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临淄城内大街上。
从齐宫方向驶来一辆马车。晏婴端坐车中。李垚执鞭赶车。
“大人!刚才,我在宫门口等着大人,听见从宫中出来的大臣们边走边说,说是大人当相国了。可有此事?”李垚显得十分兴奋,一边赶着车,一边同晏婴说着话。
“确有此事。可是,齐国不是东阿,相国也非东阿宰。要治好齐国,绝非易事啊!”晏婴不仅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反而显得忧心忡忡。
“以大人的德才学识,我看治好齐国指日可待!”李垚跟随晏婴六年多,确实大有长进,不但越来越爱说话,而且越来越会说话了。
“二牛,”晏婴不想接着李垚的话茬儿往下说,有意岔开了话题,“在东阿时,我让你把新媳妇带去,你说东阿穷,不如明川村好,就没有带。现在咱们是在都城了,你还是早些把媳妇接来吧,夫妻之间也好有个照顾。你说呢?”
“好唻!大人说让我哪天回去接媳妇,我就哪天回去!”李垚可能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向晏婴开口,如今一听晏婴提及此事,便高兴地一口答应下来。
“驾!”李垚没有“甩鞭花儿”,只是吆喝了一声,并用鞭把儿敲了一下辕马,马车便加快了行进速度。
当天晚上。
晏婴家书房中。灯光明亮。
晏婴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旁,一边翻阅着桌上的竹简,一边思考着事情。
“大人,田无宇田大人在大门外求见。”李垚进来,走近晏婴,轻声禀报。
“请!快请田大人到客厅中叙话!”闻听田无宇登门求见,晏婴立即站起身来。
客厅中。灯光明亮。
晏婴立在门内等候。
李垚在旁指路。田无宇健步而行。二人朝客厅走来。
“田大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晏婴见田无宇到来,立即迎上前去,并拱手施礼。
“夜晚登门打扰,还望相国见谅!”田无宇见晏婴迎出客厅,连忙拱手还礼。
晏婴将田无宇让进客厅。
“田大人请!”晏婴请田无宇入座。
“相国请!”田无宇也请晏婴入座。
二人分宾主落座。不用晏婴吩咐,李垚已带家人进来,为宾主二人送上茶水,然后迅速退下。
“田大人是稀客,夜晚造访,必有要事。”晏婴微笑着对田无宇说道。
“大人,是这样,”田无宇也微笑着说话,但显得有些不大自然,“今日朝上,主公任命大人为相国。这既是主公信任,也是众望所归。无宇特来致贺!另外,无宇昨夜莽撞,几乎酿成大祸,多亏大人从中周旋,无宇方得化险为夷。无宇特来致谢!”
田无宇言毕,欠起身来,拱手施礼。
“田大人,晏婴也正有话要对田大人说。”
“大人请讲,无宇洗耳恭听!”闻听晏婴有话要对他说,田无宇立即严肃起来。
“首先,对昨夜之事的处理,全凭主公明断,晏婴并未从中周旋。因此,田大人要谢的话,应当谢主公,不应谢晏婴。其次,听说昨夜将高、栾二人逐出都城后,田、鲍两家将高、栾两家财产瓜分一空。是否真有此事?”晏婴明知故问。
“大人,实不相瞒,确有此事。”田无宇实话实说。
晏婴见田无宇态度尚属诚实,便语气平和地劝道:“田大人,昨夜之事,正如主公在今日朝上所言,鲍、田两家‘不候君命,擅兴兵甲,不为无罪’。若再瓜分高、栾两家财产,就不怕国人议论吗?晏婴曾经听说过:‘廉者,政之本也;让者,德之主也。’高、栾二人不廉、不让,结果便是如此下场。更何况,田家富甲四方,并不缺少财产。因此,晏婴还望田大人三思:是否可将田家所分高、栾两家财产全部上交公家?”
说到这里,晏婴稍微停顿了一下,见田无宇正在低头思考,便进一步劝道:“如果田大人真能如此,那么国人必将会说:田大人参与驱逐高、栾,完全是出以公心,而非为了私利。纷争者不胜其祸,辞让者不失其福。对田大人来说,这样做恐怕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听罢晏婴之言,田无宇抬起头来,顾不得擦去额头冒出的汗水,便欠起身来,朝晏婴拱手道:“承蒙大人指教,无宇明日就办!”
“好!好!”晏婴连声称赞,哈哈大笑。
“大人!……”田无宇欲言又止。
“田大人,有话请讲无防。”晏婴见田无宇还有话要说,连忙止住笑声。
“大人,是这样,”田无宇吞吞吐吐地说道,“无宇来时,特为大人备了一份薄礼。随来家人已将礼物抬至院内。原想一并作为贺礼、谢礼送给大人的,但刚才大人说了不让谢大人,那就只作贺礼送给大人吧。万望大人笑纳!”
田无宇说完这话,朝晏婴一拱手,便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慢!”晏婴知田无宇是要去招呼家人将礼物抬进屋来,连忙叫住了田无宇,随后自己也站起身来,“田大人,晏婴有话要说!”
“大人请讲!”田无宇进退两难,只好站在那里听晏婴说话。
“田大人,”晏婴神情严肃,但语气平和,“你我同僚,共事齐君,不贵多礼,贵在一心。大人亲来致贺,晏婴已然心领。至于所送礼物,还请原物带回。况且,今天下午,已先后有十多位同僚送礼过来,均被晏婴婉拒。大人所送礼物,晏婴岂敢独收?”
晏婴见田无宇满脸不悦,便改用调侃的口气劝道:“大人如能趁夜将礼物带回,则可免却晏婴明日将礼送回、往返奔波之苦。这个忙,大人务必要帮啊!再者,齐国境内,饥民甚多。大人若真是财产多得无处可用,何不送些礼物给那些穷苦百姓呢?”
“噢—”听了晏婴一番话,田无宇似有所悟,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大人执意不收,无宇只好将礼带回。刚才大人所言,无宇受益匪浅。还望大人今后多多指教!天已很晚,无宇告辞了!”
说完,田无宇朝晏婴拱手施了一礼,转身向客厅门口走去。
“李垚!送客!”晏婴一面大声吩咐着,一面随着田无宇往外走去。
“是!”李垚应声而至,在客厅门外等候田无宇。
走出客厅门口,田无宇站住脚,转过身,再次拱手施礼:“相国,请留步!”
“田大人走好,恕不远送!”晏婴也站住脚,拱手还礼。
田无宇转身离去。
目送田无宇走远,晏婴自言自语道:“身为百官之首,此例绝不可开啊!”
数日之后。一个白天。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正坐在一张大桌后翻阅着竹简。
“启禀主公,晏相国奉召来到!”一名内侍走了进来,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请!快快请他进来!”景公兴奋地吩咐。
“臣晏婴叩见主公!”晏婴进得门来,跪伏于地,向景公叩头。
“先生请坐!”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在景公右侧一张小桌后就座。
“先生,寡人已经歇息数日,今日感觉神清气爽,所以把先生请来,想听听先生对治理齐国有何设想。”
“主公!臣自受命为相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主公今日所问,正是臣连日来所想。既是主公愿听,请容臣细细禀报。臣以为,目前我们齐国最需要的是安定。而……”
闻听晏婴说到“安定”二字,景公连忙打断了晏婴的话,问道:“先生,作为一个国家来说,怎样才可以称得上安定呢?”
晏婴见问,略一思索,便从容答道:“作为一个国家来说,为臣为民者都能畅所欲言,官吏治理有方,没有使百姓抱怨之事;显贵之人不奢华,贫穷之人无怨恨;国君高兴欢乐的时候不滥施赏赐,愤怒的时候不滥施刑罚;在上能礼待贤能之人,在下有恩惠于百姓;国土辽阔不去兼并小国,兵力强盛不去掠夺弱国;国内百姓因政治清明而安居乐业,国外诸侯也因其有德而争相归附。这样,一个国家就可以称得上安定了。”
“说得好,先生说得好啊!”景公听了很高兴,于是又问,“那我们齐国怎样才能安定,才能振兴呢?”
