的市面,可以说全是由美军的消费而来的。那中年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敌意使我愕然间,他已经用十分粗暴的声音道:‘滚!我们这里,不接待美国人,滚,越快越好!’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一面呼喝着,一面还作出赶人的动作。我不想和他打架,只好随着他的动作後退,一直退到了店门口。
“到了店门口,我再向这家杂货店的招牌看了一眼,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一家。我站定,那中年人仍然声势汹汹,双手叉着腰。我耐着性子道:‘对不起,我来找一个人,一位小姐,阮秀珍小姐。’那中年人一听,双眼瞪得极大,青筋暴绽,样子更凶狠了,他大叫一声:‘滚!’
“这时,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聚拢过来。
“我又好气又吃惊,忙又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她,阮秀珍小姐在不在?’我说的是标准的越南话,对方一定听得懂的,可是他的反应,奇特之极,竟然一个转身,就双手捧起一个大瓦罐,向我直摔过来!
“我一跃避开,瓦罐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这时,我也不禁生气,那中年人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甚麽不对,又捧了一只瓦罐在手,一面大声骂着,骂的话粗俗不堪,一面又叫着:‘别以为我不会杀你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越南人有反美的情绪,这一点我很清楚,可是看那中年人的情形,又不像是甚麽激烈的反美份子。我正准备向他理论之际,忽然有人在我身後,拉我的衣袖,同时,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在我身後响起:‘先生,秀珍的爸爸生起气来,根本不讲理的,你快走吧!’我回头看去,看到一个圆脸大眼,很淘气灵活的少女,就是她在对我说话。
“我忙问她:‘你认识秀珍?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她!’那少女咬了咬下唇:‘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话好不好?你看,秀珍的爸爸要冲出来了,我在下条街街口等你!’
“这时我才知道,那中年人是阮秀珍的父亲,他已拿着一条十分粗大的木棍,凶神恶煞般冲了出来。我知道事情一定有曲折,连忙跳上了车子。虽然立即发动了车子逃走,车头灯还是给那疯子的木棍打碎了!
“我驾着车,到了下一条街,那少女已经在那里等我。我伸手拉她上了车,她道:‘我叫彩云,是秀珍的好朋友。’
“我有点惊魂甫定之感,只好道:‘彩云,你好,我叫莱恩。’出乎我意料之外,彩云抿着嘴,笑了一下,她笑起来……极其动人,我不由自主有点发怔地望着她。她道:‘是,我知道一定是你,杰西向秀珍说起过你,秀珍告诉了我。’
“我听得她提起了杰西,不禁长叹一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彩云显然是个很活泼爽朗的女孩子,她在不断说着话,她的话,令我呆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彩云在说着:‘秀珍和杰西私奔了,所以秀珍的爸爸恼怒到了极点,一见到美国人,尤其是美国军官,就要骂要打!’
“我真正呆住了,甚麽话?秀珍和杰西私奔了?这……这是甚麽时候的事?好家伙,杰西只告诉我,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越南女孩子,并没有说,他原来已经和那女孩私奔了!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居然连我都瞒着,这未免太不够意思了。所以,我显得十分气愤:‘有这样的事?哼,我竟然不知道!’在讲了之後,我想起杰西已经阵亡了,心中又不禁一阵难过。
“彩云灵活的眼光一直在留意我,我难过的神情一定十分显着,她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笑嘻嘻地道:‘他们互相爱着对方,私奔是必然的事,你应替你的好朋友高兴才是,就像我替秀珍高兴一样!’
“我听了之後,更加难过,找了一个地方,停了车,握住她的双手,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她被我握住了双手,双颊现出一片红晕来,更加娇秀动人。我当时只是哀伤杰西的去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对一个陌生少女来说,实在是太唐突了一些!”
