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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回东京时,等待吉敷的是媒体的大幅报道。
由于正值消费税引起世人的高度关心之际,发生了行川老人的杀人事件,周刊杂志和各业界刊物立时迎合反对消费税的势力,对消费税大肆口诛笔伐。
虽然在回东京的列车上已经读过,但星期一回到搜查一课的办公室,吉敷仍在继续阅读行川郁夫所写的《小丑之谜》。以页数来说,只有四十二页,相当薄,不过里面却包含了四篇短篇小说。
内容有负责死刑囚犯的人面对被绞死的尸体的恐怖;暴风雪之夜被白色巨人从夜行列车内抓起,边俯瞰雪原边漫步的童话般的经历;马戏团中被团员虐待的可怜小丑的故事……小说以平易近人的语气叙述,平假名特别多,可以知道并非专业作家之作,不过却具有奇妙的真实感。
书名里的“小丑”似指行川本人,是一种自虐的表现,小说内容应该是基于自己身体矮小而联想出的各式产物。
但吉敷最欣赏的,不,应该说是被强烈吸引的并非前面三个故事,而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在连接北海道的札幌和石狩沼田的夜行列车中发生的奇怪事件!在乘客们已熟睡的车厢走道上,穿红色小丑服的瘦矮小丑离奇消失,不久,传来了枪声。
列车上的一名乘客非常惊讶,急忙赶往隔壁车厢,那边车厢的乘客却没有见到小丑。他以为小丑去了洗手间,来到两节车厢间的洗手间,却发现门被锁上了。他找来车长把洗手间的门打开,发现小丑额头被手枪洞穿。而最奇妙的是,尸体四周插着无数已点燃的蜡烛!
但这个故事并非就这样结束了,更令人惊愕的是,洗手间的门一度被锁上,但经过短短三十秒钟之后,再次把门打开时,小丑的尸体却已如烟雾般消失。
这真是奇妙的创作,现实生活里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但是,行川郁夫是从何处得到创作这种故事的构想呢?
吉敷也试着去见被拘留的行川,让他看借来的《小丑之谜》,并谈及自己见过宫城监狱的河合,以及到宫古见过秦野,又谈起他在宫城监狱因冤狱而受苦之事。
他极力避免使用带有压力的语气,尽可能以友好、推心置腹的态度讲述,但是,行川眼眶里依旧浮现着淡淡的泪痕,一脸也不知是和善还是羞涩的笑容,什么都不说。即使试着叫他的名字,也同样没有任何反应!
吉敷叹息。
行川这副模样,怎么看都只能认为是老年痴呆。这老人的一切情感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是嘿嘿傻笑。
其实这样也好,对于老人这种情形,吉敷也并非无法理解。问题是,如果这样,岂非有着根本的矛盾?感情已经消失的人为何会在一瞬间杀人呢?这实在令人不解。
回到六楼搜查一课的办公桌前,吉敷继续冥思苦想。
这时,雷门前派出所的巡佐打电话来,说是住在附近花川户的住户看到报纸后,来派出所做了如下的证言——
两星期前,因消费税杀人的老人在隅田公园的公共厕所喝水时,来了另一位同样是流浪汉的老人,把先到的行川推开。这种状况,若是平常人应该会生气,但是被推得跪倒在厕所肮脏地板上的老人却只是嘿嘿笑着,丝毫没有生气,也未表示抗议。
所以浅草的这位住户认为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可能杀人——除非对征收消费税有着强烈不满——也许是警方抓错了人。
吉敷又感到不解了。行川实在不像是“对征收消费税有强烈不满”的人!也很难想象他了解社会上的种种声音,更不会在报纸杂志上看过相关报道。何况他是流浪汉,几乎是与购物行为毫无关联的人……
紧接着,自称是京成线列车长的人打电话给吉敷,表示自己是在和上司饮酒聊天时提及此事,上司要他打这通电话。他的证言如下——
行川郁夫大约每两天会搭乘一趟京成线的列车。他并不只是乘车,还会站在乘客面前吹奏口琴,所以在乘客间相当出名,被称为京成线的吹口琴老人。但是,他丝毫没有暴力行为,也未曾给乘客们带来困扰,只是向每位乘客一一点头并吹奏口琴给对方听。
有一次,一位乘客因为喝醉酒,叫他不要打扰别人,将他推下月台。他脚步踉跄地摔到另一边的铁轨上,还好被列车长所救。不过,当时他并无生气的样子,也未感到难过,等该班列车开走,又去搭乘下一班。
在这半年内,车长和这位吹口琴的老人已经很熟悉了,也了解他的性格。他认为老人绝对不会因为消费税而杀人。
这个证言和宫城监狱的河合,以及宫古的秦野所说的基本一致,在吉敷查访的过程中出现的所有认识行川的人,都有一致的见解——行川不是会去杀人的那种人。
吉敷苦恼了。依他周围具有一般常识的人所见,这桩杀人事件很明显已经解决了,动机是因消费税引起的争执。罪犯的身份和前科也已查出,更知道他曾因杀人长期被囚于监狱。具有一般常识的人,肯定会认为行川本性凶残,这又有什么好调查的呢?毕竟,如果是因杀人而在监狱里待过二十几年的人,当然有可能再度行凶!
或许,这才是最合理的真相!吉敷自己也并非不明白,却总觉得有某些方面无法释然,很难认为这桩事件至此已告结束。若被问及理由何在,他也很难说明。当然,前述四人的证言是原因之一,而且,吉敷还有某种言语无法解释的难以割舍的情结。
他有一种想彻底调查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工作过的被害者樱井佳子的身世经历,以及在静冈县藤枝市出生的行川郁夫过去经历的冲动。依秦野的证言,行川是在藤枝市出生,在上野一带度过童年后,又回到藤枝,在公园靠回收旧货过活,昭和三十六年四十一岁时因绑架儿童并撕票而被捕。
昭和三十六年以后,因为待在监狱内,他的经历可以说是非常清楚的,但是,老人青年时期的一切吉敷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呢?