“主公,我们齐国乃一大国也:东临大海,盛产食盐鱼虾;沃野千里,宜植五谷桑麻。只是前些年战乱不断,近些年横征暴敛,致使百业凋敝,民不聊生,齐国境内,怨声载道。民者,国之本也。当年管相就曾说过:‘政之所行,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如今,要治理齐国、振兴齐国,也必须顺应民心才行啊!”说到这里,晏婴稍微停顿了一下,见景公正专心地听着,便接着说了下去,“以臣愚见,应从以下四个方面着手:第一,鼓励发展农业,多产五谷桑麻。对现有农田,可按其肥沃程度分上、中、下三等区别征收赋税,遇有水旱灾害,则酌情减免;对适宜种植的荒地,允许农民开垦使用,三年之内免征赋税。第二,适度发展商业,利民调剂余缺。虽然盐、铁仍须官营,但应酌减渔、盐赋税;对关和市的管理,三年之内只盘查而不征税。第三,废止苛刑峻法,适度放宽刑罚。例如,可将应判死刑的改为判徒刑,应判徒刑的改为判处罚,应判处罚的则免予处罚。管相曾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现在的犯罪行为,多数是因吃不饱、穿不暖而引起的。一旦吃饱穿暖,相信其中的许多人定能弃恶从善。第四,对远处的国家要友好相待,对近处的国家要和睦相处。臣以为,果能如此治理,只需三年时间,定可初见成效。不知主公认为是否可行?”
景公饶有兴致地听完晏婴的禀报,然后略带忧郁地说道:“先生所言治国设想,寡人听来颇有道理。只有一事,寡人不免有些担忧:一旦赋税减少,寡人宫中的花费、朝中大臣的俸禄和全国军队的给养,恐怕都将难以保证!”
听了景公的担忧,晏婴微微一笑,说道:“主公不必多虑!臣已算了一笔细帐,三年之内,宫中的花费、大臣的俸禄和军队的给养都是有保证的。当然,该节俭、能节俭之处,还应节俭啊!”
“那就好,寡人无虑也!”景公高兴地说道。
“既是主公已无忧虑,容臣回去起草奏章,待主公明日临朝时,好奏请主公批准。”晏婴说完,便欲告辞。
“对了,有一件事,寡人差一点儿忘记对先生说了。田无宇昨日来到宫中,将其日前所分高、栾两家财产之登记册呈给寡人,并将册中所列财物全部交入宫中官库。这个田无宇,知过能改,还算是个贤臣。这也足见寡人对他的处理是完全正确的啊!”
“主公圣明!主公圣明!”晏婴见景公说到此事,忙向景公拱手施礼,并连声称颂。
数日之后。一个清晨。
临淄外城大门刚刚打开,便有几匹快马从城内奔出城外。每匹马上都骑着一个身着同样服装、身背同样包袱的朝中信使。
几匹快马奔至一个岔路口处,便分道扬镳,各朝不同方向驰去。
白天。
历下县衙门前,聚集着男女老幼、农士商工众多百姓。
在县宰的陪同、主持之下,从朝中来的信使将背上的包袱取下、打开,从中取出一卷竹简,舒展开来,向聚集在那里的众百姓宣读国君政令。
众百姓聚精会神地听着。
宣读完毕。
众百姓欢呼雀跃,满面笑容。
夷维县衙门前。
朝中信使正在向众百姓宣读。
无棣县衙门前。
朝中信使正在向众百姓宣读。
冬去春来。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百花盛开,姹紫嫣红。
景公在晏婴的陪同下,正在园中漫步赏花。
景公停下脚步,微笑着问道:“先生,我国派往各国的使节,是否都已回来了?”
晏婴也停下脚步,对景公先施一礼,然后答道:“回禀主公,截至昨日,弦章大夫从秦国回到临淄,我国派往各国的使节已经全部回来了。”
“各国对我国新政的反应如何?”
“主公,使节们把主公的四项治国方略向各国国君通报后,大国的国君都说‘这一下齐国就安定了’,小国的国君都说‘这一下齐国再也不会欺凌我们了’。他们都高兴地收下了主公派使节们送去的礼物,还送给主公不少回礼哪!”
“好!好啊!”
“主公有空时,可到宫中的官库里看一看,有些回礼实属奇珍异宝,我们齐国还真不生产哩!”
“好啊!”景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去。
晏婴跟着景公往前走去。
景公走着走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又停了下来:“先生,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大好季节,寡人想到外地看看,并想请先生陪寡人一起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既是主公吩咐,臣愿一路奉陪!”
在温暖的阳光下。
春风和煦。春光明媚。
一支由百余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在从临淄通往胶东的大路上。
队伍的前半段,是由数十名骑马和徒步的士兵组成的仪仗队。
队伍的后半段,是由十辆战车和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步兵组成的警卫队。
队伍的正中间,是前后三辆马车,依次分别坐着景公、景公夫人和晏婴。马车的前后左右是步行的内侍和宫女。
“停下!”忽然,景公从敞开的车窗向正在车旁走着的内侍下达了命令。
“停下!”内侍们连忙向前后传达景公的命令。
队伍很快就停了下来。
“快!请相国到寡人这里来!”景公刚一下车,就命内侍去请晏婴。
“晏大人,主公请大人过去!”内侍走到晏婴所乘马车窗前,高声传达着景公的命令。
“好!好!”晏婴闻言,一面答应着,一面走下车。
“主公,可有事吩咐于臣?”晏婴走到景公面前,拱手施礼。
景公见晏婴来到,一面用手指着远处,一面问道:“先生,你来看!那些三五成群的人,也是来野外踏青赏春的吗?”
晏婴顺着景公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回答道:“回禀主公,那些人正在田里耕作,不是踏青赏春的。”
“唉!如此大好春光,不好好观赏观赏,实在太可惜了啊!”景公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晏婴接过景公的话,说道:“主公,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春暖花开的大好季节,也正是农民们春耕播种的大好季节。为了不违农时,抢时间把庄稼种上,他们哪有时间赏春啊!”
君臣二人正在说话,忽然从路边的灌木丛中钻出一个小孩儿来,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手里捧着一只已经有了几个缺口的陶碗。
小孩儿走到景公君臣面前,“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磕着头,一边哀求着:“叔叔、大爷,行行好吧!有剩饭剩菜给我一口吧!”
“慢!”旁边的内侍刚要驱赶小孩儿,却被晏婴喝住了。
“小孩儿,你几岁了?家在哪儿啊?”晏婴语气和蔼地问道。
“我八岁了,家在平度!”小孩儿见有人问话,便抬起头来,口齿清楚地回答。
“你家都有什么人啊?你一个人跑这么远干什么来啦?”晏婴又问。
“我家有爷爷、奶奶和爹娘,去年大旱没饭吃,他们都饿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好出来讨饭……”说到这里,小孩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孩子这么小,就无家可归了!”景公在一旁看了,同情地说道。
“主公!有您关心、过问,他怎么会无家可归呢?只要您命令地方官府把他抚养起来,他不就有家可归了吗?”晏婴见景公动了怜悯之心,便顺水推舟地劝道。
听了晏婴之言,景公连连点头:“先生所言极是!那就让他跟着我们走,等到了地方,再把他交给地方官吧!”
正在这时,一位身背柴草的老人从景公等人身旁不远处走过。这位老人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虽然身背柴草并不多,但仍似不胜其重,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
“这位老丈!”景公看见这位老人,主动打着招呼。
这位老人听见有人叫他,连忙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多大年纪啦?怎么自己出来拾柴呀?”景公好奇地问道。
“大人问我?”这位老人显然不知道跟他说话的人乃是“当今国君”,只是从衣着上判断“此人肯定是个大官”,于是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回答道,“老汉我今年六十八岁了。老伴死得早;两个儿子都是跟着先君庄公出去打仗,一去没回头;两个儿媳也都带着孩子改嫁他人了。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孤老头儿一个人了。好心的乡亲们接济我一点粮食,可我得自己拾些柴草,才能把粮食煮成粥饭啊!”
