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01月20日,黄历上是这么说的:
宜:修饰墙,平治道途,入殓,移柩,余事勿取
忌:嫁娶,移徙,入宅,开光
冲:生肖属狗
煞:煞南
这一天老路写了封信给我,邀我去他新买的贝榕山庄度假。
信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邮差送来的。我都很多年没有见到真正的邮差了,对于这个敲门进来的绿衣服家伙充满了好奇。很显然他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黝黑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双眼深邃。他说一口带点印度口音的英语,墨绿色的呢子制服烫得笔挺,袖口上别着黄金的徽章。
我在美国时候跟印度兄弟交好,也曾同在印度自助餐馆舔着手指吃淋满黄咖喱的鸡翅,吃完后痛嚼一种用谷物、冰糖粒、香料混合而成的神奇东西漱口,所以对于印度口音颇有心得。我听懂了他的话,意思是说我带着一份邀请从遥远的地方而来,给尊敬的江南先生。
我从呱呱落地以来不曾如此郑重的接到邀请,除了我那些已经结婚的同学送来的喜帖,我每每收到那种结婚的喜帖就不得不郑重的坐下来,从若干年前我还年幼的时候开始回忆,回忆这个结婚的家伙当年和我关系如何,比如他有没有跟我在课桌中间划三八线,有没有向老师报告我在课本上画乌龟,有没有考试的时候给我偷瞥一眼的方便,如果是女同学,我还会绞尽脑汁的想这个姑娘年轻时候是否有张春光灿烂的脸蛋儿,是否穿着薄薄的纱裙子在阳光里踮起脚尖跳皮筋,身体柔软得像棵春天的小树……
根据这些回忆,我好准备从钱包里掏出多少张来放进那个让我心痛的红包里……
当然我的记忆经常会出错,偶尔也会热情的握着新郎的手说兄弟那么多年不见想不到你真是一表人材,夫人也是如此的富态雍容,此时站在他旁边的新娘对我怒目而视说姓江的你握谁的手呢?你是谁的同学你忘记了?你当年买巧克力雪糕问我借的一块钱你快二十年没还了!
信封是很古老的牛皮纸,边角烫金的花纹,花纹由无数双细长而曼妙的眼睛组成,眼角的花纹勾连起来,如树藤般缠绕。收信人一栏写着我的名字,寄信人是“尼泊尔国加德满都市皇冠酒店”。信封里是一张格式非常正规的请柬,藏青色的纸上印着和信封上一样的暗金色花纹,打开来,是一行打字机打出来的文字:
“七喜 谨邀请 江南 先生莅临喜马拉雅山贝榕山庄共度假期。”
我不由得有点惶恐,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一份请柬,如此的郑重,却并不需要从我的钱包里掏出银子去,而是邀请我去遥远神秘的地方度假。我看了一眼那个满含微笑的尼泊尔邮差,他眼睛里闪动的神秘告诉我不必期待从他那里问出更多的消息来。
我翻转请柬,在背后找到一张补充说明,写在黄色的小便笺上:
江兄:
我刚刚在喜马拉雅山下买了个山庄,一起出去散散心吧,头等舱、五星酒店,一切费用我包了,今天中午十二点到五道口,星巴克门口有车接。
P.S.你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将在这里揭晓。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让我有点茫然。我不知道什么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对于我妈妈而言是我什么时候结婚,对于我女朋友而言是我是不是爱她,对于我那远在美国的博士导师来说是我到底是不是个中国人……这位学术界的老前辈曾经非常真诚的对我说:“Richard,我注意到你从来不加班做实验,你看起来非常不像一个中国人。”