吉敷想: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经过长时间的分析,他发现或许自己是在怀疑行川和樱井在过去有过某种形式的接触,甚至希望两人过去曾发生过某种形式的争执——也就是说,吉敷希望这桩杀人事件并不是像大家认为的那样属于冲动杀人,而是有明确动机的杀人事件!
吉敷觉得这或许是自己的宿命,也许自己喜欢这样的事件……不,不是这样的。他转念一想,自己绝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问题在于行川。老人乍看像是痴呆,别人也这么认为,但是,痴呆的人能够写出那样的小说吗?
不可能的!那家伙不是痴呆。由于经历过太多痛苦,老人的个性变得懦弱畏缩,但他绝对比一般人更具有理性!
没错,就是为了这点。吉敷认为这位表面上看起来痴呆的老人其实非常聪明,所以才会无法释然。这桩事件还隐藏着某种内幕,并不像表面上所显示的这么单纯——因此吉敷才会如此的坐立不安。
吉敷打电话给藤枝市警察局,询问昭和三十六年在绑架儿童撕票案中被逮捕的行川郁夫的资料是否仍保存着,是否有人了解行川的过去及其身世,并表示希望对方能够在一两天之内答复。
放下话筒时,主任叫吉敷过去。环顾四周后,主任低声问:“你仍在追查那桩消费税杀人事件?”
吉敷点点头。
“适可而止吧!”主任说,“没有任何不确定要素,不是吗?已经知道了凶手姓名,也明白其动机,被害者身份也查明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还有堆积如山的其他工作呢!”
的确,这桩事件表象太简单,缺少深入调查的理由。
“难道有行川不是凶手的可能性存在?”“不,那倒是没有,毕竟有太多目击者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行川曾因杀人罪在宫城监狱服刑……”
“这不就对啦!他就是那种人。”主任说。
“但在服刑期间他是模范囚犯,很多认识他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表示他不是会杀人的。”
“什么话嘛!事实上他杀了人,不是吗?”
“话是这样没错,但很难相信只是为了消费税而杀人。”
“你不喜欢这个动机,认为还有其他动机?”
“是的。”
“这种事根本没差别嘛!”
“没差别?”
“不错!我们的工作是逮捕罪犯,没有沉浸于感伤的闲工夫。”
“是感伤吗?”
“是的。会杀人的人都是什么地方有毛病,这种家伙对于动机的供述不可能只有一种,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心理也不太了解,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适当的时机做出判断。深入探讨罪犯的深层心理是作家或学者的事,并非刑事的职责。”
“这点我很清楚,但还是再让我稍微调查一下吧!目前这样我无法释怀。”
“喂,就算你证明了另有动机又如何?结果还是完全不会改变的。”
“我知道,但还是再让我试试看。”吉敷边说边想起宫古的秦野。
吉敷几乎用逃跑的姿态离开搜查一课,走出警视厅。他真的没办法就这样置之不理。他没有找小谷,而是自己转搭电车前往吉原——他想去浮叶屋再见老板娘一面。
老板娘仍旧是笑容满面委婉应对,不过很明显能看出她内心很困惑。
吉敷故作不知,表明自己希望更详细地了解樱井佳子的过去。
老板娘困惑地笑了。
“我也不太清楚。”她搔了搔跪在擦拭得很干净的旧木板上的膝盖,“那个人是源田先生介绍的,很突然地就来我这儿,虽然以我们的立场是不该这样说的,但是,像这样的人跟我们都不会很合得来。
“我们虽不是花魁,不过在这种地方都有一种……或许该称为传统吧!也就是彼此尽可能不深入追问对方的过去,所以我们从未追根究底地过问那个人的身世。
“她像女明星一样漂亮,我想她可能不是平凡的女人。她似乎具备一种华丽的气质,仿佛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大家的追捧——不论是应付客人的态度,抑或面对我们的态度……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是不敢去谈论她的往事!”
吉敷点点。这方面的事他也可以理解。
“那么,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樱井的过去呢?”
“我想在我们这儿是没有的,因为现在只剩下年轻的女孩,昭和三十年左右在这儿工作的人都已离开了。”
吉敷也考虑把那些年轻女孩一个个找来问问看,但她们的确不太可能知道;就算知道,当着老板娘的面也不会说。
“好吧!那么,能告诉我源田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吗?”吉敷明白只好从源田这条线上着手了。
“是的,那当然没问题。不过源田平吾前年去世了,目前只剩下他儿子那一代人了。”
“我知道。”吉敷回答。
老板娘默默站起来,走向里面。
吉敷爬上地下铁车站的阶梯,来到湲[1]前。他穿过银座街的十字路口,朝歌舞伎座方向走去。源田平吾之子正吾的事务所——源田大楼开发公司——位于东银座,在新桥演舞场南面,不用乘出租车。
吉敷夹在几乎覆盖住整条柏油路面的人潮中慢慢前行。他已经先用电话联络过,源田正吾表示今天一整天都在事务所,随时可以见面。
这是一个非常晴朗的日子,如果走较长的距离,很快就会汗如雨下。
吉敷忍不住想:自己为何会如此执著于这个事件呢?不管如何深入追查,这都不是一桩有魅力的事件。但问题是,不管多微不足道的事件,若有令人不能释然的部分存在,自己就没办法弃之不顾。
状似痴呆老人的行川郁夫只因被要求支付些许消费税,就气愤杀人,这只是表面现象。行川老年痴呆,并且曾因杀人进监狱服刑二十六年——依常识判断,他重蹈覆辙的可能性充分存在。但吉敷却认为行川并非痴呆,而且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所得,可以推测出他并不会毫无理由地杀人——那么,他杀死樱井佳子绝非为了十二元的消费税。
这样一来,就不能认为这是无差别杀人事件了。为消费税而冲动杀人和具有充分动机的杀人截然不同!或许追查这种事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但吉敷却无法置之不理。
源田大楼开发公司的事务所位于首都高速公路旁,是一栋银色的巨大双层建筑物,一楼有餐厅和咖啡厅。或许,这栋建筑物也是源田大楼开发公司的出租大楼之一吧!