“唉!真是太可怜了!”景公叹息着转过身来,对晏婴说道,“相国,依寡人之见,不如把这位老丈也交地方官府赡养起来吧!”
“好!好啊!主公的想法真是太好了!”晏婴闻言,面带喜色,连声称赞。
此时此刻,这位老人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一位乃是“当今国君”,一位乃是相国晏婴。于是,慌忙扔下身上背着的柴草,“咕咚”一声跪在景公面前,连连磕头:“小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国君驾临,失礼、失敬!请国君恕罪!请国君恕罪!”
“起来吧,起来吧!”景公面无喜色,略显忧愁,一面让这位老人站起来,一面吩咐身旁的内侍,“带这位老丈和那个小孩儿到后边去吧!”
“遵命!”内侍答应一声,就带着这一老一小到后边去了。
晏婴见老人、小孩儿都到后边去了,便对景公说道:“主公!臣曾听人说过,喜欢贤良而且怜悯贫困,乃是守国的根本。如今,主公不但关心无家可归的小孩儿,而且怜悯孤苦伶仃的老人,恩惠无所不到,此乃治国的根本啊!”
景公闻言,转忧为喜。
晏婴见景公变得高兴起来,便进一步说道:“主公!贤明的国君应当是看见贤良就喜欢贤良,看见贫困就怜悯贫困。臣请求主公恩准,对全国所有无家可归的小孩儿和孤苦伶仃的老人,都酌情给予钱粮方面的资助!”
“先生所言极是!就照先生的意见办吧!”景公高兴地答道。
景公一行继续在大路上行进。
当天傍晚。
景公一行在寿宫驻下。
地方官前来拜谒景公。
景公向地方官交待事情。
地方官将景公交待的那位老人和那个小孩儿带走了。
在一个宽敞的房间中。灯光明亮。
景公端坐在正位。
晏婴坐在右侧座位相陪。
景公微笑着对晏婴说道:“先生,寡人一心想做一个贤明的国君。依先生之见,寡人今日所言所行是否贤明呢?”
晏婴欠身施礼,然后答道:“臣以为,主公今日之言行确实贤明。但是,要做一个贤明的国君,可就不是这么容易了。”
“哦!”景公听出晏婴话中有话,马上收敛起笑容,“先生是否可以说说,怎样才能做一个贤明的国君呢?”
“主公!臣以为,要做一个贤明的国君,那么他的贤明就不是仅仅体现在一时一事、一言一行上,而是体现在众多方面,并且始终如一的。他在治理国家方面能任用贤良。他的每一言、每一行都爱护百姓。他在向百姓索取时有所节制,而在自身的供养方面比较节俭。他地位尊贵而不侵犯下属的利益,励精图治而不轻视贫贱之人。对那些放纵邪恶、残害百姓的人,他加以惩罚;对那些进献善言、批评过失的人,他给以赏赐。他对官吏要求严格,而对百姓宽爱有加,赦免过失并救济贫穷。他不因个人的喜欢而增加奖赏,也不因个人的愤怒而加重处罚。对内,他不放纵自己的嗜好和欲望而劳民伤财;对外,他不结怨于诸侯而使国家处于危险之境。上边没有专横跋扈的行为,下边没有阿谀逢迎的品德;上边不结党营私,下边不以权谋利;上边没有腐朽虫蛀的钱粮,下边没有饥寒交迫的百姓。所以,人民繁衍生息而崇尚同一,百姓安居乐业而崇尚亲爱。主公!只有做到这些,才能称得上一个贤明的国君啊!”
景公专心听完晏婴的一席话,不由叹道:“唉!看来,要做一个贤明的国君,还真的很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景公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接着又问:“先生,如果退一步来说,作为一个国君,他想自身受到尊重而百姓得到安宁,那么是容易办到呢,还是难于办到呢?”
“容易。”
“为什么?”
“因为,作为一个国君来说,如果他能在自己的供养方面节约开支,而将国家省下来的钱财用于照顾百姓,那么他自身必然会受到尊重,而百姓也必然会得到安宁。这不是很容易办到吗?”
“那么,对于作臣子的来说,他想在办好国事的同时,自身也获得荣耀,是不是也很容易办到呢?”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对于作臣子的来说,只要他能忠诚守信,既不玩忽职守,又不滥用职权或越权行事,就能把国家的事情办好,而自身也获得荣耀。这不是也很容易办到吗?”
景公越听兴趣越浓,于是进一步问道:“先生,寡人还想知道:作为一个国君来说,他办了什么事情,就身处险境?对于作臣子的来说,他办了什么事情,就应当罢免?”
晏婴见问,略加思索,便从容答道:“主公恕臣直言:作为一个国君来说,他加重赋税,却借口说是为了百姓;他任用谄谀小人,却托词是任用贤良;他疏远光明正大的人,却借口说他们不顺从。只要他办了这三件事情,就处境危险。而对于作臣子的来说,他结党营私,以求晋级加爵;他滥用职权或越权行事,防范下属、隐瞒财物以求自己多得;他专投国君之所好,从不批评国君的过失,以骗取国君的信任和亲近。只要他办了这三件事情,就应当罢免。所以,作为一个贤明的国君来说,他从来不用邪僻之行昭示百姓,守护人民的财物而不损害其利益,制定法律以为万民仪表而自身不违犯,即使有所求于百姓,也不因自身的需要而伤害百姓,从而确保上面政治稳定,下面民心牢固。而作为一个廉洁正直的臣子来说,他从来不结党营私以求晋级加爵,不狗苟蝇营以谋不义之财,说话从不阳奉阴违,行为总是表里如一,顺乎民情就进,逆乎民情就退,从不与国君一起做邪僻之事。总之一句话:进不失廉,退不失行。”
“先生,此话怎讲?”
“就是进身不失廉洁,引退不失德行啊!”
“哈哈哈哈!”景公听罢,大笑数声,“依寡人看来,先生所言,说的正是先生自己啊!”
“主公明鉴!晏婴入仕十余年来,宦海沉浮,几经坎坷,‘进则思廉,退则思行’八个字,正是晏婴朝夕自勉之语。”
“好一个‘进则思廉,退则思行’啊!哈哈哈哈!”
“主公,夜已深了。主公白日劳累,还请早些歇息为好!”
“好!明日到了山上,寡人再与先生畅谈!”
次日白天。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
寿宫附近的一座小山。山虽不高,但景色宜人:古木参天,怪石嶙峋,山花烂漫,绿草如茵。
士兵们都被安排在山脚下巡逻、守卫。只有十余名内侍、宫女,携带着应用器物,陪着景公夫妇、晏婴等三人,沿着一条用青石铺砌的梯级小路,一磴一磴地向山上攀登。
林间的小鸟欢快地鸣叫着,而待登山人的脚步声渐近时,又“噗楞楞”地飞走了。
有道是:爬山不看景,看景不爬山。
景公一行向上走一会儿,就停下来歇歇脚,观赏一会儿小路两旁的美景,然后再向上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半天才到了山顶。
到了山顶,就是一个三岔路口:向右拐,通往一片长满奇花异草的开阔地;向左拐,通往一片由数百株苍松翠柏组成的大树林。
景公夫人向景公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笑着,带着宫女们向花草地走去。
“先生,我们到那边看看去吧!”景公用手指了指左边的那片树林。
“好!好!”晏婴一边用布巾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答应着。
树林中。
一片林荫下,一张石桌、几只石凳出现在人们眼前。只见那张石桌,原是一块露出地面约二尺的整块石头,桌面极平,像是被人工打磨过,似圆又方,长宽各约五尺。桌旁那几只石凳,也不过是几块高约尺许的石头而已,只是朝上的一面较平,才被前人从别处弄了来,权充歇脚之物。
随行的内侍们见景公、晏婴二人朝石桌走去,连忙抢先跑过去,将随身携带的一块大布铺在石桌桌面上,并为景公君臣选了两只相隔不远的石凳,将随身携带的两只锦垫分别摆在上面。
“先生,就在此处歇息一会儿吧!”景公朝一只已摆好锦垫的石凳指了指。
“主公请!”晏婴礼貌地请景公先就座。
君臣二人刚刚坐稳,内侍就将已斟满茶水的铜碗摆在了二人面前的石桌上。
“先生,你可知寡人今日要向先生请教什么事情吗?”景公笑着问道。
“主公,臣实不知。”晏婴恭敬地回答。
“寡人今日想请教先生:治理国家,最害怕的是什么?”
