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日,德大寺兼光整天都觉得与平日有某种不同,心情一直亢奋不已。
有这样的心情当然不能对妻子说,否则她会以为他的脑筋又有毛病,强迫和她去看精神科医师。
但是对德大寺兼光而言,四月二十二日的异样却非常明显,首先,住家四周的空气不一样,阳光的色泽也不同,树木和芦苇的绿色,甚至小河的流水声也很特别,仿佛正向德大寺合唱低诉。
德大寺站在回廊旁、坐在庭石上,或是待在西式日光浴室兼客厅的沙发上认真思索其理由,同时凝神继续倾听环绕周道的大自然拚命向自己低诉的声音。
妻子来向自己攀谈,但是她的声音却传不进耳中。虽打算适当的回应两句,不过看样子却和庭院里的枫树相同,只能表现出无动于衷。
德大寺完全知道这种态度很危险,一旦陷入此种状态,周遭人们会认定是疯狂。但是不是的,对自己来说,一切皆有理由存在,他只是想静静倾听溢满四周的声音罢了。
所以,德大寺极力装出自然的态度,如往常一样和妻子一起吃晚饭。等饭后带狗走出玄关外时,春天的夕阳仍在西山顶上。
沿沼泽往下走,屈身躲开突出路上的树枝,来到陡坡时,风中已能感受到花的香气——甜蜜却带有死亡与疯狂的气息。
排开脚边的芦苇,德大寺的步履比平常缓慢。每走一步,夕阳就西沉一些,德大寺明白自己有如秒针般,每前进一步就愈接近其桩戏剧化的事态。
沿着左右曲折的山路,德大寺兼光来到平日的原野,左手边是建在札沼线铁轨旧迹上的国道,能够一览无遗群生的樱树林。
夕日西沉了,风开始转冷。德大寺右手拉着系狗的皮带,慢慢在石头上坐下。
面对着无数的樱花,忽然,他听见静谧、不可思议的音乐声,似是西洋弦乐夹杂琴声,以前未曾听过的旋律。他面对樱树,凝视着其中特别高大的一株,每次,只要在这儿坐下,他总是凝视着这株樱树。
这株老樱树比其他树都高大,而且,在其他樱树只有六、七分开花时,它已经完全盛开,几乎连枝干都看不到的缤纷,恰似淡桃红色的云笼罩夕暮的地面。
为何只有这一棵老树会如此多花呢?为何它能压倒其他树呢?德大寺一直思索其理由,却总是想不透。
起风了,微风让樱树们低声合唱,花香不绝。
“啊!”德大寺低呼出声。
盛开的樱花花瓣开始在风中飘落。多美丽的景象呀!仿佛突来的暴风雪,淡桃红色的云缓缓扩散——是花瓣的暴风雪!
但是,只有那棵盛开的老树花瓣似雪飘落。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事?
花香不停袭向德大寺,但是他无法理解,为何甜美的香气会让自己想起死亡和绝望?
不过,他终于明白今天一整日异样心情的理由了,那种特殊感觉就是“预感”!来往飞驰于国道上的车辆,大灯照亮在风中飘落飞舞的樱花瓣,疾掠而过。德大寺坐在石头上,无止尽地凝视这幕情景,三十年的时间亮起白色火花,在他脑海里逆行掠过。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深夜的暴风雪里,他一个人静静坐着,忽然,树与树相互擦撞、断裂,然后是哗啦的脚步声,不久,狗开始吠叫,疯狂般吠叫。
这时,右前方山后出现白色巨人的巨大身影,冲破上空的黑暗,圆圆的白色头颅在高空中。白色巨人似以双手排开树丛,慢慢走向德大寺,每跨出阔步,树木就裂开,响起倒地的声音。
巨人来到樱树林上空。德大寺全身僵硬,屏息仰望上空。白色巨人边走近,边以发出红色的两颗眼眸俯视着德大寺。
德大寺发现巨人白色的躯体透明,心想:简直就像白烟嘛!狗持续吠叫,疯狂般不停吠叫。
巨人穿过樱树林,来到德大寺眼前,巨大的脚就在德大寺的鼻尖前。
有某种声音发出,非常巨大的声音,狂暴的破坏声,在不间断的爆炸声中透着燃烧的火焰声。草被排开,土和雪四溅,树木倒塌,机关车出轨往前直冲。
白色巨人伸出大手想抓德大寺的身体。德大寺本能地闪躲,但是还是被抓往了,移动数公尺远。
霎时,他耳畔响起剧烈爆炸声,B45列车的第一节车厢擦掠而过冲向原野,刚刚他所坐的石头飞向高空。
第一节车厢直线冲向繁花缤纷的老樱树。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撞击声——车厢撞上老樱树,立刻,花瓣在空中飞散,树干剧烈摇完,车厢往后弹高,挟着满天尘土掉落,但是没有起火燃烧,只听见狂乱的破坏声。
狗和德大寺都平安无事。这简直是奇迹!是白色巨人救了他。
狗仍旧持续吠叫。
回过神来时,德大寺发现自己趴在草地上。他抬头一看,白色巨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四周还有狂风呼吼般的隆隆声撞击余韵。前方特别醒目的老樱树仍在剧烈摇晃,花瓣仍在缤纷散落。
德大寺缓缓走近。一辆大型拖车撞上樱树干,白烟缓缓向上冒起。见到这幕情景,他已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怔立当场。
但是马上听到驾驶座传来人的呻吟声,以及玻璃碎片掉落的哗啦声。
轧,轧——国道上开始有车子停下来。
有人在叫:怎么回事?不要紧吗?然后是关闭车门、有人跑向这边的脚步声。德大寺也慢慢地走近拖车。
他来到驾驶座前。拖车前方是被撞倒的大樱树,巨大的树根露出地面。
“啊!”德大寺大叫。
一阵轰隆巨响,老樱树开始倾倒了。德大寺逃开后,背后的老樱树倒地,尘土满天飞舞,树根朝向空中,根须处缠着如排球般大小不可思议的圆块,高挂空中。尘埃开始落定,同观人群聚集树根四周,当然,德大寺也是其中之一。
最初,大家关心的焦点是从拖车驾驶座救出伤者,不久,其中一人发觉背后的异常了大叫:“喂,这不是骼骸头吗?”
众人一齐回头。
德大寺也望向对方所指的方向。是缠在樱树根、高挂空中的脏褐色球状物!但是仔细一看,那的确是人类的头盖骨。
四月二十三日,吉敷在饭店房内起床,正在洗脸时,有人用力敲门。他急忙走过去,开门,发现门外是脸色仓惶的牛越。
“吉敷,在札沼线列车出轨的现场樱树下发现人的骨骸。”
“人的骨骸?札沼线列车出轨现场?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B45列车出轨的现场啊!当时第一节车厢曾撞击的老樱树底下出现人的骨骸。我方才打电话到警局,同事告诉我的。怎么办?要马上过去看看吗?”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要过去看看吗?”