吉敷进入有大型石雕摆饰的豪华大厅,搭电梯上到二楼。出了电梯就是服务台,吉敷对服务台小姐说明来意后,对方马上说“请这边走”。小姐在前面领路,走过正埋首桌前工作的员工,轻敲以美耐板隔开的董事长室房门。
“请进。”
服务台小姐先进去,马上又出来,推开房门,朝吉敷说:“请!”
吉敷点头致意,走进室内。房内地板上铺着绿色人造草皮,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正背朝这边练习推杆。
“我是搜查一课的吉敷。”吉敷说。
“啊,请在那边沙发坐一下。”男人没有回头,同时轻击高尔夫球。小白球在人造草皮上滚动,慢慢掉入洞内。
“不好意思,我是源田。”打了一杆好球后心情似乎很愉快,源田脸上堆满笑容,走向吉敷。
在吉敷的想象中,既然是第二代经营者,应该更年轻一些,但源田正吾怎么看都已经超过五十岁,而且身材很瘦小。
“你想问什么呢?”源田边说边在吉敷面前坐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形状的褐色香烟,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
“是令尊平吾先生认识的人,樱井佳子。”
“樱井佳子?啊,就是浮叶屋的那个?”说着,他吐出一口烟雾。
“你知道她前些天被人杀害了吗?”
“是的,我知道。”
“由于动机方面存在着疑点,如果你对樱井的事有所了解,希望能够告诉我,尤其是关于她的过去。”
“不……家父和女性的关系我不太清楚,这是因为我不太感兴趣。我只听说樱井非常漂亮!”
“你见过她吗?”
“没有,因为我从未去过浮叶屋。”
“照片或其他什么呢?”
“也没有,只是在浅草的花魁道中游街时看过两次,才知道那就是樱井。”
“当时你独自一个人?”
“不,和家父一起。”
“当时令尊曾讲过什么吗?”
“我想应该讲过很多事,可是我知道她是家父的女人,所以不太想听,我都是看到一半就回公司了……反正,大多是一些‘这女人不错吧’、‘扮花魁很迷人吧’之类的话。”
“令尊和樱井是在哪里认识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在某处遇见,看上眼就带回来了。”
“在花魁道中游街时,令尊提过关于樱井的过去之类的话吗?”
“没有……我只记得似乎说过‘她从年轻时就习惯于花魁那种打扮’。”
“是指她在浮叶屋一直出演花魁秀吗?”
“不,可能是在那之前……”
“那之前?”
这点非常重要!
“嗯,好像家父也说过,正因为她习惯于扮演花魁,才把她带到浮叶屋的。”
“习惯于扮演花魁?”
“我认为是习惯于扮演花魁让人们看……”
“那又意味着什么?是从事歌舞伎或戏剧行业?”
“是的,家父很喜欢观赏歌舞伎,喜欢去那边的新桥演舞场观赏新上演的戏剧,所以连公司也设置在这里……因此,樱井也许曾经是一位演员。”
但吉敷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能够那样简单就带走歌舞伎或戏剧演员吗?如果是把樱井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还可以理解,但是让她住在东京的中心,当然会被剧团找到并带回,除非……
“源田平吾先生的故乡是……”
“北海道,北海道的旭川。”
“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昭和三十二年正式迁居东京。在那之前,家父也在这儿设置分公司,不过业务中心仍在旭川。只是在旭川不管如何努力经营都不太顺利,所以……”
“你在旭川那边仍有房产?”
“不,没有了,只剩亲戚了。”
“有谁对令尊和樱井的事知道得比较详细吗?”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也已经都死啦!而且,家父不太想告诉别人有关女人的事。”
“樱井在浅草经营的食品店是……”
“那是家父在遗嘱中的吩咐,将我们公司拥有的店面之一赠送给她。”
“现在她死了,那家店面怎么办?”
“这件事就很微妙了,依照法律并不好处理,樱井似乎也是一个人,并无家人或亲戚。”
“在户籍上吗?”
“是的。”
“她的本籍是哪里?”
“我想是静冈市吧!”
“目前的住址是东京?”
“是的。”
“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
“结婚经历呢?”
“没有,也没有孩子。”
“知道她以前的职业吗?”
“我只知道她是浮叶屋的女服务生兼演员,至于以前的经历就不知道了。”
“令尊一直对浮叶屋有金钱上的援助?”
“是的,家父喜欢传统的东西,喜欢戏剧,喜欢女人。这大概是因为以前待在乡下地方吧,所以他对于东京的娱乐活动很好奇。”
“你呢?”
“我也喜欢东京,不过是喜欢现代的东西,那种古老的、形式化的东西不适合我。”说着他又吐出烟雾。
“令尊生前是否有很好的朋友?”