Richard是我的英文名字。我当时面对老板,只有呵呵的干笑两声,我想也许他是在称赞我很像他的美国学生Chuck,Chuck是个英俊潇洒而又豪放的美国年轻人,非常热爱大自然,我们平时很难得见他,一星期能有一次,Chuck会赏光老板的组会,在其他学生展示了一周的研究成果后快乐的学几声狗叫,老板看着他又像是微笑又像是悲伤。这说明我很好的融入了美国社会,如果那里的中餐做得再好一些的话,我本来会考虑在那里再过上几年,但是非常遗憾的,从我楼下那个姓王的台湾厨子搬走之后,美国对我而言像是进入的冬季的伊利诺伊州玉米地那样了无生趣。我有一日登高远望,想到张季鹰有莼鲈之思,关云长有挂印封金,这番邦的红尘富贵又有何可留恋,我非圣贤,然闻弦歌知雅意,又兼想到家乡的臭鳜鱼曾飘在我牙齿之上的余香,于是誓言报国,收拾家当回了中国。
我用归国的例子并非炫耀我海外求学的壮志,而是说我觉得就算揭开我层层掩饰,我这一生的秘密也无非安徽臭鳜鱼和四川满江红火锅那么一点点,这个邀请我的七喜焉能知道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不过凭着那一行鳖爬般的字,我想我知道这个七喜是谁了,“七喜”是个化名,这个人我认识。
这个人姓路,经营一家叫做贝榕的企业,我们把他叫做老路。老路是个很神奇的家伙,他人生的前一半是个文化人,后一半是个生意人。在他还是文化人的时候他是个忧伤的青年,眼睛里晶晶发亮,在他成为商人之后他是个精明精致的金领男,眼睛里晶晶发亮。其实很多文化青年最后都会变成商人,这样你依旧可以保持眼睛里晶晶发亮,但是不必继续忧伤。我有个朋友说文化人最容易成为成功的商人,因为有张朝阳、李彦宏和丁垒诸公的例子放在我们面前。我以前曾有一本书叫做《硅谷商战》,这本书的作者名叫李彦宏,后来他是百度的总裁,这本书的编辑名叫张朝阳,后来他是搜狐的总裁。
所以我一直看好老路,我觉得他有富贵之相,因为他很有文化。
我想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我没有看错人,老路富贵了,他这是邀请我去他远在海外的山庄秘密的庆贺。
贝榕山庄,这是一座山庄啊!我不认识房地产的大佬,不知道山庄这种楼盘在他们那里卖几钱一个,想来是比联排别墅贵很多的,而且还在尼泊尔,算是海外产权。我心里给这山庄定了个价格,想来没有几亿不可能买一座来玩。而老路和我们一样都做图书业,这图书业无比辛苦,上要伺候一帮成名的作者,永远表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和善意,以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要跟印刷厂和纸厂猛拖账期,不到那些兄弟求告上门揣破了办公室的前脸,断然不能轻易给他结款的,一年到地算下来还没几个利润。
所以台湾一位出版人兄弟如此惨痛的说过:“我们脚踩在水深火热的亚当斯密世界,脸上却要摆出优雅高贵的微笑。”
据我所知,作为一个出版商的老路原来也比较有钱,但绝不会说闲钱多到要对尼泊尔进行投资。那么,他现在有山庄了,他一夜暴富了。
看起来他不像是会去抢银行的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公司上市了。
世上也唯有上市和抢银行的投资回报率一样高。
从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绝对相信自己的嗅觉,那时候我背着书包从楼道上匆匆跑过,能够从每家窗口飘出的油烟里闻出他家今天的餐桌上会出现什么。长大后我成了一个搞商务的经理,我便能从每个企业最近花钱的手笔嗅出他们是将要飞黄腾达了还是即将摘牌倒闭了。
这是经理人的天赋。我一个兄弟自办企业,意气风发,曾经和老婆一起非常投入的观看央视的一挡节目。节目是揭露贩毒产业内幕的,深刻的揭露了贩毒的危害和从业人员的疯狂,发人深省,引人痛恨。此兄看得认真,全情投入,看完之后无比深沉的对老婆说:“我以前还以为贩毒的回报率和抢银行一样高,现在算起来单个环节不过30%出头,其实也就属于一般的高利润行业了。”
老路上市是个好事,我绝不妒忌他,甚至可以说期待已久。
我有许多朋友做着新兴产业,挥霍着投资人的大把银两准备上市。中国如今是个热门市场,上市好比赶集,我有几十上百个兄弟,从自家后院里扯头驴出来,有的驴叫Web2.0,有的驴叫封闭型渠道,有的驴叫电子商务轻公司,纷纷给它套上个车,车上坐几个好兄弟,就奔纳斯达克去了。一路上几百驴车同路,还特热闹,一边赶车一边打着招呼:
“嗨,兄弟,你也奔纳斯卡克去啊?”