“当然,我立刻准备。”吉敷回答。
“那么我在楼下大厅等你。”牛越说。
“知道那棵老樱树下为何有人的骨骸之原因吗?”在前往旭川车站途中的计程车内,吉敷问。
若是埋在樱树底下,应该不容易查明的,是被挖出来的吗?
“三十二年前,出轨后的第一节车厢猛烈冲撞上的那棵樱树,又被偏离国道的长途拖车撞上,司机在打磕睡。结果,樱树倒了,人的骨骸缠在根须上倒向空中。这实在是可怕的偶然,而且,出轨当时的列车司机旁大寺兼光又正好在附近。”
“这简直是偶然的重叠嘛!”吉敷说。
“会是死者在呼唤吗?”牛越说。
“或许吧!”吉敷喃喃说着,表示同感。
牛越诧异地凝视吉敷。
“已经知道骨骸的性别、年龄、死亡多久等等吗?”
“好像是相当多年了。性别是男性。”牛越回答,“吉敷,你认为这骨骸会是?”
吉敷沉默不语。
“会和目前你正在调查的事件有关联吗?”
短暂沉默后,吉敷回答:“虽然尚无法肯定,不过,我认为有关联。”
“什么样的关联?譬如,骨骸是谁?抑或……”
“可能是吕泰明吧!”吉敷说。
首先从旭川搭乘函馆本线列车,来到深川后,转搭留萌本线列车。本来是打算直接前往石狩沼田,但是,没有直行列车可由旭川前往留萌本线的石狩沼田。
由深川转搭十时二十四分开出的列车,才离开车站不久,车窗外已是一片悠闲景致,仿佛已进入深山幽谷,脚边芦苇丛不绝。有小河流,也处处可见似是水芭蕉的白花,艳阳高照,洋溢着高原列车的情趣。
吉敷心想:真不愧是北海道,如果是东京一带的新干线之旅,绝对观赏不到此种风情。搭乘时间虽仅仅二十分钟,吉敷仍买了便当和茶,和牛越面对面边赏景边用餐。
“吉敷,假定昨夜出现的乃是吕泰明的骨骸,那么出场人物就全到齐了。”牛越摺叠好吃完的便当盒,重新以绳带绑妥,说。
“虽无确实证据,是你刚才提到死者的呼唤,我才一时联想到,但是如果不幸言中,就几乎已经掌握全部出场人物的行踪了。”吉敷回答。
“如果是吕泰永的弟弟,为何会陈尸于樱树底下……”
“当然,不明白之事还有一大堆,而且,若骨骸并非吕泰明,也比较容易解释,至少与事件无关。”
“是的……”
“不过,事实上若是吕泰明,那就很难解释了,也就是说,他是活着来到这里的吗?如果是活着来到这里,死后又是谁将他埋在樱树下?”
“吉敷,我忽然想到,列车出了新十津川车站不久之后,卧轨自杀的尸体如果是吕泰明……”
“啊!”
不错,原来如此,他竟然忽略这点了。
“只有卧轨自杀的尸体未在一月二十九日的列车出轨现场被发现,那么,只能如此解释了。”
因为,不知何故,那具尸体被埋在樱树下了……
“尸体不是在列车将出轨之前自己步行吗?也许是自己走进樱树底下……”牛越不知是开玩笑或认真地说。
“对了,列车出轨时,车厢撞到这棵樱树,所以樱树当时应该也倒下……”吉敷接着说,“结果有人把尸体丢进树根刨起的洞穴内……”
“啊,原来是这样。所以,救难人员事后重整时未注意到,把樱树推回原状,刚好覆盖往尸体,才会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吉敷默默颌首。事实上,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这次樱树又被撞倒才发现,如果只是倾斜,说不定就不会发现了。”牛越说。
“这么说,老樱树等于巨大的墓碑了……”吉敷接着,“但是……”不,暂时别考虑这件事,毕竟樱树下出现的骨骸仍未能确定是不是吕泰明,纯靠假设来推论毫无意义。
在石狩沼田车站前拦了计程车,表示要至碧水和北龙间、昔日札沼线铁柜通过的地方时,司机问:“是发现任的骨骸之现场吗?”
“你也知道?”
“今天早上的报纸刊出很大的篇幅呢!”
但是,吉敷不记得旭川的报纸有报导这件事。
年轻司机很健谈,记性似也不错,两位刑事从他口中获得不少情报。不知何故,北海道的计程车司机都很喜欢和乘客交谈,好象认为这是对乘客的一种礼貌。
依司机所言,拖车司机虽然伤势严重,可能得在病床躺上一个月,不过并无生命危险。车祸是昨夜七时左右发生,被发现的骨骸至少已死亡十年以上,是年轻、高大的男性,只有一个人的数目,四周并未再发现其他骸骨。
吉敷觉得更有可能是吕泰明了,因为当时吕泰明年轻、身材高大。
车子进入山路时,司机说:“这里以前有札沼线的铁轨。”
吉敷和牛越知道,这次他们并非搭乘列车,而是搭计程车走在札沼线铁轨上,逐渐由石狩沼田反方向接近列车出轨现场了。
刚觉得周遭视野开阔时,前方已见到狭窄的道路两旁停了几辆车,左侧可见到无数樱花。在东京,樱花早已凋零,可是在这北地里,现在才是盛开季节,樱花独特的香气仿佛随风飘入计程车内。
在北海道,赏花者似乎很少,但是樱花树下却挤满另一种人群,樱树林内则是人的骨骸出现处。
下了计程车,吉敷和牛越并肩站着,环顾四周。这儿似是山间的盆地,四面环山。
牛越和计程车司机正谈些什么。
阳光灿烂地洒在吉敷双肩。天空一片蔚蓝,雪量稀少,樱花盛开,在微风里不停翩然飞舞、飘落,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至少,这并不是适合来看尸骸的日子!吉敷右手提着旅行袋,和牛越一同自国道走下缓坡。草原上有两道拖车车轮痕迹,前方是树根迎向空中的老樱树,树根四周被打上木桩拉起绳圈。有相当多人聚成一团。拖车似己吊离,不见踪影。
两人下了草原后,和风轻拂至脚边,樱花花瓣也离枝飘舞。
“好优雅的事件现场呀!”牛越轻声说。
排开人群走近绳圈旁,找到圈内似是指挥者的男人,吉敷和牛越一同出示警察证件。
约莫五十岁出头的壮硕男人自称姓雄角,北海道道警,很罕见的姓氏。
吉敷概略说明自己至目前为止的调查经过,因知道这儿发现的死者疑与自己所调查事件有关,希望对力能告诉已查明的事实。
雄角带两人至斜向空中的樱树根前,指着树根上方。该位置比吉敷眼睛位置更高。底下的穴洞又深又黑,树根约莫比两个人合抱还粗……当然,底下的空洞是警方又再深掘而成。
“头盖骨缠挂在这里,其他部分则是自下面的穴洞陆续挖掘出。”
“已经全部找齐?”
