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一九八九年九月的《奇想、天恸》,在岛田庄司的作家生涯中虽然是前期作品,但就目前累积十四部长篇,七篇短篇的吉敷竹史系列而言,却属于后半段的第十部长篇。
因为,一九九零年代的岛田庄司,除了将大半心力集中在“新·御手洗”的本格巨篇推理之创作,还花了许多时问在撰写《秋好事件》(一九九四)、《三浦和义事件》(一九九七)等死刑犯冤狱问题的非小说作品上:甚至一直到最近几年,御手洗洁系列中的石冈和己、犬坊里美也仿佛备开始建立起自己的系列了。但是最新发表的吉敷竹史系列,却仍然只有几个短篇而已。
然而且吉敷竹史系列在岛田的创作过程中,毕竟扮演了关键角色。《寝台特急1/60秒障碍》(一八八四)以降三部初期的旅情推理,使岛田获得了读者的广泛支持:吉敷系列之中唯一的巨篇椎理《泪流不止》(一九九九),则总结了岛田数年来对冤狱问题的研究。
而在这其中,象微岛田创作方向ー大转捩的,正是本作《奇想、天恸》。
与御手洗洁系列永远専注在“庞大、前卫、不可思议的谜团之解决”的“本格至上”特徴完全不同,事实上,吉敷竹史的探案路线是随着时间在不断改变的。
前述的初期三部作,尽管是为了商业考量而写,但岛田不仅没有遵循西村京太郎的旅情推理公式,火车时刻表,旅游情报的比重相当淡薄,甚至还将原属于御手洗洁系列路线的不可思议谜团“偷渡”进来,使得一阅始的吉敷竹史系列,依然保留了许多御手洗洁探案的风格。
这样的处理方式,虽然可以满足岛田设计奇妙谜团的创作欲望,但严格上来说,这时候的吉敷竹史,尽管外貌上拥有独特的抢眼形象,但经手的罪案内涵,与较为注重现实性、大众性的旅情推理模式,其实仍旧存在着水火不容的冲突。
为了让吉敷竹史探案与御手洗洁探案在本质上有所区隔。吉敷竹史的路线改变也就势在必行。
确实,我们在其后的《消失的“水晶特急”》(一九八五)、《确率2/2之死》(一九八五)、《灰之迷宫》(一九八七)可以发现,吉敷探案中原有的,“御手洗式”不可思议谜团渐次消失,而渐次增加的则是心理悬疑,紧张动作的通俗描写了。
其间,描写校园霸凌问题的《Y的构圆》(一九八六),让吉敷竹史正式踏上了社会派路线;中短篇《瞭望塔谋杀案》(一九八七)、《土地的杀意》(一九八八),则挖掘出“瞬时杀机”与“都市变迁之罪恶”的创作可能性。
经过了吉敷竹史系列在这几部作品的多方试炼以后,岛田再度纳入了“御手洗式”的不可思议谜团——但这一次,纳入谜团的处理技巧已经截然不同——于是,杰作《奇想、天恸》才得以完成。
《奇想、天恸》曾经在一九九八年间以《异想天开》之名首度译介来台,并且很快地就获得台湾读者的高度认同,有些人甚至认为超越岛田的处女作《占星术杀人魔法》(一九八一),这本书后来变得不是那么好找,在网路上还不时可以看到新手推理迷的寻书讯息。
然而且与原著意涵有所歧异的译名,以及不知何故(也许是因为节约成本)而删去的,两内页图片,都让热爱本作的推理迷大成扼腕。幸运的是终终于决定重新出版本作,不仅选择了更接近原著的译名,也还原了内页图片,让读者可以更明确地了解发生那一连串怪异谜团的故事舞台。
对我个人来说,再次重读《奇想、天恸》这相隔的数年间,我已经去过浅草、札幌、雨龙等地——特别是我还曾经去参观过一座刑务博物馆,就在距离雨龙并不远的桦户都(刚好正位于札沼线上的石狩月形站前)——因此,对这些日本地名不只是备感亲切,仿佛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岛田创作此书的深沉意念。
在《奇想、天恸)的故事开头,描述一位在浅草周遭流浪,经常在车站等各种公共场所吹着口琴的无名老人,购买零食后因为没再支付消费税,与商店的女老板发生拉扯,结果老人居然以刀刺死女老板。
由于人证、物证均在,没有人怀疑命案的凶手身分。然而且偶然接办此案的吉敷竹史,却不认为仅仅十二圆的差价会导致如此严重的杀机,便使决定深入调查动机。不过,为了让读者更明白吉敷的疑惑有多深,还是先来介绍下“消贽税”。
在台湾,也曾轾发生过为了几百元而冲动杀人的社会事件,这诚然是极为微小的杀人消费税另称增值税,简单来说,是商品贩卖时必须课征的额外税金,所针对的是这件物品在贩卖过程中所衍生的附加价值,罪早在法国开始出现这类税制,日本在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四月也开始征收,实施初期的消费税税率是百分之三。
基于国民福利税的构想,消费税一度提议要调整到百分之七,但却饱受与论批评而作作罢。