“主公恕臣直言:治理国家,最害怕的是作国君的善恶不辨。”
“为什么?”
“因为,国君乃一国之主。如果国君善恶不辨,那么国家怎能治理得好呢?”
“国君怎么会善恶不辨呢?”
“除了国君自身的德行和智慧以外,主要是有‘社鼠’、‘猛狗’挡路。”
“此话怎讲?”
“主公知道,老鼠乃是害人之物,人人得而诛之。而社庙乃是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受到人们的敬仰和保护。对于‘社鼠’这种躲藏在社庙里的老鼠,人们不是不想杀死它,只是担心在杀死它的同时会毁坏了社庙,所以想杀却不敢杀。国家也有‘社鼠’,国君左右那些谄谀奸佞的小人就是。他们的才能非同一般,最擅长的就是千方百计寻求国君的嗜好并顺从、满足国君的心愿,用表面上的小的忠诚来掩盖内心隐藏着的极大不忠,以获取国君的信任与宠爱。对内,他们蔽善扬恶、欺骗国君;对外,他们专横跋扈、欺压百姓。不除掉这些小人,国家就会遭殃。而要除掉这些小人,由于他们受到国君的宠信和庇护,在除掉他们的同时伤害了国君怎么办?”
“哦,国家也有‘社鼠’!那么,先生所说‘猛狗’又是怎么回事呢?”
“主公,这是一个小故事:有一个卖酒的人,他用来装酒的器皿非常洁净,酒店门外高高地挂着长长的酒幌,也非常醒目。但是,他家的酒就是放酸了,也没有人去买。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就去问邻居。邻居告诉他:‘你家养的狗太凶猛了。别人拿着酒罐到你的酒店去买酒,你家的狗扑上去就咬人。这就是你家的酒放酸了也卖不出去的原因。不是没有人去买酒,而是去买酒的人都被你家的猛狗咬跑了啊!’国家也有‘猛狗’,国君身边那些擅权的大臣就是。一些有雄才大略的贤能之士想觐见国君,向国君面陈治国方略,而那些擅权的大臣就像猛狗一样,扑上去就咬,把人才咬跑了。”说到这里,晏婴不由加重了语气,“主公!如果国君左右的人是‘社鼠’,国君身边擅权的大臣是‘猛狗’,那么国君怎能不被蒙蔽呢?国君怎能分清善与恶呢?国家又怎能没有祸患呢?”
“哦!寡人知道什么是‘社鼠’、‘猛狗’了!”听到这里,景公方才如梦初醒,“先生,寡人想知道:国君怎样才能避免受蒙蔽,从而避免善恶不辨呢?”
“那就必须慎重地选择国君身边的人,确保国君左右的近臣是忠诚、善良的。”
“在选择、使用人的时候,都需要注意些什么呢?”
“在选择、使用人的时候,首先需要注意避免忠臣不信、信臣不忠、君臣异心;其次需要注意避免求全责备。”
“先生,寡人愿闻其详!”
“主公!如果忠于国君的臣子不被国君信赖,而国君信赖的臣子却不忠于国君,国君与臣子不能同心同德,那么国家怎能治理好呢?所以,贤明的国君在选人、用人的时候都注意避免这三点,没有忠臣不受国君信赖的,也没有被国君信赖而不忠于国君的,国君与臣子同心同德。这样,国家又怎能治理不好呢?当然,凡人各有所长,也必有所短。即使是忠臣,也不会是只有所长、没有所短。因此,在用人上,只能是任人之长而不强其短,任人之工而不强其拙,千万不能求全责备啊!这样,忠臣就能殚精竭虑地为君效力,乃至死而无憾。”
“先生!既然先生一再说要选用忠臣,寡人倒想听听:作为忠臣,是怎样侍奉国君的?”
“国君有灾难,忠臣不为国君去死;国君出国逃亡,忠臣不为国君送行。”
“什么?”听了晏婴的话,景公很不高兴,“忠臣、忠臣,忠君之臣也!国君分割土地来封赏他,分出爵位来授给他,使他显贵。可是,当国君有难时,他不为国君去死;当国君出逃时,他不为国君送行。这怎么能说是忠君之臣呢?”
晏婴见景公不悦,连忙劝道:“主公切莫生气,容臣细说端详。主公可以设想,如果臣子的善言被采纳,国君终身都不会有灾难,臣子怎么会去死呢?如果臣子的良谋被采用,国君终身都不会出逃,臣子又怎么会去送呢?但是,如果臣子的善言不被采纳,国君有难而臣子去为他死,那就是枉死了。如果臣子的良谋不被采用,国君出逃而臣子去送他,那就是虚假的行为了。所以,作为忠臣,是能够让国君采纳善言、良谋,而不使国君陷于灾难的啊!”
“哦,原来是这样啊!”景公听完晏婴的解释,才又高兴起来,“先生,寡人还想知道:作为忠臣,他的德行是怎样的呢?”
晏婴见景公兴致颇高,便娓娓道来:“作为忠臣,他从不遮掩国君的过失,并敢于当面向国君提出批评意见,但绝不把国君的过失在外面宣扬。他推荐贤良、选拔能人,完全出以公心,从不对自己的亲朋有所偏向。他度量自己的德才而居于官位,权衡自己的能力而接受俸禄。一旦发现德才超过自己的贤者,那他居官绝不在贤者之上,俸禄绝不超过贤者的数量。他安于自己现在的职位,努力去做自己应做之事,尽力称职就是忠于职守。他不掩盖贤良或隐瞒他们的优点,也不刻薄下属以取悦上司。国君在位时,他不侍奉储君;国家危急时,他不交好诸侯。君臣相得时,他就立身朝廷;君臣相背时,他就辞官引退,绝不与国君一起去做邪僻之事。以上这些,就是忠臣的德行啊!”
“好啊!忠臣好啊!”景公越听越高兴,“先生,与忠臣相对应的是小人。先生可不可以再说说,小人是怎样侍奉国君的呢?”
“主公!小人,也叫奸臣,或奸佞之人。他们只在国君顺利的时候出现,知道国君有灾难时就不来了。他们公开的言行只不过是用来装饰自己。他们假称不想取悦于人,但他们交往时,先看国君喜欢什么人,然后才去联络,暗地里同与国君亲近的人交好,并同这些人结盟为党。他们内心里看重高官厚禄,而表面上却以假意轻视来伪装自己的行为。他们小心翼翼地侍候国君左右的人,而表面上却显示公正、假装廉洁。他们企求国君听取他们的意见,以便借此求取高官。他们用轻视俸禄的手段来索取更多的俸禄,用辞去官职的办法来求取更高的官位。他们巧取豪夺,轻视给予;喜欢新的,厌恶旧的;吝惜钱财,施舍极少;看见贫穷的亲友好像不认识,争相取利唯恐落后于人。他们对外交结诸侯的权臣来抬高自己,对内不惜背叛至亲来谋取厚利。他们表面上懂礼仪、有修养,并声称自己有矜恤贫穷的德义,但是他们的诽谤和赞誉都不符合实情,他们所说的话也不会见诸行动。他们隐蔽自己的恶行,却胡乱说这个好、那个不好。有些事情,明明他们自己也在做,却批评别人做这些事情不对;有些要求,明明连他们自己也做不到,却要求别人必须做到。他们说话专横自负,求取官职敏捷而顺当。以上这些,就是奸佞小人的言行。这些奸佞小人,是贤明的国君所斥责的人,却是愚昧的国君所宠信的人啊!”
“哦!如此说来,寡人欲治齐国,非得用忠臣、远小人不可啊!”