“没有,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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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敷只好回到搜查一课,才刚坐下,电话响了,是藤枝市警局打来的。
“请问是一课的吉敷先生吗?”
“是的。”吉敷回答。
对方自称是藤枝警局刑事课的小川。
“关于你之前提到的有关昭和三十六年的行川郁夫事件的调查资料已经销毁了。”
“哦,是吗?”
“地方法院那边或许还保存有公开审判的资料。”
“当时负责承办行川事件的便山先生呢?”
“便山课长已经退休了。”
“什么时候?”
“这个……可能将近二十年了。”
“他现在住在哪里?”
“现在也居住在藤枝市,仍会参加藤枝市警察联谊会之类的聚会。”
“谢谢你。也许此后还会有事请你帮忙,届时务必多多指教。”
“行川事件是怎么回事?”
“行川郁夫上星期在浅草杀了人。”
“哦,是吗?”
“行川居住在那边时,有对他很了解的人吗?”
“这……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吉敷心想:便山应该会知道吧!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
“别客气。”
“对了,你知道藤枝市政府的电话号码吗?”
“知道,请稍候。”
“麻烦你了。”
之后,吉敷打电话到藤枝市政府户籍科,查询行川郁夫的本籍是否仍在该市。结果,对方回答“是”。
“是?”吉敷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是的。”户籍科员说,“本籍是在此地,目前的住址也在这里。”
“目前的住址?这么说,现在有他的什么亲戚住在那边?”
“不,目前是空屋。”
“行川有房子……”吉敷喃喃自语。
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在藤枝市有房子,那么,行川郁夫为何要在浅草当流浪汉呢?何况,他在藤枝市不也是流浪汉吗?既然有房子,为何要这样做呢?
“目前的住址和本籍所在地不同吗?”
“不,是同一地点。要念给你听吗?”
“谢谢!”
“藤枝市上新田町一三○八。”
“这个上新田町是……”
“在山上。”
“行川的家人有什么情况?”
“只有父亲善次,昭和三十六年十一月死亡,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那,行川郁夫的母亲呢?”
“户籍上并未注明,或许行川是善次在外面的私生子也不一定。”
“是吗?没有妻子吗?”
“是的。”
“麻烦告诉我父子两人的出生年月日。”
“没问题。善次是明治四年[2]二月十四日,行川郁夫是大正[3]九年七月十四日。”
“我知道了,谢谢。”
之后,吉敷想整理一下思路,外出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走出警视厅正门,穿过马路,沿着皇宫的护城河朝日比谷方向走去。
晴朗的一天即将过去,如在宫古感受到的一般,风开始稍稍带有寒意,潦沟水面波纹粼粼。皇宫的石墙泛黑生苔,但是覆满石面的绿色藤蔓却鲜嫩蓬勃。
车流亮起了黄色雾灯。
虽是处于废气排放中心,但是如果面向皇宫,将耳朵掩住以隔绝背后的车辆噪声,在这东京的正中央地带确实仍存在着江户时代的韵味——这是不可撼动的历史魅力。
吉敷稍微能够理解中村的心情了。这位不像刑事的奇特男人,尽管每天面对血腥的杀人事件,却只要逮住空闲就阅读有关江户和吉原的历史文献。以前,吉敷一直认为他是个奇特的人,可是见到“眼前”的东京,才发现那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想过稍微去了解历史的缘故吧!
吉敷稍稍放慢步伐。若是像这样眺望四周,江户的余韵会静静展现在眼前,像是等待有闲暇的人鉴赏的壁画般,默默存在于极平常的场所中。譬如,他此刻要去的日比谷,或者沿皇宫左转可以看见的大手门,甚至眼前这一带,在江户初期都属于海边,完全是德川家康的家臣填海建造的——封建时代的江户就是这样形成的。以前,中村这样告诉过吉敷。
海面到处被填埋成沟状,江户城东边——现在的银座和刚才的源田大楼开发公司的附近——都有着纵横交织的濠沟,呈现出水都风情。
这种濠沟所在之处都架有桥梁,在二次世界大战后仍保留下来的“君在何处”就是其中比较有名的一座。这点中村也曾经说过。只不过平时吉敷并无品味这种事情的空闲。
关于行川郁夫,先前藤枝市政府户籍科的答复里含有奇妙而令人费解的元素。
首先,行川在藤枝市有房子,但为何不想回藤枝市呢?应该没有非得留在东京的理由吧!与其露宿隅田公园,不如睡在自家屋檐下舒服,不是吗?
另外,行川的父亲善次是明治四年出生,而行川是大正九年出生,也就是说善次五十岁时才生下行川。当然这种情形不算反常,但五十岁时才生下唯一的儿子总是有些奇妙。
还有,户籍内并无行川母亲的记录,其理由何在呢?若是父亲早有妻室还能够解释,但……替自己生下儿子的女人,行川善次为何不让她入籍呢?
行川在藤枝市内有房子,为什么要在市内的公园落脚,从事旧货回收业呢?只要在自己家生活不就好了?
最后一点,依宫城的河合所言,行川是带着自己绑架的孩子走在山中,孩子失足掉进河里死亡——这件事也令人搞不懂。如果行川是歹徒,他自己有房子,根本没必要带着绑架来的孩子在山里走动。
吉敷很希望直接向行川询问这些疑点,不过想想还是没有这样做。
那位老人不管自己讲些什么都没有反应,好像他的肉体仍活着,精神却已经死了——又是为什么呢?老人像是已完成一切人生目标般坦然,难道这和樱井佳子命案有关联?