莱恩讲到这里,停了一会,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来。听他叙述的人,也都设想当时的情景——一个英俊高大的美国军官,一个美丽动人的越南少女,这情形,充满了异国情调。再加上是在战争的动乱时期,自然更增强浪漫的气息,分明又是杰西和阮秀珍相恋的翻版了。
莱恩向各人看了一眼,神情有点腆:“在动乱中,男女之间的感情,特别容易发展……和一般人想像不同,美军在越南,有很多值得记述的爱情故事,不只是酒吧舞厅中相遇,就开始性交易那麽简单!”
各人都点头,有的还发出长长喟叹声。
莱恩沉声道:“当时……是在後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忘记彩云,我变得和杰西一样,东方女孩子,有莫名的吸引力……”
莱恩的声音中充满了回忆,没有人知道他和彩云之间,後来发展成甚麽样,也没有人问他。
莱恩又停了一会,才道:“我当时握住了她的双手,她柔顺地任我握着,过了好一会,一定是相当久,她才道:‘你……想说甚麽?’
“我又叹了一声,才道:‘彩云,你别难过……或许,我们都应该替秀珍难过……’彩云睁大了眼,用一种十分奇讶的神情望着我。我终於鼓起了勇气:‘彩云,杰西阵亡了,我们怎样告诉秀珍才好?’
“彩云听得我这样说,先是怔了一怔。接着,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虽然我对她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後这种反应,感到十分惊愕,但是,我还是觉得她的笑声动听之极。这……小女孩……这少女她十分大胆,一面笑,一面竟然伸手出来,在我的额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後,仍然笑着,跳下了车,向着附近的一片草地,奔了开去。
“我真是不知所措,那时……我穿着整齐的军官制服,草地上又有不少人,当然我想立即去追她,可是总觉得不怎麽好。我也下了车,追了几步,大声叫着她……”
莱恩讲到这里,神情又甜蜜又忸怩,听他叙述的人,都现出会心微笑来。设想当时的情形,他的确是很尴尬的,他是一个服装整齐的军官,而彩云是一个俏皮活泼的少女,如果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追逐,的确会招来非议的。可是彩云在听到了杰西的死讯之後,反应如此奇特,莱恩实在又非得追上去问个明白不可!
各人都望向莱恩,等他讲下去。原振侠向身边的宋维望了一下,宋维的神情十分迷惘,原振侠压低了声音,道:“怎麽一回事?他的下半部故事是爱情故事,不是奇事?”
宋维翻了翻眼,并没有回答。
莱恩在众人的注视下,神情更有点不好意思,他点了一支烟:“我看着她,她奔到了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向我望来。我尽量放慢脚步,走到了她的面前,还没有开口,她就道:‘其实你可以有很多话对我说,例如称赞我美丽,每一个男孩子,都是这样称赞我的。’
“我一时之间,不知她这样说是甚麽意思,我只好道:‘你的确十分美丽……我从来未曾见过,像你那麽动人美丽的女孩子。’
“她又咯咯笑了起来:‘是啊,那你何必胡说八道,说甚麽杰西阵亡了?’我又呆了一呆,叹了一声,心想她不愿意接受这个悲惨的事实,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我十分难过,可是又不能不说,我又道:‘是真的,杰西阵亡了,我亲手葬了他……’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声音自然很悲戚,而且,悲伤的神情也是无法掩饰的。彩云的神情更怪,她显然仍是不相信我的话,可是却又惊讶於我的悲伤。她呆了片刻,才道:‘别开玩笑了!’接着,她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杰西做了逃兵,你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才说他阵亡了,好免他受罚?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也不必瞒我,我是秀珍和杰西的好朋友。’
“我听得她这样说,真是惊讶之极,忙道:‘逃兵?甚麽逃兵?’她叹了一声,摇着头,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晃来晃去,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长发。这一次,她却闪身避了开去,带着嗔意问:‘我怀疑你是不是杰西的好朋友?’