“主公圣明!”
“不过,寡人怎样才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忠臣呢?”
“听其言,观其行,行重于言。”
“先生,寡人愿闻其详!”
“主公!‘听其言’,就是从他的言谈中,了解他是否通晓治国之道;‘观其行’,就是观察他的行为究竟如何,是否同他的言谈相一致。如果当国君的既不凭华丽的辞藻、漂亮的语言去判断一个人的品行,也不以别人的批评、赞扬等议论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而是重在观察一个人的行为,那么人们就不会伪装自己的行为来骗取好名声,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欲望来迷惑国君了。这样,当他得志时,就观察他所举办的事;当他失意时,就观察他所不愿做的事;当他富贵时,就观察他分财物给什么人;当他贫贱时,就观察他所不愿取的东西。通过这一系列观察,当国君的自然就能判断出一个人是不是忠臣了。”
“好啊!寡人知道怎样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忠臣了。先生,寡人还想知道……”景公正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匆匆跑来的一名宫女打断了话头。
“启禀主公!夫人说时候不早了,该下山了,特派奴婢来请主公同行!”这名宫女一边向景公施礼,一边禀报道。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景公对这名宫女打断自己的话头显得很不高兴,但夫人之命又不能不从,于是只好对晏婴说道,“先生,既是夫人要下山,你我君臣也一起走吧!寡人再另找时间请教先生!”
“臣遵命!”晏婴见景公站起身来,连忙起身施礼。
一天傍晚。空中一片晚霞。
景公、晏婴二人在一条小河边散步,边走边谈。
十余名手持兵器的士兵在远处巡逻。只有四名内侍携带着随用器物,跟在景公君臣身后约数丈远处,不疾不徐地走着。
“先生,寡人此次出来,转眼半月有余,明日就可回到都城了。只是还有三件事,寡人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主公请讲!”
“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都城后,寡人临朝听政,是随意一点好,还是严厉一点好呢?”
“主公,恕臣直言:随意、严厉都不好。”
“为什么?”
“国君临朝听政,乃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自太公建国以来早有制度,君君臣臣,岂能‘随意’?但是,‘严厉’又会使臣下不敢讲话。如果臣下不敢讲话,那么国君就不知下情了。臣下不敢讲话,就叫作‘哑’;国君听不到下边的声音,就叫作‘聋’。这一‘哑’、一‘聋’,对于治理国家来说是非常有害的啊!再说,大山之高,不是仅用一块石头,而是无数块石头从低处堆起来,才形成了它的高;天下之大,也不能只听国君一个人的话来治理。作为国君,虽然有时听了臣下的话而不采用,但是怎么能拒绝臣下的话而不听呢?”
“那么依先生之见,寡人应该怎样做才好呢?”
“主公!以臣之愚见,国君临朝听政,既不可‘随意’,也不可‘严厉’,而应以‘严肃’为度。国君要允许臣下讲话,听取臣下讲话,才不致受‘聋’、‘哑’之害啊!”
“好,寡人就依先生之言!”景公肯定了晏婴的意见后,接着说道,“第二件事就是:寡人已决意不让梁丘据再继续负责受理举报了。依先生之见,朝中哪位大臣可以当此重任?”
晏婴见问,略加思索,便答道:“臣以为,弦章大夫可当此任。”
“弦章年轻,恐难当此重任。”
“主公!弦章虽然年轻,但是有才有识,而且为人正直,乃一难得之人才也。由他担当此任,确实比朝中其他大臣都更合适。”
“好,寡人就依先生之言!”说完这句话,景公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接着说道,“寡人今日三件事,已有两件依了先生之言。这剩下的第三件事,先生可要依寡人之言啊!”
“主公请讲,臣洗耳恭听!”晏婴不知景公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只能如此应对。
景公诚恳地说道:“先生,是这样:此次出行以来,寡人屡以治国兴邦大计就教于先生,而先生有问必答、答无不当,确实令寡人受益匪浅。寡人希望今后能离先生近些,以便早晚都能见到先生,向先生请教治国大计。因此,寡人想在宫中为先生建造一所住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晏婴闻听此言,连忙停下脚步,向景公拱手施礼:“承蒙主公厚爱!不过……”
“‘不过’什么?”景公也停下脚步,听到晏婴说出“不过”二字,显得有些不悦。
“主公容臣详言!”晏婴又施一礼,“臣曾听人说过这样的话:‘远离国君而能显扬名声,亲近国君而能收敛抑制。’但这话只有最贤圣的人才能做到啊!而像臣这样的人,整饬自己的仪容举止,以等待接受主公的命令,还唯恐自己会有过失。主公想在宫中为臣建房,以便亲近于臣,但实际上却是疏远于臣了!因此,臣万万不敢接受!”
“哈哈哈哈!既是先生执意不肯接受,那就悉听尊便吧!”听罢晏婴一番话,景公方才释怀大笑。
数日之后的一天傍晚。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景公夫妇正在凉亭中饮茶、纳凉,说着、笑着。数名内侍、宫女在旁伺候。
“启禀主公,晏相国求见!”一名内侍从外面走进园来,走到凉亭内,向景公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请!”景公听说晏婴求见,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高兴地吩咐道。
晏婴随内侍走进凉亭。
“臣晏婴叩见主公、夫人!”晏婴跪在景公夫妇面前,毕恭毕敬地行礼。
“先生免礼,请坐!”景公面带笑容,指了指自己身旁。
内侍见景公让晏婴坐下,连忙在景公身旁摆好一个锦垫。
“多谢主公!”晏婴再叩一头,站起身来,落座之后,面向景公说道,“臣求见主公,只为二事。一是来给主公和夫人请安。今见主公和夫人外出归来后,经过数日歇息、调理,已无丝毫倦色,臣内心十分欣慰。二是来向主公禀报:归来数日,臣不敢稍有懈怠,已将半月来所积数事处理完毕。臣虑及主公治国政令下达已经半年多了,不知落实情况如何,因此打算到各地巡视、督促一下,务使主公政令全面落实。请求主公恩准!”
“先生之意甚好!只是先生不在朝中之日,寡人有事可交何人?”
“主公勿虑!在此期间,主公若有急事要办,交付弦章大夫即可。同时,臣每到一地,都会派人回来向主公禀报,使主公知道臣之行踪,便于主公随时召臣。”
“既是如此,就依先生之言吧!还请先生一路多多保重,千万不可过于劳累啊!”
晏婴闻言,连忙离开座位,跪地施礼:“多谢主公关爱!容臣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启程。万望主公和夫人日日安康!”
望着晏婴渐渐远去的背影,景公似是对夫人,又似是对自己,微笑着说道:“有晏婴为相,寡人安枕无忧矣!”
次日清晨。
临淄城北门外。
城门刚刚打开,就从城内驶出一辆马车:晏婴端坐车中,李垚执辔扬鞭。车后跟着四匹骏马,每匹马上都骑着一名携带兵器的差役。
车马过处,扬起一片尘埃。
骄阳下。
田间小路上。
在地方官的陪同下,晏婴一行一边走着,一边察看着小路两旁的庄稼。
晏婴不时停下来,指指划划地对地方官说着什么。地方官专心地听着,并连连点头。
清晨。
在一个县城里的集市上。
晏婴、李垚、地方官及数名差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
晏婴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向摊主打听着什么。然后,又转过身来对地方官交代着什么。地方官神情严肃,连连点头。
风雪中。
在两山之间的一条大路上。
晏婴一行车马正在艰难地行进。
“吁—”忽然间,李垚大叫一声,拉紧缰绳,把车停下,转过身来,向晏婴大声报告,“大人!前边有一雪堆,下面不知何物,挡住车马去路。我下去看看!”
“好!”晏婴一面答应着,一面挑起车前的布帘,向前边望去。
李垚跳下车,跑到左骖前边大约一丈多远处,朝那里的雪堆踢了一脚。
“咦?”李垚忽觉有异,连忙弯下腰,用手去扒雪。半尺多厚的雪被扒开后,下面现出一个人的身体来。
“大人!雪堆下面有人!”李垚朝晏婴大声喊着。
“啊!?”晏婴听到李垚的喊声,连忙走下车来,并大声吩咐跟在车后骑马的差役们,“快!跟我过去看看!”