“还能哪儿去呐?纳斯达克人傻钱多,听说Web2.0一个都卖好几亿美元呐!”
“咋的不赶日本和新加坡的集呐?”
“日本集要求高,管得特严,新加坡那边价码不好,这赶集啊,还是去纳斯达克!”
这赶集的人多了,就成了时尚。听说要是参加上海的那种海归同学会,一千个人有八百号人正准备上市。所以拿着一杯波尔多敬酒的时候,如果人跟你说他要上市,你就说:“Good luck to you and other 800 companies.”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年轻人毕业找工作很难,海龟找工作也很难,不创业,没饭吃。我们知道海龟和文化人都有一颗睥睨云天的心,想赚很多很多的钱,可是他们都没有体力,没法去抢银行。而我们说过,只有抢银行和上市是回报率一样高的。
今天终于看见这些兄弟中的一个上市了。我很激动,心里有种冲动要去厨房里抽出把菜刀来磨磨。我心里盘算好了,让老路先给我投三年六百万广告,再让他跟我签本印百八十万的书,然后买栋房子送我,算是“重奖优秀作者”,最后在请我去迪拜那边住一个星期的豪华酒店,顿顿都吃海鲜辣子拌饭。
等我从走神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高大英俊的尼泊尔邮差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在玻璃茶几上留下了一个方形的古旧铜盒,我打开铜盒,里面满是满满一盒的红色颜料。铜盒边是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女孩在乌黑的木质窗格上对外微笑着,额头用鲜艳的红色点着朱砂痣般的一点。
我认识这个姑娘,这是我妹妹沧月,世人都传闻她是个美女。但是每次我都耸耸肩说啊勒?我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认识她,那个时候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她还是个土土的丫头。如今我还记得这姑娘第一次时尚起来的时候拍了张照片传给我,对我强调她那对海盗船的耳环。很多年以后这个姑娘一把掷出无数银两去买某个翡翠镯子,眼睛亮晶晶,跟我说那是神奇的玻璃种,可我觉得她还是某个21岁的土土的姑娘。
人的美丑就是这样,看的时间长了你会忘记一个人是美是丑,所有的美丑渐渐都向着中性看齐。
这么想起来我女朋友也说我看起来越来越顺眼了……
我想知道这个尼泊尔邮差放一张沧月的照片在我桌上是什么意思,色诱我么?没可能的,我宁愿他放一张林志玲。
我捻了捻,发现照片不只一张,下面还有。第二张是个面色略黑的男人,带着一付眼镜,半仰头看着天空,满脸看到阳光的欣喜笑容,抱着一大捆草去喂一头大象,额头一点鲜艳的红。照片的背景是一条清澈的流水,一个宁静的村庄,白色的牛在草地上悠闲的趴着,女孩裹着红色的裙子,袒露出后背和双肩,在河边淋水沐浴。看起来是个非常宁静的尼泊尔小村落。
但我觉得奇怪起来,我认识那个喂象的男人,那是蔡骏,据我所知这个人现在在上海,写他的《天机》。
我不能相信蔡骏会去尼泊尔生活,因为他非常喜欢K歌,而据我知道尼泊尔没有卡拉OK,也没有美少女可以飙华丽的高音。
还有第三张照片,香烟弥漫的金顶寺庙前,一个身披黄衣的苦修僧坐在碎花上,双手合十,身上挂满铃铛和羽毛的饰品,他抬起头,黝黑的脸上露出大喜乐的表情,整个额头被涂红,剃光的脑门反射阳光,有些耀眼。