“我仍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麽意思,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少女,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有摊开手,道:‘好了,你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杰西已经死了,为甚麽?’她咯咯笑着:‘杰西死了麽?甚麽时候死的?是不是今天早上?’我道:‘当然不是,他……死了有……’我心中计算了一下:‘四十七天,四十七天之前,他在一次巡逻任务中……没有回来。找到他的时候,他和叁个队员已经死了……’我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又十分的难过。
“可是彩云在听了我的话之後,却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如此之甚,身子甚至因大笑而前仰後合。她……有着十分纤细的腰肢,当她笑得身子乱颤时……那情景真是十分动人的,而且,是充满了诱惑的。
“我一则生气,一方面也实在经不起她这种诱人的姿态,所以我一伸手,搂住了她的细腰,把她拉了过来,准备狠狠地责问她,为甚麽如此好笑?她一被我搂住,仍然在笑着,她的腰肢不但纤细,而且那麽柔软,又在不断颤动,那真令得我……有点不克自持,我真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可是她的话,却令我怔呆,她道:‘你这个人真可爱,我已告诉过你,我是他们的好朋友。那天晚上杰西和秀珍私奔,是我到阮家去,把秀珍带出来,交到杰西手里的!’我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了,声音也开始发颤,我问:‘那……是甚麽时候的事情?你……好好记一记!’
“她举起手来,数着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美丽,当她数手指的时候,我忍不住在她的指尖上,轻吻了一下。在那一刹那间,她停止了动作,抬起眼来望向我,她的眼珠漆黑而明亮,当我和她目光相接触之际,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离不开这对眼睛了。”
莱恩的叙述,夹杂着越来越多彩云这个越南少女是如何美丽动人,他自己又如何逐渐对这个越南少女,逐步迷恋——绝不是甚麽“奇事”,可是听他这个当事人娓娓道来,倒也听得人趣味盎然。
莱恩的神情,看来十分沉醉於他和彩云的初遇。过了一会,他神情一变,现出骇然之情来,而且用力挥着手,像是想把甚麽东西挥去一样。
“彩云和我互相凝视着对方,过了片刻,她才继续去数手指,然後道:‘对了,是四十四天之前。我记起来了,是秀珍生日後的第叁天。’各位,你们可以想像得到,我听了彩云的话,是如何吃惊。四十四天!杰西在四十四天之前,在西贡和阮秀珍私奔!而他……是在四十七天之前死去,我亲自将他埋葬的!
“当时,我甚至由於过度的惊骇而站不稳,我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彩云自然一直以为我在说谎,所以并不如何惊骇,她在我身边也坐了下来。她的坐姿十分优美,一双修长的大腿并在一起,看起来,十足像丹麦的哥本哈根港口,那个美人鱼塑像一样。可是我却由於惊骇和心乱如麻,没有心情去恣意欣赏,我只是不断问自己:怎麽会?怎麽会?
“过了很久,我才能问得出来:‘你能不能把当时的情形,详细对我说一下?’彩云眨着双眼,犹豫了一下,然後就道:‘可以。’”
以下,是彩云叙述她遇到莱恩上校之前四十四天所发生的事。当然,“奇事会”的会员,听到的,还是莱恩的覆述。
莱恩一直在叙述他的事,叙述之中,再加上他覆述彩云的话。在当时讲的时候,是没有甚麽问题的,但是转化为文字的叙述,很容易引起混乱。所以,把彩云的那一段叙述,不采取口述的方式,而直接记载下来。
这一段经过,在整个故事之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请各位留意。
彩云和阮秀珍是邻居,阮家开杂货铺,彩云家里开的是一家规模不十分大的布店。彩云父母早亡,店务由她的兄嫂主理。彩云和秀珍不但是邻居,而且是同学,两人感情好得不能一刻分开,而互相心中有甚麽密,也一定找对方来倾诉。
所以,当杰西和秀珍由偶遇而相爱,彩云是世上第一个知道有这段恋情的人。
那天晚上,秀珍约了彩云在河边散步。作为好朋友,彩云一下子就在秀珍异常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快乐的事情在。
两个少女年龄相若,各有各的美丽。秀珍的身形比较高挑,可是彩云的身形却比秀珍来得丰满玲珑。两人沿着河边,一面走一面讲话,秀珍是用一句“我认识了一个美军军官”作为开始的。
接下来,秀珍就向彩云详细讲述了他和杰西认识的经过,而以一句发着颤的“我……让他吻了我”作为结束。
(这一段秀珍和杰西相识,一个越南少女和一位异国军官一见锺情,少女献出了她的初吻的经过,要详细写来,倒是一个十分动人的爱情诗篇。但这是一个奇幻故事,细腻的情爱细节,只好割爱。)
秀珍在叙述之际,神情充满了甜蜜。彩云一听到她认识了一个美国军官,先是吓了一跳,已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规劝秀珍。因为在连续几年的战争中,美军和越南女性之间的纠缠实在太多了,几乎成为越南女性,尤其是大城市如西贡的女性生活的一部分。而且,其中悲剧之多,也数不胜数。
可是,等到秀珍讲完了之後,彩云从秀珍的神态和言语之中,已经可以肯定她整个人,都沉浸在爱河之中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彩云甚麽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真代你高兴,祝你幸福。”
秀珍甜甜地笑了起来,灯光映在她俏丽的脸庞上,像是涂了蜜一样甜。
彩云心中十分羡慕:“爱情真的那麽奇妙?不知道究竟是甚麽样的?”