“是的。”
“没有多出来的吗?”
“到目前为止,没有。你们也看到了,其他地点也这么仔细搜集。”
“关于骸骨,已知道哪些特征?”
“男性,年龄二十至五十岁之间,身高约一百七十八公分,血型A型,营养状况不太好,死亡已超过十年。”
“死因方面呢?”
“不知道。”
“骨头的破损状态如何?”
“骨骼因为完全四散,所以破损严重,几乎可称之为粉碎状了。”
“双手手腕、颈部、两大腿骨这部分被截断,你认为呢?”
“这就……毕竟破损太严重了,目前什么都很难说,今后或许能判定也未可知。”
“骸骨目前在何处?”
“送往石狩沼田警局了。”
“骸骨有可能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死亡之物吗?”
“依我个人推测,是有充分可能……”
“那么,是韩国人的可能性如何?”
“这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啦,谢谢。”吉敷致谢。
更详细的内容似乎至石狩沼田警局询问比较妥当,毕竟已过了这么多年的骸骨,只有法医学家能够研判。不过目前没有任何要素能否定骸骨是吕泰明,可视为有充分可能来进行推断应该不会出问题。
吉敷接着问住在附近的德大寺兼光家地址的位置。雄角在自己的记事本页上画了略图,撕下,递给他。是步行颇远的距离,约须二十分钟。
吉敷颌首,再度道谢。
走出绳圈外,牛越问:“吉敷,你现在要去见德大寺?”
吉敷点点头。
“我打算和旭川警局连络,彻底查一下源田组当时的组员是否有人仍活着,如果顺利,不见得会找不到被杀害的荒正的同伙。”
“那我们就此分开行动吧!”吉敷说。
他心想:这样也好,自己一个人也可仔细地进行分析。
“吉敷,你接下来预定的行动是?”
“先去见德大寺,然后,也想看看新十津川车站附近的卧轨自杀现场。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或许能够顺利达成也不一定。”看了看时间,还是上午。
“这么说,今夜你要在新十津川住宿了?”
“大概吧!有办法和你连络上吗?”
“我待会儿会和旭川警局连络,若有必要,我会回旭川。我的朋友是旭川警局刑事课的三田,我会把自己今后预定的行动完全告诉他,你打电话给他就行了,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请他传达。我给你电话号码。”说着,牛越掏出记事本。
吉敷也拿出记事本。
“关于石狩沼田的骸骨检测,我也会试着打电话询问。”牛越说,“或许能知道什么新的事实结果。”
“现在你怎么走?”吉敷问。
“我刚刚要计程车司机等待。如果一切顺利,今夜我们再碰头。”说完,牛越转身走向国道。他的肩头粘附两、三片樱花花瓣。
吉敷独自开始往前走。他拿出雄角画给他的略图,进入宽度不足五十公分芦苇丛间的小径。旅行袋背在右肩,拉松领带,步伐稍稍加快,小心地不让自己流汗。心想,这简直就像在健行一般,在东京,是无法有这样的经验!前面微呈下坡,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不久,听到轻微的流水声,似乎已抵达河岸边,水澄清透明,岩石很多,流水冲洗岩背,岩石湿濡,泛着黑光。流水在岩石下方形成漩涡,宛如漾着蓝宝石绿的白浊。
吉敷眺望片刻,再度迈开脚步,沿着沼泽边前行。小径稍微宽阔了些,却仍未遇见行人,大概这一带的住户很少吧!环顾四周,未见到住家,河川上也没架设桥梁,两旁仍是无止尽的芦苇。
不久,小径离开河边,开始稍呈上坡了,但是坡度并不陡。到了坡顶,终于可以见到德大寺的家。庭院有老人伫立,身穿牛仔裤、虾褐色衬衫。
吉敷走近时,旁边狗屋里的狗开始吠叫。德大寺这才注意到吉敷。吉敷一面颌首示意,一面走近老人。德大寺全白的头转向这边,脸上浮现不可思议似的表情,但是身体仍动也不动。
他的视线盯往一点,却并非凝视吉敷。
在吉敷眼中,德大寺果然和常人有些许不同。
“请问是德大寺先生吗?”吉敷问。
隔了很久,德大寺才慢慢点头。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说明自己身分,表示自己来自东京,想请教昨夜之事,以及三十二年前列车出轨那夜所发生之事。
德大寺说狗太吵了,带吉敷往河川方向走去。
德大寺说话的速度异常缓慢,几乎可以说是每个字都分开,这点,让来自东京的吉敷印象特别深刻,似乎在德大寺体内,时间的流速比正常人慢了三倍。
他很悠闲地叙述昨夜之事,说明自己总是下午六时左右吃完晚饭,然后独自带着狗散步,昨夜也是一样,却想不到在平时散步途中休息的樱树群生地点偶然目击那椿车祸,因为距离实在太近,也感到非常震惊。
拖车是擦掠过自己身旁剧烈地撞到樱树,而那棵樱树正好也是三十二年前的冬夜,自己执勤的列车出轨,机关车后的第一节车厢撞上的同一棵树。
“我之所以搬来这种往户稀少的地方,也是为了想见到某种东西……”
“什么东西?”吉敷问。
“我说出来,你可能会以为我精神有毛病吧?但是,我昨夜……”
德大寺的话突然中断了。
两人并肩朝小河往回走,流水声逐渐清晰了。两人来到一处小高台上,站在芦苇间往下望,河川就在下方,有一座小桥,也能见到几户住家,看样子这儿并非只有德大寺一家。
“是白色巨人吧?”吉敷说。
立刻,德大寺双眼圆睁,问:“你如何知道?”
“我知道你以前曾见到过白色巨人。那么,昨夜又见到了?”
德大寺沉默相当长的时间后,缓缓颌首:“昨夜我终于又见到了,而且,现在我也发觉那是什么东西了。”
“发觉?”