我脑袋里一阵阵的发晕,我认识照片上这个叫做孙睿的苦修僧,但是我认识的孙睿是个学导演的作家,还在北影读他的研究生,孙睿是个有艺术理想的家伙,如果世界上还有事情能让他大发禅心去当和尚,那么唯一的可能是他失恋了。但是我也知道他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距离失恋还有天堂到地狱那么远。
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事,翻回第一张沧月的照片。我仔细看了她在照片里的服饰,华丽的红色和金色,勾着极重的黑色眼线,眼角像是飞起的燕子尾羽。我想起这是什么样的装束了,这是尼泊尔处女神的衣服,我曾在一张明信片上看过。
那么现在我认识的三个人都在尼泊尔了,生活得无比快乐,只是身份都有明显的错位。一个上海男人去了小村庄,一个北京导演去当了和尚,最古怪的是沧月这个姑娘已经二十好几了,按照规矩早不能当选尼泊尔处女神了,可看她在窗格后面笑得那么灿烂舒心,好像这一切就是她的生活,不是在旅游景点照相,不是Cosplay,更不是发梦。
我想起来了,还有老路,难道老路也去了尼泊尔改名七喜?这不是他的风格,即便老路不想用真名,也可以用什么花间盗帅楚留香人生何处不相逢李寻欢西域花郎我第一欧阳克一类的名字,显然更加贴近他的风格。
世界随着这个邮差的到来完全错位了,我呆呆的站在那里,照片洒了一地。
照片翻了过来,露出背后书写的一行字:“红色会打开你的门,通向你最大的秘密。”
我非常明智的立刻一个后滚翻远离了那只装满红色颜料的铜盒。别以为我傻,我是个写奇幻小说的,知道这种事情的发生步骤,首先,你发现一个神秘的东西,也许是一颗宝石,也许是一个古老的罗盘,也许根本就是你家的马桶,然后,一些暗示出现,比如宝石变得温暖,罗盘在寂静无人的夜里自己开始旋转,马桶中映出一个中古衣装的美少女的侧影,最后,当你试图搞清这件事的时候,“嗖”的一声,你穿越了。
这类事情我清楚,因为我一个姓吴的校友在做一个叫做起点的网站,他那里整天都是各种人在穿越,有的从现代到古代,有的从中国到罗马,上次听说有个家伙在从地球穿越到仙女座星云的路上被一个黑洞卡住了,我的校友不得不安排一个太空穿越特搜警察去救他,整个营救工作一共花费了三万多字,工程很浩大。虽然最后特搜警察成功把黑洞的公主泡到手了,但是依然不能弥补旅途中消耗的大量能源。
我不否认穿越是件好事,通常这以为着有公主可泡有皇帝可当,幸运的一般都有三千粉黛万人后宫,不幸的也可以是孤单英雄被后人膜拜。但是我很有自知之明,在下拳不足以毙猛虎,智不足以烧赤壁,在校学的是个没用的理科,在办公室是个做综合管理,非常不适合穿越。一般穿越占便宜的要么是些去了异域就可以一身筋肉横扫万人的特种兵,要么就是一些工程师,挖个铁矿就可以自己在异域造坦克,至不济的也是个天文学家,被野蛮人捆上火刑架的时候会忽地仰天高喊说:“月食!”
而我呢……显然我连英国百年玫瑰战争发生在什么时候都不太清楚,我那点历史地理知识,穿越到世界的任何地方——除了我可爱的老家——都只有饿死的份儿。
在我后滚翻的同时,我养的猫从我脑袋上飞跃过去,在我防备不及的时候扑向我昨晚上吃剩下的鸭脖子。而鸭脖子的旁边,就是拿着盛满了红色颜料的铜盒。这只猫儿兴奋的叼住了鸭脖子的同时踹翻了铜盒,一片绚烂的红色扑向我的面门,我最后一瞬间看见的是那猫在铜盒里面撒欢的打了个滚,冲我喵喵了两声。
衰猫,你知不知道贪吃害死人啊?
