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渐浓,温暖变得司空见惯,太阳落山的时间越来越晚。在路上奔跑时,枝叶渐密的树木包围着我们,又到了最好的季节。我是绿色的,所以特别喜欢仙台披上新绿的时节。阳光灿烂的日子更是美不胜收。
不久后,良夫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走进家门。
“你好。”我跟自行车打招呼。
“※★Φ!”
“你算了吧,和两轮车是没法交流的。小绿,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扎帕说。
“说不定哪天我们就可以对话了。”半年前,良夫买回这辆自行车,他说骑车去近处比较方便。
自从自行车来到望月家,我几乎每天坚持和他对话,但他回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不仅是自行车,我们和摩托车也不能交流。有时我会跟在车流中穿梭的摩托车打招呼,却也只能得到几句意义不明的火星文。
“因为那些家伙很野蛮。”不光扎帕,其他汽车也经常这样说,“知性的高度与车轮的数量成正比。”因此对我们而言,电车是高山之巅,是万众敬畏的物种。电车的速度、移动距离、车身长度、车轮数量,全是我们这些小车所无法比拟的。所以,在铁路道口前停车等待时,我总是入迷地盯着电车呼啸通过的身影,对我来说,这是极其宝贵的瞬间。“那飞机怎么样呢?”我曾经这么问扎帕。他马上回答:“飞机应该和电车差不多,或者比电车更厉害,因为他们能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但是,飞机有几个轮子呢?飞行时也不是一直带着轮子的吧?”面对我直白的疑问,扎帕也被难住了。他从未靠近过飞机,所以也不清楚。
下午六点多,望月家的大门打开了。
亨走出来,良夫跟在后面。他们是要去接郁子吧。
与上班时不同,郁子通常坐公交车回家,但孩子们有时也会开车去接她。然而,这次我猜错了。亨爬上副驾驶席,已坐在驾驶席上的良夫说:“亨,你留在家里,我自己去。”
“哥你自己去不会不安吗?”
“不会。”
“这就是让人不安的地方。哥,你无愧于你的名字,的确是个大好人,但就是有点儿没心没肺。”
“什么叫没心没肺?”
“比如姐姐最近很不对劲,你注意到了吗?”
“啊?”良夫怔了片刻,立刻虚张声势地大吼,“那是当然……”然而一转念,又泄气地承认,“那是当然没注意到……你说她不对劲?”
“是啊。她最近总是一副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样子。”
“那是你没注意到,她从几年前就这样了。是思春期啊。”
“对了,哥,你知道思春期的别名是什么吗?字典上有哦。”
“是什么?”
“春机发动期!”亨说道,“不过什么叫‘春机’啊?”
“跟小学生说这个好像太早了吧。”良夫苦笑。
“哼。”亨又又点点头,“听起来好像机器人的发动口令啊。而是说,出发!春机!”
“话说回来,圆香到底怎么了?”
“我说姐姐不对劲,不是指人到春机发动期的那种不对劲。她很苦恼。”
我想起黑色睿翼的话,猜测圆香的烦恼会不会和那个江口先生有关呢?
五年前,我刚到望月家时,圆香还是即将升上中学的小学生。天真无邪的她一看到我就兴奋地大叫:“好像绿蚂蚱啊!”我在超市停车场里被品行不良的中学生用硬币划伤时,圆香就像自己的手臂被划伤一样痛苦。她抚摸着我,为我的伤愤愤不平。“我绝饶不了那帮故意伤害你的坏蛋!”啊,这位少女一定会把我当作朋友吧。到不得不分开的那一天——十有八九就是望月家买新车的那一天,她一定会伤心欲绝,为我的离去而痛哭吧。想到这些,我就越发笃定踏实起来。然而,美梦很快化作泡影。岁月流逝,随着圆香一天天长大,和母亲闹别扭的时候越来越多。面对郁子的关切,她总是冷淡地丢下一句“我没事”。
更糟糕的是,她在车上经常嘟嘟囔囔地抱怨“德米欧太小了”或者“也该换辆好车了吧”。幸好,望月家的其他人并不赞同。对此,扎帕评论道:“毕竟换车要花钱,人家也要基于现实考虑啊。”他的话既没有加深我的忧虑,也没让我心里好受多少。
“圆香在为什么烦恼啊?”也许是出于身为长子的使命感,良夫显得忧心忡忡。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事情可能很严重。因为最近她都把快过期的布丁让给我,自己都不吃了。这不是很反常吗?”