走着走着,吉敷来到日比谷公园附近。他进入公园,在凉椅上坐下。
吉敷感觉自己仿佛做着无意义的事,可是仔细想想,一向都是如此。每当遇见无法释然的状况,他总没办法视若无睹,这种与生俱来的个性实在不可救药。
休息一会儿后,吉敷站起身来,穿过公园,从帝国饭店前的公园东侧走出,进入地铁口。
虽想到可能是白费工夫,吉敷仍换乘地铁前往浅草。为了慎重起见,他希望查访三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时沿途的情形。
晚间七点左右,吉敷爬上浅草雷门前的阶梯。雷门到浅草寺的沿街店面都亮起了灯光。昔日的江户可能没有这般灯火辉煌的气象吧。不过,这里历来是最热闹的区域,应该也差不多吧。
衣着华丽的少女和投宿在附近饭店、身穿休闲服的外国人,在雷门的大灯笼下往来穿梭。
自从这桩事件以来,吉敷也不知是第几次走过大灯笼下了。他进入最前方的簪饰店,出示警察证件,询问当时花魁道中的事。
“上个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时,游行的队伍也经过这儿吗?”
“是的。”中年老板娘声音里透着不安。
“当时有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奇怪的事情?没有。”
“没有注意到?”
“是的,因为人太多了。”
“当时你见到过这位老人吗?”吉敷拿出行川的照片给对方看,“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
“不,人太多了,我没有注意到。”
吉敷就这样沿着仲见世街由街头至街尾询问着,但结果还是一样,每一家店的人都是相同的回答——人太多,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吉敷离开仲见世街,进入橙街。花魁道中的队伍应该也经过这里。
橙街的商店并不像仲见世街的商店那样,街道两旁都是一些咖啡店、食堂、柏青哥[4]店等,大部分不是开放式店面。即使这样,也可以推测在花魁道中游街时,店内的人会出来观看。
这条马路的人行道和车道是分开的,路面较宽,或许能够有什么新发现。
吉敷还是从橙街最前头开始进行查访,但结果和仲见世街相同,没有什么收获。很多人表示的确到店外观看过游街,却并未见到特别奇怪的事,也没有人看见带着口琴的瘦小老人。
不知不觉间,夜幕低垂,吹拂脸颊的夜风也有了凉意。
还是没有进展。夜更深了,在吉敷眼前,将商品搬入店内、拉下铁卷门打烊的店家越来越多了。
吉敷感到疲惫,倚在电线杆上,一股空虚感袭上心头。他甚至在想,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忽然,不知何故,秦野的脸浮现在眼前。
吉敷挺直身子,决定再尝试一下。
前方有一家正准备打烊的陶瓷器具店。老板正辛苦地将放满陶瓷器的沉重平台推入店内。
“抱歉,打扰一下。”吉敷边走近边说,并出示警察证件,然后重复已经反复问过的问题。
“三月底的花魁道中游行吗?嗯,我看了,因为队伍也经过这儿。”
吉敷让对方看行川的照片。
“啊,这位老先生吗?我见到了。”老板立刻说。
“是在花魁道中那天?”
“是的,我一直站在这儿观看游行。”
“确实看到了?”
“嗯,绝对不会错。他从那边一跛一跛地走过来,站在人行道的这边,静静看着。”
“看谁?”
“扮花魁的女人呀!我心里还在想,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老人,所以才清楚地记得。”
“后来呢?”
“游行队伍往那边一直走过去,老人也紧跟着。”
“紧跟着?”
“不错,紧跟着,边侧身移动边紧跟着。”
吉敷一下子松了口气——终于有收获了!行川当时已认出扮演花魁的樱井佳子,而且一直跟着她走——果然并非刺死她的那天才初次见面。那么,这绝非单纯的消费税杀人事件!
“究竟跟到了什么地方呢……不,行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紧跟着花魁道中的游行队伍呢……”
吉敷喃喃自语。
当然,他并非在询问陶瓷店老板。
“不,这我也不清楚,当时隔壁寿司店老板的女儿也跟着队伍,你可以去问问她,搞不好她会知道!”
“麻烦你了。”
“嗯。那么,请稍等片刻。”
店老板抛下自己的店,轻轻拉开隔壁一家寿司店的玻璃门。
“抱歉,绫子在吗?”
“怎么搞的,这样冒冒失失的?”里面有声音问。
接下来声音降低了,陶瓷店老板似乎在说明原委。
这一带还保留着昔日生意人的淳朴风情——吉敷边想边跟着进入寿司店。
店内并无客人。一见到吉敷,约莫四十岁的男人立刻在柜台内点头招呼,说:“我已经找小女来了。”
“真不好意思。”
“请坐。”
陶瓷店老板也在一旁坐下。
“你的店不要紧吗?”寿司店老板问。
“管他的,老婆自己会关店门。”
这时,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自绳帘下走出,模样相当可爱。
“有什么问题尽管问。绫子,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这位刑事先生。”寿司店老板说。
“什么事呢?”少女显得有些不安。
“是一月二十六日花魁道中游行时的事。”吉敷开口,“你一直跟着樱井佳子的队伍吗?”
“嗯。”
“见到过这位老先生吗?”吉敷让她看行川的照片。“身材很矮的老人。”
“嗯。”
“那时是什么情形呢?”
“从那边的橙街过来,然后跑步追上我们。”
吉敷眼睛一亮。跑步?行川是和游行队伍擦身而过时,发现樱井佳子,才跑回来的吗?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
“直到厩桥为止,一直跟在我身旁。”
“是吗?跟着你吗?这位老人当时是什么样子?”
“表情好像非常惊讶,拼命注视着扮成花魁的阿姨的脸!”
“樱井佳子的脸?”
“是的。”
“樱井发觉了吗?”