秀珍掠着长发:“说不出来,我们看过那麽多有关爱情的小说和电影,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些形容,一点用处也没有!”
好朋友之间,不能不问一些细节,彩云问:“他吻了你?亲吻又是甚麽滋味?”
秀珍俏脸飞红,呆了半晌才道:“说不上来。”
彩云知道,秀珍爱上的那个军官叫杰西,是来西贡度假的,假期是一个月。他们认识,是在假期的第十六天、所以,他们只能有两个星期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之中,彩云和秀珍很少见面,只是每当深夜,总听到阮伯骂秀珍夜归的声音。阮伯就是秀珍的爸爸,嗓门很大,骂起人来也很凶,彩云在替秀珍担心,要是阮伯知道,秀珍和一个美国人在谈恋爱,一定会发疯。
彩云可以肯定的是,秀珍和杰西之间的恋爱,越来越是灼热。一直到那天晚上,彩云已经睡了,可是窗子上发出声响,彩云打开窗子,秀珍在窗外,彩云忙伸手把她拉了进来。
秀珍一进来,就在彩云的床上,仰躺了下来,胸脯起伏着,不断喘着气,满面都是泪痕,可是神情却又快乐甜蜜无比。
彩云已经可以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秀珍一直不出声,也一直在流着泪。彩云紧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秀珍才道:“我给他了!”
彩云没有说甚麽,秀珍虽然在流泪,可是那是快乐和激动的眼泪。秀珍的口角,孕育着的笑容,可以证明这一点。她顿了一顿,又道:“你绝不能相信,他也是第一次,我们……我们……”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的俏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她的心跳,甚至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得出来。
彩云只是紧握着她的手,秀珍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回阵地去了,下次假期,才会来看我。彩云,身边没有了他,我像是自己少了一半一样!”
彩云并没有问“你肯定他会来”这类的话,因为她倒也很明白,就算这个叫杰西的美国人,从此之後不再出现,秀珍也不会後悔。至少,她在这短暂的十四天中,得到了一生之中,从来未有过的快乐。
秀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从那天起,秀珍就一直在数着日子,把她和杰西之间的一切讲给彩云听,给彩云看她和杰西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互相交换了一只戒指,那只是普通的一只银质戒指,可是在秀珍的眼中,却比甚麽都要名贵。
算起来,杰西一直到半年之後,才会有假期,而战事进行得这样剧烈,美军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彩云当然忍住了不会问出来,要是杰西阵亡了怎麽办?可是她心中也很为这件事担心。反倒是秀珍,像是充满了信心一样,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个问题。
过了叁个多月,那天傍晚,彩云才从外面回来,在巷口,忽然有人叫着她的名字。彩云回头一看,她一眼就认出叫住他的人是杰西。彩云又是惊讶,又是高兴,指着巷子:“秀珍没有一秒钟不在想你,你怎麽不去找她?”