在一九九七年时,因为结合了地方税,消费税调涨到百分之五,不过,由于外加税金的方式,在数字计算上相当麻烦,从二零零四年起,消费税从附加改定为内含的“总额表示”。
事实上,消费税发明至今,依然存在许多争议,主要的原因在于,它不像所得税那样采用累进税率,而是固定税率,换句话说,对低收入者的负担相对较重,容易拉开贫富差距:此外日本所以开微消费税,目的原是为了增进高龄化社会的福利措施,但寊际上施行以来,并未达到政府所谓的预期效果。
《奇想、天恸》的案发时间,正好就发生在实施消费税当时的四月三日。一般店家只知道开徴消费税以后,货品的售价提高,但却不清楚对开业成本会产生何种影响,因此,才会发生故事中购买四百圆的零食,却连十二圆都斤斤计较的争端。
以台湾而言,类似于此的,也许可以举统一发票为例。统一发票实行于一九五零年,同样是为了增加税收、防止商家逃漏税而制定。有无统一发票的价格,两者之间也是差距百分之五。亦即,十二圆的消费税谋杀案,在某种解面上,可以视为因为没有开发票而杀人的事件。
然而.当他人正准备迎接平成时代的来临,吉敷却因为这桩微不足道的十二圆谋杀案,回头陷进曾经发生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曾经发生过高度经济成长,那个“最好也最壊”、松本淸张曾经发表过《日本的黑雾》的昭和时代。
在《奇想、天恸》发表之前,岛田曾经与绫辻行人有一场名为“「新」本格推理的可能性”的对谈,其中谈到了一般社舍大众对新本格初期作品水准不够的批评,可以看出两人对推理创作的认知差意。
绫辻认为,虽然本格推埋不能只有大诡计、怪房子,但市面上能存在着不以描写人性为主题的作品,正表示推理小说发展的多样性。不写炒地皮的土地业者也没关系。
岛田则认为,单纯的社会派或单纯的本格派都太乏味了,应该出现统合两者的作品。本格推理仍然需要考虑提高文学水准,以拓展读者范围,若新本格浪潮只有一小部分的狂热者在支持,也许会出现危机。
事后证明,九零年代初期的新本格浪潮,推出了大量的一书作家(例如中西智明、白蜂良介等),而作品量较多的作家,也因为故事结构陷入既定窠臼,导致气势迅速滑落:在京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一九九四)出现、再次复兴以前,甚至被批评是泡沫经济得产物。
相对的,岛田则在更进一步的自觉之下,设法将松本淸张推理小说观中最重视的犯罪动机与个人创作予以结合,才完成了这部被本格派兴社舍派完美的杰作奇想、天恸》。
简而而之,追查犯罪动机,其实就是探求凶手与死者之间的“人际关系史”,松本清张对犯罪动机得诠释,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将“人际关系史”嵌入国家、社会的阴暗面,并提出足以引起读者共鸣的沉痛控诉。
《奇想、天恸》也有极为类似的处理手法。
吉敷竹史一路挖掘无名老人的个人史,其实就是在挖掘曰本昭和史。不过,与松本仍稍有不同之处,岛田在《奇想、天恸》中的探究方式,还结合了他用来观察都市变迁的“散步哲学”。
此外,为了让不可思议的庞大谜团,不致与深沉的社会控诉产生冲突,《奇想、天恸》也有通胜于以往的斯新创意。由于北海道地广人稀,经常会发生某些铁道,公车路线断续停驶,重开的状况,岛田选挥了北海道的札沼线中现今已经废线的“新十津川——石狩沼田”路段作为故事舞台,使得吉敷不仅再也无法回到案件现场重新捜查,而这一连串超乎想像的恐怖谜圃,还化身为各篇虚实难辨的小说,引发“仿佛这一切都消失在历史之中”如梦似幻般的错觉。
收录于笠井洁编筹的《本格推理之现代》(一九九七),法月纶太郎所著的《挑衅的皮肤——岛田庄司论》曾经提及,在《奇想、天恸》中,岛田首次所采用的这种虚实交错之写作技巧是受到新本格浪潮的剌激,而日后在岛田的作品中,经常可以见到,确实,无论是《眩晕》(一九九二)或《魔神的游戏〉(二零零二)都可以发现类似手法。
立足今日,回顾残暴恐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国民生产毛额达到全球第二位的高度经济成长,日本的昭和史仿佛是一部极端光明又极端黑暗的电影。然而且以战争作为借口、以秩序作为借口,人类劣根性仍然持续主导着歴史的轮转,这正是岛田创作《奇想、天恸》的著眼点。
更重要的是,以《奇想、天恸》为始,岛田开始了长时间对于死刑犯冤狱问题的研究,吉敷竹史探案在岛田的笔下也终于完成了有别于御手洗洁系列、本质性的改造,成为岛田进行社会控诉的最佳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