骑马的差役们听到晏婴的命令,纷纷翻身下马,跟着晏婴跑步向前。
李垚疯也似地扒着“雪堆”。
待晏婴等人跑到“雪堆”跟前时,“雪堆”上面的雪已被扒完,一上一下、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身体呈现在众人眼前:老人约六十岁,小孩儿仅五六岁;老人面朝下,小孩儿面朝上;老人几乎赤身裸体,小孩儿身上裹着破旧不堪的成人衣衫;老人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小孩儿,似是仍在用自己的胸膛去温暖小孩儿的心。
见此情景,晏婴热泪盈眶,连忙蹲下身去,用手探测这一老一少的鼻息和心跳。
“快!快把小孩儿抱到车上去!他没死,还有救!”晏婴大声吩咐着身旁的差役们。
“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差役一面答应着,一面俯下身去,在李垚等人的协助下,把老人推成侧卧,把小孩儿从老人的双臂下拖出来,抱起来就朝马车跑去。
“唉!”晏婴哀伤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吩咐道,“这位老人已经死去多时了。你们把他抬到路边去吧。要记住这个地方,到了前边县城,好让地方官派人来把他安葬。”
根据晏婴的命令,几名差役七手八脚地抬起老人的尸体,朝路边走去。
泪水模糊了晏婴的双眼。他站起身来,朝马车走去,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大人当心!”飞快赶到的李垚扶住了晏婴。
风,还在刮;雪,还在下。
晏婴一行在风雪中继续行进。
车内。晏婴把已用厚衣物裹起来的小孩儿紧紧地抱在怀中,大滴大滴的泪水“噗嗒”、“噗嗒”地落在小孩儿的脸上,口中还喃喃地说着:“身为相国,我有责任啊!”
狂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
临淄城外、城内,白茫茫连成一片。
齐宫内宫客厅中。炭火熊熊,温暖如春。
景公端坐上位。梁丘据、裔款二人分坐两旁。三人正在饮酒、谈笑。
乐师们专心地演奏着音乐。
众宫女边歌边舞。
一天午后。
风雪终于停了。
晏婴一行终于回到了都城临淄。
晏婴一行进城后,没有回晏婴家,却是直奔齐宫而去。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外。
景公身穿白色狐皮裘衣,正兴致勃勃地站在院内赏雪。
“启禀主公,相国求见!”一名内侍走到景公身边,拱手施礼,轻声禀报。
“什么?相国回来了?快请!”景公听说晏婴回来了,显得非常高兴,但因赏雪之兴正浓,故无返身回屋之意。
“先生!你可回来了,都快把寡人想死了!”景公见晏婴进得院来,连忙迎上前去。
“主公,臣晏婴给主公请安了!”晏婴见景公迎上前来,连忙站住脚,拱手施礼。
“先生免礼!先生免礼!”景公快步走到晏婴面前,用双手拉住了晏婴正在施礼的双手,“先生一路辛苦了!”
“多谢主公!臣刚刚回到都城,见天色尚早,就径直进宫来向主公请安。主公立在院中,可是正在赏雪么?”晏婴见景公并无进屋之意,只好立在雪中同景公说话。
“正是。”景公笑着对晏婴说道,“先生,你说怪也不怪?一连下了这么多天大雪,可天气竟然一点儿也不冷!”
“主公,天气果真一点儿也不冷吗?”晏婴问道。
“是啊!”景公笑着回答。
晏婴面带倦容,嗓音略显沙哑:“主公!臣曾经听说过,古代贤明的国君,自己吃饱的时候,知道有人在挨饿;自己穿暖的时候,知道有人在受冻;自己安逸的时候,知道有人在辛苦。而主公却不知道民间的疾苦啊!”
“先生,你说什么?”景公闻听此言,不再发笑,神情严肃地问道。
“主公,容臣进屋向主公细细禀报!”
景公这才发现晏婴身上的衣服不多,长时间站在雪地里,似乎正在瑟瑟发抖,于是连忙说道:“好,好!请先生进屋说话!”
齐宫内宫。景公书房中。
景公端坐上位。晏婴坐在右侧。
“主公,臣巡视各地半年有余,所见所闻及臣的建议,就向主公禀报至此。”晏婴欠身施礼,结束了汇报。
“刚才先生所言各地情况,寡人确实不知。先生责怪寡人‘不知民间疾苦’,说得对啊!寡人决定听从先生教诲,明日临朝即颁令全国各地政府,拿出官库的衣物和粮食,发给饥寒交迫的百姓!”
“主公圣明!主公圣明!”晏婴闻言,离开座位,跪在景公面前连连叩头,似是在替全国百姓谢恩。
当天晚上。
晏婴家书房内。灯光明亮。
晏婴正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阅读竹简,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便抬头应道:“请进!”
门开处,走进一个人来。此人大约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面皮白净,眉清目秀,炯炯有神的两只大眼透出精明。
“大人!这是大人不在家这半年多时间的帐目,请大人过目!”此人向晏婴拱手施礼毕,一面说着话,一面将随身带来的一捆竹简捧到晏婴面前。
“高纠,就先把它放在这里吧!等我有空时再看。”晏婴指了指书桌上的一片空地。
“大人!……”高纠把竹简轻轻地放在书桌上,似是还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何不坐下来说?”晏婴见高纠还有话要说,便礼貌地请他坐下。
高纠坐下后,对晏婴说道:“大人,是这样:这半年多来,又有六十几个自称是‘书生’的人找上门来,说是家中生活无着,请求大人接济。一来大人不在家,小人不敢自作主张;二来受大人定期接济者原本已有二百余家,若再加上六十几家,恐怕会入不敷出。因此,小人只给了他们一点钱粮,没有答应定期接济他们。今日大人回来了,小人想请示大人:此事怎样办才好?”
“高先生,我聘请你做我家的管家,已经快一年了。我平日为人处事之道,你应该比较清楚了。像这六十几个人的事,你只需派人逐一查看一下,如果情况属实,把他们列入需要定期接济者的名单就是了。这是你做管家的份内之事,可不必向我请示。”
高纠闻言,连忙解释道:“大人身为相国,本应锦衣玉食,可如今却因有此二百余家分食大人俸禄,大人只能粗衣淡饭。小人担心,如果分食大人俸禄者再增加六十几家的话,大人一家还怎么生活呢?”
“哈哈哈哈!”晏婴大笑数声,然后对高纠说道,“高先生,你多虑了!我算过一笔帐,以当今主公赐给我这个相国的俸禄,除了我全家足衣足食之外,再供养五百个五口之家也没有困难,何况现在才二百余家呢?至于我家的衣食嘛,穿暖吃饱足矣!”
“既是大人这样说,小人照办就是!”高纠说道。
“不过,”晏婴似又想起了什么,“俗话说,可救人之急,难救人之穷。临淄人自古以来喜欢读书,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如今许多人读书的目的只有一个:投靠豪门权贵,然后进入仕途。而在进入仕途之前,什么事也不会做。什么事也不会做,就只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样一来,无家业的自然要受穷,有家业的也会坐吃山空,由富变穷。要知道,临淄乃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农士商工百业毕具。操一业即可养家,精一业即可致富,为什么非走仕途不可呢?所以,高先生,我想请你向那些受我定期接济的书生们转达这样一个意思:我可以继续接济他们,但是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在读书的同时,抓紧学会一样专业本事,以便能够自食其力、养家糊口,不再受人接济。一个人,总是受人接济,何时才能不穷呢?高先生,如果真的有人不再需要我定期接济了,那么我不就可以用省下来的钱粮再去接济别的穷人吗?你说对不对?”