“就这事?”良夫笑了笑,“我看她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对了,她男朋友叫江什么来着?”
“江口。”
“可能最近江口君没联系她,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先不管她了,你这个小孩子跟我一起去会很麻烦的。”
“说不定我还能帮上忙呢。你看这个……”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电子设备,形状类似手机。
“这是什么?”
“这是录音笔,就是用来录音的。”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在姐姐的房间里发现的。”
“随便动她的东西会挨骂哦。”
“但是你不觉得带着这个比较好吗?我们要和记者战斗啊。”
“不是战斗啦。”
“记者都有这种武器,我们最好也准备一个。”亨把玩着录音笔。
“圆香肯定会生气的。怎么办呢?”良夫像害怕被老师责骂的孩子一样。
我试着推测此行的目的地,却全无头绪。
如果司机设置了汽车导航,目的地便一目了然。如果没有设置导航的话,我就只能依靠过去的经验和目前行进的方向进行推理。
平日里的这个时间,良夫和亨很少出门,今天走的又不是常走的路线。我到底要去哪里呢?
“不过,哥,对方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事呢?”走了一段后,亨发问。
对方?对方是谁?说起来,他们怎么会和记者扯上关系?
“昨天荒木翠坐过我们家车的事为什么会泄露出去?”
什么?
“是安田太太说的。”良夫说。
“安田太太?就是住咱家附近的那位?”
“对,安田内科的安田太太。”
安田内科是町内的一家医院。
“那位喜欢养猫,喜欢八卦,有时还和乌鸦吵架的安田太太?”
“和乌鸦吵没吵过架我不清楚,不过就是那位安田太太。”
我也见过那位和乌鸦吵架的安田太太。就在今天早晨,她拖着一只大箱子朝马路边走去。安田太太体型壮硕,非常醒目。旁边的扎帕说她可能要出国旅行,所以拖着箱子去路边打车。可是直接把出租车叫到自己家门口不就好了吗?说起安田医院,虽然不及荒木家显赫,但也是当地值得一提的名门,而且据说安田太太本人也是富家千金出身。如果说荒木翠堪称名人圈的大联盟球员,那么尽管安田太太不如她,却也算得上名人圈里国内职棒选手的级别了。
“她不打车,拖着沉重的行李自己走,光这一点就让我很有好感。”我说。
“她只是考虑不周吧。”扎帕随口说道。
“她还在做垃圾收集点的整理和清扫工作,多么了不起啊。”
富家千金、名人之妻,在大众眼中这种人好像就应该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过着连垃圾袋都不摸一下的生活。然而,就像在嘲笑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似的,安田太太积极地参与垃圾收集点的管理工作,绝不放过一件没有分类的垃圾。亨曾评论说:“她真是在用生命分拣可燃垃圾啊。”他说的一点儿没错。
今天早晨,我看到拖着大箱子的安田太太走着走着,突然在垃圾收集点前站住了。
她在看什么?
她在看那里堆放的垃圾袋。
乌鸦正在啄那些袋子。
安田太太发出嘘声吓唬乌鸦。接下来她不是要去旅游吗,时间应该不富裕吧,但她却摆出一副不赶走乌鸦誓不罢休的架势。然而乌鸦胆子很大,只躲开危险区域,却并不飞走。安田太太生气地朝鸦群冲去,乌鸦飞起来落在头顶的电线上,俯视安田太太,好像在笑话她:“反正你不会飞。”那种态度让作为局外人、局外车的我都十分不快,安田太太的怒气更是可想而知。
这场对决将怎样收场呢?我在一旁观望。这时,安田太太采取行动了。确认周围无人后,她摘下常戴的宽边草帽,握住帽檐,迅速挥动手腕。开始我还在纳闷她在做什么,后来才发现她把草帽扔了出去。草帽像玩具飞盘一样划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乌鸦所在的电线。鸦群大惊,四散飞去,消失在天际。吓破了胆的乌鸦这次是真的撤退了。没想到肥硕的安田太太动作那么灵活。
安田太太紧握双拳,仿佛还在品尝胜利的滋味。“真厉害!”扎帕目瞪口呆。以后我也要对安田太太刮目相看了。我不知道亨看到的“安田太太和乌鸦吵架”是怎样的情景,但他大概也亲眼目睹过安田太太的表现吧。
“那位安田太太好像看到了。”良夫说。
“啊?在哪儿看见的?”