“我想是没有,因为她必须一直看着前面。”
“是吗?谢谢你。”吉敷从高脚椅站起身来。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其中必有某种内情!对行川郁夫而言,樱井佳子是旧识。此时,吉敷已经非常自信——这桩事件另有内幕。
3
翌晨,吉敷上班时,主任来了。
“你过来一下。”主任说完走到走廊上。
吉敷跟在后面,看见主任站在窗边。吉敷一走近,他立刻大声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调查呀!”吉敷回答。
“调查已经结案的事件?”
“行川的事件尚未结案。”
“已经结束了,是消费税杀人事件。我不知道讲过几次了,不管是谁,都认定如此。如果我们闲着没事干还好,但是我们正忙得两眼发昏呢!别再浪费时间了。”
“行川的事件并不是什么消费税杀人事件,他以前就认识樱井佳子了。”
“你怎么知道?”
“昨夜我查访时了解到的。行川在浅草的橙街偶然看到扮成花魁、正在游行的樱井佳子,发觉是旧识,就一直跟着游行队伍——可以说在上个月的二十六日,行川就可能已经有了杀害樱井佳子的意图。”
“什么是花魁游行呢?”
“那是浅草在春天举行的祭典之一。”
“你的意思是,那是有计划的杀人事件?”
“至少不是因为区区十二元的冲动杀人。”说着说着,吉敷脑海中灵光一闪,“问题一定出在静冈!行川虽是在藤枝市出生,可是少年时代是在东京度过的,到了昭和三十年代才回到藤枝市。
“樱井佳子是在静冈出生的。在昭和三十年代,樱井住在东京的吉原。行川回静冈县是由于不知道樱井此时不在那里。静冈和藤枝的距离很近,行川对樱井的杀意很可能从昭和三十年代一直持续至今。
“但是昭和三十六年,行川因涉嫌绑架幼童并撕票而被捕,被送入宫城监狱,所以整整二十六年不得不中断其怀恨之心,直到出狱。最主要的契机是他在浅草见到花魁道中的游街队伍!行川本来已经放弃了追查樱井的行踪,却因偶然发现扮成花魁的樱井佳子而再度燃起杀人之念。
“没错,只有这样分析才能够解释得通!在东北地区的监狱里饱受虐待和折磨,每个人都认为他一定不希望再回到那里,也都证明他头脑冷静,不可能杀人。但他却杀人了!这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区区十二元消费税,而是有某个重大因由——由昭和三十年代持续至今!”
吉敷边说边在主任身旁踱来踱去,激动的情绪难以平复。
“见到扮演花魁的樱井佳子,行川大惊,想起两人间过去的某种因缘。
“所谓的花魁,其妆扮和一般的化妆截然不同,即使是平日熟识的人,忽然见到也可能无法认出,但行川却认得出化妆成花魁的樱井,这表示行川一定和樱井佳子有很深层的接触。
“这么一来,行川一定见过表演歌伎或戏剧的樱井!这刚好和我昨天在源田大楼开发公司推测的樱井的经历重叠,看样子,朝这个方向调查是不会错了。”
吉敷喃喃自语——要到藤枝市查查看吗?还是再跑一趟静冈,彻底查明樱井佳子的经历?
“喂,你在咕哝些什么?”主任打断吉敷的思绪。
“你刚刚也听到了吧?这桩乍看之下很单纯的事件,其实隐藏着许多未知的内情,要我就这样放手是不可能的。”吉敷回答。
“为什么?”主任的声音带着威胁的味道。
“为什么?”
“没错,为什么要拘泥于这种事?”
“为了了解真相。”
“了解真相又如何?凶手会是不同的人吗?”
“应该不会吧!杀害樱井佳子的人是行川,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毕竟有很多目击者。”
“那不就对了!你这是在浪费时间。虽然动机不同,不过结果完全一样,行川同样是凶手!”
“我不认为是浪费时间。我们的职责是解明真相,不是吗?”
“别讲那种不成熟的话!你以为什么是警察存在的意义?解明真相并非第一目的,最重要的是维持社会秩序,除掉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别以为干了警察就能到处挥洒自己的理想,世界并非为你一个人而存在。”
“原来如此,是维持社会秩序吗?就是说只要能逮捕凶犯,就可以不管动机或真相如何?”
“我没有这样说,问题是,再怎么深入追查这件案子,也查不出什么名堂。”
“那得试试看才知道吧?”
“如果我们搜查一课很清闲倒是无所谓,但现在很忙。”
“搜查一课任何时候都很忙的。”
“吉敷,我坦白告诉你,那桩事件已经结案了,在凶手被捕的那一刻就已结束,你别浪费警视厅的钱和时间。”
“那桩事件并未结束!”
“混账!你要让我讲多少遍同样的话呢?刑事的工作是逮捕凶手,别干其他的事。”
“主任,你在轻视行川郁夫,而这就是对人权的蔑视!不,不只是你,世人都是如此,由于对方只是在浅草流浪的痴呆老人,也由于对方曾因杀人罪被判刑并且长期服刑,才认为他因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只为了区区十二元就会冲动杀人。问题是,这位行川老人很可能有超出常人的智慧!”
“死刑囚也有人权吗?”
“主任,这在法律上是完全不同的。唯有在被处决的瞬间才是罪犯!”
“别讲那种狗屁理论了,我不想像高校学生那样和你辩论,反正我们的职责只是维护秩序,别超越职权。”
“解明真相才算维护秩序吧!”
“和你真的是有理说不清!”