现在我在尼泊尔了,成功穿越,我抱着一只被颜料染得半身红的猫儿,捏捏它的耳朵,坐在加德满都独木庙的门口等待游人来跟我拍照。
我讨厌这种不给人时间准备的穿越,更讨厌穿越成一个少女,最讨厌我的生意不好。当我眼前那片绚烂的红色落定,我发现自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尼泊尔民族服装,眉心一粒红,坐在一座古老的庙宇前,面对游人如织的街道。我身边的石阶上坐着七八个和我一样年纪的少女,民族服装,黝黑明媚,偶尔有游人过来和我们拍照,会慷慨的付尼泊尔卢比给我们,有时候他们也会支付人民币或者日元,我个人更喜欢人民币,因为我知道这东西正在升值,比较有赚。
我想起在卡拉OK唱歌的时候听孙燕姿的歌说:
就在一瞬间我们两人眼前
一道光出现到了另个世界
眉中间有个红点
头纱遮住脸
好象每个人都有特别气味
闻了才发现那是咖喱作祟
恒河水
菩提树叶
古老的情节
现在这个古老而烂俗的情节发生在我身上了,当然还有我那只犯错误的猫。那种鲜艳的红色颜料很显然有种穿越时空的作用,被它洒到的东西,都会穿越到尼泊尔。所以当我出现在尼泊尔的时候,我眉心有一粒红点,我那只猫儿趴在我膝盖上咬着鸭脖子,我面前还有一只被洒上红色颜料的玻璃茶几。但是唯独没有转了我各种银行卡信用卡的钱包以及我的护照。以我现在一付地道的尼泊尔少女的外形,我估计去中国大使馆求助也没有用。
好在我很快发现在这个世界里我是一个“旅游少女”,起码有个不错的收入来源。我找不到更好的名词来描述我现在的职业,总之我就是那种穿着民族服装甜甜微笑的少女,从云南丽江到这个尼泊尔古城都不罕见,游人跟我们拍照就要付钱。虽说这看起来是个不那么上等的活儿,不像上海高楼大厦里的Office Lady,但是做惯之后你会发现它的好处。
首先,我不必穿那种持续站立十分钟会让小腿骨折的高跟鞋;当然,我也不必时刻准备拿出吸油纸在脸上擦来擦去;其次,不会有什么客户色迷迷的看着我的裙下,我也不必顶着那色迷迷的眼神跟他敬酒和谈合作;最后,也不会有凶神恶煞的老板对我说在外面要放开一点如荡妇,在办公室里加班要勤奋一点如菲佣。
老子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两样,晒太阳和陪人照相,我现在的公司早上九点到班晚上六点下班,在线签到在线签退,如果你工作时间不够,那个签到网页上的小姑娘会微微蹙眉说:“对不起你今天工作的时间还不够不能签退。”这样即时我没什么事我也会坐在办公室里在猫扑新浪一类的八卦站点流浪,当然,也有些时候我恨不得一天有30个小时,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去健身馆执行那个我规划了两年的“为了长肉而锻炼”计划。我们公司的英语老师上课告诉我说美国人中产阶级分为两种,一种叫做Weekend Warrior,一种叫做Couch Potato,前面那种可以翻译为“周末战士”,是一种总在周末精神焕发,出去买东西做锻炼野外行走的强者,后面那种就是世界闻名的“沙发土豆”,总在电视机面前消磨掉每个周末不多的闲暇。我在课程中心下悲凉,想起我就是那芸芸的沙发土豆中的一只啊。
我内心深处听见李宗盛大哥深沉的唱歌说: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
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
不,不是“曾经真的以为”,而是就是就是和就是。当一个人朝九晚五,生物钟已经随着荷尔蒙分泌的下调而日趋规律,每天不吃早饭便要忧郁,晚上打会儿游戏便要瞌睡,出门走一公里便想着开车或者打车,衬衫洗了都懒得熨……这时候他怎么能不变成一只“土豆”呢?