“大人所言极是,高纠照办就是!”高纠说完,起身施礼,转身退出书房。
“唉—”见高纠已经离去,晏婴长叹了一口气,手扶案上的竹简,自言自语地说道,“晏婴啊,晏婴!你身为相国,能以自己的俸禄接济五百家穷人,但是你能接济五千家、五万家吗?你能接济全国的穷人吗?国家富强才是根本啊!但是,国家怎样才能富强起来呢?”
“吱妞—”屋门被推开了。
沉思中的晏婴抬头一看,原来是夫人翠玉端着一个大碗进来了,便连忙站起身来:“翠玉,这么晚了,你还在忙什么呀?”
“忙什么?忙喜事呗!”翠玉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大碗轻轻地放在案上。
“什么喜事?你快说给我听听!”晏婴听说有“喜事”,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地扯着翠玉的衣袖催问道。
“今天晚饭后不大一会儿,二牛家秀姑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你说是不是喜事?”翠玉笑嘻嘻地反问道。
“哎吆!二牛家添丁啦?这可真是喜事,大喜事啊!哈哈哈哈!”晏婴像个孩子似地笑得合不拢口。
“二牛、秀姑夫妇俩说,要请你这个当伯伯的给孩子取名哪!”
“好,好,我取,我取!”晏婴一边笑着,一边从身旁的书架上取下两捆竹简,放在案上,然后坐回原位,打开竹简,翻看起来。
“你呀你,说让你给孩子取名,也不是让你马上就取!你还是先趁热把这碗鸡汤喝了吧!”
翠玉笑着嗔怪丈夫。
“鸡汤?”晏婴这才发现:原来,翠玉端来的大碗中盛的不是水,而是鸡汤,香气扑鼻,还在冒着热气。
“这是我给秀姑炖的,你就借光喝一碗吧!”翠玉站在一旁,笑着说道。
“那怎么行?还是都让秀姑喝吧!”晏婴闻言,连忙推辞。
“我炖了两只老母鸡,好大一锅汤哪!有你的份,你就喝吧!”翠玉笑着劝道。
“那你……”晏婴还想说什么。
翠玉猜透了丈夫的心思,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也有份,一会儿再喝!你四处奔波数月,形容已见憔悴,再不补养补养,身体就要垮了。朝中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办哪!你就别再推三阻四的了,赶快趁热喝了吧!”
“那就多谢了!”晏婴感激地看了翠玉一眼,这才端起大碗。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
晏婴家中。院内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个个脸上挂着笑容,似是正在筹办什么喜事。
“大人回来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听到这喊声,正在院内忙碌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朝大门口望去。果见晏婴的马车已驶进门内。李垚跳下车,一手挑起车门布帘,一手扶晏婴下车。
“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众人高兴地喊起来,并一窝蜂地拥向晏婴。
“咦?今天家里有什么喜事?”晏婴下车后,看到院内的布置和众人的表情,感到大惑不解,连忙向众人询问。
没等众人开口,李垚连忙回答:“大人,是这么回事:夫人安排今晚给我家小孩儿办满月,说是不请外人,只请明川村的乡亲……”
“哦!”晏婴这才恍然大悟,不等李垚把话说完,就笑着责怪起来,“李垚啊李垚,我说你今天为何把车赶得这么快哪,原来是有喜事啊!你怎么不早点儿提醒我哪!”
“我……”李垚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只顾憨笑着。
“哈哈哈哈!”晏婴见状,和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晏大人!晏大人!”听到院内人们的喊声、笑声,从屋里拥出李老伯、张大哥、大牛等一伙人来,一边呼唤着,一边快步走到晏婴面前,笑着拱手施礼,“我们给大人请安来啦!”
“哦!李老伯、张大哥、大牛!”晏婴见状,连忙笑着一一还礼,“晏婴不知各位乡亲到来,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都在院里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进屋来?”翠玉站在屋门口,笑着招呼着院里的人们。
“李老伯,您老近来可好?”晏婴紧紧拉着李老伯的一只手,一边往屋门走,一边寒喧着。
“好,好,好着哪!”李老伯一边走,一边笑着回答。
张大哥、大牛、李垚等人跟在他们身后,往屋门走去。
晏婴家正屋内。灯光明亮。喜庆的气氛比院里还要浓。
李垚的妻子秀姑身穿新衣,怀抱婴儿,坐在炕上,俊俏的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
“叫姐姐,叫姐姐!”青青依偎在秀姑身旁,逗弄着秀姑怀中的婴儿。青青十四五岁了,虽然已经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但是眉眼间仍透着几分稚气。
“叫哥哥,叫哥哥!”苗苗站在床边,也伸手去抚摸婴儿的小脸蛋。苗苗已经十一二岁了,虽然个子长高了不少,但是性情仍像个小孩子。
“李老伯请坐,各位乡亲都请坐!”见众人进得屋来,翠玉笑着张罗着。
“我先看看小宝贝吧!”晏婴进屋后,没顾坐下,就径直朝秀姑走来。
“噢,小宝贝,长得还真结实啊!”晏婴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摸婴儿的小脸蛋。
“别!你刚从外面进来,手凉,先别摸孩子!”翠玉抢前一步,用手挡住了丈夫刚要伸向婴儿的大手,笑着问道,“秀姑两口托你办的事,都已经一个月了,该办好了吧?”
“哦!是不是给孩子取名的事啊?”晏婴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笑着问道。
“亏你还记得起来!”翠玉笑着答道。
“哈哈哈哈!”晏婴和众人都大笑起来。
“小宝贝的名字么?我早已想好,只是不知他的爷爷和爹娘是否满意?”晏婴一边笑着说道,一边看了看李老伯、李垚、秀姑等人。
李老伯、李垚、秀姑等人都合上了笑口,静听晏婴究竟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从孩子出生那天起,我一有空就翻阅书简,翻来翻去,觉得还是古人的一句话说得好:‘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所以,我想给孩子取名叫‘民’,字‘邦宁’。将来孩子大了,不管为官为民,都不要忘记百姓是国家的根本,只有百姓生活好了,国家才能安宁……”
“好啊!太好啦!”没等晏婴说完,李老伯等人就高兴地喊了起来。
“大人,我……我想求您一件事。”大牛从座位上站起来,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对晏婴说道。
“大牛兄弟,有事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嘛,何必吞吞吐吐呢?”翠玉笑着在一旁催促道。
“大人,是这样,我家也有一个男孩,小名叫‘铁蛋’,今年都快八岁了,还没有个大名,想求您也给‘铁蛋’取个大名。”大牛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把话说完。
“噢,原来是这事啊!”晏婴略一思索,便微笑着说道,“取名叫‘邦’,字‘本固’,意思和刚才给二牛家小孩儿取的名字是一样的。李老伯、大牛兄弟,你们看可好么?”
“两个孙子,一个叫‘邦’,一个叫‘民’,国家、百姓都挂在嘴上、记在心上,简直太好了!”不等大牛开口,李老伯就拍了板。
“‘邦宁’、‘本固’,‘本固’、‘邦宁’,还挺顺口的!”大牛附和着父亲的意见。
“夫人,宴席已经备好,可以请主人、客人入席了!”一名厨师模样的男子悄悄走进屋来,低声向翠玉报告。
“李老伯、张大哥,大家请到客厅入席,边吃饭、边叙旧吧!”翠玉高声招呼着屋内的乡亲们和自家人。
当天晚上。宴席散后。
晏婴家书房内。灯光明亮。
晏婴坐在主位。客位右首依次坐着李老伯、李垚,左首依次坐着张大哥、大牛。几个人正在谈论着什么。
“既然大人执意不让老汉称大人为‘大人’,老汉就直呼大人为‘平仲’了,可好?”李老伯微笑而又略带歉意地问道。
“李老伯,如此甚好!”晏婴微笑着答道。
“平仲,这才几年不见,青青、苗苗就都长大成人了。不知你对他们的前程有何打算啊?”
李老伯笑着问道。
“哈哈哈哈!”晏婴大笑数声,然后答道,“李老伯,青青、苗苗在我眼里还都是小孩子,怎么您老却把他们看成大人啦?再说,青青一个女孩儿家,能有什么‘前程’?这不,去年秋天,睢英睢大夫派人来家里提亲,想让青青做他的儿媳妇……”
“嗳?”张大哥“人熟不讲礼”,突然打断了晏婴的话头:“是不是那年给先君出主意,打着大人你的名号安抚临淄百姓的那个睢老头儿?”