“是的。我在想,那可能是长眠于那棵樱树下的死者所作的梦。”
这句若无其事的话对吉敷造成异样的冲击,他怔立当场了。
风中,芦苇叶在脚边沙沙作响。
在德大寺家打电话叫来计程车,吉敷前往新十津川车站。
札沼线列车已不存在,只有搭计程车前往了,虽然似乎也有巴士通行,但是等班车总是麻烦。
以北海道的人而言,这位司机算是沉默寡言型,所以吉敷能专注于事件的推理。到目前为止已不知反覆分析过多少遍的内容,但是每再发生一桩事件,他又会重新依序推演。
由于突然加入白色巨人,对于事件推演并无助益,因此他全力集中于札沼线列车上,毕竟,增加了新的事实,当然也能有新的结果。
吉敷拿出记事本,翻阅前些天去见热海的八坂途中,在新干线列车上写下的内容。
在札沼线的B45列车上最先发生的事件是十九时五十三分,列车刚开出新十津川车站不久,有人卧轨自杀。
方才牛越曾讲过令人惊愕之语,也就是说,这位卧轨自杀者会不会是吕泰永的弟弟泰明?
这句话也带给吉敷颇大的震撼,他觉得有某种真实感令自己不能漠视牛越的话,或许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若是那样,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是在札沼线B45列车遇上卧轨自杀事件的十九时五十三分之前,吕泰明仍活着?
这件事有几项深具特征的要素。首先,尸体被移至B45列车的第一节车厢,然后,列车在北龙和碧水间遭遇出轨事故,最后,卧轨自杀尸体不知何故未能在出轨现场发现。
岁月流逝,三十二年后的昨夜,列车出轨现场发现人的骨骸。吉敷也对牛越说,这很可能是吕泰明的骨骸。如果自己猜中,则十九时五十三分卧轨自杀的吕泰明乃是在二十时四十分掉进因撞击而倾倒的樱树下穴洞内。
但是这又有些奇妙了,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若上述推测正确,吕泰明的尸体不应该会自己行动地进入樱树根底下……不,也不见得,因为列车出轨前,尸体岂非自己步行?
白痴!不可能的。
这桩事件有很多地方掺杂着怪谈般的状况,也是最令人感到棘手的部分。
等一下!
吉敷觉得似乎有灵感自脑海涌升,他以右手食指用力按往额头。
吕泰明的尸体——如果真是吕泰明——被列车车轮辗断了大腿和脖子,若只有脖子很难说,但是大腿断了,不应该能站立走路,所以,绝对是另外一个人……
“啊!”吉敷低呼出声了。
是哥哥!哥哥吕泰永在吴下马戏团是份小丑,身材又瘦小,只要由头上披着泰明的大衣,岂非正好是泰明的肩膀高度?
一定是泰永!虽不知道其中有何种理由,但是泰永头罩弟弟的大衣、披上围巾,躲在防水布和草席下,这表示吕泰永当然是活着。问题是,在这之前几十分钟,如果在车厢走道跳舞、二十时二十分将自己关在洗手间自杀的小丑是吕泰永……他在当时不就并未死亡?
吕泰永活着,只是伪装成已经死亡,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的手有尸体特有的浮肿,额头有弹孔,而且流血,无法认为这是靠化妆,第一,他身旁并无拍电影的特殊化妆高手跟着,他只是单独一个人,因此必须是独力能够完成才行。
且慢,等一下!
泰明卧轨自杀的尸体失去头部和双手,如果吕泰永拿着弟弟的头颅和手腕以下的双手呢?利用这些……
不,不可能,小丑的尸体在众人环视下还开了一枪,这意味着小丑的尸体四肢和头齐全,而且尚未完全死亡。
吉敷再次意气消沉了,本来以为已能见到一线光明,却又在眨眼间溜逝。
更重要的是,小丑开枪后不久,尸体马上自洗手间消失。这简直是幻术,从未听过这种事!小丑的尸体是移动至洗手间正上方的车顶,是瞬间的空间移动吗?
吉敷忍不往笑了出来。居然会发生如此极尽奇妙的事件,真服了它。何况,这之后还出现白色巨人把列车抓向空中。如果一切全是真的,那就不是凭常识处理事情的顽固警察能够解决,应该找巫师帮忙。
吉敷放弃推测,靠着椅背,眺望车窗外的街景。大慨已进入新十津川市街了吧!
“先生,你是否哪里不舒服?”司机忽然搭讪,问。
吉敷苦笑了,也许因为百忍不解,看起来愁眉苦脸吧!他说:“不,我很好。”
接下来,他开始陪司机闲话家常。光只是思索与事件有关的事,他也感到疲累不堪。
司机开始谈及自己的家庭,包括小他三岁的妻子、自己母亲以及两个孩子,另外,还认为或许再生一个会更好等等。吉敷虽不觉特别感兴趣,仍旧默默听着,甚至对于拥有能如此光明正大向外人述及的家庭有些羡慕。
话题接着从个人计程车转到使用液态瓦斯的计程车上。司机说,使用液态瓦斯的计程车在经济方面是比较划算,所以计程车公司才会利用。的确没错,瓦斯费用较低,也和汽油一样能让车子顺畅行驶,虽然瓦斯桶占据部分后行李厢空间,也不至于引起多大困扰,麻烦的只是供气站太少,跑长途会有所不安,同时,引擎马力也稍有不足。
吉敷望向前方的后视镜。镜中心见到中年司机的眼眸似时而在观察自己,是典型北海道的纯朴木讷型男人。但是好像个性豪爽,只要被问及,不管自己有何遭遇都可能说明。
“液态瓦斯吗?”吉敷忽然心中有什么动了一下,说,“汽油引擎也是让液态汽油为雾状燃烧而驱动,所以一开始就以瓦斯状供气或许效率会更好。”
司机深获我心似的颌首:“是啊!我虽没上大学,但高校是读工业学校,学过内燃机。汽油引擎是以化油器使液态汽油化为雾状和空气混合……”
司机开始展现他的知识。吉敷则抱着排遣无聊的心理听着。
“空气中漂浮着粒子状汽油时,形成非常容易爆炸的状态,只要有一丝丝火花,马土就会引爆,而内燃机引擎的汽车就是控制这种爆炸使之连续引爆让车子前进。不过,化油器并不理想,有时候无法使汽油形成雾状,而是呈水枪喷水状。”
“哦,是吗?”吉敷内心虽希望对方尽快结束说明,却仍搭腔。
“因此汽油无法顺利燃烧。而且,就算勉强成雾状,点状也会附着于气缸的燃烧室内壁,或是有时候太浓,有时则太淡,导致火星塞点火也无法顺利引燃,未燃烧的气体就排出来,造成废气污染上的问题。所以,才要靠着在引擎内设计再燃烧室,也接加触媒转化器等等,使废气能充分燃烧,但是最好的方式还是让气体能在汽缸内完全燃烧,就没有排废气问题了。”
看样子,认为这位司机沉默寡言是大错持错,北海道的计程车司机全部都是爱说话。
“像本田车厂就是依此种方式制造CVCC引擎,由燃烧室的形状上下工夫。但是不管何种引擎,皆有必须将液体化为气体状的问题,如果一开始就利用瓦斯气体就简单多了。”
吉敷默默颌首,因为如果过度搭腔,司机的话好像永远讲不完。
“若使空气和瓦斯气体完全混合成雾状,不管任何东西皆可燃烧,不,应该说是爆炸。即使是平常认为不燃之物,若均匀地混入空气成雾状,同样会迅速燃烧,这是非常可怕的,因为会引起大爆炸而燃烧。譬如面粉,若将之与空气充分混合成白雾状,只要有一丝丝火花,马上就会造成大爆炸。”
“哦?”吉敷佩服地说,“面粉是吗?”