“主任,你没有面对过长期待在监狱里的人,也从未被警察折磨过,才会说出这种话。”
“服从法律和秩序的我们,为何要接受这些?反正……”
“你要我放弃现在所做的事吧?但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没办法放弃。虽然凶手没有变,但罪行却很可能会有所变化。
“依你的观点,杀人者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全该下地狱。不过,事实上杀人也是分等级的。依目前的情况,若解释为因为拒付消费税而杀人,就根本没有酌情量刑的余地;但如果真相完全不同,而且有不得不杀人的理由,罪刑绝对会因此改变!”
“若是这样,当事人自己为何不说?”
吉敷无言以对。
“这很奇怪,不是吗?如果他不是老年痴呆,应该会说出来,说出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不是吗?”主任乘胜追击。
“无论如何,包括这点在内,我会一并调查。”吉敷有些意气用事地说。
“如果你经常做这种事,最后会在这儿待不下去的。”主任抛下这句话,离开了。
4
吉敷回到办公室的座位上。
这时,邻座的小谷叫他。
“吉敷。”
最近,他大概也对吉敷的单独行动不太理解,许久未打招呼,但这时却主动开口。
“你看过这个吗?”
吉敷望向小谷。
小谷拿着一本杂志,掀开封面。
“没有,是什么?”
“上面刊载着行川写的小说《跳舞的小丑》,好像是行川老人在宫城监狱里写的。”
“在哪里?”吉敷慌忙站起,从小谷手上一把抢过周刊杂志。
由于民众对征收消费税的反感,在浅草发生的这桩事件引起了异常的关注,媒体竞相报道。对此,吉敷也略有知晓。另外,媒体也知道凶手叫行川郁夫,更知道他曾在宫城监狱里待过二十六年之久,所以周刊杂志会报道也不足为奇。但,吉敷却没有想到媒体连行川创作的短篇小说都刊载出来。
他大略看了有关行川报道的,只有约莫四页,不算太详尽,不过已很扼要地介绍了吉敷所掌握的事实。报道之后则是行川的作品之一——在北海道的夜行列车洗手间里自杀的小丑,其尸体离奇消失。
这篇小说是在宫城监狱内的印刷工厂偷印并传阅于囚犯之间的,除了宫古的秦野之外,还有别人会保存。可以推测杂志记者是从那些人手上取得的,即使这样,动作未免也太快了些!
今天是四月十一日,距樱井佳子遇害只有一个星期,记者竟然已找到这篇小说,未免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持有这篇作品的人主动打电话和周刊杂志的编辑部联络过?
或许是这样吧!否则真令人难以理解。
宫城监狱,秦野,甚至东京的源田那里,都没有周刊杂志记者到访过的痕迹。一般而言,杂志社接获的民众投诉案例远比警方来得多,毕竟,那比较能让民众安心!所以,警察系统必须有所改善。
“这本杂志是什么时候发售的?”吉敷问小谷。
“星期五。”小谷回答。
这么说,这份杂志的编辑大约是和吉敷在同一时间拿到行川的小说的。
“我知道了,谢谢。”吉敷想把周刊杂志递还小谷。
“不,没关系,你拿去吧!我已经看过了。”小谷说。
吉敷把周刊放在自己桌上。然后,他打电话给台东区公所户籍科,请对方帮忙调查樱井佳子的本籍地。他本来以为或许仍在静冈市,但很遗憾,对方说已经迁至台东区日本堤了。
这个住址大概是她在浮叶屋时代的住处吧!出生年月日是昭和九年四月二日。
本籍会由静冈迁出,应该意味着她在当地已无父母或兄弟姐妹了吧!浮叶屋的老板娘也说过,樱井佳子是一个人。
这是否表示已无人知道樱井佳子过去的经历呢?出生地迁移出本籍,没有亲人和朋友,以前照顾她的幕后支持者又已死亡——要查出这女人过去的经历,该怎么做才好呢?
吉敷首先打电话跟静冈县警局和静冈市分局联络,表示目前在媒体轰动一时的消费税杀人事件的死者樱井佳子是当地人,希望对方能尽可能协助调查,看看是否能提供死者过去的经历,并说明一两日内会寄死者年轻时的照片过去。
之后,吉敷打给浮叶屋,表明有必要清查樱井佳子过去的经历,需要其年轻时代的照片,特别是在店里扮花魁时的照片,最好是特写镜头。
浮叶屋的老板娘答应了。吉敷问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对方表示大概今晚就能找出,于是吉敷表示明天早上过去拜访。他心想,如果拿到樱井佳子扮花魁的照片,也可以用此向歌舞伎团和演艺圈查询了。
就在事情暂告一段落,吉敷靠向椅背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总机小姐的声音传入耳中。
“吉敷先生,北海道来的电话。”
“北海道?”吉敷疑惑不已。等待片刻,话筒里响起悠闲的声音。
“啊,吉敷先生吗?”
不像是东京人的腔调,不过有些熟悉。
“是的,请问……”吉敷一时想不起来。
“或许你忘了,我是札幌的牛越。”
“啊!”吉敷的声调提高了,扶住桌角,坐正身体。好怀念的声音——是札幌警局的牛越佐武郎探长。
“原来是你,真是难得!从哪里打的电话?”
“札幌呀!如何,你那边有什么变化吗?”
“不,完全没有,还是老样子。”
“很忙吧?”
“是的,忙得团团转。你那边呢?”
“这里是乡下,闲得很。”牛越的声音还是同样悠闲。他讲话的态度总是如此,简直不像警察。不过对于这时的吉敷来说,能听到这种声音简直太高兴了。
他本来已经忘记世上还存在着以这种方式讲话的人。处于四面楚歌之中,心情也有点沮丧了,听到这个令人怀念的声音,真是由衷地高兴,甚至觉得这声音乃是无上的救赎。
“真高兴啊!很感激你打电话来。有没有来东京一趟?好想见你啊。”
“很遗憾,没有。我也想去呢!”