“在那个DIY商店的停车场。她看到荒木翠从我们的车上下来了。”
是那里啊。当时情况紧迫,车又很多,没工夫留意周围的人,因此我压根儿没注意到安田太太。她是去买赶乌鸦的工具吗?
“安田太太告诉记者:‘我看到荒木翠从望月家的车上下来了哟。’”良夫模仿安田太太的语气说,“接着那个记者就给咱们家打电话,说:‘我想进一步了解详情,现在可以去贵府拜访吗?’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记者。记者上门会很麻烦吧,实在不想连累妈妈啊。”
“那为什么要选在DIY用品商店见面啊?”
“我情急之下想到的。为了讲述昨天那件事,在现场说会更容易吧。”
“是这样吗?”
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我也轻松多了。当然司机有可能犯错或迷路,但总比像没头苍蝇一样乱开强多了。
“其实,上午我在车站旁边的书店见到了安田先生和太太。他们好像刚从发生事故的隧道附近回来。”良夫说。
“他们为什么要特意去那里?”
“谁知道啊……难道是参观?”良夫像是在问自己,“安田太太还对我说:‘各大媒体都在争相报道昨晚的事故。有一个记者还采访了我,我就把你们的事说了……昨天,荒木翠坐过你家的车吧?我看到她下车了。这件事我全都告诉记者了。’听她的语气,好像我们还应该感谢她提醒似的。”
“完全是她自己说出去的嘛。”
“她大概也没有恶意吧。然后她又问了我好多问题。‘为什么荒木翠会坐你家的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她之前坐的车撞车了,正好我们开车路过那里。安田太太又说:‘哎呀呀,那太好了!碰到你们可真幸运!这就是缘分。’这话她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安田太太这个人真是让人又爱又恨啊。”亨认真地说。
“可不是嘛。”良夫也点头赞同。
DIY用品店的停车场里相当拥挤。虽说是工作日,但顾客也不少。这家店里从业余木工的工具到宠物、园艺用品,可谓一应俱全,据说汽车用品的种类也很丰富。因此,停车场里的汽车们虽然表面平静如水,但心里无不在热切期盼主人能带回什么提升自己生活品质的好东西。
良夫把我停进空位,关闭引擎后解开安全带。他和记者约在店旁放自动贩卖机的角落见面。“那我去了。亨,你在车里等着。”
“不要!”亨当然不会乖乖听话,“我都跟来了,让我待在车里和待在家里有什么区别啊!时间是有限的,你把时间还给我。”
“你是自作主张跟来的好不好!”
“哥,记者可能会把你带到他的车上说话。或者说不想引人注意,提议‘另找个人少、能够安静说话的地方’。”
“那我一定会接上你一起去的,放心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样的话,主导权就被夺走了。”
“什么主导权?”
“这种场合,抢占先机最为重要。所以,在我们的车里说话比较有利。你可以说:‘我弟弟也来了,我不放心把他独自留在车里,所以上我家的德米欧聊吧。’”
亨,你的建议真棒!如果我有手,一定会给他鼓掌。真是个好主意!这样的话,我也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不好办啊。”良夫苦笑,“因为对方是采访的行家,而我是第一次。让他来咱家车上聊,这种话很难说出口呀。”
“正因如此,才要让他上咱家的车啊。如果被对方牵着鼻子跑,就不妙了。而且对方的车上可能隐藏着录音设备。”
“那又怎样?”
“你以为没录音,但对方可能偷偷录音了。”
“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你一见面就跟他说:‘我担心被录音,所以请到我家车上说。’这样也许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让对方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真的有用吗?”
“也许一句话就能决定谈判的成败。”
“还是算了吧。我回答完问题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