杰西苦着脸,神情多少有点怪异:“去过了,被一个人赶了出来,秀珍又不在!”
彩云笑了起来:“一定是阮伯了,他对西方人很有偏见,要是知道你和秀珍……”
她讲到这里,吐了吐舌头。
杰西苦涩地笑了一下:“请告诉秀珍,我在老地方等她!”
彩云略有疑惑:“秀珍说你在半年之後才有假期,现在好像……只有几个月?”
杰西低下了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实在太想念她了,所以……所以我……等不到假期,我是擅自离开的!”
彩云吃了一惊,一个军官,擅离职守,这种事是十分严重的罪行,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当时天气十分闷热,她不由自主冒着汗,说不出话来。
杰西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军队暂时不会找到我。等到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早已走远了,我准备和秀珍私奔。”
彩云更吃了一惊:“私奔?到哪里去?回美国?”
杰西昂起了头,就在这时,一阵骤雨,伴着雷声,了下来。彩云躲进了屋檐之下,杰西却只是昂着头在淋雨。过了一会,他才道:“美国是不能去的了,总有地方去的。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哪里都是一样的!”
彩云十分感动:“这句话,秀珍不止说过一次了!”
杰西现出十分欣慰的笑容来:“我们是真正相爱的!”
彩云立时道:“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杰西没有再说甚麽,大踏步走了开去。彩云又在巷口等了半小时左右,秀珍骑着脚踏车回来,彩云拦住了她,告诉她杰西来了。
秀珍在听了之後,兴奋得全身发颤,立时又跳上车子走了。
秀珍在两小时之後,才又从窗中跳进了彩云的房间,第一句话就说:“他要和我私奔,彩云,你要帮我!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先拿到你这里来。今天晚上,他在码头等我,我要你陪我去!”
彩云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两个女孩子相拥着发抖。
到了晚上,秀珍只提着一只简单的行李袋,和彩云一起出发。她们还没有到码头,就雷电交加,雨势大得惊人。
当她们到达的时候,全身都湿了,雨花和河水在闪着黝暗的光芒。杰西早在岸边等着,秀珍奔向前去,彩云跟着来到河边,眼看着杰西扶着秀珍。
两人下了一艘看来十分破旧的小木船。
好朋友离去,使彩云感到十分伤感,尽管雨势大得使人眼睛睁不开,可是她还是在河边伫立着。藉着一下又一下闪电的光芒,她可以看到那小木船,在迅速地远去。
彩云的叙述到此为止,以下是彩云跟莱恩上校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是在彩云对莱恩说出了经过之後发生的。
彩云仍然用那种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这是四十四天之前的事!”
她说着,用带有嗔意的眼神,瞪了莱恩一眼:“而你竟然告诉我,杰西在四十七天之前,作战阵亡了!”
在听了彩云的叙述之後,莱恩整个人都呆住了!彩云的叙述,不可能是说谎,那麽,这是怎麽一回事呢?
也直到此时,莱恩才意识到,杰西的体,在大雷雨中失踪,这件事绝不简单。
可是如果说杰西在死了之後,被葬在地下,在大雷雨之夜又复活了,来到西贡,和他所爱的女人私奔,这也未免太荒诞,太不可思议了!
一时之间,他实在不知如何才好。把首在大雷雨夜失踪的事讲出来?讲了出来之後,又如何解释?彩云会相信,和秀珍私奔的那一个杰西,实际上是已经死了叁天的吗?
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彩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看你,像是撒谎被揭穿了的小孩子一样!”
莱恩喃喃地分辩:“我……我没有撒谎?”
彩云双手叉着腰,挺起胸来,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但是看来还是那样可爱。她道:“哼,还不承认?”
莱恩在那一刹那之间,有了决定,他道:“是,是,我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他和秀珍私奔了……军人擅离职守的罪名是很严重的!”
彩云笑了起来,莱恩控制着心中的惊惧:“杰西……他们到哪里去了,你究竟知道不知道?”