所以我虽然对我土豆的生命很悲凉,但是我正在考虑买一只更大更舒服的沙发。
然而在尼泊尔这个地方,一切都不一样。这里早上十点钟上班,下午四点钟下班,这里的人每天吃两顿,早一顿晚一顿,有足够多的时间在床上耍赖。这里每天都是阳光明媚,在土路上腾腾的灰尘里天空中一个硕大的太阳,我们这种搞旅游业的姑娘有事做事没事晒太阳,以前我在电脑前坐五个小时一定哈欠连天昏昏欲睡,现在我坐在寺庙前的台阶五个小时跟没事儿一样,高兴起来我就去井盖上躺躺,太阳耀眼了我就躲在阴凉地里,脏了我就去河里洗一洗,对我而言什么周末战士,什么沙发土豆,都没了,这里没周末,也没沙发。
我有个朋友搞的是电信业,经常跑印度线。据他说他以前从新德里机场下飞机,步出机场的时候看见远处屋檐下一排兄弟,个个皮包骨头然而骨骼清奇,皮肤黝黑且显得神光内敛。他一直很好奇这些人是在做什么,有时候他觉得那些人是乞讨,有时候他觉得他们是在做集体瑜伽,更大的可能是两者同时进行,如果讨到钱他们就去吃些东西,如果讨不到他们就练习瑜伽,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是一种不错的生活,绝对不会饿死。
我曾经对此发表了很多不成熟的嘲笑,但是我现在过的就是这样生活,而且感觉还不错,我现在可以忘记我不喜欢的那些东西了,包括地铁、会议室、机场和电脑显示屏。我没有固定收入但是确定自己不会饿死,我虽然是个少女但是我不需要努力当个美女嫁给金龟婿来为我的后一半人生搞一张稳定饭卡。
贝榕公司的美女Amy说,我美丽,因为我够努力!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不禁悲哀的看着她,觉得美女在中国混出头也真是不容易。
而尼泊尔就是这么个地方,其实没啥好担心的,其实也不就是早上十点下午四点一天两顿晒晒太阳么?
我也有不满意的地方。不满意的也唯有前面说的三者,一是我没有准备好,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这个七喜送给我那份请柬和那只铜盒是什么意思,但是毫无疑问没有护照和银行卡我没法回中国去和臭鳜鱼以及满江红火锅重逢,这非常糟糕;二是我现在作为一个少女,行动举止要注意礼节,不能随便抖腿,不能四仰八叉;第三我认为我长得还不错,可是找我拍照的人显然不如找其他女孩的人那么多,我觉得我已经把我自己化妆得不错了,可是当我用英语去询问当地一个导游大哥我长得怎么样的时候,大哥以怜悯加同情的神情拍了拍我的肩膀,用尼泊尔话跟我说了句什么。
我猜测他是跟我说相貌天生莫自弃,人生爱拼才会赢一类的。
但是相貌一般直接影响到我的收入,这样我就很难攒够路费回中国,我在前面说过我的地理历史知识都严重不足,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思考喜马拉雅山所在的板块的地质构造是什么样的,除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外还有什么通道可以从陆地回中国。我现在没有护照,不能乘飞机。
我的思考终于有了结果,那就是丝绸之路,既然唐玄奘能够从那条路去印度,我也能沿着那条路会西安。
孙睿表示他愿意和我同行,因为他对于印度教的苦修已经小有成就,不介意陪我重温一下大唐高僧的心路历程。顺带他觉得他还是应该回北京看望一下他美貌的女友,他向我保证这不会影响他苦修的心。
我是在穿越之后十分钟遇见孙睿的,那时候我茫然无措,孙和尚则正好从哈努曼神庙修行出来上街买个炒面吃。孙睿老师如今已经很像一个地道的尼泊尔人了,但是他还没有放弃一个艺术工作者对于摄影的爱好,所以脖子上挂着他的尼康单反相机,我凭着这个从人群里找出了他,仿佛找到了亲人。
孙老师对于见到我很坦然,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蛮好的,至少同作为姑娘,我没有像沧月那样穿越来之后哭哭啼啼的。我不得不打断他说我是个男人,不小心穿越成了一个姑娘。孙睿不以为意,说仁哉智勇,你如此还不哭就更加好了。