“是的。所以,面粉若一不小心,就和炸药一样,平常不会燃烧,只是由于未混入空气,一旦和空气混合就很严重。”
吉敷若无其事地听着,但是逐渐的,他开始注意到重点了,两眼发亮,呼吸急促,坐直身体,甚至连腰都抬起来,最后终于大声问:“你说什么?”
司机惊讶,猛踩煞车,懵懂地转过睑来:“怎么回事……”
吉敷凝视虚空一点,大叫:“面粉会爆炸?”
“是,是的。”司机回答。
“居然有这种事。”吉敷喃喃自语。截至目前为止,他从未想过面粉会爆炸……
就是这个!这样岂非已经解明了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B45列车的出轨原因。
为什么自己从未往这方面去想呢?警方这边的人都未注意到这点。面粉若和空气混合成雾状,很容易引起爆炸……
事件之夜不正是这样?突然开始步行的卧轨尸体——无头尸体——让第一节车厢的乘客害怕不已,偶然踢破置于走道的面粉袋,所以抓面粉向尸体丢掷,当然,车厢内弥漫着白色面粉烟雾,结果……
源名寺发生火灾!B45列车驶过火灾现场旁,火屑飞进第一节车厢内,引起爆炸。
没错,绝对是这样,没有堆放爆炸物的车厢引起大爆炸,车厢往上飞起……明白啦,已经解开一部分谜团。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司机小心地问。
吉敷回过神来:“咦?不,没有这回事。谢谢你,终于解开一直不懂的谜团了,真的很感激你。”
“这……那太好了。”司机满头雾水的表情。
“不,很抱歉,我因太高兴而……”吉敷坐正身体,“没事的,请继续开车,我想到新十津川车站。”他自己觉得有点羞赦,不过,心里在想:还好是搭计程车而不是搭乘巴士。
“可是……”司机不好意思的说。
“什么事?”
“已经到新十津川车站了。”司机说。
车站前有商店和很多住家,是比想像中还大的街区,只不过,视界所及,车站前并无计程车。
札沼线的铁轨在这个车站结束,锈蚀的阻车器竖立在轨道终点,老旧的车站建筑物后面堆满锈蚀铁轨,似在述说着这条铁路的过去。
废弃的铁轨遗址成为道路。吉敷就是由这条路前来,却又再循这条路往回走向北龙。
闻到春天及绿意的气息,和都市里的气息有相当大的不同。但是,即使沿着道路走很久,还是都可见到住家,在平成元年的春天,现在是如此,可是在昭和三十二年的冬天,这一带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在道路呈缓弯处停下脚步。已经看不见新十津川车站了。十九时五十三分B45列车遇上的卧轨自杀是在这前面吗?这儿离新十津川东站不远,又是正好弯道处,视界不良,前方被树林档往。
吉敷打算在这里整理一下自己的推理所得,就在护栏坐下。
四周有零星几户住家。
被认为是白色巨人抓起、导致B45列车出轨的谜团解明了,也就是说这并非超自然现象。而且一旦解开这项最大的难题,其他问题应该不可能无法解开。
刚刚在计程车里曾深入分析。首先,假定在目前所在的这个位置被B45列车辗断身体、身穿灰色外套和披黑色围巾的男人是吕泰明,其尸体由杉浦邦人和德大寺兼光移入车厢,放在第一节车厢的出入口处,此时有一项重点存在,也就是说,尸体缺少头、手腕以下的双手这三部分。
为何这点很重要呢?因为这三部分被利用来制造身穿小丑服的小丑尸体没错,绝对是这样。吉敷坐不往了,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带着植物气息的风吹拂过他的脸。
第二节车厢洗手间内的小丑尸体,这看起来虽是尸体,但是围观人群和杉浦所见到却只是这三部分,其他则为蓬松的小丑服。如果没有仔细用手触摸整具尸体,则很难知道只是两只手和头颅组合成的尸体,更何况当时是那般异样状况,又是在暴风雪之夜的夜行列车昏暗的洗手间里,而且目击的人不是警察或医师,只是一般人。再加上蜡烛……
对了,蜡烛!吉敷兴奋不已。这样终于明白点燃并摆放那无数蜡烛的理由了,那并非用来营造气氛的工具,而是为了让人无法接近尸体旁。
由于蜡烛插满地板,当时车掌杉浦邦人无法蹲在尸体近旁仔细检查。当然,额头有弹孔会让人以为已无确定生死的必要,何况,还得顾及为警方保持现场。
没错,那并非吕泰永,正确地说,是弟弟泰明的尸体,不,应该说是其一部分。在夜行列车车厢走道跳舞的是吕泰永,但是洗手间内却是已死亡的弟弟泰明的尸体之一部分,兄弟俩在这时候互换角色,也因此,吕泰永可布置成他本来就在B45列车上,而且已经死亡。
既然是兄弟,脸孔多少会有些神似吧!一旦又擦上白粉化妆,就更难分辨了,如果再使身材看起来很矮,谁也不会想到是另外一人!吕泰永为何要做这种事?应该是为了不在现场证明吧,也就是说他没有搭乘函馆本线第11班次列车的不在现场证明——因为,吕泰永杀死源田的手下荒正。
吉敷交抱双臂,走在昔日札沼线遗址的道路上。
荒正是十八时二十分在函馆本线的第11列车内被杀,这点绝对正确,那么,十八时二十分左右,也就是第11列车行驶于奈井江、丰沼一带时,吕泰永在列车上。樱井佳子也在车上,所以弟弟泰明一定也是。
这样一来,在十八时二十分这个时刻,吕氏兄弟是在和札沼线不同的另一条路线的列车上,可是,吕泰永又是如何能于一小时三十分钟后出现在札沼线的B45列车上呢?
