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车,朝公园对面走去。我无所事事,只好打量周围的景色。公园里,滑梯、沙坑等一般游乐设施一应俱全,一簇簇杜鹃花灿然盛开,公园中央还有几棵高大挺拔的樱树。
“嗨,德米欧。你找荒木家的人有事吗?”
我把注意力转向后方,后面那户人家的车库里,有一辆面朝我停放的宝马。那是一辆六系列的敞篷车。如果用人类的相貌来形容的话,可以说这辆车眼神锐利,鼻孔大得夸张,浑身散发着强劲的气势,宛如一只身穿名牌西装的猛兽。总之,这种奇妙的平衡感正是这款车的特性。
“你好。”我赶忙回应。我的车尾对着他。当然,停车方向取决于人类,停车时车辆无法回头,所以我们不用像人类那样非得面对面说话才行。我们的引擎盖和保险杠又不是脸,这一点应该不用我多说。总之,四面八方,只要是尾气可以到达的范围,我们都可以对话。
“去年,你现在待的那片地方可热闹了。来荒木家取材的人都把车停在这里,密密麻麻的。”
“我想也是。”各地记者蜂拥而至,打车或租车前来的东京记者,肯定都把车停在路边。
“荒木翠家就在附近吗?”
“走几步就到了。一直朝里走,就能看到一座豪宅,那就是她家。”
“你家也是豪宅啊。”这不是恭维,而是我的真心话。
然而他却显得不太满意。“还行吧。”
“对了,荒木家的车怎么样啊?”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你问有几辆吗?那我告诉你,只有一辆。”
“不是,我是问车型。”
“知道这个,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我就是有点儿好奇而已。”
“我才不关心车型之类细枝末节的问题呢。”这辆六系列的敞篷车——我们私家车口中的“老六”——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生气,好像在努力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难不成荒木翠家的车和你是同一款?”我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测。对汽车来说,同款车毫无疑问是最值得关注的。拿我来说,如果邂逅同一厂家、同一款式、同一年代的车,就像见到兄弟一样欢欣雀跃。相反,也有很多车见到同款车会感到不自在,或萌生竞争心理,因而心情不快。这辆老六会不会就属于后者呢?
“德米欧,你真聪明!”说话的是老六邻居家的奥迪。虽说是邻居,但两户住宅都很大,庭院也相当宽敞,所以两家的距离比较远。与我和扎帕“亲密无间”的邻居关系完全不同。那辆光滑闪亮、美得炫目的红色奥迪说:“你说得没错,荒木家的车也是宝马老六。”
“那又怎样?只是巧合而已,两家碰巧买的是同一款车罢了。”老六不高兴地说。
听到老六不客气的反驳,我读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说不定老六的主人是模仿荒木家才买了同一款车。乍看之下,这个小区豪宅林立,但其中还是荒木翠家的门第最为悠久高贵,周围的住户可能都对荒木家抱有某种憧憬,为了效仿而购买同款车,这也不难理解。
然而,对这家的老六来说却是一种屈辱。也许不算屈辱,但至少可以算作失落感吧。
“荒木翠家在哪里啊?我家次男和记者一起去她家了。”
“带孩子的记者很少见啊。”
“荒木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奥迪回答,接着他又像传球似的把话题丢给旁边的车,“对吧,塞利西欧(Celsior)?”
“对。沿我家旁边这条路走到头就到了。”塞利西欧回答。
总而言之,荒木家不在老六和奥迪这边的路上,而是在更靠外侧的那条路上。
“可惜的是,现在荒木家没人。”塞利西欧说,“我后面就是荒木家,能看到大致情况。他家的老六不在停车场,所以荒木诚人应该出门了。”
“亨他们白跑了一趟吗?”
“你也白跑了一趟。”
“不过跑一跑还是很快乐的。荒木诚人是研究疾病的吧?顶着爆炸头的那种学者?”
“他可不是爆炸头。”
“哦,对了,他是研究免疫什么的学者吧?”
“对。免疫什么来着,奥迪?”
“与免疫不全有关的基因研究。”
“对。就是这个与免疫什么有关的什么研究。”老六大声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对吧,奥迪?”
“因为他的研究可以帮助被疑难杂症困扰的人类减轻痛苦。”
“真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
老六却意味深长地说:“是有了不起的一面。”奥迪接着说:“也有不那么了不起的一面。”
“这是那辆老六,也就是荒木家的老六说的。”塞利西欧镇定地总结道,“荒木翠真的很努力啊。对吧,奥迪?”
“没错。荒木翠确实很努力。”
“她不是出轨了吗?”我问,“你们说的努力是指什么啊?对了,荒木翠和荒木诚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呀?”
“荒木翠为了一个角色去体验生活的时候碰巧认识诚人的。荒木翠被专心致志搞研究的诚人打动,对他产生了爱慕之情。”
“但荒木诚人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人?”
“不,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学术研究认真投入,这一点不假。但是,有时候两人结婚后才会发现配偶的另外一面。对吧,塞利西欧?”奥迪说。
“没错。荒木翠想尽己所能支持荒木诚人崇高的事业。当然,她被这个男人认真工作的样子深深吸引也是事实。然后,他们就结婚了,还买了宝马。刚开始时,一切都很好。”
“你是说宝马的状态很好?”说完,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想偏了,马上改口,“你说的是他们的婚姻生活吧。”
塞利西欧说:“据说他们没怎么交往就结婚了。这就像不经试驾就买车一样,人类都有表里两面。”
“就好像我们汽车也有外观与内饰一样。”奥迪插话道。然后,他们就开始说起“荒木翠很努力”这个话题。
“那是两人婚后的一天……”塞利西欧开始讲起来,语气像在介绍落语名段的梗概似的。说不定这个街区的每辆车都熟知荒木翠家的内情。“荒木诚人对妻子说:‘今天不加班,晚上一起吃饭。’是这样吧?”