我心里想原来穿越之后人的性格也会发生如此大的改变,孙睿显然很有禅心的样子。
沧月住在离开我们不远的地方,一个精致的尼泊尔四合院楼上。她现在是处女神,红粉抹额红衣金饰,每天都有很多人来看她,导游们会在她的绣楼下呼唤她的名字,然后她就走到窗口微微对世人露一下她的圆脸。在她还没有变成美女之前她有个外号叫做大脸猫,那时候她是个乖乖的女孩,经常写书画图纸,半夜里在网上和人瞎聊。后来她出名了就不得不去各个地方签售或者出席各种活动,她单位里的上司也让她多多写书,于是她就不太像我认识的那个大脸猫了。但是现在她俨然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在一个小小的阁楼里往外张望,露出一张略略有些圆的脸。
沧月不哭了,她也蛮喜欢她现在的生活,现在她每天有很多时间写书,因为处女神每月只能有一次走出她的屋子去和世俗接触,所以她有时间想很多很多的故事,她是坐在笔记本前打字的时候被红色颜料扑中的,所以她带着她的笔记本穿越了,这样她可以很方便的在笔记本前把她想到的故事写下来。
我没有笔记本,这是一个缺憾,沧月不能出门,这也让她有点着急,所以我和孙睿每天傍晚都在游客比较少的时候来到她的闺阁下陪她聊天。孙大师在那边捧着一本经文不断频频点头,我就跟沧月说我刚刚想到一个新的故事说一个叫做姬野的男人他小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但是他和女孩都不可避免的慢慢长大长大之后他和女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他失去了女孩他疯掉了他夺取了世界但是世界并不足够弥补他的心所以他又放弃了世界一个人孤独的死掉了。
沧月说这是一个很俗的故事啊,但是我会把它写下来,然后沧月就从窗口缩回头去,我于是听见阁楼里哒哒的打字声。
我怀里的小猫喵喵的叫,这说明它饿了想要一条小鱼吃,我就对孙睿说今天已经晚了我么去河边弄条小鱼给我的猫吃吧。孙大师就点点头,带着他的相机和经文跟我一起走。
一个会念经的和尚孙睿,一个有笔记本的处女神沧月,一只小猫,还有我自己和独木庙,这就是我在尼泊尔的生活,我还没弄清楚这个故事是从何开始的,也不太清楚它会如何结束。也许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一个结束,这就像我如果继续生活在北京,那么也是一个结束而已。
结束本身就是结束,无所谓什么样的。
只是很多时候人很难想清楚这一点,或者即便心里隐隐约约的知道,也不愿意承认。
但是忽然有一天孙睿带来了消息,孙睿说他找到了蔡骏。
几个月以来我们一直没有搞清楚整件事情的过程,但是随着一个骑象的人跟着一队游客来到加德满都,又在街头和孙睿大师偶遇,我们的生活要开始改变了。这个骑象人是蔡骏,我们和蔡骏秘密相约在一个吃饭的地方,在最高的四楼,这里是加德满都最昂贵的地方只有,所有客人都坐在毯子上,漂亮的女孩子们穿着系腰的裙子,提着油灯围绕客人们舞蹈。
蔡骏有钱,据说他穿越的时候恰好带着了他的钱包,里面有不少人民币。蔡骏还说这次见面一定得是秘密的,因为这里面隐藏着莫大的阴谋和危险,我们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行踪。
我们见到蔡骏的时候,蔡骏的眉心点着一点红,喝着烧酒。我觉得他变了,不像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上海男人,也不像是照片上那个乐呵呵的养象人。他有点忧虑,带着一点紧张,看到我们的第一眼,透出了一股绝大的喜悦,很快,他强行按住了喜悦,面色淡然的示意我们坐在他的身边。
“这是一个试图剿灭中国文坛新生一代的阴谋!”蔡骏低声说着,环顾左右。
“这跟中国文坛有啥关系?我还没加入作协呢。”我们的处女神沧月说,我还以为她已经忘记作协这回事了。
“我上个月在博卡拉见到了雪漫。”养象人蔡骏低沉的说。
“饶雪漫?”孙睿大师问。
“饶雪漫!《沙漏》的饶雪漫!”蔡骏说得很坚决,“她现在是一个尼泊尔国立初中上学的女生,穿着一身水手服。雪漫说她还见过韩寒、石康和蔡智恒!”