推定杀害荒正的时刻之后,不管是往札幌或绕经北边的石狩沼田,都搭不上B45列车,同时在暴风雪中也无法利用汽车,更别说摩托车了。
啊!吉敷又有某种构想浮现,他停往脚步。哥哥泰永就在身边,泰明应该没有卧轨自杀的理由,可是,十九时五十三分,泰明的尸体却遭B45列车辗压过,如此一来,B45列车岂非必须停车?
吉敷怔立应是昔日泰明的身体被列车辗断的位置。他明白了,虽然只是一点一点的,但已能窥知这桩惊人事件的全貌。列车因为辗压泰明而停往,当时的列车车厢,上下车的车门乃是手动方式,由乘客自行打开后上下车。所以,吕泰永此时才能够在新十津川和石狩桥本之间并无车站之地点搭乘列车……
是的,这才是吕泰明被列车辗压的真正理由,是哥哥泰永故意安排的,以便让列车停住。
这么一来,吕泰明在当时就已经死亡了,也就是说,在荒正遇害的同一时间,泰明也被杀害死亡,或是已经死亡。
假设以上这些安排皆为事实,则吕泰永在函馆本线的第11列车杀死荒正后下车,由自己目前站立的这个位置转搭上札沼线的B45列车,就有其必然性。而且吕泰永也有了无法推翻的不在现场证明,绝对不会被怀疑杀害荒正。
吉敷再度往前走,对于自己获得的结论,他还是不太敢相信。但是,这样就可以了,虽是难以置信的推论,他却仿佛听到有声音在告诉自己:这是正确的。
剩下的问题只是,吕泰永如何由函馆本线的第11列车移动至此?
在暴风雪中不能利用汽车,也应该没有巴士,就算有,背着死者、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男人也太引人注目了。总不会利用滑雪吧?但是又如何能拿到雪屐呢?
还有不少谜团:小丑的尸体为何能在一瞬间从洗手间内消失?尸体为何能够开枪?屋顶上的尸体又是谁?红眼睛的白色巨人呢?
不过,吉敷认为依目前这种方式继续下去应该能够解明,毕竟当初以为无法解明奇妙的超自然现象,现在岂非都解明了?只要再加把劲就行。
牛越佐武郎来到拢川。从石狩沼田和旭川警局的三田取得连络时,三田告诉他说,昨夜要自己帮忙找寻、昭和三十二年是源田组手下的小混混之人,很可能就是目前居往拢川经营木材行的柴町。
三田也是相当优秀的人物,很快就已查出。
拢川是函馆本线沿线的城市。牛越问明地址和电话号码,立刻经由留萌线的深川直接前往柴町家。
是距车站的商店街相当远、规模不太大的店面。附近有河川,铺砂石的空地上竖排着无数木材,停着三辆小货车。旁边有老旧的和式建筑住宅,一旁则是预铸式搭建的事务所。牛越和柴町就是在事务所见面。
进入时,响起踩踏薄地板时特有的鞋音。正面有大型不锈钢桌,右手边的屏风后有简单的沙发组。坐下后不久,似是柴町年轻的女儿从和式住宅端茶过来,行过注目礼后,匆匆退去。
在牛越眼中,柴町年约六十岁左右,头发已白,中央一带已稀薄,脸孔属于圆型,微低着头,轻声说话。
“确实,昭和三十二年当时,我是在源田那里受到照顾。”
柴町的神情看似苦笑,也似客套的笑。牛越怕影响对方说话的心情,并未打岔,只是颌首静静听着。
“我家世代经营木材行,所以和营造建设的源田有交往,当时我等于是去他那边当学徒。”柴町静静叙述。
感觉上是非常内向型的人物,很难认为以前曾与暴力组织有关联。牛越慎重地斟酌字句,说出这点。
柴町歉然,说:“不,据我所知,源田组毫无世间所谓的暴力组织之行为,从不施行暴力,也未做过触法的贩卖毒品之类情事,只不过因为一部分凶狠的组员常爱惹事打架,加上源田老板又经营几家酒馆,所以才会被误以为暴力组织。”
“组员之中是否有人拥枪自重?”
“没有这回事!”柴町首度凝视牛越,拚命摇动右手。
“请告诉我有关荒正的事。”
“是的……他的性情的确粗暴,一喝醉酒便和人打架,酒品不好,甚至对女人方面也手脚不太干净。”
“当时的年龄是?”
“应该比我大三年,昭和三年出生的吧……所以,当时我二十六岁,他是二十九岁。”
“和荒正公一至小搏接樱井佳子的人是你吗?”
柴町沉默不语。
“这是已过了追诉时效的事件,而且我们也没打算现在再重新调查事件,只是希望知道当时的事实关系——为了调查别桩事件所必需。”
“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柴町的语气很沉重。也难怪,这乃是杀人事件的告白,“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和那位韩国青年的命案毫无关联,虽不知你能否相信,但是当时我只是在一旁而已。”
“一切都是荒正独立所为?”
“我不想把罪行完全委诸于已死之人,但是那是事实,我没有那种胆量。”
“能否正确告诉我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发生之事呢?你曾前往小搏吧?”
“是的。”
“几个人?”
“两人,我和荒正。”
“为什么去?”
“源田老板的命令。”
“源田的命令?”
“是的。老板说吴下马戏团里的少女樱井佳子想来找自己,但是包括团长在内,所有团员全部反对,如果一个人去可能有问题,要我陪荒正同行。所以,我和荒正去了小搏。”
“什么时候出发?”
“一大早出门,下午抵达,然后在帐篷四周徘徊。”
“你们打算怎么带走她?”
“我只是陪荒正同行,至于要怎么做,我完全一无所知。”
“哦?”
“荒正的臂力很强,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可能打算潜入帐篷内吧?老板就是因此才会指定荒正。”
“结果呢?”
“正当我们商量该怎么办时,三位男女出来了,是樱井佳子和两名一高一矮的男人。”
“你们两人也认识樱井佳子吗?”
“马戏团在旭川演出时,老板带我们去看过多次,所以大致认识,但是,当时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让我有些意外。”
“想不到会和男人一起吗?”
“完全想不到,也没听说会这样。”
“然后呢?”
“三个人的行李都很多,好像是逃离马戏团模样,而不是出来街上溜达或什么,所以,我们决定跟踪。”
“嗯。”牛越颌首。
“结果,三人匆匆赶往小搏车站。”
“步行吗?”
“是的。”
“有相当距离吧?”
“是的。我忍不往抱怨,为何不搭计程车呢!但是积雪又厚,车辆几乎无法行驶……我们沿着运河跟踪,但是雪愈下愈大……那天的一切我都清楚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结果到了车站?”