“没错。”奥迪随口回答,“于是,荒木翠就做好晚饭,等待老公回家。出身名门的世界级女星在做饭方面也非常努力。然而,那天,她老公没回来吃饭,因为工作耽搁了。”
“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
“荒木翠一直等到深夜,她老公才回来。她说:‘回来晚就不能先打个电话吗?’妻子抱怨一句很正常吧?”
“当然正常。这种情况,谁都会这样说的。”
“结果,她老公立刻化身为厉鬼。”
“啊?”
“就是勃然大怒的意思啦,他怒斥妻子:‘我做正事的时候能想到打电话吗!’然后,他又命令妻子:‘给我道歉!’”
“道歉?但是荒木翠又没有做错事啊。”
“是没做错事。但是,荒木诚人非要妻子道歉不可。他说:‘是你故意找碴儿。犯错就要道歉,这是世间的规矩。’”
“呃……”我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就像车里挤满人,因为重量和闷热而不堪重负似的,“在两边都是绿灯的时候,应该互相体谅吧。”
“正是如此。”奥迪表示赞同,“绿德米,你说得没错。在不知哪边是绿灯的时候,必须放缓速度、观察情况、互相礼让才行。”
“但是,荒木翠很伟大,她郑重地向老公道歉了。”塞利西欧说。
“哎哟。”
“然后,她老公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句话。”
旁边的塞利西欧同时开口,两辆车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你这个人不懂常识,我要教你为人处世的正确之道。’”
“哇!”总之就是说,她老公那边永远是绿灯。
说起来,户狩他们为了自己的欲望和目的,就算己方不是绿灯也要硬拗成绿灯。他们很可怕,明知不对,也要把错误贯彻到底。
但荒木翠的老公又和他们不太一样。他坚信自己这边是绿灯,对于自己的正确性从不怀疑。我说不好哪种人更坏,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两种人都会给周围人带来困扰。
“从此之后,一直都是那样。”老六说。
“那样是哪样?”
“荒木诚人指出妻子的过错,教训她,然后她赔礼道歉。这样的关系一直延续下去。”
“一直?”
“一直。无限循环。”
“荒木翠真能忍啊,她都不发怒吗?”从社会地位来看,荒木翠显然比老公高得多。你以为你是谁,敢跟我这么说话!就算她这样痛骂老公也不为过。
“其中一个原因是,荒木翠这个人非常善良谦逊。她认为老公的话合情合理,于是就全盘接受了。”
“可是,她老公的话怎么想都是自私自利、胡搅蛮缠的歪理邪说啊。”
“荒木翠大概认定,在普通情况下,老公永远是对的。她的人生经历与众不同,拥有与众不同的家世、与众不同的才华,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有误解。她不知道普通人的人生是怎样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奥迪接着说,“她不得不道歉。因为在她乖乖道歉之前,她老公会一直一言不发,甚至拒绝和妻子对视。”
“一言不发?”
“对,一句话都不说。我说,绿德米,你会觉得被人无视根本不算什么吗?”
“不,我不觉得。”
“那么,朝夕相处之人采取让人不快到极点的态度,会让一般人精神崩溃吗?你会觉得被人无视可能严重到这种夸张的地步吗?”
“不,我不觉得。”
“外面的荒木诚人是个好人,虽然有些冷漠,但做事认真负责,稳重可靠。我的主人经常说:‘荒木女士的先生真是个优秀的人。’附近的邻居也都这么说。实际上,他确实有这样的一面,应该不是伪装出来的。”
“因为人类有很多面啊。”我想起玉田宪吾和江口先生。肯定没人想到出身名门的著名女星荒木翠会谦逊到那种程度。“知道荒木诚人有另一面的只有荒木翠吗?”
“还有我们这些私家车。”奥迪说。
“那辆老六经常说起荒木家的事吗?”
“刚开始时,他不太说。”塞利西欧说,“但后来荒木翠的八卦传得满天飞,他就一点点把真相告诉我们了。也不知是发牢骚,还是为荒木翠辩护。”
“但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呢?”汽车圈里的闲话传得很快,可这些事为什么闻所未闻呢?
“这个呀……”老六百无聊赖地搭腔。
“因为我们不常出门啊。”也许是错觉,奥迪的声音也变小了。
看来,对于高级住宅区的车主们来说,私家车与其说是代步工具,倒不如说装点门面的作用更大。他们很少开车出门。
“我的主人怕出车祸。”塞利西欧的语气里明显透出落寞。
几年前,新闻里好像经常报道艺人和企业高层领导出车祸或违章驾驶的事。那时,我刚来望月家,况且新闻里报道车祸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一般听过则忘。但是,这个住宅区的人似乎都很关注,大概因为这里的居民大多拥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吧。
这里的车主一个个变得神经兮兮,唯恐稍有违章就会引发舆论批评,惹祸上身。所以,打车或租车出行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人开始害怕、选择打车的话,其他人也会跟着害怕,相继效仿。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这里的车很少与其他车接触。偶尔出一趟远门,也不会特意说起荒木翠的事,所以荒木翠的家事并没有在汽车圈里传开。
“原来是这样啊。”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作为私家车被生产出来,却被主人成天关在家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我想起以前停在包月停车场里的那辆蓝鸟。他那位年过八十的主人因病卧床不起,不能开车。这是一年前的事了,也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