“我靠,那么多人?”孙睿大师赞叹,“我一直为我们三个凑不起一桌麻将揪心呢!”
“韩寒现在是个在旅游景点开车的司机,石康在那个旅游景点开了个小旅馆,当老板呢,蔡智恒是个养牛的。韩寒开车好,心眼儿多,发现自己穿越了就四周留心,把他们几个都找到了。石康说他琢磨着这事儿是阴谋,是老路搞得鬼!”养象人蔡骏坚决的说。
“老路搞什么鬼?他不是我的出版商么?”沧月说,“我可不信,他还等着我新作出版呢。”
“可你交稿了么?”蔡骏瞥了她一眼。
沧月丫头识趣的把眼睛瞅往一边去了。
“老实说我也没有,我最近赶拍一个作业呢。”孙睿大师比较坦荡。
“对头!”蔡骏一拍巴掌,“我们几个恰好都是一种人,跟老路签了某本书的出版合约,没交稿的。你们想啊,我们这拖稿拖下去,老路那边出不出书来,多难过啊?所以韩寒说,老路一定是想了个办法,把我们弄到尼泊尔来。这是一个诅咒,现在对于全中国畅销书的读者来说,我们几个都消失了。我们原来的读者也就不必等我们的书了,老路就可以新找人来写书出版,甚至可以续写我们没写完的书!”
“这叫填补市场空白!”我大声说。我忽然想起了我熟悉的那些商业名词。
“对!”蔡骏一拍大腿,“我就说大家英雄所见略同!”
“这诅咒可有禳解的办法?”孙睿大师面露忧色。
“有!石康老师有研究,石老师说只要我们八个人凑齐在一起,就可以召唤出神龙,神龙就能送我们回家!”蔡骏说。
“这情节有点像《七龙珠》啊。”我说。
“对!”蔡骏再次一拍大腿,“英雄所见略同,石康老师就是研究《七龙珠》得出的结果,说这天下的道理都是相通的!”
“那我们何不赶快出发?”孙睿大师说,“这样我就不用和江南徒步从丝绸之路回去看我女朋友了。”
“我的小说还没写完……”沧月有点犹豫。
“小说算得了什么?”我瞪她一眼,“你再不回国,出版圈都不认你这个人了,你写出书也卖不掉!”
处女神沧月明白了事情的严峻,用力点了点头。大家彼此对视,把手握在一起。
那个瞬间我想到加德满都独木庙前的太阳,硕大的,升起在土路的腾腾灰尘后。我和一群旅游少女们坐在古老庙宇前的石阶上,灿烂微笑,像是一个摄像机正对着我们拍摄那样,一口一口雪白灿烂的牙齿。
我忽然有点留恋,不知为什么。其实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不像沧月有她的小说,也不像孙睿有他的信仰。我在这里只有井盖上睡觉的懒散时光。
在一个阳光依旧很明媚的早晨,我们几个离开了加德满都,去神秘的远方寻找其他的几个作者,试图召唤出神龙来对抗变成了七喜大魔王的老路。
孙睿大师把他的苦修僧袍脱了下来,处女神沧月走下了她的闺阁,养象人蔡骏拉出了他的大象。我把我的玻璃茶几留给了跟我抢生意的那帮小姑娘,也许没有什么用,不过这东西很大,她们看到它就会想起曾有一个来历不明长得不很好看而且行为举止很像男人的少女和她们并肩坐在那道石阶上。
我怀里揣着我的小猫,骑在蔡骏的大象背上最后一次回头看着加德满都沉睡的清晨,忽然想起很多年之前我为了上大学离开了家乡,又为了出国离开了北京,又为了臭鳜鱼和满江红火锅离开了美国。可是我不是张季鹰我从未真正回到了我十八岁以前所住的地方。
世界对于每个人都是一个原点,和无数个可能的终结,当你知道世界很大的时候,你一定会离开那个原点,无论为了什么。
井盖上晒太阳的日子真的很美好。