“不错。三个人好像要买车票,我们心想,这下可麻烦了。”
“麻烦?”
“是的,和两个男人在一起,不可能会是去找在旭川的老板,很可能是打算前往函馆吧!所以,荒正就说现在也无计可施,毕竟是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不如继续跟踪,等入夜后再抢夺女人。我也觉得只好这样,就颌首表示同意。
“下着大雪的日子,等候列车进站的人都集中在车站内设置煤油暖炉或火钵四周。我因为太冷,觉得肚子很饿,可是他们三人立刻走向月台,所以我们也只好买了到札幌的车票,跟在他们身后。想不到他们竟然搭乘开往旭川的普通车。我们面面相觑,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十五时自小搏开出的第11班次列车吗?”
“时间我是记不得了,不过应该是这样没错。不是小搏为起站的列车,我记得是跳上驶进月台的列车。”
“哦!”
“我们和他们进入同一车厢,坐在能见到樱井佳子的座位,目的是观察其动向,因为虽然是往旭川的列车,还是无法放心。”
“你们和樱井没有正面交谈过吗?”
“我是没有,但是荒正有,老板应该带他和樱井佳子见过面。我们静静观察她,的确,她是很漂亮的女人,连我都着迷了,仿佛是列车上一朵盛开的鲜花般,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
“那三个人果然是要去找旭川的源田平吾?”
“是的,因为樱井后来是这样说的。”
“但是,两位男人有何打算呢?樱井打算介绍给源田吗?”
“会是怎样呢……那种女人心里想些什么,我这样的人不太清楚,也许只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带他们一起吧?可能认为,只要到了旭川,再叫他们回去就好……”
“这样未免太自以为是、太任性了!”牛越说。
“是没错。但是她是马戏团里的大明星,当然不希望独自搭乘列车了,总会想要有人在身旁伺候吧!那位身材高大的韩国青年也全心全意照顾樱井。对了,樱井后来也告诉我,她独自一人没办法逃出帐篷。”
“原来如此。”
“在札幌,我们买了车站便当吃,樱井他们三人也是一样。”
“这么说,吕泰永也一直在第11班次列车上吗?也就是说,身材瘦小的哥哥并未在札幌下车?”牛越问。
“没下车,三个人一块吃便当。”柴町淡淡回答,“不久,瘦小的男人可能为了让两人单独相处吧?吃完便当后,立刻换到很远的门边座位,独自开始打盹了。”
“是来到距你们较近的座位?”
“不,是更远的另一边,不过,我们一直都能够见到他。”
“瘦小的男人是否有特别怪异的打扮?”
“怪异的打扮?你的意思是?”
“譬如穿华丽的衣服,或是脸部化妆?”
“不,是很平常的打扮,穿鼠灰色大衣、系围巾。”
“弟弟呢?”
“一样是鼠灰色大衣、黑色围巾,应该没戴帽子吧……”
“原来如此,兄弟俩是同样服装。”牛越感慨良多地说。
“是的,当时男人们的穿着相同,只是,当地人是不太会做那样的打扮。”
“你们在第11班次列车的同一车厢内一直看着吕氏兄弟和樱井佳子?”
“是的。”
“瘦小的哥哥也一直都在同一车厢内?”
“当然。”
“那你们打算怎么做呢?就这样默默看着他们抵达旭川?”
“我是认为这样就行了,但是荒正很无聊,他是急性子,讨厌静静等待,又喜欢惹烦,所以对我说该去向那女人打声招呼。”
“当时列车是到哪里?”
“我想是出了砂川车站后吧!我虽然讨庆惹麻烦,却也不明白樱井真正的心意,也想问清楚她既然要去找源田老板,为何还带着马戏团的两个男人,我怀疑她是否真的要去找源田老板。”
“原来如此。”
“还有一点,我们不想在旭川车站造成太大的骚乱,因为一旦被旭川的警察盯上,事情就很难做了,也会被当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所以我并不太反对荒正的那种想法。”
“不错。所以,你们走到吕泰明和樱井佳子的座位……”
“不,没有。”
“没有?”
“是的。我们站起来,沿着走道走向后方车门,打开,向面对我们的樱井招手。”
“是谁招手?”
“荒正,因为他曾和樱井见过一、两次面。我只是站在他身后。”
“樱井马上发觉?”
“不久就发觉了。发现樱井的态度有异,在一起的青年也转头望向这边。樱井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独自走向我们,出了隔间门外,我们站在上下车出入口的洗手间旁交谈。”
“当时你是第一次在近距离看着樱井?”
“是的。”
“感觉如何?”
“只有一句话,这女人实在太美了!”
“你们谈了些什么?”
“荒正先问:‘你是樱井佳子吧’,她颌首。荒正接着说:‘源田老板要我们来接你’,她似乎很惊讶,回答:‘我打算到了旭川后再打电话’。荒正又问:‘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谁’,樱井回答:‘是朋友,我请他们送我到旭川’。”
“请他们送到旭川?”牛越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樱井又说‘到了旭川就和他们分手’。她的口气很不在乎,我记得当时觉得她简直就像女学生一般,事实上,她当时也很年轻。”
“荒正问:‘在旭川若和他们分手,他们会怎么做’,樱井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应该会回马戏团吧?’。”
“樱井佳子是和吕泰明私奔逃离马戏团的,至少,吕泰明是这么认为,所以应已下定决心不回去了。”
“好像是这样没错,但是,樱井自己却似乎不当一回事。”
“嗯……结果呢?”
“接下来有什么样的对话呢……我已经忘记,但是,后来和樱井在一起的韩国青年过来了。”
“当时你们马上知道他是外国人?”
“不,当然不知道,是后来听樱井说的。身材高大的是弟弟吧?他来了,问樱井‘怎么回事’。我至今仍记得当时他脸上和善的笑容,而且每次想起来就心痛。他是稍微有点娃娃脸的青年,大概以为我们是樱井的朋友或什么吧!”
“樱井怎么回答?”
“她说:‘我现在要和这两个人一起走,再见’。”
“唔……”
“青年怔怔站在隔间门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樱井冷冷说道:‘很简单,就是要分手了,你把我的行李拿过来’。青年还是呆然若失,于是樱井格格笑了,说:‘你以为我真的要和你私奔吗’。
“‘你骗我’青年问。这时,荒正边说‘你呆站那边,里面的人会冷吧’,边抓往青年衣领,把他拉到这边来,然后用力关上隔间门。这时,我心想对方的哥哥可能会看到,就隔着玻璃窗望过去,但是他还是低头打盹。
“即使这样,青年眼里似仍没有我们的存在,面对樱井再问一遍‘你骗我’,也说‘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当时他的神情非常沮丧,连我看了都觉得可怜。”
“那么,樱井佳子如何?”