彩云皱了皱眉:“他们走後十天,我收到一张明信片,他们那时,在接近寮国的一个小镇上。明信片上说,他们会逃到泰国去,到了泰国之後,再和我联络,可是一直到现在,还音讯全无。秀珍可能也写信告诉了阮伯和杰西之间的事,阮伯暴跳如雷了不知多少次,也只有你这个傻瓜,还会上门去找秀珍!”
莱恩苦笑了一下,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只有秀珍一个人署名?”
彩云道:“不,他们一起签了名。”
莱恩一听,心跳加剧,口气发颤:“你说……那张明信片上,有着……杰西的亲笔签名?”
彩云答道:“是啊,或许不是,总之是两个人的名字。秀珍的签名我是认识的,另一个很潦草,我想那自然是杰西的签名。”
莱恩又有点失态了,他一伸手,握住了彩云的手背。彩云的手背丰腴滑腻,他一下子握住了之後,立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令得他又松开了手。彩云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神情,打量着她眼前这个高大英俊,但是却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的美国军官。她不明白何以自己面对他,反倒一点不紧张,只觉得十分自然舒畅,而这个军官,反倒紧张得讲话的声音都发颤。
这时,莱恩就用紧张发颤的声调问:“那明信片还在不在?能不能给我看看?”
彩云道:“当然可以!”
她说着,一跃而起,“啊呀”一声:“我该回家了,你……最好别跟我来,我拿来给你看。你……晚上七时,在河边等我……在那幢有红屋顶房子的河边。”
她说着,连跑带跳地奔了开去。莱恩呆呆地望着她诱人的背影,心中乱成了一片。
他不相信彩云的话。虽然理智告诉他,彩云不会在说谎,虽然他知道,杰西的体不见了,他还是无法想像,杰西会在阵亡叁日之後,在西贡出现。
可是……如果那明信片上,真的有杰西的签名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禁不住,剧烈地着发抖!
到晚上七点,似乎像无限期那麽长。他一早就在河边等着,当夕阳映得河水一片艳红之际,他看到彩云穿着传统的越南服装,轻盈地走了过来。他没有迎上去,只是站着,欣赏着彩云走过来时的娉婷步姿,传统的越南服装,把彩云细腰的柔软展现无遗。
彩云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伸手,把一张明信片交到了他的手中。莱恩才向明信片看了一眼,就险险乎昏了过去!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他绝对可以肯定,那是杰西的签名,不会是别人!
在他定下神来之後,他看了看明信片上的日期,那应该是杰西死後——或者说,是杰西的体失踪後的第十天。
杰西没有死,还活着!莱恩首先想到的是这一点。可是,杰西真正是死了的,是他为他进行葬礼的!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当时,莱恩的思绪紊乱到了极点,彩云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当莱恩的目光,再度和彩云的目光接触之际,他倒下了一个决定。他有一个月的假期,有幸在第一天就遇到了彩云,那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个月的假期。把杰西的事抛诸脑後吧,这世上有着太多不可解释的奇事了!
莱恩在那一个月中,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决定後悔。这一个月,是他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个月,他和彩云之间的恋情,甚至使他考虑是不是也要做一个逃兵,去和彩云私奔!
莱恩讲到这里,又告了一个段落。
这时,莱恩的叙述,引起了奇事会会员很大的兴趣,纷纷讨论。有的道:“死了的人,在大雷雨之後复活了!这真是奇!”
有的道:“这种情形,不能说是变,从来也未曾听说过,僵是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去私奔的!”
也有的人提出了异议:“整件事中,死後的杰西再出现,只是那位叫彩云的越南女子的叙述,莱恩上校并没有见过他。当然,有一个签名,但是签名是可以模仿的!”
这种异议,立即遭到了驳斥:“事实是秀珍离开了家庭,而且,彩云捏造这样的一个故事,有甚麽目的呢?”
在众议纷纭之中,原振侠并没有发言,只是注意着身边的宋维。宋维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原振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来,叫他的是苏耀西:“振侠,你是医生,就你专业知识来判断,那是怎麽一回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死人是不会复活的。可是实际上,也有不少死人复活的确切记载,那只是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死,却被当作了死人!”