“不是。这个睢大夫是那个‘睢老头儿’的大儿子。他父亲前年致仕后,他才继任为‘大夫’的。”晏婴笑着回答。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大哥点了点头,然后不再出声,听晏婴继续往下说。
“当时,我不在临淄,翠玉不好自作主张。等我回来以后,翠玉跟我商量。我俩都同意了,就派人给睢大夫送了个回信儿,答应下这门亲事,但要等青青年满十六岁才能迎娶。把青青交给睢大夫家,是不会让青青受苦的啊!”晏婴说道。
“那苗苗的前程呢?”李老伯问道。
“苗苗嘛,”晏婴笑了笑,“这临淄城里有位名医,姓阳名豹,不但医道高,而且医德好,人称‘活神仙’。数日前,我亲自带着苗苗登门拜师。那阳医生十分喜爱苗苗,不仅答应收苗苗为徒,还要苗苗过几天搬到他的医馆去住哪!虽说苗苗不在自己家里,但毕竟还在临淄城里嘛!翠玉要是想苗苗了,可以随时去看望嘛!哈哈哈哈!”
“怎么,你不想让苗苗世袭为官?”李老伯闻听此言,颇觉诧异。
“李老伯,‘前程’、‘前程’,绝非仅‘为官’这一‘程’啊!苗苗大了以后,我不愿他世袭为官,但愿他能做个对国家、对百姓有用的人。您老想想看,要是苗苗学好了医术,凭着一把草药、几根针,虽不能治国安邦,总可以治病救人呀?不是对国家、对百姓都有用吗?”晏婴微笑着回答。
“那……”李老伯还想说什么。
晏婴见李老伯还想问下去,便有意岔开了话题:“李老伯,您老还是说说咱们明川村的事吧!我离开这几年,村里有什么变化呀?”
“要说村里的变化嘛,”李老伯见晏婴把话题岔开,只好笑了笑,不再问青青、苗苗的事,“你刚离开村里那几年,可以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最近这一年多来,你当相国以后,当今国君颁布了新的治国方略,咱们明川村的渔民得到减税的实惠,日子才比过去好过一些了。不过……”
“咱们明川村的盐民也比过去生活好些了。”张大哥抢过话茬儿,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用手指着自己身上,“过去,出门入门都是那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服。如今,出个门,也能穿上一身整齐一点儿的衣服了。”
“噢,这就好,这就好!”晏婴这才注意到李老伯、张大哥、大牛等人身上的衣着确实要比过去好些了,“李老伯,您老接着说.”
“不过,村里的渔民们都说,出海捕鱼,一年里头旺季只有几个月,可减税成数却是月月一个样,要是能区别一下淡季、旺季,淡季多减两三成税就好了。”李老伯略带忧郁地说道。
“盐民们也有这种想法。海边晒盐,季节不同,阴晴冷暖不同,每月产盐多少也就不同。再说,同是海边晒盐,有的地方海水盐份高,有的地方海水盐份少,像咱们明川村就是盐份少的地方。要是能分季节、分地方减税,咱们明川村的盐民就能多得点儿实惠了。”张大哥接过李老伯的话茬儿说道。
“噢,噢,”晏婴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李老伯、张大哥、大牛兄弟,你们接着说吧!”
夜深沉。
晏婴家书房内。几个人仍在谈论着。
“吱妞—”屋门开处,翠玉走了进来。
“已经后半夜了,大家都辛苦了一天,有话明天再接着说吧!”翠玉面带微笑,似是对丈夫,又似是对屋内所有的人,轻声轻语地说道。
“噢——”李老伯见翠玉到来,这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连忙起身,向晏婴拱手施礼,“平仲,咱们明天有空再说话吧!你明天一早还要上朝哪,也早点儿歇息吧!”
“李老伯,我带您几位去客房歇息!”翠玉热情地招呼着。
“夫人,”李垚抢前一步,拦住了翠玉,“您从早晨一直忙到现在,最辛苦了!还是我带我爹和两位哥哥去客房吧!”
“好,那你就带他们去吧!我也回房歇息了。”翠玉笑着说道。
“李老伯、张大哥、大牛兄弟,我就不送你们了!”晏婴站起身来,向客人们拱手施礼,并目送翠玉和客人们走出书房。
客人们走后,晏婴关好屋门,在屋内一边踱着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看来酌减渔盐赋税这一条是做对了,但是还得派内行的人到沿海各地考察考察,因时因地制宜,对不同地方、不同季节的减税成数再作些修改、调整啊!”
烈日下。
晏婴正在田间同农民交谈。
李垚及四名携带兵器的差役站在不远处大路上的车马旁。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
景公和夫人坐在凉亭内,正悠闲地品茶、谈笑。
在他们身后,两名宫女汗流浃背,分别在为他们搧着扇子。
在他们面前,两男、两女共四名乐师在奏乐,一名歌女在唱歌。
风雪中。
晏婴一行车马正顶风冒雪艰难行进。
齐宫内宫客厅中。
灯火辉煌。
几只大火盆内炭火熊熊。
景公坐在正中座位。他的右首是梁丘据,左首是裔款。君臣三人正在一边饮酒,一边观看东莱土著歌舞。
“主公,您看这些东莱娃子跳得如何?”梁丘据问道。
“好,好,真是太好啦!”景公笑得合不拢嘴。
“主公,微臣再敬您一杯!”裔款举起酒杯。
“好,好!”景公也举起酒杯。
景公君臣三人边喝边谈,甚是投机,并不时开怀大笑。
又是一个春天。
齐宫内宫后花园中。姹紫嫣红,百花争艳。小鸟们在树上跳着、叫着。
景公、晏婴君臣二人在园中小径上散步。
“先生,时光过得可真快,转眼之间三年就过去了。记得当初先生曾许下诺言,说是‘三年初见成效’。近日,寡人看了各地的年报,都说寡人的四项治国方略英明,全国农士商工百业俱兴,各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丰衣足食弹冠相庆。如此看来,岂止是‘初见成效’,简直是‘大见成效’啊!寡人想在近日颁布命令,举国上下庆祝一番,并对先生嘉奖颁赏!”景公兴致勃勃地在前面边走边说。
“主公!”晏婴闻言,大吃一惊,停下脚步,站住不动。
“先生何事?”景公听到晏婴呼唤,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晏婴见景公也停下脚步,连忙拱手施礼:“主公恕臣冒昧!臣以为,主公又受骗了!据臣在各地巡视了解的情况,三年来,确实有不少地方的百姓生活条件较前有所改善,但仍有许多地方旱涝灾害连年不断,若无官府救济,恐怕百姓连温饱都难以解决。说‘初见成效’,已属勉强;若说‘大见成效’,确难与实相符啊!再说,‘初见成效’之功,全赖主公治国方略英明。晏婴何徳何能,实在不敢受赏!至于‘举国欢庆’之事,一则劳民伤财,二则为时尚早,还是暂缓为好!”
“哦,原来是这样!”闻听晏婴之言,景公似有所悟,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显得有些不悦,“那么,依先生之见,寡人下一步应如何举措?”
晏婴略一思索,便娓娓而答:“主公,臣有两条建议:一是责成弦章大夫,派人将各地年报与各地实情核对一番,然后将结果禀报主公,由主公对那些执行四项治国方略得力、有功的地方官员进行奖赏,以兹鼓励,而对那些执行不力、弄虚作假或报喜不报忧者,则给予警告或惩处,以儆效尤;二是由臣负责,征询各地地方官员和朝中各位大臣对进一步贯彻落实主公四项治国方略,以期尽快达到民富国强目标的意见和建议,然后汇总起草奏章,奏请主公恩准颁行。这两件事,均限在三个月内完成。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就依先生之言办吧!”景公对晏婴的建议作了肯定的回答,脸上重又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