“她只是冷冷说:‘我本来就不曾喜欢过你’,于是,青年冲向她,想抓往她。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很同情那位青年的,可是当时却认为,樱井既然是老板的女人,我就必须保护她。于是我和荒正马上阻止他,而我前面也讲过,荒正是急性子,又喜欢惹事打架,当然很快揍了青年几拳,这么一来,形成了一场乱斗。我虽不希望使用暴力,可是青年身材高大,体力又好,荒正再加上我都打不过他。荒正大叫‘把厕所门打开’,我开门,三个人倒进厕所,正当我觉得闹成这样可不行,其他乘客听到声音会跑过来看时,青年忽然不动了。”
“那是?”
“我一看,青年胸口插着刀柄,是荒正刺杀的。青年痛苦呻吟,最后只叫了一声‘佳子’,就咽气了。我心想,他一定很迷恋樱井吧!但是同时内心也慌了,知道这下子事情严重了。”
“后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心想,这样已无法搭乘到终点站的旭川了。荒正问我‘喂,怎么办’,我回答‘只好跳车了’。列车出了砂川,正迅速朝拢川,也就是说朝这个城市接近,可是如果在拢川车站下车,一定有人目击,唯有在拢川之前跳车,逃进这儿——这个家当时就已存在了。
“己没有时间再犹豫不决,所以我回车厢去拿了樱井的行李,荒正则拿了我们的行李。乘客很少,又是在列车行进之中,没有人注意我们。樱井的行李置于网架上,我望了青年的哥哥一眼,发现他似仍在打盹,就拿着行李匆匆回到厕所前。”
“吕泰明的尸体在洗手间内?”
“是的。”
“你们从外面把洗手间门锁上吗?”
“我们根本没有多徐的心思考虑及此。我打开出入口的车门,要樱井‘跳下去’,她回答‘不要,会受伤’,于是我只好强迫她往下跳。当时积雪很厚,又是在草地上,所以她并没有受伤。我也跟着跳。大概在拢川车站约莫一公里前方吧!在跳车之前,荒正又进入厕所里,摸索青年的口袋,并拭掉刀柄上的指纹。
“我扶樱井站起来,拾好行李,和她慢慢往车站走,一面等着荒正,可是荒正并未跳车。列车远离后,我又沿着铁轨寻找,还是找不到他,直到翌晨看了报导,才知道他已被射杀。”
“嗯……”牛越沉吟,“也就是……”
“我认为是青年的哥哥醒来,走过来看情形,知道弟弟死亡,就开枪射杀在尸体旁的荒正。”
“应该是这样吧!”
“是的。”
“这么说,洗手间不仅是荒正命案的现场,也是吕泰明遇害的现场了?”
“是的。”
“但是,并未检测出吕泰明的血迹。”
“依我见到的情形,几乎没流血。”
“原来如此。但是吕泰明的尸体后来到哪里去了呢?”牛越喃喃自语。如果札沼线的北龙和碧水之间的樱树下所发现的尸体确实是吕泰明,这……
“跳车后,你怎么做?”
“带着樱井到这里,然后打电话给在旭川的源田老板。”
“然后呢?”
“老板吩咐我送樱井至拢川的旅馆,他会亲自来接她,所以我依言行动,先送樱井至车站后的富士屋旅馆,再把旅馆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告诉源田老板,自己就回这里往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旭川。”
“原来如此。”
“接下来因荒正死亡,组里乱成一团,我也被刑事问了很多事,等过了约莫一个月,风声渐止时,组织却宣告解散,大半人员都随老板前往东京,但是我因为继承家业,就回到拢川来。”
“樱井呢?”
“我想是随老板去了东京,不过以后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嗯……”牛越交抱双臂。当时的经过情形终于明白了,但是他仍有些不敢置信。
屏风那边的电话铃响了。柴町站起,走至屏风后,小声讲着什么,不久就叫着:“牛越先生。”
牛越慌忙站起,走过去。
“你的电话,旭川警局的三田先生打来的。”
牛越接听时,三田说:“吉敷刚刚从新十津川来过电话。”
“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分钟前。”
牛越心想,原来吉敷目前在新十津川吗?
“他说想和你连络,所以我给他你这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可能很快会与你连络吧!”三田说。
“太好了,谢谢。”牛越挂上话筒。
之后,牛越抱着等待吉敷电话的心情,回到柴町面前,问道:“你对樱井佳子的印象如何?”
“当时她很年轻,感觉上似是涉世未深的女孩,也有些任性骄纵。”
“嗯……”
“可是真的很漂亮,也难怪老板会着迷,好像女明星一般哩!”
“她不喜欢吕泰明?”
“好像是。当时她仿佛一心一意的想离开马戏团,所以,也许只是利用那位青年。”
“我想也是。”牛越用力点点头。
但是内心却很难堪,毕竟,吕泰明是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的认真。
“她是很任性的女人吧!”牛越喃喃说道。
柴町低头,颌首,脸上浮现似是苦笑的表情:“年轻女人或许都是这样的吧!譬如,在拢川车站前跳车后,一起步行至我家时,她沿路上不停地发牢骚,说什么很冷啦,跳下车时脚扭到很痛啦等等,最后终于要我背她。但是她从未想到一切原因却是自己带着男人同行,只抱怨事情不如想象顺利。而且,她未再提过死亡的马戏团青年,好像毫无兴趣!”
牛越苦笑了。但是并不是每个年轻女性都是那样吧?而是樱井佳子比较特别。
他正想这么说时,屏风外有人叫着他的名字,是熟悉的声音,并非当地人的口音。
牛越急忙站起,走到屏风旁望向外面,立刻口瞪口呆了:“吉敷!”
吉敷竹史面带微笑站在门口,然后,他缓步进入。
“吉敷,你来拢川了吗?我一直以为你在新十津川的……”
“我是去过新十津川。”
“这么说是从十津川来的?怎么这样快?”
“步行。”
“步行?”
“牛越,我终于明白一切了。这个拢川车站和新十津川车站相距只有两公里。”
“什么?”
“函馆本线和札沼线的拢川车站与新十津川车站是最接近的两点,也是步行可达的距离。”
牛越也怔往了:“我住在北海道,居然会不知道这件事。”
“任谁都想不到在日本境内,同样国铁的路线间,彼此会有如此近距离相接的车站!这是盲点,我应该更早就查日本地图的。由于只看列车时刻表的索引图,反而未能发现。”
吉敷说着慢慢走近牛越。
牛越茫然若失,连向吉敷介绍柴町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