“你那边的气候不错吧?”
“正是樱花盛开的时期。”
“哦,现在才盛开吗?这边都凋零了。”
“是吗?应该是吧!和这边相比,东京比较靠南,应该过了花季……”
牛越总是很感性。吉敷真希望能永远和对方天南地北地聊下去。
“对了,牛越,有什么事吗?”吉敷问。如果不主动些,牛越永远不会谈到主题。
“啊,对了,是那桩消费税杀人的事,周刊杂志也有报道哩!”
“是浅草的行川郁夫事件吗?”
“没错,听说那桩事件目前由你承办?”
“是的。”吉敷边说边点头。
“昨天,从朋友那儿听到很奇妙的事。”
“奇妙的事?”
“不错。凶手行川在宫城监狱内创作的小说,你知道吧?”
“知道。刚才我也看过杂志了,而且,我自己也去过宫城监狱,拿到了同样的作品。那篇小说令人毛骨悚然,是不是?”
“是令人毛骨悚然。”
“那篇小说怎么啦?”
“小说中所写的事儿真的曾经发生过……有人这样说的……”
“真的发生过?”吉敷情不自禁提高声调了。
“没错,所以我才想到要告诉你。”
“在哪里发生的?”
“北海道。”
“北海道的哪里?”吉敷边问边翻开向秦野借来的《小丑之谜》的第一页。
“札沼线离开浦臼前往札幌的途中。”
札沼线吗?行川的小说中的确写着“从札幌朝石狩沼田北上的札沼线”。
吉敷从桌上书架中放着的几册书中抽出一本列车时刻表,翻开卷头的图纸页。
“札沼线吗?是连接札幌和沼田的路线吧!”
吉敷用右手食指在北海道铁道路线上移动——在阅读行川的小说时,他一直认为事实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所以未曾确认过小说舞台里札沼线所在的位置。
很快就找到札幌了,沼田和石狩沼田则比较难找,不过没多久也在旭川西面找到了。
“啊!”吉敷忍不住低呼出声,“没有这样的路线啊!”
没有连接石狩沼田和札幌的路线存在。的确有自札幌北上的路线,却只到新十津川车站,并没有更往北的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狩沼田是留萌本线的车站,位于深川和增毛之间。”吉敷喃喃自语。
在吉敷所看的索引地图上,所谓的留萌本线只是一条灰色细线。而由于函馆本线是黑色粗线,因此和这类主要干线相比,应该只是北方线路吧!
“可是,没有从石狩沼田向南的路线……这是怎么回事呢?是那篇小说设定的虚构路线……”
“不,吉敷。”牛越开口了,“虽然尚未确认,但不能排除在发生该事件的当时,确实有这样一条铁道……”
“什么?现在没有,当时却存在?”
“是的,只不过现在已停止使用。”“可能有这样的事吗?”
“不能说没有吧……”
“那人说是什么时候的事件?”
“好像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
“周刊杂志上刊载的行川的小说,也是同样时间,不是吗?”
“啊,是的。”
“昭和三十二年的话,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铁道路线会改变也很有可能吧。”
“嗯,或许吧!但是,行川的小说中所写的事件应该是幻想吧?现实世界里应该不可能发生的。那个人说小说和事实完全一样?”
“我是这样听说的。”
“是身份明确、足以信任的人?”
“这点我尚未确定,因为我也是通过中间人听到的消息。我也认为关于这个事件的调查已经结束的可能性极大,若是如此,那么我深入追问或许反而会造成你那边的困扰。所以,我只是把所听到的事转告给你,至于今后要怎么做,就看你了。”
“你太客气了。不过,事件的调查尚未结束。”
“哦,是吗?原因何在?”
“行川会杀害樱井佳子似乎并非只因为被要求支付消费税,根据我的调查,发觉两人很可能是旧识。”
“哦?”
“两人……不,或许是行川单方面也不一定……他认识樱井,很可能这三十多年来一直很有耐心地在追查她的消息。”
吉敷说明行川在花魁道中的游行队伍中见到樱井的事,昭和三十六年因涉嫌绑架幼童并撕票被捕,在宫城监狱待了二十六年的事,还有樱井佳子自昭和三十三年左右就受到源田大楼开发公司董事长的照顾,一直待在吉原的事,等等。
“原来如此,花魁的打扮吗……行川见到花魁打扮的樱井,马上神色剧变?”
“是的。所以,对我而言,你刚刚所说的事实太有帮助了,不过,还得确定说行川那篇小说中的事件确实发生过的人是正常人才好,毕竟,那桩事件太奇妙了。
“无论如何,如果你能帮忙调查,我求之不得的。居然称小说里的内容在真实世界发生过——我当然没办法视若无睹,说不定我还准备去那边一趟呢!”
“我明白了,那我就试着详细地去查明一切。对方目前住在旭川,我会直接去见他。还有,这边有很多有关北海道铁路变迁的研究书籍,我也会对札沼线加以调查,一旦有了结果,我再给你电话,说不定会直接传真给你。”
“麻烦你了,我等你消息。”
“别客气。那么,再见。”
“谢谢。”放下话筒,吉敷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激动的心情令他无法平静。乍看平淡无奇的事件,却开始呈现意料之外的发展。感觉上,仿佛一切至此才开始运转。
[1] 东京银座的著名地标。
[2] 公元一八七一年。
[3] 公元一九二○年。
[4] 俗称爬金库,一种游戏,由朝鲜传入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