莱恩上校现出了一种急欲辩护的神情来,原振侠不等他开口,就道:“当时,你判断他死了,和他一起死的,还有叁个队员,是不是?但是如果那是一种‘假死’的情形呢?当时是不是有专业人员在?”
莱恩道:“当然有,军医证明他们已经死亡!”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事情发生在越南,东方有一些事,相当神,通常西方人是不容易接受的。古老的东方,就有几种土药,可以使人的心脏处於麻痹状态,草率地检查,就像死了一样!”
莱恩大力摇着头:“我分得出死人和活人,敌人也不会只把我们麻醉过去,而不杀害我们!”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关键就在这里,如果那四个人的‘死亡’,根本不是敌人造成的呢?”
莱恩陡然怔了一怔:“甚麽意思?我不明白。”
原振侠举了一下手:“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杰西思念着他的爱人,想离开军队,男女之间刻骨的相思,有时是可以驱使人去做任何事情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低低叹了一口气:“所以杰西弄来了一种神的药物,使他自己看来像死了一样,可以藉此脱离军队。”
莱恩闷哼了一声:“医生,写《基度山恩仇记》的大仲马,想像力也不如你。”
原振侠道:“我只不过提供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解释而已!”
莱恩又问:“那麽,某馀叁个人呢?”
原振侠道:“或许,是也想脱离军队的志同道合者?他们造成了‘假死’的状况,然後,趁着一个大雷雨之夜,逃走,完成了目标!”
原振侠讲到这里,在他的身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掌声。鼓掌的是宋维,可是却一脸讽刺的神情,一望而知,他并不是同意原振侠的话。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发言的手势,宋维冷冷地道:“你忘记了一件事!这四个人,曾被紧紧困扎起来,埋到了土中,至少有好几个小时!”
莱恩忙道:“中午下葬,就算天一黑他们就失踪,也超过了七小时!”
原振侠微微抬起了头,这种情形,令他想起了以前的一项经历,“天人”的故事。但这件事当然大不相同,“天人”已经不再存在了。他相当谨慎地道:“我刚才提到的那一类神的药物,有一些,可以使人处於动物的冬眠状态之中。那就可以解释,为甚麽他们可在药性过去之後复苏。”
原振侠的话,并没有引起会员间的甚麽反应。大厅中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後,苏耀西先叫了起来:“振侠,算了吧,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是事实上,杰西并没有死,还能和他心爱的女子私奔,那还能有甚麽解释?”
苏耀西沉吟了一下道:“在中国的笔记小说中,有很多离魂的记载,一个人死了,可是在另一个地方,为了某种目的而出现。大多数是为了爱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被人揭穿。”
苏耀西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大多数的情形是,一被人揭穿之後,这个人就立刻会消失。”
所有的会员你望我,我望你,终於有几个忍不住而大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一面笑,一面道:“这更说不通了,灵魂应该是没有形体的。而且,杰西的体,也确实地失踪了!”
苏耀西的解释,立刻遭到了否定,他只好举起手来道:“我提议,莱恩先生告诉我们的事,已经够奇特了,他可以成为我们的会员。”
苏耀西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议。主人向莱恩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站起来,因为他的入会申请已经获准了,他要进行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
而就在这时,那个行为举止怪异的宋维,忽然举高了手,道:“等一等!”
人人都向他望去,从各人的眼光中看来,他们对这位宋维先生究竟是甚麽来路,不甚了解。因而各人的神情,都带着询问的神色。
宋维在众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道:“我们应该听莱恩先生把他的故事讲完,才作决定!”
他这句话,令得各人又是一呆。
刚才,他曾说,莱恩的故事有下半部,果然是这样。而今,莱恩已经十分详尽地把“下半部”的事也讲出来了,宋维又说该让他把故事讲完,这又是甚麽意思?就算莱恩的故事,真的没有讲完,宋维又怎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